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南子

轻识古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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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2-04 17:37

淮南子

原道:

夫道者,覆天地而和阴阳,节四时而调五行。故达于道者,处上而民弗重也,居前而众不害也。天下归之,奸邪畏之,以其无争于万物也,故莫能与之争。故体道者?而不穷,任数者劳而无功。夫峭法刻诛者,非覇王之业也;箠䇲繁用者,非致远之御也。离朱之明,察针末于百歩之外,而不能见渊中之鱼。师旷之聪,合八风之调,而不能听十里之外。故任一人之能,不足以治三畆之宅,修道理之数,因天地之自然,则六合不足均也。本经

凡人之性,心平欲得则乐,歌舞节则禽兽跳矣。有忧则悲哀,有所侵犯则怒,怒则有所释憾矣。故钟鼓管箫,所以饰喜也。衰绖苴杖,所以饰哀也;金鼓鈇銊,所以饰怒也。必有其质,乃为之文。古者圣王在上,上下同心,君臣辑睦,衣食有余,家足人给,父慈子孝,兄良弟顺,天下和洽,人得其愿,故圣人为之作礼乐以和节之。末世之政,田渔重税,关市急征,民力竭于傜役,财用殚于会赋,居者无食,行者无粮,老者不养,死者不葬,赘妻鬻子,以给上求,犹不能赡其用。愚夫憃妇皆有流连之心,凄怆之意,乃始为之撞大钟,击鸣鼓,吹竽笙,弹琴瑟,则失乐之本矣。古者上求薄而民用给,君施其德,臣尽其力,父行其慈,子竭其孝,各致其爱而无憾恨其间矣。夫三年之丧,非强引而致之也,听乐不乐,食旨不甘,思慕之心未能弛。晩世风流俗败,嗜欲多而礼义废,君臣相欺,父子相疑,怨尤充胷,思心尽亡,被衰戴绖,戏笑其中,虽致之三年,失丧之本矣。古者天子一畿,诸侯一同,各守其分地,不得相侵。有不行王道,暴虐万民,乱政犯禁者,乃擧兵而伐之,戮其君,易其党,卜其子孙以代之。晩世务广地侵壤,并兼无巳,擧不义之兵,而伐无罪之国,杀不辜之民,而绝先圣之后。大国出攻,小国城守,驱人之马牛,系人之子女,毁人之宗庙,徙人之重宝,流血千里,暴骸满野,以赡贪主之欲,非兵之所为主也。故兵者,所以讨暴也,非所以为暴也;乐者,所以致和也,非所以为淫也;丧者,所以尽哀也,非所以为伪也。故事亲有道矣,而爱为务;朝廷有容矣,而敬为上。处丧有礼矣,而哀为主;用兵有术矣,而义为本。本立而道行,本伤而道废矣。主术,

人主之术。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淸静而不动,壹动而不摇,因循而任下,责成而不劳。是故心知规而师傅喩道,口能言而行人称辞,足能行而相者前导,耳能听而执政者进谏。是故虑无失策,擧无过事,言成文章,而行为仪表于天下。进退应时,动静循理,不为丑美好憎,不为赏罚喜怒。事由自然,莫出于已。故古之王者,冕而前旒,所以蔽明;黈纩充耳,所以揜聪;天子外屛,所以自障也。故所理者远,则所在者近;所治者大,则所守者小。目妄视则淫,耳妄闻则惑,口妄言则乱。三关者。不可不愼守也。

夫明主之听于群臣,其计可用也,不羞其位;其言可行也,不责其辩。暗主则不然,信所爱习亲近者,虽邪枉不正,不能见也;疏远卑贱者,虽竭力尽忠,不能知也。有言者穷之以辞,有谏者诛之以罪。如此而欲炤海内,存万方,是犹塞耳而听淸浊,掩目而视靑黄也,其离聪明亦远矣。汤、武,圣主也,而不能与越人乘舼舟,浮江湖;伊尹,贤相也,而不能与胡人骑原马,服騊駼;孔、墨博通,而不能与山居者入榛薄,出险阻。由此观之,则人智之于物浅矣。而欲以炤海内,存万方,不因道理之数而专巳之能,则其穷不达矣。故智不足以为治,勇不足以为彊,则人才不足以任明矣。然而君人者不下庙堂之上,而知四海之外者,因物以识物,因人以知人也。故人主深居隐处,以避燥湿,闺门重袭,以避姧贼,内不知闾里之情,外不知山泽之形,帷幕之外,目不能见十里之前,耳不能闻百歩之外。然天下之物无所不通者,其灌输者大,而斟酌者众也。是故不出户,知天下;不窥牖,知天道。乘众人之智,则天下不足有也;专用其心,则独身不能守也。主道圆者,运转而无端,化育如神,虚无因循,常后而不先者也。臣道方者,论是处当,为事先唱,守职分明,以立成功者也。是故

君臣异道则治,同道则乱,各得其宜,处得其当,则上下有以相使也。夫载重而马羸,虽造父不能以致远;车轻而马良,中工可以追速。是故圣人之擧事也,岂能咈道理之数,诡自然之性,以曲为直,以诎为伸哉?未尝不因其资而用之也。是以积力之所擧,则无不胜也;众智之所为,则无不成也。贤主之用人,犹巧匠制木,大小修短,皆得所宜,规矩方圆,各有所施,殊形异材,莫不可得而用也。天下之物,莫凶于奚毒,然而良医橐而藏之,有所用也。是故竹木草莽之材,犹有不弃者,而又况人乎?今夫朝廷之所不擧,而鄕邑之所不誉,非其人不肖,其所以官之者,非其职也。麋之上山也,大獐不能跋也;及其下也,牧竖能追之。才有修短也。是故有大略者,不可责以捷巧;有小智者,不可任以大功。人有其才,物有其形,有任一而大重,有任百而尚轻。是故审于豪?之计者,必遗天地之数;不失小物之选者,惑于大事之擧。犹狸之不可使搏牛,虎之不可使捕鼠也。今人之才,有欲平九州,从方外,存危国,而乃责之以闺合之礼,人事之间,或佞巧小具,修鄕曲之俗,卑下众人之耳目,而乃任之以天下之权,治乱之机,是犹以斧鬋毛,而以刀伐木也,皆失其宜矣。

人主之赋歛于人也,必先计岁收,量民积聚,知民饶馑有余不足之数,然后取车舆衣食供养其欲。高台层榭,非不丽也,然民无窟室狭庐,则明主不乐也。肥醲甘脆非不香也,然民无糟糠菽粟,则明主不甘也。匡床衽席非不宁也,然而民有处边城,犯危难,泽死暴骸者,则明主不安也。故古之君人者,甚憯怚于民也。国有饥者,食不重味;民有寒者,而冬不被裘。岁丰谷登,乃始悬钟鼓,陈干戚,君臣上下同心而乐之,国无哀人。故古之为金石管弦者,所以宣乐也;兵革斧銊,所以饰怒也;觞酌爼豆,所以効喜也;衰绖菅屦,所以喩哀也。此皆有充于内而成?于外者也。及至乱主,取民则不裁其力,求下则不量其积,男女不得事耕织之业,以供上之求。力勤财匮,君臣相疾,而乃始撞大钟,击鸣鼓,吹竽笙,弹琴瑟,是由贯介胄而入庙,被绮罗而从军也,失乐之所由生矣。

食者,民之本也;民者,国之本也;国者,君之本也。是故君人者,上因天时,下尽地财,中用人力。是以群生遂长,五谷蕃殖,各因其宜,所以应时修备,富利国民,实旷来远者,其道备矣。非能目见而足行之也,欲利之也。欲利之也,不忘于心,则官自备矣。心之于九窍四支也,不能一事焉,然而动静听视皆以为主者,不忘乎欲利之也。故尧为善而众善至,桀为非而众非来矣。

凡人之论,心欲小而志欲大,智欲圆而行欲方,能欲多而事欲鲜。尧置欲谏之鼓,舜立诽谤之木。汤有司直之人,武王有戒愼之铭,过若毫?,而既巳备之矣。夫圣人之于善也,无小而不擧;于过也,无微而不改。战战栗栗,日愼一日。由此观之,则圣人之心小矣。武王克殷,发巨桥之粟,散鹿台之钱,封比干之墓,解箕子之囚,无故无新,唯贤之亲,用非其有,使非其人,晏然若其故有之。由此观之,则圣人之志大矣。文王周观得失,徧览是非,尧舜所以昌,桀纣所以亡者,皆著之于明堂。由是观之,则圣人之智圆矣。成康继文武之业,守明堂之制,观存亡之迹,见成败之变,非道不言,非义不行,言不苟出,行不苟为,择善而后从事焉。由此观之,则圣人之行方矣。孔子之通,智过苌弘,勇服孟贲,能亦多矣。然而勇力不闻,?巧不知,专行孝道,以成素王,事亦鲜矣。夫圣人之智,固巳多矣,其所守者约,故擧而必荣。愚人之智,固以少矣,其所事者又多,故动而必穷矣。缪称

主者,国之心也。心治则百节皆安,心扰则百节皆乱。故其心治者,枝体相遗;其国治者,君臣相忘也。

君子非义无以生,失义则失其所以生。小人非嗜欲无以活,失嗜欲则失其所以活。故君子惧失义,小人惧失利。观其所惧,知居殊矣。

凡人各贤其所悦。而悦其所快。世莫不擧贤。或以治。或以乱。非自遁也。求同于巳者。巳未必贤。而求与巳同者也。而欲得贤。亦不几矣。齐俗。

子路拯溺而受牛谢。孔子曰。鲁国必好救人于患矣。子贡赎人而不受金于府。孔子曰。鲁国不复赎人矣。子路受而劝德,子贡让而止善。孔子之明,以小知大,以近知远,通于论者也。由此观之,廉有所不在,而不可公行也。故行齐于俗,可随也;事周于能,易为也。矜伪以惑世,伉行以违众,圣人不以为民俗也。

日月欲明,浮云盖之;河水欲淸,沙石秽之。人性欲平,嗜欲害之。夫纵欲而失性,动未尝正也。以治身则失,以治国则败。是故不闻道者,无以反性。故古之圣王能得诸已,故令行禁止,名传后世,德施四海。是故凡将擧事,必先平意淸神。神淸意平,物乃可正。

夫载哀者,闻歌声而泣;载乐者闻哭者而笑。何者?载使然也。是故贵虚。故水激则波兴,气乱则智昬。智昬不可以为政,波水不可以为平。故圣王执一而勿失,万物之情测矣,四夷九州服矣。天下是非无所定,世各是其所是,非其所非。所谓是与所谓非各异,皆自是而非人。今吾欲择是而居之,择非而去之,不知世之所谓是非者,孰是孰非?客有见人于季子者,客出,季子曰:子之所见客,独有三过:望我而笑,是?也;谈语而不称师,是反也;交浅而言深,是乱也。客曰:望君而笑,是公也;谈语而不称师,是通也;交浅而言深,是忠也。故客之容一体也,或以为君子,或以为小人,所自见之异也。故趣舍合,则言忠而益亲;身疏,则谋当而见疑也。亲母为其子治扢秃,血流至耳,见者以为爱之至也;使在于继母,则过者以为嫉也。事之情一也,所从观者异也。从城上视牛如羊,视羊如豚,所居高也。窥面于盘水,则圆于杯水,即椭面形,不变其故。有所圆,有所椭者,所自窥之异也。今吾虽欲正身而待物,庸遽知世之所自窥我者乎?

治世之职易守也,其事易为也。是以人不兼官,官不兼事,各安其性,不得相干。故伊尹之兴土功也,修胫者使之踏,镢彊脊者使之负,土眇者使之准,伛者使之涂,各有所宜,而人性齐矣。胡人便于马,越人便于舟,异形殊类,易事而悖,失处而贱,得势而贵,圣人总而用之,其数一也。夫擎轻重不失铢两,圣人弗用而悬之乎权衡,视高下不差尺寸,明主弗任,而求之乎浣准。何则?人材不可专用,而度量可世传也。夫待要褭飞兔而驾之,则世莫乘车;待西施、络慕而为妃,则终身不家矣。然不待古之英俊而人自足者,因其所有而遂用之也。

治国之道,上无苟令,官无烦治,士无伪行,工无淫巧,其事任而不扰,其器完而不饰。乱世则不然,为行者相扬以高,为礼者相矜以伪。车舆极于雕琢,器用遽于刻镂,求货者争难得以为宝,调文者遽于烦绕以为慧。争为诡辩,久稽而不决,无益于治;工为奇器,历岁而后成,不周于用。故神农之法曰:丈夫丁壮而不耕,天下有受其饥者;妇人当年而不织,天下有受其寒者。故身自耕,妻亲织,以为天下先。其道民也,不贵难得之货,不器无用之物。是故其耕不彊者,无以养生;其织不力者,无以揜形。有余不足,各归其身,衣食饶裕,姧邪不生,安乐无事,而天下均平。故孔丘、曾参无所施其善,孟贲、成荆无所行其威。衰世之俗,以其智巧诈伪,饰众无用,贵远方之货,珍难得之财,不积于养生之具,浇天下之淳,以淸为浊。人失其情,故其为编户齐民,无以异。然贫富之相去也,犹人君与仆虏不足伦之。夫乘奇伎为邪施者,自足乎一世之间;守正修理,不为苟得者,不免乎饥渴之患。而欲民之去末反本,是犹发其源而壅其流也。且夫雕文刻镂,伤农事者也;锦绣纂组,害女功者也。农事废业,饥之本也;女功不继,寒之源也。饥寒并至,而能无犯令干诛者,古今未之闻也。故江河决,流一鄕,父子兄弟相遗而走,争升陵阪,上高丘,轻足者先不能相顾也。世乐志平,见邻国人溺,尚犹哀之,况亲戚乎?而人不能解也。游者不能拯溺,手足有所急也;灼者不能救火,身体有所痛也。夫民有余即让,不足即争。让则礼义生,争则暴乱起。扣门求火,水莫不与者,所饶足也。林中不卖薪,湖上不鬻鱼,所有余也。故物隆则欲省,求赡则争止。故世治则小人守正,而利不能诱也。世乱则君子为姧,而刑不能禁也。道应惠子,为惠王为国法巳成,王甚悦之,以示翟煎。翟煎曰:善。王曰:可行耶?煎曰:不可。王曰:善而不可行,何也?对曰:今擧大木者,前呼邪许,后亦应之。此擧重劝力之歌也,岂无郑卫激楚之音哉?然而不用者,不若此其宜也。治国在礼,不在文辩。故老子曰:法令滋彰,盗贼多有。此之谓也。

赵襄子使攻翟而胜之,襄子方将食而有忧色。左右曰:一朝而两城下,此人之所喜也。今君有忧色,何也?襄子曰:江河之大也,不过三日;飘风暴雨,日中不须臾。今赵氏之德行无积,一朝而两城下,亡其及我乎?孔子闻之曰:赵氏其昌乎!夫忧所以为昌也,而喜所以为亡也。胜非其难者也,持之其难者也。贤主以此持胜,故其福及后世。齐、楚、吴、越皆尝胜矣,然而卒取亡焉,不通乎持胜也。唯有道之主能持胜。

齐王后死,欲置后而未定,使群臣议。薛公欲中王之意,因献十珥而美其一。旦日,因问美珥之所在,因劝立以为王后。齐王大悦,遂重薛公。故人主之嗜欲见于外,则为人臣之所制。故老子曰:塞其兑,闭其门,终身不勤。宓子治单父三年,而巫马期往观化焉,见夜渔者得鱼,则释之。问焉,渔者对曰:宓子不欲人之取小鱼也,所得者小鱼,是以释之。巫马期归以报孔子曰:宓子之德至矣,使人暗行,若有严刑在其侧者,宓子何以至于此?孔子曰:丘尝问之以治言,曰:诚于此者形于彼。宓子必行此术也。汜!论

天下,岂有常法哉?当于世事,得于人理,顺于天地,则可以正治矣。夫神农、伏羲不施赏罚,而民不为非,然立政者不能废法而治民。舜执干戚而服有苗,然征伐者不能释甲兵而制彊暴。由此观之,法度者,所以论民俗而节缓急也;器械者,因时变而制宜适也。圣人作法,而万民制焉,贤者立礼,而不肖者拘焉。制法之民,不可与远擧,拘礼之人不可以应变耳。不知淸浊之分者,不可令调音心;不知治乱之源者,不可令制法度。必有独闻之听,独见之明,然后能擅道而行也。夫殷变夏,周变殷,春秋变周,三代之礼不同,何古之从今?儒、墨称三代,文、武而不行也,是言其所不行也。非今时之世而不改,是行其所非也。称其所是,行其所非,是以尽日极虑而无益于治,劳形竭精而无补于主。今夫图工好画鬼魅,而憎图狗马,鬼魅无信验,而狗马切于前也。夫存危治乱,非智不能,而道先称古,虽愚有余。故不用之法,圣主不行;不验之言,明主不听也。

今谓彊者胜,则度地计众,富者利,则量粟称金,如此则千乘之君无不覇王,万乘之国无破亡者矣。国之亡也,大不足恃;道之行也,小不可轻。由此观之,存在得道而不在于大,亡在失道,而不在于小也。乱国之君,务广其地,而不务仁义,务高其位而不务道德,是释其所以存,而就其所以亡也。故桀困于焦门,而不能自非其所行,而悔不杀汤于夏台;纣拘于宣室,而不反其过,而悔其不杀文王于牖里。尝试处强大之势,而修道德之论。汤武救罪之不给,何谋之敢虑乎。若上乱三光之明,下失万民之心,虽微汤武,孰弗能夺。今不审其在巳者,而反备诸乎人。天下非一汤武也,杀一人即必或继之者矣。且汤武之所以处小弱而能著者,以其有道也。桀,纣之所以处强大而终见夺者,以其无道也。今不行人之所以王,而反益巳之所以夺者,趍亡之道也。

事有可行而不可言者,有可言而不可行者,或易为而难成者,或难成而易败者。所谓可行而不可言者,趣舍也;可言而不可行者,伪诈也。易为而难成者,事也;难成而易败者,治也。此四䇿者,圣人之所独视而留志也。

未有功而知其贤者,唯尧之知舜也。功成事立而知其贤者,市人之知舜也。夫物之相类者,世主之所乱惑也;嫌疑肖?者,众人之所眩燿也。故狠者类智而非智也,愚者类君子而非君子也,戆者类勇而非勇也。使人之相去也,若玉之与石也,葵之与苋也,则论人易矣。

天下莫易于为善,而莫难于为不善。所谓为善者,静而无为也。所谓为不善者,躁而多欲也。适情辞余,无所诱慕,修性保真,无变于巳。故曰为善者易也。越城郭,逾险塞,篡杀矫诬,非人之性也。故曰为不善难也。今人之所以犯囹圄之罪,而陷于刑戮之患者,由嗜欲无厌,不修度量之故也。何以知其然?今夫陈卒设兵而相当,将施令曰:斩首者拜爵,而曲桡者要斩。然而队伯之卒皆不能前,遂斩首之功,而后被要斩之罪,是去恐死而就必死也。故事或欲之,适足以失之;或避之,适足以就之。有人乘舩而遇大风者,波至而恐自投水中。非不贪生而畏死,惑于恐死而反忘生也。故人之嗜欲亦犹此也。故达道之人,不苟得,不让福,其有不弃,非其有不索也。恒盈而不溢,常虚而易足。今夫溜水足以溢壶榼,而江河不能实漏巵,故人心犹此也。自当以道术度量,食充虚,衣御寒,则足以养七尺之形矣。若无道术度量,则万乘之势不足以为尊,天下之富不足以为乐矣。诠言

为治之本,务在于安民,安民之本,在于足用;足用之本,在于勿夺时;勿夺时之本,在于省事;省事之本,在于节欲;节欲之本,在于反性。释道而任智者必危,弃数而用材者必困。有以欲多亡者,未有以无欲危者也;有以欲治而乱者,未有以守常失者也。故智不足以免患,愚不足以至于失。宁守其分,循其理,失之不忧,得之不喜。因春而生,因秋而杀,所生者不德,所杀者不怨,则近于道矣。圣人守其所以有,不求其所未得。求其所未得,则所有者亡矣。修其所有,则所欲者至矣。故用兵者,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也;治国者,先为不可夺也,以待敌之可夺也。舜修之历山而海内从,文王修之岐周而天下移。使舜趍天下之利,而忘修巳之道,身犹弗能保,何尺地之有乎?故福莫大无祸,利莫美不丧。动之为物,不损则益,不成则毁,不利则病,皆险也。道之者危,说山

上求材臣,残木;上求鱼,臣乾谷;上求楫,而下致舩。上言若丝,下言若纶;上有一善,下有二誉;上有三衰,下有九杀。人间

夫言出于口者,不可止于人;行发于迩者,不可禁于远。事者,难成而易败也;名者,难立而易废也。千里之堤,以蝼蚁之穴漏;百寻之屋,以突?之烟焚。尧戒曰:战战栗栗,日愼一日,莫蹪于山。而蹪于垤。是故人者皆轻小害,易微事,是以多悔。患至而后忧之,是犹病者巳惓而索良医也。虽有扁鹊、兪夫之巧,犹不能生也。天下有三危:少德而多?,一危也。材下而位高,二危也。身无大功而有厚禄,三危也。贤主不苟得,忠臣不苟利。何以明之?中行缪伯攻鼓,弗能下。餽间伦曰:鼓之啬夫,间伦知之。请无疲武丈夫,而鼓可得也。缪伯弗应。左右曰:不折一㦸,不伤一卒,而鼓可得也,君奚为弗取?缪伯曰:间伦为人,佞而不仁,若使间伦下之,吾可以勿赏乎?若赏之,是赏佞人。佞人得志,是使晋国之武舍仁而为佞,虽得鼓,将何所用之?泰族,

圣王在上位,廓然无形,寂然无声,官府若无事,朝廷若无人,无隐士,无?民,无劳役,无冤刑,四海之内,莫不仰上之德。?主之指,夷狄之国,重译而至,非戸辨而家说之也,推其诚心,施之天下而巳矣。诗曰:惠此中国,以绥四方。内顺外宁矣。大王亶父处邠,狄人攻之,杖䇿而去,百姓携幼扶老而国乎岐周,非令之所能召也。秦穆公为食骏马之伤也,飮之美酒,以其死力报,非劵之所责也。季子治单父,夜渔者得小即,释之,非刑之所能禁也。孔子为鲁司㓂,田渔皆让长而斑白不负载,非法之所能致也。夫矢之所以射远贯坚者,弩力也。其所以中的剖微者,人心也。赏善罚暴者,政令也。其所以行者,精诚也。故弩虽彊,不能独中;令虽明,不能独行,必有精气所与之,故总道以被民,而民不从,诚心弗施也。天地四时,非生万物者,神明接,阴阳和,而万物生之。圣人之治天下,非易民性也,拊循其所有而涤荡之。故因则大,化则细矣。先王之制法也,因民之所好而为之节文者也,因其好色而制㛰姻之礼,故男女有班。因其好音而正雅颂之声,故风俗不流。因其宁室家,乐妻子,教之以孝,故父子有亲。因其喜朋友而教之以悌,故长幼有序。然后修朝聘以明贵贱,鄕飮习射以明长幼,时搜振旅以习用兵,入学庠序以修人伦。此皆人所有于性,而圣人所匠成也。

民无廉耻,不可治也。非修礼义,廉耻不立。民不知礼义,法弗能正也。非崇善废丑,不向礼义,无法不可以为治也。不知礼义,不可以行法。法能杀不孝者,而不能使人为孔、墨之行;法能刑窃盗者,而不能使人为伯夷之廉。孔子养徒三千人,皆入孝出悌,言为文章,行为仪表,教之所成也。墨子服役百八十人,皆可使赴火蹈刄,死不还踵,化之所致也。夫刻肌肤,镵皮革,被创流血,至难也,然越人为之,以求荣也。圣王在位,明好憎以示人,经诽誉以导之,亲贤而进之,贱不肖而退之,无被疮流血之患,而有高世尊显之名,民孰不从?古者法设而不犯,刑措而不用,非可刑而不刑也。百工维时,庶绩咸熈,礼义修而任贤得也。故擧天下之高以为三公,一国之高以为九卿,一县之高以为二十七大夫,一鄕之高,以为八十一元士。各以小大之材处其位,得其宜,由本流末,以重制轻,上唱而民和,上动而下随,四海之内,一心同归,背贪鄙而向义理。于其以化民也,若风之摇草木,无之而不靡。今使愚教智,使不肖临贤,虽严刑罚,民弗从者,小不能制大,弱不能使强也。故圣主者擧贤以立功,不肖主擧其所与同。文王擧太公望、召公奭而王,桓公任管仲、隰朋而覇,此擧贤以立功也。夫差用大宰嚭而灭,秦任李斯、赵高而亡,此擧所与同也。故观其所擧,而治乱可见也。察其党与,而贤不肖可论也。夫圣人之屈者,以求申也;枉者,以求直也。故虽出邪僻之道,行幽昧之涂,将欲以兴大道,成大功,犹出林之中,不得直道,拯溺之人,不得不濡足。夫观逐者于其反也,观行者于其终也。故百川并流,不注海者,不为川谷;趍行蹐驰,不归善者,不为君子。故善言归乎可行,善行归乎仁义。君子之过也,犹日月之蚀也,何害于明?小人之可也,犹狗之昼吠,鸱之夜见,何益于善?夫智者不妄为,勇者不妄发,择善而为之,计义而行之,故事成而功足赖也,身死而名足称也。虽有智能,必以仁义为之本,而后可立也。智能蹐驰,百事并作,

圣人以仁义为之准绳,中之者谓之君子,不中者谓之小人。人莫不知学之有益于巳也,然而不能者,嬉戏害之也。人皆多以无用害有用,故知不博而日不足。以凿观池之力耕,则田野必辟矣。以积土山之高修隄防,则水用必足矣。以食狗马鸿鴈之费养士,则名誉必荣矣。以弋猎博奕之日诵诗书,则闻识必博矣。故上下异道则治,同道则乱。位高而道大者从,事大而道小者凶。故小快害义,小惠害道,小辩害治,苛峭伤德。大政不险,故民易遵;至治寛裕,故下不相贼。至德朴素,故民无慝。原蚕一岁再收,非不利也,然而王法禁之者,为其残桑也。家老异粮而食之,殊器而烹之,子妇跣而上堂,跪而酌羹,非不费也,然而不可省者,为其害义也。待媒而结言,娉纳而取妇,绂絻而亲迎,非不烦也,然而不可易者,可以防淫也。使民居处相司,有罪相吿,于以禁姧,非不辍也,然而不可行者,为伤和睦之心,而搆仇雠之怨也。故事有凿一孔而生百隟,树一物而生万叶者,所凿不足以为便,而所开足以为败;所树不足以为利,而所生足以为秽。愚者惑于小利,而忘其大害,不可以为法也。故仁智,人材之美者也。所谓仁者,爱人也;所谓智者,知人也。爱人则无虐刑矣,知人则无乱政矣,三代之所以昌也。智伯有五过人之材,而不免于身死人手者,不爱人也。齐王建有三过人之巧,而身虏于秦者,不知贤也。故仁莫大于爱人,智莫大于知人,二者不立,虽察惠捷巧,不免于乱矣。群书治要卷第四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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