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衡卷第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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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2-06 00:28

論衡卷第五

王充

異虛篇      感虛篇

異虚篇

殷髙宗之時,桑穀俱生於朝,七日而大拱。髙宗召其相而問之,相曰:吾雖知之,弗能言也。問祖己,祖己曰:夫桑糓者,野草也,而生於朝,意朝亡乎?髙宗恐駭,側身而行道,思索先王之政,明養老之義,興滅國,繼絶世,舉佚民。桑穀亡,三年之後,諸侯以譯來朝者六國,遂享百年之福。

髙宗,賢君也,而感桑穀生,而問祖己,行祖己之言,修政改行,桑穀之妖亡,諸侯朝而年長,乆脩善之義篤,故瑞應之福渥。此虛言也。

祖己之言,朝當亡哉?夫朝之當亡,猶人當死。人欲死怪出,國欲亡期盡,人死命終,死不復生,亡不復存。祖己之言政何益於不亡?髙宗之脩行何益於除禍?夫家人見凶脩善,不能得吉;髙宗見妖改政,安能除禍?除禍且不能,况能招致六國,延期至百年乎?故人之死生,在於命之夭夀,不在行之善惡;國之存亡,在期之長短,不在於政之得失。

案祖巳之占,桑穀爲亡之妖,亡象已見,雖脩孝行,其何益哉?何以效之?魯昭公之時,鸜鵒來巢,師巳採文成之世童謡之語,有鸜鵒之言見。今有來巢之驗,則占謂之凶。其後昭公爲季氏所逐,出於齊,國果空虚,都有虚驗,故野鳥來巢,師巳處之,禍意如占。使昭公聞師巳之言,脩行改政爲善居,髙宗之操,終不能消。何則?鸜鵒之謠已兆,出奔之禍已成也。鸜鵒之兆,已出於文成之世矣。根生葉安得不茂?源發流安得不廣?此尚爲近,未足以言之。

夏將衰也,二龍戰於庭,吐漦而去,夏王櫝而藏之。夏亡傳於殷,殷亡傳於周,皆莫之發。至幽王之時,發而視之,漦流于庭,化爲玄黿,走入後宫,與婦人交,遂生褒姒。褒姒歸周,厲王惑亂,國遂滅亡。幽厲王之去夏世,以爲千數歲。二龍戰時,幽、厲、褒姒等未爲人也,周亡之妖已出乆矣。妖出,禍安得不就?瑞見,福安得不至?若二龍戰時,言曰:余,褒之二君也。是則褒姒當生之驗也。龍稱褒,褒姒不得不生,生則厲王不得不惡,惡則國不得不亡。徴已見,雖五聖十賢相與郤之,終不能消善惡同實,善祥出,國必興,惡祥見,朝必亡。謂惡異可以善行除,是謂善瑞可以惡政滅也。河源出於崑崙,其流播於九河,使堯、禹郤以善政,終不能還者,水勢當然,人事不能禁也。河源不可禁,二龍不可除,則桑穀不可郤也。

王命之當興也,猶春氣之當爲夏也;其當亡也,猶秋氣之當爲冬也。見春之微葉,知夏有莖葉;覩秋之零實,知冬之枯萃。桑穀之生,其猶春葉秋實也,必然,猶驗之。今詳修政改行,何能除之?

夫以周亡之祥,見於夏時,又何以知桑穀之生,不爲紂亡出乎?或時祖已言之,信野草之占,失遠近之實。髙宗問祖巳之後,側身行道,六國諸侯,偶朝而至,髙宗之命,自長未終,則謂起桑穀之問,改政脩行,享百年之福矣。

夫桑穀之生,殆爲紂出,亦或時吉而不凶。故殷朝不亡,髙宗壽長。祖已信野草之占,謂之當亡之徴。

漢孝武皇帝之時,獲白麟,戴兩角而共觝,使謁者終軍議之。軍曰:夫野獸而共一角,象天下合同爲一也。麒麟,野獸也。桑穀,野草也,俱爲野物,獸草何别?終軍謂獸爲吉,祖己謂野草爲凶。

髙宗祭成湯之廟,有蜚雉升鼎而雊,祖己以爲逺人將有來者,說尚書家謂雉凶,議駮不同,且從祖己之言,雉來吉也。雉伏於野草之中,草覆野鳥之形,若民人處草廬之中,可謂其人吉而廬凶乎?民人入都,不謂之凶,野草生朝,何故不吉?

雉則民人之類,如謂含血者吉,長狄來至,是吉也,何故謂之凶?如以從夷狄來者不吉,介葛盧來朝,是凶也。如以草木者爲凶,朱草蓂莢出,是不吉也。朱草蓂莢皆草也,冝生於野而生於朝,是爲不吉,何故謂之瑞?一野之物來至,或出,吉凶異議。朱草蓂莢,善草,故爲吉,則是以善惡爲吉凶,不以都野爲好醜也。

周時天下太平,越甞獻雉於周公,髙宗得之而吉。雉亦草野之物,何以爲吉?如以雉所分有似於士,則麏亦仍有似君子。公孫術得白鹿,占何以凶?然則雉之吉凶未可知,則夫桑穀之善惡未可驗也。桑穀或善物,象遠方之士將皆立於髙宗之廟,故髙宗獲吉福,享長乆也。

說災異之家,以爲天有災異者,所以譴告王者,信也。夫王者有過,異見於國不改,災見草木不改,災見於五穀;不改,災至身。左氏春秋傳曰:國之將亡,鮮不五稔。災見於五穀,五穀安得熟不熟,将亡之徴;災亦有且亡五穀不熟之應。天不熟,或爲災,或爲福,禍福之實未可知,桑穀之言安可審?

論說之家,著於書記者,皆云天雨穀者凶。書傳曰:蒼頡作書,天雨穀,鬼夜哭。此方凶惡之應和者,天何用?成穀之道,從天降而和,且猶謂之善,况所成之穀從雨下乎?極論訂之,何以爲凶?夫隂陽和則穀稼成,不則被災害。隂陽和者,穀之道也,何以謂之凶?絲成帛,縷成布,賜人絲縷,猶爲重厚,况遺人以成帛與織布乎?夫絲縷猶隂陽帛,布猶成穀也。賜人帛不謂之惡,天與之穀,何故謂之凶?夫雨穀吉凶未可定,桑穀之言未可知也。

使暢草生於周之時,天下太平,人來獻暢草,暢草亦草野之物也,與彼桑穀何異?如以夷狄獻之則爲吉,使暢草生於周家,肯謂之善乎?夫暢草可以熾釀,芬香暢達者,將祭灌暢降神。設自生於周朝,與嘉禾、朱草、蓂莢之類不殊矣。然則桑亦食蠶,蠶爲絲,絲爲帛,帛爲衣,衣以入宗廟爲朝服,與暢無異,何以謂之凶?

衛獻公太子至靈臺,虵遶左輪,御者曰:太子下拜,吾聞國君之子虵遶車輪左者,速得國。太子遂不下,反乎舎。御人見太子,太子曰:吾聞爲人子者,盡和順於君,不行私欲,共嚴承令,不逆君安。今吾得國,是君失安也。見國之利而忘君安,非子道也。得國而拜,其非君欲,廢子道者不孝,逆君欲則不忠,而欲我行之,殆吾欲,國之危明也。投殿將死,其御止之,不能禁,遂伏劒而死。夫虵繞左輪,審爲太子速得國。太子冝不死,獻公冝疾薨。今獻公不死,太子伏劒,御者之占,俗之虚言也。或時虵爲太子將死之妖,御者信俗之占,故失吉凶之實。夫桑穀之生,與虵遶左輪相似類也。虵至實凶,御者以爲吉;桑穀實吉,祖己以爲凶。

禹南濟於江,有黄龍負舟,舟中之人五色無主,禹乃嘻?而稱曰:我受命於天,竭力以勞萬民。生寄也,死歸也。死歸也,何足以滑和。視龍猶蝘蜓也,龍去而亡。案古今龍至皆爲吉,而禹獨謂黄龍凶者,見其負舟,舟中之人恐也。夫以桑穀比於龍,吉凶雖反,蓋相似。野草生於朝,尚爲不吉,殆有若黄龍負舟之異,故爲吉,而殷朝不亡。

晉文公將與楚成王戰於城濮,彗星出楚,楚操其柄以問咎犯,咎犯對曰:以彗鬭倒之者勝。文公夢與成王搏,成王在上,盬其腦,問咎犯,咎犯曰:君得天而成王伏其罪,戰必大勝。文公從之,大破楚師。嚮令文公問庸臣,必曰不勝。何則?彗星無吉,搏在上無凶也。夫桑穀之占,占爲凶,猶晉當彗末,搏在下爲不吉也。然而吉者,殆有若對彗見天之詭。故髙宗長乆,殷朝不亡。

使文公不問咎犯,咎犯不明其吉,戰以大勝。世人將曰:文公以至賢之德,破楚之無道,天雖見妖,卧有凶夢,猶滅妖消凶以獲福。殷無咎犯之異知,而有祖己信常之占,故桑穀之文,傳世不絶,轉禍爲福之言,到今不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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