資治通鑑卷第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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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2-06 21:52
資治通鑑卷第十八
臣司馬 光奉 勑編集
漢紀十
世宗孝武皇帝上之下
元光二年冬十月,上行幸雍,祠五畤。李少君以祠竈却老方見上,上尊之。少君者,故深澤矦舍人,匿其年及其生長,其游以方徧諸矦,無妻子。人聞其能使物,及不死,更饋遺之,常餘金錢衣食。人皆以為不治生業而饒給,又不知其何所人,愈信,争事之。少君善為巧發奇中,嘗從武安矦飲,坐中有九十餘老人,少君乃言與其大父游射處,老人為兒時,從其大父,識其處,一坐盡驚。少君言上曰:祠竈則致物,致物而丹沙可化為黄金,壽可益,蓬萊僊者可見,見之以封禪則不死,黃帝是也。臣嘗游海上,見安期生,食臣棗,大如瓜。安期生僊者通蓬萊中,合則見人,不合則隱。於是天子始親祠竈,遣方士入海求蓬萊安期生之屬,而事化丹沙諸藥齊為黃金矣。居乆之李少君病死,天子以為化去不死,而海上燕齊怪迂之方士多更來言神事矣。亳人謬忌奏祠太一方曰:天神貴者太一,太一佐曰五帝。於是天子立其祠長安東南郊。鴈門馬邑豪聶壹因大行王恢言:匈奴初和親,親信邊,可誘以利致之,伏兵襲擊,必破之道也。上召問公卿,王恢曰:臣聞全代之時,北有彊胡之敵,内連中國之兵,然尚得養老長幼,種樹以時,倉廪常實,匈奴不輕侵也。今以陛下之威,海内為一,然匈奴侵盗不已者,無它,以不恐之故耳,臣竊以為擊之便。韓安國曰:臣聞高皇帝嘗圍於平城,七日不食,及解圍反位,而無忿怒之心。夫聖人以天下為度者也,不以己私怒傷天下之功,故遣劉敬結和親,至今為五世利,臣竊以為勿擊便。恢曰:不然,高帝身被堅執鋭,行幾十年,所以不報平城之怨者,非力不能,所以休天下之心也。今邊境數驚,士卒傷死,中國槥車相望,此仁人之所隠也,故曰擊之便。安國曰:不然,臣聞用兵者以飽待飢,正治以待其亂,定舍以待其勞,故接兵覆衆,伐國墮城,常坐而役敵國,此聖人之兵也。今将卷甲輕舉,深入長敺,難以爲功。從行則廹脅,衡行則中絶,疾則糧乏,徐則後利。不至千里,人馬乏食,兵法曰遺人獲也,臣故曰勿擊便。恢曰:不然,臣今言擊之者,固非發而深入也,將順因單于之欲,誘而致之邊。吾選梟騎壯士,隂伏而處,以爲之僃,審遮險阻,以爲其戒。吾埶已定,或營其左,或營其右,或當其前,或絶其後,單于可禽,百全必取。上從恢議。夏,六月,以御史大夫韓安國爲護軍將軍,衞尉李廣爲驍騎將軍,太僕公孫賀爲輕車將軍,大行王恢爲將屯將軍,太中大夫李息爲材官將軍,將車騎、材官三十餘萬,匿馬邑旁谷中,約單于入馬邑縱兵。隂使聶壹為間,亡入匈奴,謂單于曰:吾能斬馬邑令、丞以城降,財物可盡得。單于愛信,以為然而許之。聶壹乃詐斬死罪囚,縣其頭馬邑城下,示單于使者為信,曰:馬邑長吏已死,可急來。於是單于穿塞,将十萬騎入武州塞,未至馬邑百餘里,見畜布野而無人牧者,怪之,乃攻亭,得鴈門尉史,欲殺之。尉史乃告單于漢兵所居,單于大驚,曰:吾固疑之。乃引兵還,出曰:吾得尉史,天也!以尉史為天王。塞下傳言單于已去,漢兵追至塞,度弗及,乃皆罷兵。王恢主别從代出擊胡輜重,聞單于還,兵多,亦不敢出。上怒恢,恢曰:始約為入馬邑城,兵與單于接,而臣擊其輜重,可得利。今單于不至而還,臣以三萬人衆不敵,祗取辱。固知還而斬,然完陛下士三萬人。於是下恢廷尉,廷尉當恢逗橈,當斬。恢行千金丞相蚡,蚡不敢言上,而言於太后曰:王恢首為馬邑事,今不成而誅恢,是為匈奴報仇也。上朝太后,太后以蚡言告上。上曰:首為馬邑事者恢,故發天下兵數十萬,從其言為此。且縱單于不可得,恢所部擊其輜重,猶頗可得,以尉士大夫心。今不誅恢,無以謝天下。於是恢聞,乃自殺。自是之後,匈奴絶和親,攻當路塞,往往入盗於漢邊,不可勝數。然尚貪樂闗市,嗜漢財物,漢亦闗市不絶,以中其意。
三年春,河水徙,從頓丘東南流。夏五月丙子,復決濮陽瓠子,注鉅野,通淮、泗,汎郡十六。天子使汲黯、鄭當時發卒十萬塞之,輙復壊。是時田蚡奉邑食鄃,鄃居河北,河決而南,則鄃無水災,邑收多。蚡言於上曰:江河之決皆天事,未易以人力彊塞,塞之未必應天。而望氣用數者亦以為然,於是天子久之不復事塞也。初,孝景時,魏其矦竇嬰為大将軍,武安矦田蚡乃為諸郎,侍酒跪起如子姪。已而蚡日益貴幸,為丞相。魏其失埶,賔客益衰,獨故燕相潁隂灌夫不去。嬰乃厚遇夫,相為引重,其游如父子然。夫為人剛直使酒,諸有埶在己之右者,必陵之,數因醉忤丞相。丞相乃奏案灌夫家屬横潁川,民苦之,收繫夫及支屬,皆得棄市罪。魏其上書論救灌夫,上令與武安東朝廷辨之,魏其、武安因互相詆訐。上問朝臣:兩人孰是?唯汲黯是魏其,韓安國兩以為是,鄭當時是魏其,後不敢堅。上怒當時曰:吾并斬若屬矣。即罷起入。上食太后,太后怒,不食,曰:今我在也,而人皆藉吾弟;令我百嵗,後皆魚肉之乎。上不得已,遂族灌夫,使有司案治魏其,得棄市罪。
四年冬十二月晦,論殺魏其於渭城。春三月乙夘,武安侯蚡亦薨。及淮南王安敗,上聞蚡受安金,有不順語,曰:使武安侯在者,族矣。夏四月,隕霜殺草。御史大夫安國行丞相事,引墯車蹇。五月丁巳,以平棘侯薛澤為丞相,安國病免。地震,赦天下。九月,以中尉張歐為御史大夫。韓安國疾愈,復為中尉。河間王德,脩學好古,實事求是。
以金帛招求四方善書,得書多與漢朝等。是時,淮南王安亦好書,所招致率多浮辯。獻王所得書,皆古文先秦舊書,采禮樂古事,稍稍増輯,至五百餘篇,被服造次必於儒者,山東諸儒多從之遊。五年冬十月,河間王來朝,獻雅樂,對三雍宫及詔策所問三十餘事。其對推道術而言,得事之中,文約指明。天子下太樂官,常存肄河間王所獻雅聲,嵗時以備數,然不常御也。春正月,河間王薨。中尉常麗以聞,曰:王身端行治,温仁恭儉,篤敬愛下,明知深察,惠于鰥寡。大行令奏:諡法聦明睿知曰獻,諡曰獻王。
班固贊曰:昔魯哀公有言:寡人生於深宫之中,長於婦人之手,未嘗知憂,未嘗知懼。信哉斯言也!雖欲不危亡,不可得已。是故古人以宴安為鴆毒,無德而富貴,謂之不幸。漢興,至于孝平,諸侯王以百數,率多驕淫失道。何則?沈溺放恣之中,居埶使然也。自凡人猶繫于習俗,而况哀公之倫乎!夫唯大雅,卓爾不羣,河間獻王近之矣。
初,王恢之討東越也,使番陽令唐䝉風曉南越。南越食䝉以蜀枸醤,䝉問所從來,曰:道西北牂柯江,牂柯江廣數里,出番禺城下。䝉歸至長安,問蜀賈人,賈人曰:獨蜀出枸醤,多持竊出市夜郎。夜郎者,臨牂柯江,江廣百餘歩,足以行船。南越以財物役屬夜郎,西至桐師,然亦不能臣使也。䝉乃上書説上曰:南越王黄屋左纛,地東西萬餘里,名為外臣,實一州主也。今以長沙、豫章往,水道多絶,難行。竊聞夜郎所有精兵可得十餘萬,浮船牂柯江,出其不意,此制越一奇也。誠以漢之彊,巴蜀之饒,通夜郎道,為置吏,甚易。上許之,乃拜䝉為中郎将,将千人,食重萬餘人,從巴、蜀筰闗入,遂見夜郎侯多同,䝉厚賜,喻以威德,約為置吏,使其子為令。夜郎旁小邑皆貪漢繒帛,以為漢道險,終不能有也,乃且聽䝉約。還報,上以為犍為郡。發巴蜀卒治道,自僰道指牂柯江,作者數萬人,士卒多物故,有逃亡者,用軍興法誅其渠率,巴蜀民大驚恐。上聞之,使司馬相如責唐䝉等,因諭告巴蜀民以非上意,相如還報。是時卭、筰之君長聞南夷與漢通,得賞賜多,多欲願為内臣妾,請吏比南夷。天子問相如,相如曰:卭筰、冉駹者,近蜀,道亦易通。秦時嘗通為郡縣,至漢興而罷。今誠復通,為置郡縣,愈於南夷。天子以為然,乃拜相如為中郎将,建節往使,及副使王然于等乘傳,因巴蜀吏幣物以賂西夷。卭筰、冉駹、斯榆之君,皆請為内臣。除邊闗,闗益斥,西至沬若水,南至牂柯為徼,通零闗道,橋孫水以通邛都,為置一都尉,十餘縣,屬蜀。天子大説,詔發卒萬人治鴈門阻險。秋,七月,大風㧞木。女巫楚服等教陳皇后祠祭厭勝,挾婦人媚道。事覺,上使御史張湯窮治之。湯深竟黨與,相連及誅者三百餘人,楚服梟首於市。乙巳,賜皇后册,收其璽綬,罷退居長門宫。竇太主慙懼,稽顙謝上。上曰:皇后所為不軌於大義,不得不廢。主當信道以自慰,勿受妄言以生嫌懼。后雖廢,供奉如法,長門無異上宫也。初,上嘗置酒竇太主家,主見所幸賣珠兒董偃,上賜之衣冠,尊而不名,稱為主人翁,使之侍飲。由是董君貴寵,天下莫不聞。常從游戲北宫,馳逐平樂,觀雞鞠之㑹,角狗馬之足,上大歡樂之。上為竇太主置酒宣室,使謁者引内董君。是時中郎東方朔陛㦸殿下,辟㦸而前曰:董偃有斬罪三,安得入乎?上曰:何謂也?朔曰:偃以人臣私侍公主,其罪一也;敗男女之化,而亂婚姻之禮,傷王制,其罪二也。陛下冨於春秋,方積思於六經,偃不遵經勸學,反以靡麗爲右,奢侈爲務,盡狗馬之樂,極耳目之欲,是乃國家之大賊,人主之大蜮,其罪三也。上黙然不應,良久曰:吾業已設飲,後而自改。朔曰:不可。夫宣室者,先帝之正處也,非法度之政不得入焉,故淫亂之漸,其變爲簒,是以豎貂爲淫而易牙作患,慶父死而魯國全。上曰:善。有詔止,更置酒北宫,引董君從東司馬門入,賜朔黄金三十斤。董君之寵由是日衰,是後公主貴人多踰禮制矣。上以張湯爲太中大夫,與趙禹共定諸律令,務在深文,拘守職之吏作見知法吏傳相監司,用法益刻,自此始。八月,螟,是嵗,徴吏民有明當世之務,習先聖之術者,縣次續食,令與計偕。甾川人公孫?對策曰:臣聞上古堯舜之時,不貴爵賞而民勸善,不重刑罰而民不犯,躬率以正而遇民信也。末世貴爵厚賞而民不勸,深刑重罰而姦不止,其上不正,遇民不信也。夫厚賞重刑,未足以勸善而禁非,必信而已矣。是故因能任官,則分職治;去無用之言,則事情得;不作無用之器,則賦歛省;不奪民時,不妨民力,則百姓富。有德者進,無德者退,則朝廷尊,有功者上,無功者下,則羣臣逡;罰當罪,則姦邪止;賞當賢,則臣下勸。凡此八者,治之本也。故民者,業之則不争,理得則不怨,有禮則不暴,愛之則親上,此有天下之急者也。禮義者,民之所服也,而賞罰順之,則民不犯禁矣。臣聞之,氣同則從,聲比則應。今人主和德於上,百姓和合於下,故心和則氣和,氣和則形和,形和則聲和,聲和則天地之和應矣。故隂陽和,風雨時,甘露降,五榖登,六畜蕃,嘉禾興,朱草生,山不童,澤不涸,此和之至也。時對者百餘人,太常奏?第居下。策奏,天子擢?對為第一,拜為博士,待詔金馬門。齊人轅固年九十餘,亦以賢良徴。公孫?仄目而事固,固曰:公孫子務正學以言,無曲學以阿世。諸儒多疾毁固者,固遂以老罷歸。是時巴蜀四郡鑿山通西南夷道,千餘里戍轉相餉。數嵗,道不通,士罷餓,離暑濕,死者甚衆。西南夷又數反,發兵興擊,費以鉅萬計而無功。上患之,詔使公孫?視焉。還奏事,盛毁西南夷無所用,上不聽。?每朝㑹議,開陳其端,使人主自擇,不肯面折廷争。於是上察其行慎厚,辯論有餘,習文法吏事,緣飾以儒術,大説之,一嵗中遷至左内史。?奏事,有不可,不廷辨。常與汲黯請間,黯先發之,?推其後,天子常説,所言皆聽,以此日益親貴。?嘗與公卿約議,至上前,皆倍其約以順上㫖。汲黯廷詰?曰:齊人多詐而無情實,始與臣等建此議,今皆倍之,不忠。上問?,?謝曰:夫知臣者,以臣為忠,不知臣者以臣為不忠。上然?言,左右幸臣每毁?,上益厚遇之。
六年冬,初筭商車。大司農鄭當時言:穿渭為渠,下至河,漕闗東粟徑易,又可以溉渠下民田萬餘頃。春,詔發卒數萬人穿渠,如當時策,三嵗而通,人以為便。匈奴入上谷,殺略吏民。遣車騎将軍衛青出上谷,騎将軍公孫敖出代,輕車将軍公孫賀出雲中,驍騎将軍李廣出鴈門,各萬騎撃胡闗市下。衛青至龍城,得胡首虜七百人,公孫賀無所得。公孫敖為胡所敗,亡七千騎。李廣亦為胡所敗。胡生得廣,置兩馬間,絡而盛臥,行十餘里,廣佯死,暫騰而上胡兒馬上,奪其弓,鞭馬南馳,遂得脱歸。漢下敖、廣吏,當斬,贖為庶人;唯青賜爵闗内侯。青雖出於奴虜,然善騎射,材力絶人,遇士大夫以禮,與士卒有恩,衆樂為用。有将帥材,故每出輒有功,天下由此服上之知人。夏,大旱,蝗。六月,上行幸雍。秋,匈奴數盗邊,漁陽尤甚。以衛尉韓安國為材官将軍,屯漁陽。
元朔元年冬十一月,詔曰:朕深詔執事,興亷舉孝,庶幾成風,紹休聖緒。夫十室之邑,必有忠信;三人並行,厥有我師。今或至闔郡而不薦一人,是化不下究,而積行之君子壅於上聞也。且進賢受上賞,蔽賢䝉顯戮,古之道也。其議二千石不舉者罪。有司奏:不舉孝,不奉詔,當以不敬論。不察亷,不勝任也,當免。奏可。十二月,江都易王非薨。皇子據生,衛夫人之子也。三月甲子,立衛夫人為皇后,赦天下。秋,匈奴二萬騎入漢,殺遼西太守,略二千餘人;圍韓安國壁,又入漁陽、鴈門,各殺略千餘人。安國益東徙,屯北平,數月,病死。天子乃復召李廣,拜為右北平太守。匈奴號曰漢之飛将軍,避之,數嵗,不敢入右北平。車騎将軍衛青将三萬騎出鴈門,将軍李息出代,青斬首虜數千人。東夷薉君南閭等口二十八萬人降,為蒼海郡。人徒之費,擬於南夷。燕、齊之間靡然騷動。是嵗,魯共王餘、長沙定王發皆薨。臨菑人主父偃、嚴安,無終人徐樂皆上書言事。始偃遊齊、燕、趙,皆莫能厚遇,諸生相與排擯不容。家貧,假貸無所得,乃西入闗,上書闕下,朝奏,暮召入。所言九事,其八事為律令,一事諫伐匈奴。其辭曰:司馬灋曰:國雖大,好戰必亡;天下雖平,忘戰必危。夫怒者,逆德也;兵者,凶器也;争者,末節也。夫務戰勝窮武事者,未有不悔者也。昔秦皇帝并吞戰國,務勝不休,欲攻匈奴。李斯諫曰:不可。夫匈奴無城郭之居,委積之守,遷徙鳥舉,難得而制也。輕兵深入,糧食必絶,踵糧以行,重不及事。得其地,不足以為利也,得其民不可調而守也。勝必殺之,非民父母也。靡敝中國,快心匈奴,非長䇿也。秦皇帝不聽,遂使䝉恬将兵攻胡,辟地千里,以河為境,地固沮澤鹹鹵,不生五穀。然後發天下丁男以守北河,暴兵露師,十有餘年,死者不可勝數,終不能踰河而北。是豈人衆不足,兵革不備哉?其勢不可也。又使天下蜚芻輓粟,起於東腄、琅邪負海之郡,轉輸北河,率三十鍾而致一石。男子疾耕,不足於糧餉;女子紡績不足於帷幕。百姓靡敝,孤寡老弱不能相養,道路死者相望,蓋天下始畔秦也。及至髙皇帝定天下,略地於邊,聞匈奴聚於代谷之外而欲擊之。御史成進諌曰:不可。夫匈奴之性,獸聚而鳥散,從之如搏影。今以陛下盛德攻匈奴,臣竊危之。髙帝不聽,遂北至於代谷,果有平城之圍。髙皇帝蓋悔之甚,乃使劉敬往結和親之約,然後天下忘干戈之事。夫匈奴難得而制,非一世也。行盜侵驅,所以爲業也,天性固然。上及虞、夏、殷、周,固弗程督,禽獸畜之,不屬爲人。夫上不觀虞、夏、殷、周之統,而下循近世之失,此臣之所大憂,百姓之所疾苦也。嚴安上書曰:今天下人民用財侈靡,車馬衣裘宫室皆競修飾,調五聲使有節族,雜五色使有文章,重五味方丈於前,以觀欲天下。彼民之情,見美則願之,是教民以侈也。侈而無節則不可贍,民離本而儌末矣。末不可徒得,故搢紳者不憚為詐,帯劒者夸殺人以矯奪,而世不知媿,是以犯灋者衆。臣願為民制度以防其淫,使貧富不相燿以和其心。心志定則盗賊消,刑罰少,隂陽和,萬物蕃也。昔秦王意廣心逸,欲威海外,使䝉恬将兵以北攻胡,又使尉屠雎将樓船之士以攻越。當是時,秦禍北構於胡,南挂於越,宿兵於無用之地,進而不得退。行十餘年,丁男被甲,丁女轉輸,苦不聊生,自經於道樹,死者相望。及秦皇帝崩,天下大畔,滅世絶祀,窮兵之禍也。故周失之弱,秦失之彊,不變之患也。今徇南夷,朝夜郎,降羌僰,略薉州,建城邑,深入匈奴,燔其龍城,議者美之。此人臣之利,非天下之長䇿也。徐樂上書曰:臣聞天下之患,在於土崩,不在瓦解,古今一也。何謂土崩?秦之末世是也。陳渉無千乘之尊,疆土之地,身非王公大人,名族之後,郷曲之譽,非有孔、曾、墨子之賢,陶朱、猗頓之富也。然起窮巷,奮棘矜,偏袒大呼,天下從風,此其故何也?由民困而主不恤,下怨而上不知,俗已亂而政不脩,此三者,陳渉之所以為資也。此之謂土崩。故曰:天下之患在乎土崩。何謂瓦解?吳、楚、齊、趙之兵是也。七國謀為大逆,號皆稱萬乘之君,帯甲數十萬,威足以嚴其境内,財足以勸其士民,然不能西攘尺寸之地,而身為禽於中原者,此其故何也?非權輕於匹夫,而兵弱於陳渉也。當是之時,先帝之德未衰,而安土樂俗之民衆,故諸侯無竟外之助,此之謂瓦解。故曰天下之患,不在瓦解。此二體者,安危之眀要,賢主之所宜留意而深察也。間者闗東五榖數不登,年嵗未復,民多窮困,重之以邊境之事。推數循理而觀之,民宜有不安其處者矣。不安,故易動;易動者,土崩之埶也。故賢主獨觀萬化之原,眀於安危之機,脩之廟堂之上,而銷未形之患也。其要期使天下無土崩之埶而已矣。書奏,天子召見三人,謂曰:公等皆安在?何相見之晚也!皆拜爲郎中。主父偃尤親幸,一嵗中凡四遷爲中大夫,大臣畏其口,賂遺累千金。或謂偃曰:太横矣!偃曰:吾生不五鼎食,死即五鼎烹耳。
二年冬,賜淮南王几杖,毋朝。主父偃説上曰:古者諸矦不過百里,彊弱之形易制。今諸矦或連城數十,地方千里,緩則驕奢,易為淫亂,急則阻其彊而合從以逆京師。以法割削之,則逆節萌起,前日鼂錯是也。今諸矦子弟或十數,而適嗣代立,餘雖骨肉,無尺地之封,則仁孝之道不宣。願陛下令諸矦得推恩分子弟,以地矦之,彼人人喜得所願,上以德施,實分其國,不削而稍弱矣。上從之。春,正月,詔曰:諸矦王或欲推私恩分子弟邑者,令各條上,朕且臨定其號名。於是藩國始分,而子弟畢矦矣。匈奴入上谷、漁陽,殺略吏民千餘人。遣衛青、李息出雲中以西至隴西,擊胡之樓煩、白羊王於河南,得胡首虜數千,牛羊百餘萬,走白羊、樓煩王遂取河南地。詔封青為長平矦。青校尉蘇建、張次公皆有功,封建為平陵矦,次公為岸頭侯。主父偃言:河南地肥饒,外阻河,䝉恬城之以逐匈奴,内省轉輸戍漕,廣中國,滅胡之本也。上下公卿議,皆言不便。上竟用偃計,立朔方郡。使蘇建興十餘萬人築朔方城。復繕故秦時䝉恬所為塞,因河為固,轉漕甚逺,自山東咸被其勞,費數十百鉅萬,府庫並虚。漢亦棄上谷之斗辟縣、造陽地以予胡。三月,乙亥晦,日有食之。夏,募民徙朔方十萬口。主父偃説上曰:茂陵初立,天下豪桀并兼之家,亂衆之民,皆可徙茂陵。内實京師,外銷姦猾,此所謂不誅而害除。上從之,徙郡國豪傑及訾三百萬以上于茂陵。軹人郭解,闗東大俠也,亦在徙中。衛将軍為言郭解家貧,不中徙。上曰:解布衣權至使将軍為言,此其家不貧。卒徙解家。解平生睚眦,殺人甚衆。上聞之,下吏捕治,解,所殺皆在赦前。軹有儒生侍使者坐,客譽郭解。生曰:解専以姦犯公法,何謂賢?解客聞,殺此生,斷其舌。吏以此責解,解實不知殺者,殺者亦竟絶,莫知為誰。吏奏解無罪。公孫?議曰:解布衣,為任俠行權,以睚眦殺人,解雖弗知,此罪甚於解,殺之當大逆無道。遂族郭解。
班固曰:古者天子建國,諸侯立家,自卿大夫以至于庶人,各有等差,是以民服事其上,而下無覬覦。周室既㣲,禮樂征伐自諸矦出。桓、文之後,大夫世權,陪臣執命,陵夷至於戰國,合從連衡,繇是列國公子,魏有信陵,趙有平原,齊有孟嘗,楚有春申,皆藉王公之埶,競爲游俠,雞鳴狗盜,無不賔禮。而趙相虞卿棄國捐君,以周窮交魏齊之厄。信陵無忌竊符矯命,戮將専師,以赴平原之急。皆以取重諸矦,顯名天下。搤腕而游談者,以四豪爲稱首,於是背公死黨之議成,守職奉上之義廢矣。及至漢興,禁網䟽闊,未知匡改也。是故代相陳豨從車千乘,而吳濞、淮南皆招賔客以千數,外戚大臣魏其、武安之屬,競逐於京師,布衣游俠劇孟、郭解之徒,馳驁於閭閻,權行州域,力折公侯,衆庶榮其名迹,覬而慕之。雖其陷於刑辟,自與殺身成名,若季路、仇牧,死而不悔。故曽子曰:上失其道,民散久矣。非眀王在上,示之以好惡,齊之以禮法,民曷由知禁而反正乎?古之正法,五伯,三王之罪人也;而六國,五伯之罪人也。夫四豪者,又六國之罪人也。况於郭解之倫,以匹夫之細,竊殺生之權,其罪已不容於誅矣。觀其温良泛愛,振窮周急,謙退不伐,亦皆有絶異之姿。惜乎不入於道德,茍放縱於末流,殺身亡宗,非不幸也。
荀悦論曰:世有三遊,德之賊也。一曰遊俠,二曰遊説,三曰遊行。立氣勢,作威福,結私交,以立强於世者,謂之遊俠。飾辯辭,設詐謀,馳逐於天下以要時勢者,謂之遊説。色取仁以合時好,連黨類,立虚譽以為權利者,謂之遊行。此三者,亂之所由生也。傷道害德,敗灋惑世,先王之所慎也。國有四民,各修其業,不由四民之業者,謂之姦民。姦民不生,王道乃成。凡此三遊之作,生於季世,周、秦之末尤甚焉。上不眀,下不正,制度不立,綱紀㢮廢。以毁譽為滎辱,不核其真;以愛憎為利害,不論其實;以喜怒為賞罰,不察其理。上下相冒,萬事乖錯。是以言論者計薄厚而吐辭,選舉者度親疎而舉筆,善惡謬於衆聲,功罪亂於王灋。然則利不可以義求,害不可以道避也。是以君子犯禮,小人犯灋,犇走馳騁,越職僣度,飾華廢實,競趣時利。簡父兄之尊而崇賓客之禮,薄骨肉之恩而篤朋友之愛,忘脩身之道,而求衆人之譽;割衣食之業,以供饗宴之好。苞苴盈於門庭,聘問交於道路,書記繁於公文,私務衆於官事,於是流俗成而正道壊矣。是以聖王在上,經國序民,正其制度,善惡要於功罪,而不淫於毁譽;聽其言而責其事,舉其名而指其實。故實不應其聲者,謂之虚,情不覆其貌者謂之偽,毁譽失其真者謂之誣,言事失其類者謂之罔。虚偽之行不得設,誣罔之辭不得行。有罪惡者無僥倖,無罪過者不憂懼。請謁無所行,貨賂無所用。息華文,去浮辭,禁偽辯,絶淫智,放百家之紛亂,壹聖人之至道,養之以仁惠,文之以禮樂,則風俗定而大化成矣。
燕王定國與父康王姬姦,奪弟妻為姬,殺肥如令郢人,郢人兄弟上書告之,主父偃從中發其事。公卿請誅定國,上許之。定國自殺,國除。齊厲王次昌亦與其姊紀翁主通,主父偃欲納其女於齊王,齊紀太后不許。偃因言於上曰:齊臨菑十萬户,市租千金,人衆殷冨,鉅於長安,非天子親弟愛子不得王此。今齊王於親屬益疏,又聞與其姊亂,請治之。於是帝拜偃為齊相,且正其事。偃至齊,急治王後宫宦者,辭及王。王懼,飲藥自殺。偃少時遊齊及燕、趙,及貴,連敗燕、齊,趙王彭祖懼,上書告主父偃受諸侯金,以故諸侯子弟多以得封者。及齊王自殺,上聞大怒,以為偃劫其王令自殺,乃徵下吏治。偃服受諸侯金,實不劫王令自殺。上欲勿誅,公孫?曰:齊王自殺無後,國除為郡,入漢。主父偃本首惡,陛下不誅偃,無以謝天下。乃遂族主父偃。張歐免,上欲以蓼矦孔臧為御史大夫,臧辭曰:臣世以經學為業,乞為太常,典臣家業,與從弟侍中安國綱紀古訓,使永垂來嗣。上乃以臧為太常,其禮賜如三公。
三年冬,匈奴軍臣單于死,其弟左谷蠡王伊稚斜自立為單于,攻破軍臣單于太子於單,於單亡降漢。以公孫?為御史大夫。是時方通西南夷,東置蒼海,北築朔方之郡。公孫?數諌,以為罷敝中國,以奉無用之地,願罷之。天子使朱買臣等難以置朔方之便,發十䇿,?不得一,?乃謝曰:山東鄙人,不知其便若是,願罷西南夷、蒼海而専奉朔方。上乃許之。春,罷蒼海郡。?為布被,食不重肉。汲黯曰:?位在三公,奉禄甚多,然為布被,此詐也。上問?,?謝曰:有之。夫九卿與臣善者無過黯,然今日廷詰?,誠中?之病。夫以三公為布被,與小吏無差,誠飾詐欲以釣名,如汲黯言。且無汲黯忠,陛下安得聞此言。天子以為謙讓,愈益厚之。三月,赦天下。夏四月丙子,封匈奴太子於單為渉安侯,數月而卒。初,匈奴降者言月氏故居敦煌祁連間為彊國,匈奴冒頓攻破之。老上單于殺月氏王,以其頭為飲器,餘衆遁逃逺去,怨匈奴,無與共擊之。上募能通使月氏者,漢中張騫以郎應募,出隴西,徑匈奴中,單于得之,留騫十餘嵗。騫得間亡,鄉月氏,西走數十日,至大宛。大宛聞漢之饒財,欲通不得,見騫,喜,為發導譯,抵康居,傳致大月氏。大月氏太子為王,既擊大夏,分其地而居之。地肥饒,少寇,殊無報胡之心。騫留嵗餘,竟不能得月氏要領,乃還,並南山,欲從羌中歸,復為匈奴所得,留嵗餘。會伊稺斜逐於單,匈奴國内亂,騫乃與堂邑氏奴甘父逃歸。上拜騫為太中大夫,甘父為奉使君。騫初行時,百餘人去十三嵗,唯二人得還。匈奴數萬騎入塞,殺代郡太守恭及略千餘人。六月庚午,皇太后崩。秋,罷西夷,獨置南夷、夜郎兩縣一都尉,稍令犍為自葆就,専力城朔方。匈奴又入鴈門,殺略千餘人。是嵗中大夫張湯為廷尉,湯爲人多詐,舞智以御人。時上方鄉文學,湯陽浮,慕事董仲舒、公孫?等,以千乘兒寛爲奏讞掾,以古灋義决疑獄,所治即上意所欲罪,與監、史深禍者;即上意所欲釋,與監、史輕平者。上由是悦之。湯於故人子弟調䕶之尤厚,其造請諸公,不避寒暑。是以湯雖文深意忌不専平,然得此聲譽。汲黯數質責湯於上前,曰:公爲正卿,上不能褒先帝之功業,下不能抑天下之邪心,安國富民,使囹圄空虚,何空取髙皇帝約束紛更之爲?而公以此無種矣。黯時與湯論議,湯辯常在,文深小苛,黯伉厲,守髙不能屈,忿發罵曰:天下謂刀筆吏不可以爲公卿,果然,必湯也,令天下重足而立,側目而視矣。四年冬,上行幸甘泉。夏,匈奴入代郡、定襄、上郡各三萬騎,殺略數千人。資治通鑑卷第十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