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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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2-06 03:26

淮南子

原道:

夫道者,覆天地而和陰陽,節四時而調五行。故達於道者,處上而民弗重也,居前而衆不害也。天下歸之,姦邪畏之,以其無爭於萬物也,故莫能與之爭。故體道者?而不窮,任數者勞而無功。夫峭法刻誅者,非覇王之業也;箠筴繁用者,非致遠之御也。離朱之明,察鍼末於百歩之外,而不能見淵中之魚。師曠之聰,合八風之調,而不能聽十里之外。故任一人之能,不足以治三畆之宅,修道理之數,因天地之自然,則六合不足均也。本經

凡人之性,心平欲得則樂,歌舞節則禽獸跳矣。有憂則悲哀,有所侵犯則怒,怒則有所釋憾矣。故鐘鼓管簫,所以飾喜也。衰絰苴杖,所以飾哀也;金鼓鈇銊,所以飾怒也。必有其質,乃爲之文。古者聖王在上,上下同心,君臣輯睦,衣食有餘,家足人給,父慈子孝,兄良弟順,天下和洽,人得其願,故聖人爲之作禮樂以和節之。末世之政,田漁重稅,關市急征,民力竭於傜役,財用殫於會賦,居者無食,行者無糧,老者不養,死者不葬,贅妻鬻子,以給上求,猶不能贍其用。愚夫憃婦皆有流連之心,悽愴之意,乃始爲之撞大鐘,擊鳴鼓,吹竽笙,彈琴瑟,則失樂之本矣。古者上求薄而民用給,君施其德,臣盡其力,父行其慈,子竭其孝,各致其愛而無憾恨其間矣。夫三年之喪,非強引而致之也,聽樂不樂,食旨不甘,思慕之心未能弛。晩世風流俗敗,嗜欲多而禮義廢,君臣相欺,父子相疑,怨尤充胷,思心盡亡,被衰戴絰,戲笑其中,雖致之三年,失喪之本矣。古者天子一畿,諸侯一同,各守其分地,不得相侵。有不行王道,暴虐萬民,亂政犯禁者,乃擧兵而伐之,戮其君,易其黨,卜其子孫以代之。晩世務廣地侵壤,并兼無巳,擧不義之兵,而伐無罪之國,殺不辜之民,而絕先聖之後。大國出攻,小國城守,驅人之馬牛,繫人之子女,毀人之宗廟,徙人之重寶,流血千里,暴骸滿野,以贍貪主之欲,非兵之所爲主也。故兵者,所以討暴也,非所以爲暴也;樂者,所以致和也,非所以爲淫也;喪者,所以盡哀也,非所以爲僞也。故事親有道矣,而愛爲務;朝廷有容矣,而敬爲上。處喪有禮矣,而哀爲主;用兵有術矣,而義爲本。本立而道行,本傷而道廢矣。主術,

人主之術。處無爲之事,行不言之敎。淸靜而不動,壹動而不搖,因循而任下,責成而不勞。是故心知規而師傅喩道,口能言而行人稱辭,足能行而相者前導,耳能聽而執政者進諫。是故慮無失策,擧無過事,言成文章,而行爲儀表於天下。進退應時,動靜循理,不爲醜美好憎,不爲賞罰喜怒。事由自然,莫出於已。故古之王者,冕而前旒,所以蔽明;黈纊充耳,所以揜聰;天子外屛,所以自障也。故所理者遠,則所在者近;所治者大,則所守者小。目妄視則淫,耳妄聞則惑,口妄言則亂。三關者。不可不愼守也。

夫明主之聽於羣臣,其計可用也,不羞其位;其言可行也,不責其辯。闇主則不然,信所愛習親近者,雖邪枉不正,不能見也;疏遠卑賤者,雖竭力盡忠,不能知也。有言者窮之以辭,有諫者誅之以罪。如此而欲炤海內,存萬方,是猶塞耳而聽淸濁,掩目而視靑黃也,其離聰明亦遠矣。湯、武,聖主也,而不能與越人乘舼舟,浮江湖;伊尹,賢相也,而不能與胡人騎原馬,服騊駼;孔、墨博通,而不能與山居者入榛薄,出險阻。由此觀之,則人智之於物淺矣。而欲以炤海內,存萬方,不因道理之數而專巳之能,則其窮不達矣。故智不足以爲治,勇不足以爲彊,則人才不足以任明矣。然而君人者不下廟堂之上,而知四海之外者,因物以識物,因人以知人也。故人主深居隱處,以避燥濕,閨門重襲,以避姧賊,內不知閭里之情,外不知山澤之形,帷幕之外,目不能見十里之前,耳不能聞百歩之外。然天下之物無所不通者,其灌輸者大,而斟酌者衆也。是故不出戶,知天下;不窺牖,知天道。乘衆人之智,則天下不足有也;專用其心,則獨身不能守也。主道圓者,運轉而無端,化育如神,虛無因循,常後而不先者也。臣道方者,論是處當,爲事先唱,守職分明,以立成功者也。是故

君臣異道則治,同道則亂,各得其宜,處得其當,則上下有以相使也。夫載重而馬羸,雖造父不能以致遠;車輕而馬良,中工可以追速。是故聖人之擧事也,豈能咈道理之數,詭自然之性,以曲爲直,以詘爲伸哉?未嘗不因其資而用之也。是以積力之所擧,則無不勝也;衆智之所爲,則無不成也。賢主之用人,猶巧匠制木,大小脩短,皆得所宜,規矩方圓,各有所施,殊形異材,莫不可得而用也。天下之物,莫凶於奚毒,然而良醫橐而藏之,有所用也。是故竹木草莽之材,猶有不棄者,而又況人乎?今夫朝廷之所不擧,而鄕邑之所不譽,非其人不肖,其所以官之者,非其職也。麋之上山也,大獐不能跋也;及其下也,牧豎能追之。才有脩短也。是故有大略者,不可責以捷巧;有小智者,不可任以大功。人有其才,物有其形,有任一而大重,有任百而尚輕。是故審於豪?之計者,必遺天地之數;不失小物之選者,惑於大事之擧。猶狸之不可使搏牛,虎之不可使捕鼠也。今人之才,有欲平九州,從方外,存危國,而乃責之以閨閤之禮,人事之間,或佞巧小具,脩鄕曲之俗,卑下衆人之耳目,而乃任之以天下之權,治亂之機,是猶以斧鬋毛,而以刀伐木也,皆失其宜矣。

人主之賦歛於人也,必先計歲收,量民積聚,知民饒饉有餘不足之數,然後取車輿衣食供養其欲。高臺層榭,非不麗也,然民無窟室狹廬,則明主不樂也。肥醲甘脆非不香也,然民無糟糠菽粟,則明主不甘也。匡牀衽席非不寧也,然而民有處邊城,犯危難,澤死暴骸者,則明主不安也。故古之君人者,甚憯怚於民也。國有饑者,食不重味;民有寒者,而冬不被裘。歲豐穀登,乃始懸鐘鼓,陳干戚,君臣上下同心而樂之,國無哀人。故古之爲金石管絃者,所以宣樂也;兵革斧銊,所以飾怒也;觴酌爼豆,所以効喜也;衰絰菅屨,所以喩哀也。此皆有充於內而成?於外者也。及至亂主,取民則不裁其力,求下則不量其積,男女不得事耕織之業,以供上之求。力勤財匱,君臣相疾,而乃始撞大鐘,擊鳴鼓,吹竽笙,彈琴瑟,是由貫介胄而入廟,被綺羅而從軍也,失樂之所由生矣。

食者,民之本也;民者,國之本也;國者,君之本也。是故君人者,上因天時,下盡地財,中用人力。是以羣生遂長,五穀蕃殖,各因其宜,所以應時脩備,富利國民,實曠來遠者,其道備矣。非能目見而足行之也,欲利之也。欲利之也,不忘於心,則官自備矣。心之於九竅四支也,不能一事焉,然而動靜聽視皆以爲主者,不忘乎欲利之也。故堯爲善而衆善至,桀爲非而衆非來矣。

凡人之論,心欲小而志欲大,智欲圓而行欲方,能欲多而事欲鮮。堯置欲諫之鼓,舜立誹謗之木。湯有司直之人,武王有戒愼之銘,過若毫?,而旣巳備之矣。夫聖人之於善也,無小而不擧;於過也,無微而不改。戰戰慄慄,日愼一日。由此觀之,則聖人之心小矣。武王克殷,發鉅橋之粟,散鹿臺之錢,封比干之墓,解箕子之囚,無故無新,唯賢之親,用非其有,使非其人,晏然若其故有之。由此觀之,則聖人之志大矣。文王周觀得失,徧覽是非,堯舜所以昌,桀紂所以亡者,皆著之於明堂。由是觀之,則聖人之智圓矣。成康繼文武之業,守明堂之制,觀存亡之跡,見成敗之變,非道不言,非義不行,言不苟出,行不苟爲,擇善而後從事焉。由此觀之,則聖人之行方矣。孔子之通,智過萇弘,勇服孟賁,能亦多矣。然而勇力不聞,?巧不知,專行孝道,以成素王,事亦鮮矣。夫聖人之智,固巳多矣,其所守者約,故擧而必榮。愚人之智,固以少矣,其所事者又多,故動而必窮矣。繆稱

主者,國之心也。心治則百節皆安,心擾則百節皆亂。故其心治者,枝體相遺;其國治者,君臣相忘也。

君子非義無以生,失義則失其所以生。小人非嗜欲無以活,失嗜欲則失其所以活。故君子懼失義,小人懼失利。觀其所懼,知居殊矣。

凡人各賢其所悅。而悅其所快。世莫不擧賢。或以治。或以亂。非自遁也。求同于巳者。巳未必賢。而求與巳同者也。而欲得賢。亦不幾矣。齊俗。

子路拯溺而受牛謝。孔子曰。魯國必好救人於患矣。子貢贖人而不受金於府。孔子曰。魯國不復贖人矣。子路受而勸德,子貢讓而止善。孔子之明,以小知大,以近知遠,通於論者也。由此觀之,廉有所不在,而不可公行也。故行齊於俗,可隨也;事周於能,易爲也。矜僞以惑世,伉行以違衆,聖人不以爲民俗也。

日月欲明,浮雲蓋之;河水欲淸,沙石穢之。人性欲平,嗜欲害之。夫縱欲而失性,動未嘗正也。以治身則失,以治國則敗。是故不聞道者,無以反性。故古之聖王能得諸已,故令行禁止,名傳後世,德施四海。是故凡將擧事,必先平意淸神。神淸意平,物乃可正。

夫載哀者,聞歌聲而泣;載樂者聞哭者而笑。何者?載使然也。是故貴虛。故水激則波興,氣亂則智昬。智昬不可以爲政,波水不可以爲平。故聖王執一而勿失,萬物之情測矣,四夷九州服矣。天下是非無所定,世各是其所是,非其所非。所謂是與所謂非各異,皆自是而非人。今吾欲擇是而居之,擇非而去之,不知世之所謂是非者,孰是孰非?客有見人於季子者,客出,季子曰:子之所見客,獨有三過:望我而笑,是?也;談語而不稱師,是反也;交淺而言深,是亂也。客曰:望君而笑,是公也;談語而不稱師,是通也;交淺而言深,是忠也。故客之容一體也,或以爲君子,或以爲小人,所自見之異也。故趣舍合,則言忠而益親;身疏,則謀當而見疑也。親母爲其子治扢秃,血流至耳,見者以爲愛之至也;使在於繼母,則過者以爲嫉也。事之情一也,所從觀者異也。從城上視牛如羊,視羊如豚,所居高也。窺面於盤水,則圓於杯水,卽橢面形,不變其故。有所圓,有所橢者,所自窺之異也。今吾雖欲正身而待物,庸遽知世之所自窺我者乎?

治世之職易守也,其事易爲也。是以人不兼官,官不兼事,各安其性,不得相干。故伊尹之興土功也,脩脛者使之踏,钁彊脊者使之負,土眇者使之准,傴者使之塗,各有所宜,而人性齊矣。胡人便於馬,越人便於舟,異形殊類,易事而悖,失處而賤,得勢而貴,聖人總而用之,其數一也。夫擎輕重不失銖兩,聖人弗用而懸之乎權衡,視高下不差尺寸,明主弗任,而求之乎浣準。何則?人材不可專用,而度量可世傳也。夫待要褭飛兔而駕之,則世莫乘車;待西施、絡慕而爲妃,則終身不家矣。然不待古之英俊而人自足者,因其所有而遂用之也。

治國之道,上無苟令,官無煩治,士無僞行,工無淫巧,其事任而不擾,其器完而不飾。亂世則不然,爲行者相揚以高,爲禮者相矜以僞。車輿極於雕琢,器用遽於刻鏤,求貨者爭難得以爲寶,調文者遽於煩繞以爲慧。爭爲詭辯,久稽而不決,無益於治;工爲奇器,歷歲而後成,不周於用。故神農之法曰:丈夫丁壯而不耕,天下有受其饑者;婦人當年而不織,天下有受其寒者。故身自耕,妻親織,以爲天下先。其道民也,不貴難得之貨,不器無用之物。是故其耕不彊者,無以養生;其織不力者,無以揜形。有餘不足,各歸其身,衣食饒裕,姧邪不生,安樂無事,而天下均平。故孔丘、曾參無所施其善,孟賁、成荊無所行其威。衰世之俗,以其智巧詐僞,飾衆無用,貴遠方之貨,珍難得之財,不積於養生之具,澆天下之淳,以淸爲濁。人失其情,故其爲編戶齊民,無以異。然貧富之相去也,猶人君與僕虜不足倫之。夫乘奇伎爲邪施者,自足乎一世之間;守正脩理,不爲苟得者,不免乎饑渴之患。而欲民之去末反本,是猶發其源而壅其流也。且夫雕文刻鏤,傷農事者也;錦繡纂組,害女功者也。農事廢業,饑之本也;女功不繼,寒之源也。饑寒並至,而能無犯令干誅者,古今未之聞也。故江河決,流一鄕,父子兄弟相遺而走,爭升陵阪,上高丘,輕足者先不能相顧也。世樂志平,見鄰國人溺,尚猶哀之,況親戚乎?而人不能解也。游者不能拯溺,手足有所急也;灼者不能救火,身體有所痛也。夫民有餘卽讓,不足卽爭。讓則禮義生,爭則暴亂起。扣門求火,水莫不與者,所饒足也。林中不賣薪,湖上不鬻魚,所有餘也。故物隆則欲省,求贍則爭止。故世治則小人守正,而利不能誘也。世亂則君子爲姧,而刑不能禁也。道應惠子,爲惠王爲國法巳成,王甚悅之,以示翟煎。翟煎曰:善。王曰:可行耶?煎曰:不可。王曰:善而不可行,何也?對曰:今擧大木者,前呼邪許,後亦應之。此擧重勸力之歌也,豈無鄭衛激楚之音哉?然而不用者,不若此其宜也。治國在禮,不在文辯。故老子曰:法令滋彰,盜賊多有。此之謂也。

趙襄子使攻翟而勝之,襄子方將食而有憂色。左右曰:一朝而兩城下,此人之所喜也。今君有憂色,何也?襄子曰:江河之大也,不過三日;飄風暴雨,日中不須臾。今趙氏之德行無積,一朝而兩城下,亡其及我乎?孔子聞之曰:趙氏其昌乎!夫憂所以爲昌也,而喜所以爲亡也。勝非其難者也,持之其難者也。賢主以此持勝,故其福及後世。齊、楚、吳、越皆嘗勝矣,然而卒取亡焉,不通乎持勝也。唯有道之主能持勝。

齊王后死,欲置后而未定,使羣臣議。薛公欲中王之意,因獻十珥而美其一。旦日,因問美珥之所在,因勸立以爲王后。齊王大悅,遂重薛公。故人主之嗜慾見於外,則爲人臣之所制。故老子曰:塞其兌,閉其門,終身不勤。宓子治單父三年,而巫馬期往觀化焉,見夜漁者得魚,則釋之。問焉,漁者對曰:宓子不欲人之取小魚也,所得者小魚,是以釋之。巫馬期歸以報孔子曰:宓子之德至矣,使人闇行,若有嚴刑在其側者,宓子何以至於此?孔子曰:丘嘗問之以治言,曰:誠於此者形於彼。宓子必行此術也。汜!論

天下,豈有常法哉?當於世事,得於人理,順於天地,則可以正治矣。夫神農、伏羲不施賞罰,而民不爲非,然立政者不能廢法而治民。舜執干戚而服有苗,然征伐者不能釋甲兵而制彊暴。由此觀之,法度者,所以論民俗而節緩急也;器械者,因時變而制宜適也。聖人作法,而萬民制焉,賢者立禮,而不肖者拘焉。制法之民,不可與遠擧,拘禮之人不可以應變耳。不知淸濁之分者,不可令調音心;不知治亂之源者,不可令制法度。必有獨聞之聽,獨見之明,然後能擅道而行也。夫殷變夏,周變殷,春秋變周,三代之禮不同,何古之從今?儒、墨稱三代,文、武而不行也,是言其所不行也。非今時之世而不改,是行其所非也。稱其所是,行其所非,是以盡日極慮而無益於治,勞形竭精而無補於主。今夫圖工好畫鬼魅,而憎圖狗馬,鬼魅無信驗,而狗馬切於前也。夫存危治亂,非智不能,而道先稱古,雖愚有餘。故不用之法,聖主不行;不驗之言,明主不聽也。

今謂彊者勝,則度地計衆,富者利,則量粟稱金,如此則千乘之君無不覇王,萬乘之國無破亡者矣。國之亡也,大不足恃;道之行也,小不可輕。由此觀之,存在得道而不在於大,亡在失道,而不在於小也。亂國之君,務廣其地,而不務仁義,務高其位而不務道德,是釋其所以存,而就其所以亡也。故桀困於焦門,而不能自非其所行,而悔不殺湯於夏臺;紂拘於宣室,而不反其過,而悔其不殺文王於牖里。嘗試處強大之勢,而脩道德之論。湯武救罪之不給,何謀之敢慮乎。若上亂三光之明,下失萬民之心,雖微湯武,孰弗能奪。今不審其在巳者,而反備諸乎人。天下非一湯武也,殺一人卽必或繼之者矣。且湯武之所以處小弱而能著者,以其有道也。桀,紂之所以處強大而終見奪者,以其無道也。今不行人之所以王,而反益巳之所以奪者,趍亡之道也。

事有可行而不可言者,有可言而不可行者,或易爲而難成者,或難成而易敗者。所謂可行而不可言者,趣舍也;可言而不可行者,僞詐也。易爲而難成者,事也;難成而易敗者,治也。此四䇿者,聖人之所獨視而留志也。

未有功而知其賢者,唯堯之知舜也。功成事立而知其賢者,市人之知舜也。夫物之相類者,世主之所亂惑也;嫌疑肖?者,衆人之所眩燿也。故狠者類智而非智也,愚者類君子而非君子也,戇者類勇而非勇也。使人之相去也,若玉之與石也,葵之與莧也,則論人易矣。

天下莫易於爲善,而莫難於爲不善。所謂爲善者,靜而無爲也。所謂爲不善者,躁而多欲也。適情辭餘,無所誘慕,脩性保眞,無變於巳。故曰爲善者易也。越城郭,踰險塞,篡殺矯誣,非人之性也。故曰爲不善難也。今人之所以犯囹圄之罪,而陷於刑戮之患者,由嗜欲無厭,不脩度量之故也。何以知其然?今夫陳卒設兵而相當,將施令曰:斬首者拜爵,而曲橈者要斬。然而隊伯之卒皆不能前,遂斬首之功,而後被要斬之罪,是去恐死而就必死也。故事或欲之,適足以失之;或避之,適足以就之。有人乘舩而遇大風者,波至而恐自投水中。非不貪生而畏死,惑於恐死而反忘生也。故人之嗜欲亦猶此也。故達道之人,不苟得,不讓福,其有不弃,非其有不索也。恆盈而不溢,常虛而易足。今夫溜水足以溢壺榼,而江河不能實漏巵,故人心猶此也。自當以道術度量,食充虛,衣禦寒,則足以養七尺之形矣。若無道術度量,則萬乘之勢不足以爲尊,天下之富不足以爲樂矣。詮言

爲治之本,務在於安民,安民之本,在於足用;足用之本,在於勿奪時;勿奪時之本,在於省事;省事之本,在於節欲;節欲之本,在於反性。釋道而任智者必危,弃數而用材者必困。有以欲多亡者,未有以無欲危者也;有以欲治而亂者,未有以守常失者也。故智不足以免患,愚不足以至於失。寧守其分,循其理,失之不憂,得之不喜。因春而生,因秋而殺,所生者不德,所殺者不怨,則近於道矣。聖人守其所以有,不求其所未得。求其所未得,則所有者亡矣。脩其所有,則所欲者至矣。故用兵者,先爲不可勝,以待敵之可勝也;治國者,先爲不可奪也,以待敵之可奪也。舜脩之歷山而海內從,文王脩之岐周而天下移。使舜趍天下之利,而忘脩巳之道,身猶弗能保,何尺地之有乎?故福莫大無禍,利莫美不喪。動之爲物,不損則益,不成則毀,不利則病,皆險也。道之者危,說山

上求材臣,殘木;上求魚,臣乾谷;上求楫,而下致舩。上言若絲,下言若綸;上有一善,下有二譽;上有三衰,下有九殺。人間

夫言出於口者,不可止於人;行發於邇者,不可禁於遠。事者,難成而易敗也;名者,難立而易廢也。千里之堤,以螻蟻之穴漏;百尋之屋,以突?之煙焚。堯戒曰:戰戰慄慄,日愼一日,莫蹪於山。而蹪於垤。是故人者皆輕小害,易微事,是以多悔。患至而後憂之,是猶病者巳惓而索良醫也。雖有扁鵲、兪夫之巧,猶不能生也。天下有三危:少德而多?,一危也。材下而位高,二危也。身無大功而有厚祿,三危也。賢主不苟得,忠臣不苟利。何以明之?中行繆伯攻鼓,弗能下。餽間倫曰:鼓之嗇夫,間倫知之。請無疲武丈夫,而鼓可得也。繆伯弗應。左右曰:不折一㦸,不傷一卒,而鼓可得也,君奚爲弗取?繆伯曰:間倫爲人,佞而不仁,若使間倫下之,吾可以勿賞乎?若賞之,是賞佞人。佞人得志,是使晉國之武舍仁而爲佞,雖得鼓,將何所用之?泰族,

聖王在上位,廓然無形,寂然無聲,官府若無事,朝廷若無人,無隱士,無?民,無勞役,無冤刑,四海之內,莫不仰上之德。?主之指,夷狄之國,重譯而至,非戸辨而家說之也,推其誠心,施之天下而巳矣。詩曰:惠此中國,以綏四方。內順外寧矣。大王亶父處邠,狄人攻之,杖䇿而去,百姓携幼扶老而國乎岐周,非令之所能召也。秦穆公爲食駿馬之傷也,飮之美酒,以其死力報,非劵之所責也。季子治單父,夜漁者得小卽,釋之,非刑之所能禁也。孔子爲魯司㓂,田漁皆讓長而斑白不負載,非法之所能致也。夫矢之所以射遠貫堅者,弩力也。其所以中的剖微者,人心也。賞善罰暴者,政令也。其所以行者,精誠也。故弩雖彊,不能獨中;令雖明,不能獨行,必有精氣所與之,故總道以被民,而民不從,誠心弗施也。天地四時,非生萬物者,神明接,陰陽和,而萬物生之。聖人之治天下,非易民性也,拊循其所有而滌蕩之。故因則大,化則細矣。先王之制法也,因民之所好而爲之節文者也,因其好色而制㛰姻之禮,故男女有班。因其好音而正雅頌之聲,故風俗不流。因其寧室家,樂妻子,敎之以孝,故父子有親。因其喜朋友而敎之以悌,故長幼有序。然後脩朝聘以明貴賤,鄕飮習射以明長幼,時蒐振旅以習用兵,入學庠序以脩人倫。此皆人所有於性,而聖人所匠成也。

民無廉耻,不可治也。非脩禮義,廉耻不立。民不知禮義,法弗能正也。非崇善廢醜,不向禮義,無法不可以爲治也。不知禮義,不可以行法。法能殺不孝者,而不能使人爲孔、墨之行;法能刑竊盜者,而不能使人爲伯夷之廉。孔子養徒三千人,皆入孝出悌,言爲文章,行爲儀表,敎之所成也。墨子服役百八十人,皆可使赴火蹈刄,死不還踵,化之所致也。夫刻肌膚,鑱皮革,被創流血,至難也,然越人爲之,以求榮也。聖王在位,明好憎以示人,經誹譽以導之,親賢而進之,賤不肖而退之,無被瘡流血之患,而有高世尊顯之名,民孰不從?古者法設而不犯,刑措而不用,非可刑而不刑也。百工維時,庶績咸熈,禮義脩而任賢得也。故擧天下之高以爲三公,一國之高以爲九卿,一縣之高以爲二十七大夫,一鄕之高,以爲八十一元士。各以小大之材處其位,得其宜,由本流末,以重制輕,上唱而民和,上動而下隨,四海之內,一心同歸,背貪鄙而向義理。於其以化民也,若風之搖草木,無之而不靡。今使愚敎智,使不肖臨賢,雖嚴刑罰,民弗從者,小不能制大,弱不能使強也。故聖主者擧賢以立功,不肖主擧其所與同。文王擧太公望、召公奭而王,桓公任管仲、隰朋而覇,此擧賢以立功也。夫差用大宰嚭而滅,秦任李斯、趙高而亡,此擧所與同也。故觀其所擧,而治亂可見也。察其黨與,而賢不肖可論也。夫聖人之屈者,以求申也;枉者,以求直也。故雖出邪僻之道,行幽昧之塗,將欲以興大道,成大功,猶出林之中,不得直道,拯溺之人,不得不濡足。夫觀逐者於其反也,觀行者於其終也。故百川並流,不注海者,不爲川谷;趍行蹐馳,不歸善者,不爲君子。故善言歸乎可行,善行歸乎仁義。君子之過也,猶日月之蝕也,何害於明?小人之可也,猶狗之晝吠,鴟之夜見,何益於善?夫智者不妄爲,勇者不妄發,擇善而爲之,計義而行之,故事成而功足賴也,身死而名足稱也。雖有智能,必以仁義爲之本,而後可立也。智能蹐馳,百事並作,

聖人以仁義爲之準繩,中之者謂之君子,不中者謂之小人。人莫不知學之有益於巳也,然而不能者,嬉戲害之也。人皆多以無用害有用,故知不博而日不足。以鑿觀池之力耕,則田野必闢矣。以積土山之高脩隄防,則水用必足矣。以食狗馬鴻鴈之費養士,則名譽必榮矣。以弋獵博奕之日誦詩書,則聞識必博矣。故上下異道則治,同道則亂。位高而道大者從,事大而道小者凶。故小快害義,小惠害道,小辯害治,苛峭傷德。大政不險,故民易遵;至治寛裕,故下不相賊。至德樸素,故民無慝。原蠶一歲再收,非不利也,然而王法禁之者,爲其殘桑也。家老異糧而食之,殊器而烹之,子婦跣而上堂,跪而酌羹,非不費也,然而不可省者,爲其害義也。待媒而結言,娉納而取婦,紱絻而親迎,非不煩也,然而不可易者,可以防淫也。使民居處相司,有罪相吿,於以禁姧,非不輟也,然而不可行者,爲傷和睦之心,而搆仇讎之怨也。故事有鑿一孔而生百隟,樹一物而生萬葉者,所鑿不足以爲便,而所開足以爲敗;所樹不足以爲利,而所生足以爲穢。愚者惑於小利,而忘其大害,不可以爲法也。故仁智,人材之美者也。所謂仁者,愛人也;所謂智者,知人也。愛人則無虐刑矣,知人則無亂政矣,三代之所以昌也。智伯有五過人之材,而不免於身死人手者,不愛人也。齊王建有三過人之巧,而身虜於秦者,不知賢也。故仁莫大於愛人,智莫大於知人,二者不立,雖察惠捷巧,不免於亂矣。羣書治要卷第四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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