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王介甫書司馬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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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2-07 09:04
與王介甫書司馬光
光居常無事,不敢渉兩府之門,以是乆不得通名於將命者。春暖,伏惟機政餘暇,台?萬福。孔子曰:益者三友,損者三友。光不才,不足以辱介甫為友。然自接侍以來,十有餘年,屢甞同僚,亦不可謂無一日之雅也。雖愧多聞,至於直諒,不敢不勉。若乃便佞,則固不敢為也。孔子曰: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君子之道,出處語嘿,安可同也?然其志則皆欲立身行道,輔世飬民,此其所以同也。向者與介甫議論朝廷事數相違,未知介甫之察不察,然於光嚮慕之心,未始變移也。竊見介甫獨負天下大名三十餘年,才高而學冨,難進而易退,逺近之士,識與不識,咸謂介甫不起則已,起則太平可立,致生民咸被其澤矣。天子用此起介甫於不可起之中,引參大政,豈非欲望衆人之所望於介甫耶?今介甫從政始朞年,而士大夫在朝廷及自四方來者,莫不非議介甫,如出一口,下至閭閻細民,小吏走卒,亦切切怨歎,人人歸咎於介甫,不知介甫亦甞聞其言而知其故乎?光竊意門下之士方日譽盛徳而賛功業,未始有一人敢以此聞逹於左右者也。非門下之士,則皆曰,彼方得君而専政,無為觸之以取禍,不若坐而待之,不過二三年,彼將自敗。若是者,不唯不忠於介甫,亦不忠於朝廷。若介甫果信此志,推而行之,及二三年,則朝廷之患已深矣,安可救乎?如光則不然,忝備交遊之末,不敢苟避譴怒,不為介甫一一陳之。今天下之人惡介甫之甚者,謗毀無所不至,光獨知其不然。介甫固大賢,其失在於用心太過,自信太厚而已。何以言之?自古聖賢所以治國者,不過使百官各稱其職,委任而責成功也;其所以飬民者,不過輕租稅,薄賦斂,已逋責也。介甫以為此皆腐儒之常談,不足為,思得古人所未甞為者而為之,於是財利不以委三司而自治之,更立制置三司條例司,聚文章之士及曉財利之人,使之講利。孔子曰:君子喻於義,小人喻於利。樊須請學稼,孔子猶鄙之,以為不知禮義信,況講商賈之末利乎?使彼誠君子耶,則固不能言利;彼誠小人耶,則固民是盡以飽上之欲。又可從乎?是知條例一司,已不當置,而置之,又於其中不次用人,往往暴得美官。於是言利之人皆攘臂圜視,衒鬻爭進,各鬪智巧以變更祖宗舊法。大抵所利不能補其所傷,所得不能償其所亡,徒欲别出新意,以自為功名耳。此其為害己甚矣。又置提舉句當常平廣惠倉使者四十餘人,使行新法於四方。先散青苖錢,次欲使比戸出助役錢,次又欲更搜求農田水利而行之。所遣者雖皆選擇才俊,然其中亦有輕佻狂躁之人,陵轢州縣,騷擾百姓者,於是士大夫不服,農商䘮業,故謗議沸騰,怨嗟盈路,迹其本原,咸以此也。書曰:民不静,亦惟在王宫邦君室。伊尹為阿衡,有一夫不獲其所,若已推而内之溝中。孔子曰:君子求諸已。介甫亦當自思所以致其然者,不可専罪天下之人也。夫侵官者,亂政也,介甫更以為治術而先施之。貸息錢,鄙事也,介甫更以為王政而力行之。繇役自古皆從民出,介甫更欲歛民錢、雇市傭而使之。此三者,常人皆知其不可,而介甫獨以為可。非介甫之智不及常人也,直欲求非常之功而忽常人之所知耳。夫皇極之道,施之於天地人,皆不可須臾離。故孔子曰:道之不明也,我知之矣。智者過之,愚者不及也。道之不行也,我知之矣。賢者過之,不肖者不及也。介甫之智,與賢過之。及其失也,乃與不及之患均。此光所謂用心太過者也。自古人臣之聖,無過周公與孔子。周公、孔子亦未甞無過,未甞無師。介甫雖大賢,於周公、孔子則有間矣。今乃自以我之所見,天下莫能及,人之議論與我合則善之,與我不合則惡之。如此,方正之士何由進,諂諛之士何由逺?方正日疎,諂諛日親,而望萬事之得其宜,令名之施四逺,難矣。夫從諌納善,不獨人君為美也,於人臣亦然。昔鄭人遊于鄉校,以議執政之善否。或謂子産毁鄉校,子産曰:其所善者,吾則行之;其所惡者,吾則改之,是吾師也,若之何毁之?薳子馮為楚令尹,有寵於薳子者八人,皆無禄而多馬。申叔豫以子南、觀起之事警之。薳子懼,辭八人者,而後王安之。趙簡子有臣曰周舍,好直諌,日有記,月有成,歳有要。周舍死,簡子臨朝而嘆曰:千羊之皮,不如一狐之腋。諸大夫朝,徒聞唯唯,不聞周舍之諤諤。吾是以憂也。子路。人告之以有過則喜。鄼文終侯相。漢有書過之史。諸葛孔明相蜀,發教與群吏曰:違覆而得中,猶弃敝蹻而獲珠玉。然人心苦不能盡,惟董幼宰參書七年,事有不至,至于十反。孔明甞,自校簿書。主簿楊顒諌曰:為治有體,上下不可相侵。請為明公以作家譬之。今有人使奴執耕稼,婢典爨雞,主司晨,犬主吠盗,私業無曠,所求皆足。忽一旦盡,欲以身親其役,不復付任,形疲神困,終無一成。豈其知之不如奴婢雞狗哉?失其家主之法也。孔明謝之。及顒卒,孔明垂泣三日。吕定公有親近曰徐原,有才志,定公薦㧞至侍御史。原性忠壯,好直言,定公事有得失,原輙諌争,又公論之。人或以告定公,定公嘆曰,是我所以貴徳淵者也。及原卒,定公哭之盡哀,曰:徳淵,吕岱之益友,今不幸岱復,於何聞過哉。此數君子者,所以能功名成立,皆由樂聞直諌,不諱過失故也。若其餘驕亢自用,不受忠諫而亡者,不可勝數。介甫多識前世之載,固不俟言之而知之矣。孔子稱有一言而可以終身行之者,其恕乎!詩云:伐柯伐柯,其則不逺。言以其所願乎上交乎下,以所願乎下事乎上,不逺求也。介甫素剛直,毎事於人主前,如與朋友争辨於私室,不少降辭氣,視斧鉞鼎鑊如無也。及之官,僚屬謁見論事,則惟希意迎合,曲從如流者,親而禮之。或所見小異,微言新令之不便者,介甫輙艴然加怒,或詬罵以辱之,或言於上而逐之,不待其辭之畢也。明主寛容如此,而介甫拒諫乃爾,無乃不足於恕乎?昔王子雍方於事上而好下佞已,介甫不幸,亦近是乎?此光所謂自信太厚者也。光昔從介甫游,於諸書無不觀,而特好孟子與老子之言。今得君得位而行其道,是宜先其所美,必不先其所不美也。孟子曰:仁義而已矣,何必曰利。又曰:為民父母,使民盻盻然,將終歳勤動,不得以飬其父母,又稱貸而益之,惡在其為民父母也。今介甫為政,首置條例司,大講財利之事,又命薛向行均輸法於江淮,欲盡奪商賈之利。又分遣使者散青苖於天下而收其息,使人人愁痛,父子不相見,兄弟妻子離散,此豈孟子之志乎?老子曰:天下神器,不可為也。為者敗之,執者失之。又曰:我無為而民自化,我好静而民自正,我無事而民自富,我無欲而民自樸。又曰:治大國若烹小鮮。今介甫為政,盡變更祖宗舊法,先者後之,上者下之,右者左之,成者毀之,弃者取之,矻矻焉窮日力,繼之以夜而不得息。使上自朝廷,下及田野,内起京師,外周四海,士吏兵農,工商僧道,無一人得襲故而守常者,紛紛擾擾,莫安其居,此豈老氏之志乎?介甫緫角讀書,白頭秉政,乃盡弃其所學,而從今世淺丈夫之謀乎?古者國有大事,謀及卿士,謀及庶人。成王戒君陳曰:有廢有興,出入自爾師虞,庶言同則繹。詩云:先民有言,詢于芻蕘。孔子曰:上酌民言,則下天上施。上不酌民言,則下不天上施。自古立功建事,未有専欲違衆而能有濟者也。使詩書孔子之言,不可信則已,若猶可信,則豈得盡弃而不顧哉。今介甫獨信數人之言,而弃先聖之道,違天下人之心,将以致治,不亦難乎!近者藩鎮大臣有言散青苖錢不便者,天子出其議以示執政,而介甫遽悻悻然不樂,引疾臥家。光被㫖為批答,見士民方不安如此,而介甫乃欲辭位而去,殆非明主所以㧞擢委任之意。故直叙其事,以義責介甫早出視事,更新令之不便於民者以福天下。其辭雖樸拙,然無一字不得其實者。介甫不相識察,反督過之,上書自辨,至使天子自為手詔以遜謝。又使呂學士再三諭意,然後乃出視事,誠是也。然當速改前令之非者,以慰安士民,報天子之盛徳。今則不然,更加忿怒,行之愈急。李正言青苗錢不便,詰責使分析,吕司封傳語詳符知縣未散青苗錢,劾奏乞行勘會,觀介甫之意,必欲力戰天下之人,與之一决勝負,不復顧義理之是非,生民之憂樂,國家之安危,光竊為介甫不取也。光近䝉聖恩過聼,欲使之副貳樞府,光竊惟居高位者不可以無功,受大㤙者不可以不報,故輙敢申明去歳之論,進當今之急務,乞罷制置三司條例司,及追還諸路提舉常平廣惠倉使者。主上以介甫為心,未肯俯從。光竊念主上親重介甫,中外群臣無能及者,動静取捨,唯介甫之為信。介甫曰可罷,則天下之人咸被其澤;曰不可罷,則天下之人咸被其害。方今生民之憂樂,國家之安危,唯繫介甫之一言,介甫何忍必遂已意而不恤乎?夫人誰無過?君子之過,如日月之食。過也,人皆見之;更也,人皆仰之,何損於明?介甫誠能進一言於主上,請罷條例司,追還常平使者,則國家太平之業皆復其舊,而介甫改過從善之美,愈光大於前日矣,於介甫何所虧䘮而固不移哉!光今所言,正逆介甫之意,明知其不合也。然光與介甫趣嚮雖殊,大歸則同。介甫方欲得位以行其道,澤天下之民,光方欲辭位以行其志,救天下之民,此所謂和而不同者也。故敢一陳其志,以自逹於介甫,以終益友之義。其捨之取之,則在介甫矣。詩云:周爰咨謀,介甫得光書。儻未賜弃擲,幸與忠信之士謀其可否,不可示諂諛之人,必不肯以光言為然也。彼諂諛之人,欲依附介甫,因縁改法,以為進身之資,一旦罷局,譬如魚之失水。此所以挽引介甫,使不得由直道行者也。介甫奈何徇此曹之所欲,而不思國家之大計哉?孔子曰:巧言令色,鮮矣仁。彼忠信之士,於介甫當路之時,或齟齬可憎,及失勢之後,必徐得其力。諂諛之士,於介甫當路之時,誠有順適之快,一旦失勢,必有賣介甫以自售者矣。介甫將何擇焉?國武子好盡言以招人之過,卒不得其死。光常自病似之,而不能改也。雖然,施善人亦何憂之有?用是故,敢妄發而不疑也。属以辭避恩命,未得請,且病膝瘡不得出,不獲親侍言於左右,而布陳以書,悚懼尤深。介甫其受而聼之,與罪而絶之,或詬罵而辱之,與言於上而逐之,無不可者,光俟命而已。皇朝文鑑卷第一百十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