外篇
共 4374字,需浏览 9分钟
·
2023-12-06 05:16
外篇
雜說上第七
春秋二條:按春秋之書弑也,稱君,君無道;稱臣,臣之罪。如齊之簡公,未聞失德,陳恒構逆,罪莫大焉。而哀十四年書齊人弑其君壬于舒州,斯則賢君見抑,而賊臣是黨,求諸舊例,理獨有違。但此是絶筆獲麟之後,弟子追書其事,豈由以索續組,不類將聖之能者乎?何其乖刺之甚也!按春秋左氏傳釋經云:滅而不有其地,曰入,如入陳、入衛、入鄭、入許,即其義也。至栢舉之役,于常之敗,庚辰呉入楚,獨書以郢。夫諸侯列爵,並建國都,惟取國名,不稱都號,何為郢之見入,遺其楚名,比扵它例一何 踳?
尋二傳?載,皆云入楚,豈左氏之本獨為謬歟?左氏傳二條,
左氏之敘事也,述行師則簿領盈視,叱聒沸騰;論備火則區分在目,修飾峻整;言勝㨗則收獲都盡;記奔敗則披靡橫前;申盟誓則慷慨有餘;稱譎詐則欺誣可見;談恩惠則煦如春日,紀嚴切則凜若秋霜;叙興邦則滋味無量,陳亾國則凄凉可憫。?膄辭潤簡牘,或羙句入詠謌,跌宕而不群,縱橫而自得。
若斯才者,殆將工侔造化,思渉鬼神,著述罕聞,古今之卓絶。如二傳之叙事也,榛蕪溢句,疣贅滿行,華多而少實,言拙而寡味。若必方扵左氏也,非惟不可為魯衛之政,差肩鴈行,亦有雲泥路阻,君臣禮隔者矣。
左傳稱仲尼曰:鮑莊子之智不如葵,葵猶能衞其足。夫有生而無識,有質而無性者,其惟草木乎?然自枯自脆而已,必言其含靈畜智,?身違禍,則無其義也。尋葵之向日,傾心本不衛足,由人覩其形似,強為立名,亦由今俗文士謂鳥鳴為啼,花發為笑,花之與鳥,又安有咲啼之情哉。必以人無喜怒,不知哀樂,便云其智不如花,花猶善?,其智不如鳥,鳥猶善啼,可謂之讜言哉。如鮑莊子之智不如葵,葵猶能衞其足,則謂智不如花,花猶善?,智不如鳥,鳥猶善啼,皆可謂一例也。而左氏録夫子一時戯言,以為千載篤論,成㣲婉之深累,玷良直之高範,不其惜乎!公羊傳二條,
公羊云:許世子止弑其君。曷為加弑?譏子道之不盡也。其次因言樂正子春之視疾,以明許世子之得罪。尋子春孝道,義感神明,固以方駕曾、閔,連蹤丁、郭。苟事親不逮樂正,便以弑逆加名,斯擬失其流,責非其罪。
盖公羊、樂正俱出孔父門人,思欲更相引重,曲加談述,所以樂正行事,無理輙書,故使編次不倫,比喻非?,言之可為嗤恠也。
語曰:彭蠡之濵,以魚食犬。斯則地之所富,物不稱珎。按齊宻邇海隅,鱗介惟錯,故上客食肉,中客食魚,斯即齊之舊俗也。然食魴鱠鯉,詩人所貴,必施諸他國,是曰珎羞。如公羊傳云:晉靈公使勇士殺趙盾,見其方食魚飱,
曰:子為?國重卿,而食魚飱,是子之儉也,吾不忍殺子。盖公羊生自齊邦,不詳晉物,以東土?賤,謂西州亦然,遂目彼嘉饌,呼為菲食,著之實錄,以為格言,非唯與左氏有乖,亦扵物理全爽者矣。汲冡紀年一條
語曰:傳聞不如所見。斯則史之所述,其謬已甚,况乃傳寫舊記,而違其本録者乎?至如虞、夏、商、周之書,春秋所記之說,可謂備矣。而竹書紀年出扵晉代,學者始知后啓殺益,太甲誅伊尹,文王殺季歴,鄭桓公,厲王之子,則與經典所載剌甚多。又孟子曰:晉謂春秋為乘。尋汲冡璅語,即乘之流邪?其晉春秋篇云:平公疾,夢朱羆窺屏。
左氏亦載斯事,而云夢黄熊入門,必欲捨傳聞而取所見。則左傳非而晉文實矣。嗚呼!向若二書不出,學者為古?惑,則代成聾瞽,無由覺悟也。史記八條。
夫編年叙事,混雜難辨;紀傳成躰,區别易觀。昔讀太史公書,每怪其?採多是周書、國語、世本、戰國䇿之流。近見皇家?撰晉史,其?採亦多是短部小書,省功易閱者,若語林、世說、搜神記、幽明録之?是也。如曹于兩氏紀,孫、檀二陽秋,則皆不之取,
故其中?載羙事,遺略甚多。若以古方今,則知太史公亦同其失矣。斯則遷之?録,甚為膚淺,而班氏稱其勤者,何哉?
孟堅又云:劉向、揚雄愽極群書,皆服其善叙事,豈時無英秀,易為雄覇者乎?不然,何虚譽之甚也。史記鄧通傳云:帝崩,景帝立。向若但云景帝立,不言文帝崩,斯亦可知矣,何用兼書其事乎?又倉公傳稱其傳黃帝、扁鵲之脉書,五色診病,知人死生,决嫌疑,定可治。召問其所長,對曰:傳黃帝、扁鵲之脉書。以下他文盡同上說。夫上旣有其事,下又載其言,言事?殊,委曲何别。按遷之所述,多有此類,而劉、揚服其善叙事也,何哉?
太史公撰孔子世家,多採論語舊說,至管晏列傳則不取其本書,以為時俗?有,故不復更載也。按論語行扵講肆,列扵學官,重加編勒,秪覺煩費。如管、晏者,諸子雜家,經史外事,弃而不録,實杜異聞。夫以可除而不除,宜取而不取,以兹著述,未覩厥義。
昔孔子力可翹関,不以力稱。何則?大聖之德,具美者衆,不可以一介標末。持為百行端首也。至如達者七十,分以四科,而太史公述儒林,則不取㳺、夏之文學,著循吏,則不言冉、季之政事。至於貨殖為傳,獨以子貢居先,掩惡揚善,旣忘此義,成人之美,不其缺如?
司馬遷序傳云:為太史公十年,而遭李陵之禍,幽扵縲絏廼,喟然而嘆曰:是予之罪也,身虧不用矣。自叙如此,何其畧哉。夫云遭李陵之禍,幽扵縲絏者,乍似同陵䧟沒,遂寘扵刑。又似為陵所䧟,獲罪扵國。遂令讀者難得而詳。頼班固載其與任安書,書中具述被刑所以。儻無此録,何以克明其事者乎。
漢書載子長與任少卿書。歴說自古述作。皆因患而起。末云不韋遷蜀。世傳吕覧。按吕氏修撰也。廣招俊客。比跡春秋。共集異聞。擬書荀孟。思刋一字。購以千金。則當時宣布為日乆矣。豈以遷蜀之後。方始傳乎。且必以身旣流移。書方見重。則又非關作者本因發憤著書之義也。而輙引以自喻,豈其倫乎?若要多舉故事,成其博學,何不云虞卿窮愁,著書八篇,而曰不韋遷蜀,世傳吕覽?斯蓋識有不該,思之未審耳。
昔春秋之時,齊有夙沙衛者,拒晉殿師,郭最稱辱;伐魯行唁,臧堅抉死。此閹官見鄙,其事尤著者也。而太史公與任少卿書,論自古刑餘之人為士君子?賤者,唯以彌子瑕為始,何淺近之甚邪。但夙沙出左氏傳,漢代其書不行,故子長不之見也。夫博考前古,而捨兹不載,至扵乗傳車,探禹穴,亦何為者哉?
魏世家:太史公曰:說者皆曰魏以不用信陵君,故國削弱至扵亡。余以為不然。天方令秦平海内,其業未成,魏?得阿?之徒曷益乎?夫論成敗者,固當以人事為主,必惟命而言,則其理悖矣。蓋晉之獲也,由夷吾之愎諫;秦之㓕也,由胡亥之無道;周之季也,由幽王之惑褒姒;魯之逐也,由稠父之違子家。然則敗晉扵韓,狐突已志其兆;亡秦者胡,始皇乆銘其說。檿弧箕服,章扵宣;厲之年;徵褰與襦,顯自文成之世。惡名早著,天孽難逃。假使彼四君才若桓、文,德同湯、武,其若之何?苟推此理而言,則亡國之君,他皆倣此,安得扵魏無譏責者㦲?夫國之將亡也若斯,則其將興也亦然。蓋魏後之為公子也,其筮曰:八世莫之與京。畢氏之為大夫也,其占曰:萬名其後必大。姫宗之在水滸也,鸑鷟鳴扵岐山。劉姓之在中陽也,蛟龍䧏扵豐澤。斯皆瑞表扵先,而福居其後。向使四君德不半古,才不逮人,終能坐登大寳,自致宸極矣乎!必如太史公之議也,則亦當以其命有必至,理無可辤,不復嗟其智能,頌其神武者矣。夫推命而論興滅,委運而忘褒貶,以之垂誡,其不惑乎!自兹以後,作者著述,徃徃而然。如魚豢、魏略虞世南帝王論,?叙遼東公孫之敗,?述江左陳氏之亡,其理並以命而言,可謂與子長同病者也。諸漢史十條。
漢書孝成紀:賛曰:成帝善修容儀,升車正立,不内顧,不疾言,不親指,臨朝淵嘿,尊嚴若神,可謂穆穆天子之容貌矣。又五行志曰:成帝好㣲行,選期門郎及?奴各十餘人,皆白衣袒幘,自稱富平侯家?,乗小車,御者在茵上,或駿騎出入,遠至旁縣。故谷永諌曰:陛下晝夜在路,獨與小人相隨,亂服共坐,溷淆無别。公卿百寮,不知陛下?在,積有數年。由斯而言,則成帝魚服嫚逰,鳥集無度。?外飾威重,而内肆輕薄,人君之望,不其缺如。
觀孟堅紀志?言,前後自相矛盾者矣。
觀太史公之創表也,扵帝王則敘其子孫,扵公侯則紀其年月,列行縈紆以相属,編字戢孴而相排。?燕越萬里而扵,徑寸之内,犬牙可接。?昭穆九代而扵,方寸之中,鴈行有敘。使讀書者閱文便覩,舉目可詳。此其?以為快也。如班氏之古今人表者,惟以品藻賢愚,激揚善惡為務爾。既非國家逓襲,禄位相承,而亦複界重行狹,書細字比扵它表,殆非其類歟。蓋人列古今,本殊表限,必恡而不去,則宜以志名篇,始自上上,終于下下,並當明為標榜,顯列科條,以種類為篇章,持優劣為次第。仍每扵篇後云若干品,凡若干人。亦猶地理志肇述京華,末陳邉塞,先列州郡,後言户口也。
自漢已降,作者多門,?新書已行,而舊録仍在,必校其則,可得而言。按劉氏初興,書惟陸賈而已。子長述楚、漢之事,專據此書。譬夫行不由徑,出不由户,未之聞也。然觀遷之?載徃徃,與舊不同。如酈生之初謁沛公,髙祖之長歌鴻鵠,非惟文句有别,遂乃事理皆殊。又韓王名信都,而輙去都字,用使稱其名姓,全與淮隂不别。班氏一凖太史,書無更張。靜言思之,深?未了。
司馬遷之敘傳也,始自初生,及乎行歷,事無巨細,莫不備陳,可謂審矣。而竟不書其字者,豈墨生?謂大忘也者乎?而班固仍其本傳,了無損益,此又韓子?以致守株之說也。如固之為遷傳也,其初宜云遷字子長,馮翊陽夏人。其序曰:至扵事終,則言其自敘如此。著述之體,不當如是耶?
馬卿為自敘傳,具在其集中,子長因録斯篇,即為列傳。班氏仍舊,曾無改奪。固扵馬、楊傳末,皆云遷、雄之自敘如此,至扵相如篇下,獨無此言。蓋止憑太史之書,未見文園之集,故使言無畫一,其例不純。
漢書東方朔傳,委?煩碎,不類諸篇,且不述其亡殁嵗時,及子孫繼嗣,正與司馬遷楊雄傳相類。尋其傳體,必曼倩之自敘也。
但班氏脫略,故世莫之知。
蘇子卿父建行事甚寡,玄成父孟,德業稍多。漢書編蘇氏之傳,則先以蘇建標名;列韋相之篇,則不以孟?首並。其失也,
班固稱項羽弑義帝,自取天亡,又云:于公髙門以待封,嚴毋掃地以待䘮。
如固斯言,則深信夫天怨神怒,福善禍滛者矣。至扵其賦幽通也,復以天命乆定,非理所移,故善惡無徵,報施多爽。斯則同理異說,前後自相矛盾者焉。
或問張輔著班馬優劣論云:遷敘三千年事五十萬言,固敘二百年事,八十萬言,是固不如遷也。斯言為是乎?荅曰:不然也。按太史公書,上?黃帝,下盡宗周,年代?存,事跡殊畧。至扵戰國已下,始有可觀。然遷、?敘三千年事,其間詳備者,唯漢興七十餘載而已。其省也則如彼,其煩也則如此,求諸折中,未見其宜。班氏漢書全取史記,仍去其日者、倉公等傳,以為其事煩蕪,不足編次故也。若使遷、固易地而處,撰成漢書,將恐多言費辭,有踰班固,安得以此而定其優劣耶?漢書㫁章,事終新室,如叔皮存沒,時入中興,而輙引與前書共編者,盖序傳之常例者耳。荀恱既刪略班史,勒成漢紀,而彪論王命,列在末篇。夫以規諷隗囂,翼戴光武,忽以東都之事,擢居西漢之中,必如是,則賔戯幽通,亦宜同載者矣。史通卷之十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