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語六

浙語六

東山散筆墨庵補述

沈乘、吕宣忠、王毓蓍、潘集、周卜年、嚴于鏻、潘國緒、葉尚髙、朱奇生、鄒維則、楊守程、卞子厚、沈宝埰、徐睿、王翊

傳曰：浙之士十有五人，有倡言名義，辭出於口即見殺者為沈乘義勸其師劉念臺，而以身先汨羅游者為王毓蓍。感慕毓蓍、柳穚之義，操文泣祭，相從於水中者為潘集。感集之祭，毓蓍大聲讀其文於水次。決志赴海者，為周卜年。興，毓蓍同學交善，而恥毓蓍之獨為義者為嚴于鏻；恣為大言，震骇敵聽；招挺刄以自見者，為潘國緒。有杜門月久，不與時事，江干震動，渺不相聞。及大軍至浙東，故以儒冠博带傲於郡守之前，甘心自盡者，為葉尚髙。有久居山中，跡者不至，東浙已下，忽挾公服而出，自沉於河者，為朱奇生。口不傍名義，身不列戎行，混跡?俗，隨衆岀迎大帥，忽聳身蹈海者，為鄒維則。以完髪見收，責令薙髮而寧，輿頭俱去者，為楊守程。以全髪縶獄，不食死者，為卞子厚。往來上下江，岀入敵壨，因友罹難，不忍獨生者，為沈宗埰。其奮槊起事，戮力戎行，不移其志者，則為吕宣忠，為徐?，為王翊，而最先見殺者，為仁和之沈乘。

夫乘何以死也？乙酉初夏，南都失守，潞王在武林，總兵陳弘範勸王北降，以保百姓，百姓喜，謂王愛我，無使我百姓盡首膏北刄也。時羣議公庭，乘獨之言：誰主降議？議降者不忠，當斬！今大帥方國安率所部鋭師自東北來，閩帥鄭鴻逵以其衆還閩，尚未離浙；以王命臨之，可檄而至也。吾五營重兵皆東陽義烏之産，頗能戰；自越及閩，西接豫章，兩廣、雲、貴，猶吾故物；奈何廢大義，輒俛首偷生乎？請急空武林門外宿諸師，急發一旅扼崇德水陸兩路，合崇德城守之士以壯軍容；内保堅城，徐俟外援。西聯婺、北合苕霅，會師於禾城。中興之業，在此一舉。百姓猝聞之，以為諸生撓國法，貽禍一郡。鬨起數百衆，立攅殺之，分其尸骨，盡及閩。六月之十三日，各路兵起，遂有悔殺沈乘者。

初，乘欲扼崇德水陸諸路，收合其城守之士。俄而崇德之吕宣忠倡義以應魯。時魯王監國紹興，宣忠由間道渡江謁王曰：臣本書生，臣年二十有二，臣月食粟五升，臣力能搏多人，臣學頗知通變，臣有死黨數百人，臣能為内應於浙西，惟大師速濟！監國動色，即日署總兵都督僉事。復進言曰：北師恃馬，我多歩卒，易見短，莫若用水師以勝之。浙、直相接，左右多水鄉，北騎從塘上來，我於叢密處岀其不意，猝以舟師進前，縛芻為人，以誘致其箭，箭易盡。我用鳥鎗以礮其馬，馬踣，人盡墮水，足以奪其鋭氣。預聯太湖之師擾其後，我撃其前，則嘉禾不受兵，而蘇、松皆可圖也。王甚然之。適前兵部吳易駐師太湖，特疏宣忠可共事，加扶義將軍，還部其衆應援太湖。

丙戌三月，大戰瀾漢，三日夜不解甲，各較失利，宣忠所部獨全。五月，魯敗，宣忠見根本已䘮，不可為，棄其衆，削髮為緇，?入山。時吳易被執，連宣忠坐獄。有丐服從島中來者，行全獄吏得入謁宣忠，行屬禮甚恭。宣忠驚，扶起曰：此何地？立死矣。丐服曰：下吏奉命至此，凛將軍威嚴。不然，䙝朝廷，且廢將軍法。宣忠在患難，使人不敢玩如此。急令之出。未幾，與吳易等五人同日就刑。五人面死灰，脅雨持，尚不能進，宣忠獨昻首前導，怡然不攺顔色。忽見丐服者復在旁語之曰：我有古劍在某處，我死，汝取以殉葬。遂死。丐服者果如言收葬之。宣忠所遺託志詩有曰：春風如有權，一夜綠青草。長歌有曰：倒江拔海自天下，爾勢傾動無堅城。茅簷寒士春凍死，桃李涕泣愁飛鶯。日月黯墨不可得，大地?泛誰為撐？又曰：天地反覆機事深，閉户之外無山林。誰能逺遊及春水，斤言慰我蒼茫心。後丐服，不知所終。

宣忠既以古劍殉葬，復有佩劍生徐睿，無事常佩劍，負才慷慨，工詩，習為大小篆。偶佩劍走貴人座，目攝貴人，貴人為色沮。甲申之變，睿聞悲憤，盡削其髮，焚儒冠，披僧衣，埋故所佩劍，以鐵鎔户鍵，拳膝文室中，令家人破穴以進食。無何，武林北降，有言員外希聲起義者，聲聞文室中。睿大呼其須，出關破穴，出手裂鍵，鍵斷，掘故所埋劍，楚僧衣，裹甲約?知突起為一旅。江上相持，輒小勝，欲糾各營西渡，無有應，遂孤軍渡江，仗劍冒敵，敵故避其鋒，隂以水師截其江口，睿竟深入，再戰，敵衝以鐡騎，睿歩卒亂，欲還江口阻睿擲劍於地，為敵所執，歎曰：吾劍術不精，應死。久之，其家人以?所篆復明二字石章鬻於范香谷，香谷為之記，寳藏之。

香谷名兆芝，諸生。嘗與同學陸字燝宻䕶大學士張肯堂之孫，滋大意不得，客死。已而睿之餘卒有逃歸者，投閣部熊汝霖軍中。熊有賛畫王翊，故餘姚縣吏也，聞睿棄劍殘，大慟曰：志士固不當如是耶！吾篋中圖章，睿所篆也，對此何以偷生！急欲西渡，熊力止之。

初，翊在軍中，監國授以文銜，攺兵部職方司郎中賛汝霖軍事。時諸營各自為力，翊勸熊聯合之，俾彼此相應。及紹興不終，翊遁入四明山中，部數千人，日董練以作其氣。私掠居民者，殺無赦；而夜讀書省大義。以故諸借名倔强山中者皆殘，而翊獨以仁義，士爭向往之。逺近相餉不竭，戰頗㨗。四明郡邑郭外無不裹。明制以奉翊監國在舟山，遥授兵部尚書兼右僉都御史，取數附邑葢擾紹興者五年。舟山亦恃此以為固。率卯六月，大軍北來，將與翊戰，山中不能守，走保奉化。誤入伏，擄去。是夜，有大星隕海，聲如雷，翊從容索輿入城。有三門者從翊麾之，不肯去。詣海道公堂，踞上座。海道以翊慷慨禮接之。時一足失襪?，門者跪而上襪，襪已雄，自顧眄，自稱本部院不能恢復中原，理宜死。時聞其弟某與故幕蔣生别，被執，不屈死，曰：誠不愧為吾弟。將刑訊官諭三門者不預冊，可脱去。三門願同死，遂並刑翊顧三明者曰：莫心亂，心不亂為神，次亦為厲，可以殺仇讎，心亂便鬼矣。立而就殺。頭既落，猶兀?移時，久乃仆，懸之西門。有江虬龍者，偽作北師裝，夜嘨城上，密取翊首聯屍營葬，為文以祭之。虬龍，故奉化諸生也。祭文失傳，

自王毓蓍以書上劉念臺先生為完節師弟，遂投抑橋死。潘集為文哭告，亦僅傳。其略曰：旻天不弔，所頼忠臣；骨作山陵，壯士何為？徒令儒生，怒經溝瀆。惟吾王子，立身不二，始信秀才如處女，斷不更夫。纔知名下無虚士，今為定論。潘集願分驥尾，㸃書同誓契丹；不愧效嚬，扶目共觀吳治云云。越日，詣故人索飲，飲酣，袖出毓蓍憤時致命篇讀之：曰：羣奸誤國，廟社淪胥，儻月前尚可偷生，知他日必貽後悔。古稱五死，何似捐軀。赴義之可樂。夀止百年，保無疾病水火之殺人。鬼如不厲，為訪三閭之踪。魂果有靈，當遂伍胥之怒。讀至再三，復言死不去口。或曰：甚大。江南死者寥寥，公書生徒勞苦無知者。集作色曰：已許玄趾，不知其他。六月二十有六日，徒歩出郭，䄂二重石，自沈渡東橋下。年三十有八。友劉越生起其屍徧計同人，恤其丧，陪位王玄趾於學宫，以䄂中二重石作供，而受國人之弔。

若仁和諸生沈宗埰，於乙酉十一月禺，䕶髪丐服，竊渡江，歴北師乘障者六，以詭辨得脱。監國授兵部司務，奉命復丐服還浙西，密聯絡諸旅，躬詣鄉勇龎元培，使再起，弄兵山澤間。及事敗，元培被執，宗埰聞之曰：龎君吾所强，安得令獨死？遂出，自投獄死。山隂

周卜年感慕王毓蓍之義，不别妻室，浩歌而之海上。卒道晤所識䜿子，出一緘授之曰：有跡周定夫出此緘。監子許諾，則見卜年疾馳向海磯立。方潮起，風潮相激宕，卜年踴身入潮，苦赴敵者。家人聞之，號其處，得䜿子所存緘，蓋以後事屬其弟也。越三日，妻哭其死處，忽有物乘潮來，即之，卜年屍也，乃克歸葬。

論曰：聞完勲之言，信乎鬼不如厲，厲不如神。抑神不如星。嗟！星入地而石矣，安足貴？若子翔袖中二石，聖思所篆之石，固自足貴，為人寳藏也。至亮二之古劍而殉埋，聖思之埋劍而出試。夫劍固通神，今不能神，安知他日之劍不神，光燭天也哉！孚中為内所殺，諸公為外所殺，幼文可以無死。而義不可以負龎生。惟玄趾自沉。感動者衆。定夫陟明復繼子翔以報玄趾。而鄒維則之蹈海。朱奇生之入河。與玄趾柳橋之義葢約畧相同。大義所存。生死不亂。殆其然歟。夫以諸公之奇才獨行。而文不盡傳。獨子翔玄趾偶以文傳。玄趾之文。又因子翔口中而傳以中孚之詞，出口見殺，而詞益傳，夫固能自傳之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