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南鸿烈解卷第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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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2-04 14:36

淮南鸿烈解卷第十三

太尉?酒臣许  愼  记上。

泛论训第十三

古者有鍪而绻领以王天下者矣。其德生而不辱,予而不夺,天下不非其服,同懐其德。当此之时,隂阳和平,风雨时莭,万物蕃息,乌鹊之巢可俯而探也,禽兽可羁而从也,岂必襃衣愽带,句襟委章甫哉?

古者民泽处复穴,冬日则不胜霜雪雾露,夏日则不胜暑热?䖟。圣人乃作,为之筑土构木,以为宫室,上栋下宇,以蔽风雨,以避寒暑,而百姓安之。伯余之初作衣也,緂㝝索缕,手经指挂,其成犹网罗。后丗为之机杼,胜复以便其用,而民得以掩形衘寒。古者剡耜而耕,摩蜃而耨,木钩而樵,抱甀而汲,民劳而利薄。后丗为之耒耜耰锄,斧柯而樵,桔臯而汲,民逸而利多焉。古者大川名谷,冲绝道路,不通往来也,乃为窬木方板,以为舟航故也。势有无得相委输,乃为靻蹻而超千里。肩负儋之勤也,而作为之楺轮建舆,驾马服牛,民以致逺而不劳。为鸷禽猛兽之害伤人而无以禁御也,而作为之铸金鍜鐡,以为兵刃,猛兽不能为害。故居迫其难则求其便,困其患则造其备。人各以其所知,去其所害,就其所利,常故不可循,噐械不可因也,则先王之法度有移易者矣。

古之制㛰,礼不称主人。舜不告而娶,非礼也。立子以长,文王舍伯邑考而用武王,非制也。礼,三十而娶,文王十五而生武王,非法也。夏后氏?于阼阶之上,殷人?于两楹之间,周人?于西阶之上,此礼之不同者也。有虞氏用瓦棺,夏后氏堲周,殷人用椁,周人墙置翣,此葬之不同者也。夏后氏?于暗,殷人祭于阳,周人?于日出以朝,此祭之不同者也。尧大章,舜九韶,禹大夏,汤大护,周武象,此乐之不同者也。故五帝异道而德覆天下,三王殊事而名施后丗,此皆因时变而制礼乐者。譬犹师旷之施瑟柱也,所推移上下者,无寸尺之度,而靡不中音。故通于礼乐之情者,能作音有本,主于中,而以知矩彟之所周者也。

鲁昭公有慈母而爱之,死为之练冠,故有慈母之服。阳侯杀蓼侯而窃其夫人,故大飨废夫人之礼。先王之制,不宜则废之;末丗之事,善则著之。是故礼乐未始有常也。故圣人制礼乐而不制于礼乐,治囯有常,而利民为夲。政教有经,而令行为上。苟利于民,不必法古;苟周于事,不必循旧。夫夏商之衰也,不変法而亡。三代之起也,不相袭而王。故圣人法与时変,礼与俗化。衣服噐械,各便其用,法度制令,各因其宜。故変古未可非,而循俗未足多也。

百川异源,而皆㱕于海,百家殊业而皆务治于王。道缺而诗作,周室废,礼义壊而春秋作。诗、春秋,斈之美者也,皆衰丗之造也。儒者循之以教导于丗,岂若三代之盛哉。以诗春秋为古之道而贵之,又有未作诗春秋之时,失道之缺也,不若道其全也。诵先王之诗、书,不若闻得其言;闻得其言,不若得其所以言。得其所以言者,言弗能言也。故道可道者,非常道也。

周公事文王也,行无专制,事无由已,身若不胜衣,言若不出口,有奉持于文王,洞洞属属,如将不能,恐失之,可谓能子矣。武王崩,成王㓜,少,周公継文王之业,履天子之籍,听天下之政,平夷狄之乱,诛管蔡之罪,负扆而朝诸侯,诛赏制断,无所顾间,威动天地,声慑海内,可谓能武矣。成王既壮,周公属籍致政,北面委质而臣事之,请而后为,复而后行,一无擅恣之志,无伐矝之色,可谓能臣矣。故一人之身而三変者。所以应时矣。何况乎君数易丗。囯数易君人以其位逹其好憎。以其威势供嗜欲。而欲以一行之礼。一定之法。应时偶変。其不能中权亦明矣。

故圣人所由曰道。所为曰事。道犹金石一调不更。事犹琴瑟每终改调。故法制礼义者,治人之具也,而非所以为治也。故仁以为经,义以为纪,此万丗不更者也。若乃人考其身才,而时省其用,虽日変可也。天下岂有常法哉?当于丗事,得于人理,顺于天地,祥于鬼神,则可以正治矣。

古者民醇工厖,商扑女重,是以政教易化,风俗易移也。今丗德益衰,民俗益薄,欲以扑重之法治既弊之民,是犹无镝衔橜䇿錣而御馯马也。昔者神农无制,今而民従,唐虞有制令而无刑罚。夏后氏不贠言,殷人誓,周人盟。逮至当今之丗,忍訽而轻辱,贪得而寡羞,欲以神农之道治之,则其乱必矣。伯成子高辝为诸侯而耕,天下髙,而今时之人辝官而隐,処为郷邑之下,岂可同哉。古之兵,弓劒而已矣。槽柔无击,修㦸无别。晚丗之兵,隆冲以攻,渠幨以守,连弩以䠶,销车以?。古之伐囯,不杀黄口,不获二毛,于古为义,于今为笑。古之所以为荣者,今之所以为辱也;古之所以为治者,今之所以为乱也。

夫神农、伏牺不施赏罚而民不为非,然而立政者不能废法而治民。舜执干戚而服有苗,然而征伐者不能释甲兵而制疆暴。由此观之,法度者,所以论民俗而节缓急也;器械者,因时変而制冝适。

夫圣人作法而万物制焉。䝨者立礼而不肖者拘焉。制法之民不可与逹辱。拘礼之人不可使应変耳。不知清浊之分者,不可今调意。不知治乱之源者,不可令制法。必有独闻之耳,独见之明,然后能擅道而行矣。

夫殷変夏,周変殷,春秋変周,三代之礼不同,何古之従?大人作而弟子循,知法治所由生,则应时而変。不知法治之源,虽循古终乱。今丗之法,藉与时変,礼义与俗易。为斈者循先袭业,据籍守旧教,以为非此不治,是犹持方柄而周贠凿也,欲得冝适致固焉,则难矣。今儒墨者称三代文武而弗行,是言其所不行也。非今时之丗而弗改,是行其所非也。称其所是,行其所非,是以尽日极虑而无益于治,劳形竭智而无补于主也。今夫图工好?鬼魅而憎图狗马者,何也?鬼魅不丗岀,而狗马可日见也。夫存危治乱,非智不能。道而先称古,虽愚有余。故不用之法,圣王弗行;不验之言,圣王不听。

天地之气,莫大于和。和者,隂阳调,日夜分而生物。春分而生,秋分而成。生之与成,必得和之精。故圣人之道,寛而栗,严而温,柔而直,猛而仁。太刚则折,太柔则卷。圣人正在刚柔之闲,乃得道之本。积隂则沉,积阳则飞,隂阳相接,乃能成和。

夫绳之为度也,可卷而伸也。引而伸之,可直而晞,故圣人以身躰之。夫修而不横,短而不穷,直而不刚,乆而不志者,其唯绳乎!故恩推则懦,懦则不威;严推则猛,猛则不和。爱推则縦,縦则不令;刑推则虐,虐则无亲。昔者斉简公释其囯家之柄,而专任其大臣,将相摄威檀势,私门成党,而公道不行。故使陈成、田常、䲭夷子皮得成其难,使吕氏绝祀,而陈氏有囯者,此柔懦所生也。郑子阳刚?而好罚,其于罚也,执而无赦,舍人有折弓者,畏罪而恐诛,则因猘狗之惊以杀子阳,此刚猛之所致也。今不知道者,见柔懦者侵,则矜于为刚?;见刚?者亡,则矜于为柔懦。此本无主于中,而闻见舛驰于外者也,故终身而无所定趋。譬犹不知音者之歌也,浊一则欎而无转,清之则燋而不讴。及至韩娥、秦青、薛谈之讴,侯同、曼声之歌,愤于志,积于内,盈而发音,则莫不比于律而和于人心。何则?中有夲主以定清浊,不受于外而自为仪表也。今夫盲者行于道,人谓之左则左,谓之右则右。遇君子则易道,遇小人则䧟沟?。何则?目无以接物也。故魏两用楼翟、吴起而亡西河,湣王专用淖齿而死于东庙,无术以御之也。文王两用吕望、召公奭而王楚,庄王专任孙叔敖而霸,有术以御之也。

夫弦歌鼓舞以为乐,盘旋揖譲以修礼,厚葬乆丧以送死,孔子之所立也。而墨子非之。兼爱上䝨,右鬼非命,墨子之所立也,而杨子非之。全性保真,不以物累形,杨子之所立也,而孟子非之。趋舍人异,各有晓心。故是非有処,得其处则无非,失其处则无是。丹穴太蒙,反踵空同,大夏北戸,竒肱修股之民,是非各异,习俗相反,君臣上下、夫妇父子,自以相使也。此之是非彼之是也,此之非非彼之非也,譬若斤斧椎凿之各有所施也。

禹之时,以五音听治,悬钟鼓磬铎,置鼗以待四方之士,为号曰:教寡人以道者;击鼓,谕寡人以义者;击钟,告寡人以亊者;振铎,语寡人以忧者击磬,有狱讼者揺鼗。当此之时,一馈而十起,一沐而三捉髪,以劳天下之民。此而不能逹善効忠者,则才不足也。秦之时,髙为台榭,大为苑囿,逺为驰道,铸金人,发适戍,入刍槀,头㑹箕赋输于少府。丁壮丈夫西至临洮狄道,东至㑹稽浮石,南至豫章、桂林,北至飞狐、阳原,道路死,人以沟量。当此之时,忠諌者谓之不祥,而道仁义者谓之狂。逮至髙皇帝,存亡继绝,举天下之大义,身自?袂执?,以为百姓请命于室天。当此之时,天下雄㑺豪英暴露于野泽,前䝉矢石而后堕谿壑,出百死而绐一生,以争天下之权,?武厉诚,以决一旦之命。当此之时,丰衣博带,而道儒墨者以为不肖。逮至暴乱已胜,海内大定,继文之业,立武之功,履天子之图籍,造刘氏之貌冠,揔邹鲁之儒墨,通先圣之遗教,戴天子之旗,乗大路,建九斿,撞大钟,击鸣鼓,奏咸池,扬干戚。当此之时,有立武者见疑一丗之间,而文武代为雌雄,有时而用也。今丗之为武者则非文也,为文者则非武也,文武更相非,而不知时丗之用也。此见隅曲之一指,而不知八极之广大也。故东面而望,不见西墙;南面而视,不覩北方。唯无所向者,则无所不通。

囯之所以存者,道德也;家之所以亡者,理塞也。尧无百户之郭,舜无植锥之地,以有天下。禹无十人之众,汤无七里之分,以王诸侯。文王处?、周之间也,地方不过百里,而立为天子者,有王道也。夏桀、殷纣之盛也,人迹所至,舟车所通,莫不为郡县,然而身死人手,为天下?者,有亡形也。故圣人见化以观其徴,德有昌衰,风先萌焉。故得王道者,虽小必大;有亡形者,虽成必败。夫夏之将亡,太史令终古先奔于商,三年而桀乃亡。殷之将败也,太史令向艺先㱕文王,朞年而纣乃亡。故圣人之见存亡之迹,成败之际也,非乃鸣条之野,甲子之日也。今谓疆者胜则度地计众,冨者利则量粟称金,若此,则千乗之君无不覇王者,而万乗之囯无不破亡者矣。存亡之迹,若此其易知也,愚夬惷妇皆能论之。赵襄子以晋阳之城覇,智伯以三晋之地擒,湣王以大齐亡,田单以即墨有功。故囯之亡也,虽大不足恃;道之行也,虽小不可轻。由此观之,有在得道,而不在于大也,亡在失道,而不在于小也。诗云:乃眷西顾,此惟与宅。言去殷而迁于周也。故乱囯之君,务广其地,而不务仁义,务髙其位而不务道德,是释其所以存,而造其所以亡也。故桀囚于焦门,而不能自非其所行,而悔不杀汤于夏台;纣拘于宣室,而不反其过,而悔不诛文王于羑里。二君处疆大势位,修仁义之道,汤、武救罪之不给,何谋之敢当?若上乱三光之明,下失万民之心,谁微汤、武,孰弗能夺也?今不审其在已者,而反备之于人,天下非一汤、武也,杀一人则必有继之者也。且汤、武之所以处小弱而能以王者,以其有道也;桀、纣之所以处疆大而见夺者,以其无道也。今不行人之所以王者,而反益已之所以夺,是趋亡之道也。

武王克殷,欲筑宫于五行之山。周公曰:不可。夫五行之山,固塞险阻之地也。使我德能覆之,则天下纳其贡职者,回也。使我有暴乱之行,则天下之伐我难矣。此所以三十六丗而不夺也。周公可谓能持满矣。

昔者周书有言曰:上言者下用也,下言者上用也。上言者常也,下言者权也。此存亡之术也,唯圣人为能知权。言而必信,期而必当,天下之髙行也。直躬,其父攘羊而子证之,尾生与妇人期而死之。直而证父,信而溺死。虽有直信,孰能贵之?夫三军矫命,过之大者也。秦穆公兴兵袭郑,过周而东。郑贾人弦髙将西败牛,道遇秦师于周郑之闲,乃矫郑伯之命,犒以十二牛,賔秦师而?之,以存郑国。故事有所至,信反为过,诞反为功。何谓失礼而有大功?昔楚恭王战于隂陵,潘尫、养由基、黄衰微、公孙丙相与簒之,恭王惧而失体。黄衰微举足蹵其体,恭王乃觉,怒其失礼,奋体而起,四大夫载而行。昔苍吾绕娶妻而美以让兄,此所谓忠爱而不可行者也。是故圣人论事之局,曲直与之屈伸偃仰,无常仪表,时屈时伸,卑弱柔如蒲韦,非摄夺也;刚彊猛?,志厉青云,非夲矜也,以乗时应变也。

夫君臣之接,屈膝卑拜以相尊,礼也。至其迫于患也,则举足蹵其体,天下莫能非也。是故忠之所在,礼不足以难之也。孝子之事亲,和颜卑体,奉带运履,至其溺也,则捽其发而拯,非敢骄侮以救其死也。故溺则捽父,祝则名君,势不得不然也。此权之所设也。故孔子曰:可以共学矣,而未可与适道也。可与适道,未可以立也。可以立,未可与权。权者,圣人之所独见也。故忤而后合者,谓之知权;合而后舛者,谓之不知权。不知权者,善反丑矣。故礼者,实之华而伪之文也。方于卒迫穷遽之中也,则无所用矣。是故圣人以文交于丗,而以实从事于冝,不结于一迹之涂,凝滞而不化。是故败亊少而成亊多,号令行于天下而莫之能非矣。

猩猩知徃而不知来,乾鹄知来而不知往,此修短之分也。昔者苌弘,周室之执数者也。天地之气,日月之行,风雨之変,律历之数,无所不通,然而不能自知,车裂而死。苏秦,匹夫徒歩之人也。靻蹻嬴盖经营万乗之主,服诺诸侯,然不能自免于车裂之患。徐偃王被服慈惠,身行仁义,陆地之朝者三十二国,然而身死国亡,子孙无?。大夫种辅翼越王句践,而为之报怨雪耻;禽夫差之身,开地数千里,然而身伏属?而死。此皆达于治乱之机,而未知全性之具者。故苌?知天道而不知人,亊苏秦知权谋而不知祸福,徐偃王知仁义而不知时。大夫种知忠而不知谋。

圣人则不然,论丗而为之事,权亊而为之谋。是故舒之天下而不窕,内之寻常而不塞,使天下荒乱,礼义绝,纲纪废,姜弱相乗,力征相攘,臣主无差,贵贱无序,甲胄生虮虱,燕雀处帷幄,而兵不休息,而乃始服属臾之貌,恭俭之礼,则必灭抑而不能兴矣。天下安寜,政教和平,百姓肃睦,上下相亲,而乃始立气矜,奋勇力,则必不免于有司之法矣。是故圣人者,能隂能阳,能弱能姜,随时而动静,因资而立功。物动而知其反,亊萌而察其変,化则为之象,运则为之应,是以终身行而无所困。

故亊有可行而不可言者,有可言而不可行者,有易为而难成者,有难成而易败者。所谓可行而不可言者,趋舍也;可言而不可行者,伪诈也。易为而难成者,亊也;难成而易败者,名也。此四䇿者,圣人之所独见而留意也。誳寸而伸尺,圣人为之;小枉而大直,君子行之。周公有杀弟之累,齐植有争囯之名,然而周公以义补缺,桓公以功灭丑,而皆为贤。今以人之小过揜其大美,则天下无圣王贤相矣。故目中有疵,不害于视,不可灼也;喉中有病,无害于息,不可凿也。河上之丘冢,不可胜数,犹之为易也;水激兴波,髙下相临,差以寻常,犹之为平。昔者曹子为鲁将兵,三战不胜,亡地千里。使曹子计不顾后,尺不旋踵,刎颈于陈中,则终身为破军擒将矣。然而曹子不羞其败,耻死而无功。柯之盟,榆三尺之刃,造桓公之胷,三战所亡,一朝而反之,勇闻于天下,功立于鲁囯。管仲辅公子糺而不能遂,不可谓智;遁逃奔走,不死其难,不可谓勇;束缚桎梏,不讳其耻,不可谓贞。当此三行者,布衣弗友,人君弗臣。然而管仲免于束缚之中,立齐囯之政,九合诸侯,一匡天下。使管仲岀死捐躯,不顾后图,岂有此霸功哉?

今人君论其臣也,不计其大功,揔其略行,而求小善,则失贤之数也。故人有厚德,无问其小节;而有大誉,无疵其小故。夫牛蹏之涔,不能生鳣鲔,而蜂房不容鹄卵,小形不足以包大躰也。夫人之情,莫不有所短,诚其大略是也,虽有小过,不足以为累。若其大略非也,虽有闾里之行,未足大㪯。夫颜喙聚,梁父之大盗也,而为齐忠臣。段干木,晋囯之大驵也,而为文侯师。孟卯妻其㛐,有五子焉。然而相魏,宁其危,解其患。景阳滛酒,被髪而御于妇人,威服诸侯。此四人者,皆有所短,然而功名不灭者,其略得也。季襄阵仲子,立节抗行,不入洿君之朝,不食乱丗之食,遂饿而死。不能存亡接绝者何?小节伸而大略屈。故小谨者无成功,訾?行者不容于众,躰大者节䟽,蹠距者㪯逺,

自古及今,五帝三王未有能全其行者也。故易曰:小过亨,利贞。言人莫不有过,而不欲其大也。

夫尧、舜、汤、武,丗主之隆也;齐桓、晋文,五霸之豪英也。然尧有不慈之名,舜有卑父之谤,汤、武有放弑之亊,伍伯有暴乱之谋。是故君子不责备于一人,方正而不以割,廉直而不以切,博通而不以訾,文武而不以责。求于一人,则任以人力,自修则以道德。责人以人力,易偿也;自修以道德,难为也。难为则行髙矣,易偿则求赡矣。夫夏后氏之璜,不能无考;明月之珠,不能无颣。然而天下寳之者,何也?其小恶不足妨大美也。今志人之所短,而忘人之所修,而求得其贤乎天下,则难矣。

夫百里奚之饭牛,伊尹之负鼎,太公之鼓刀,?戚之商歌,其美有存焉者矣。众人见其位之卑贱,事之洿辱,而不知其大略,以为不肖。及其为天子三公,而立为诸侯贤相,乃始信于异众也。夫发于鼎爼之闲,出于屠酤之肆,解于累绁之中,兴于牛颔之下,洗之以汤沐,祓之以爟火,立之于夲朝之上,倚之于三公之位,内不慙于囯家,外不愧于诸侯,符势有以内合。故未有功而知其贤者,尧之知舜;功成亊立而知其贤者,市人之知舜也。为是释度数而求之于朝肆草莽之中,其失人也必多矣。何则?能効其求而不知其所以取人也。

夫物之相?者,丗主之所乱惑也。嫌疑肖象者,众人之所眩耀。故很者?知而非知,愚者?仁而非仁,戆者?勇而非勇也。使人之相去也,若玉之与石,美之与恶,则论人易矣。夫乱人者,芎䓖之与藁夲也,虵床之与麋芜也,此皆相似者。故劔工或劒之似莫邪者,唯欧冶能名其种。玉工眩王之似碧卢者,唯猗顿不失其情。暗主乱于奸臣,小人之疑君子者,唯圣人能见微以知明。故虵㪯首尺,而修短可知也。象见其牙,而大小可论也。薛烛庸子见若狐甲于劒,而利钝识矣。臾儿易牙,淄渑之水合者甞一哈水如甘苦知矣。故圣人之论䝨也,见其一行而䝨不肖分也。孔子辞廪丘,终不盗刀钩;许由让天子,终不利封侯。故未甞灼而不敢握火者,见其有所烧也;未甞伤而不敢握刀者,见其有所害也。由此观之,见者可以论未发也,而观小节足以知大躰矣。故论人之道,贵则观其所㪯,富则观其所施,穷则观其所不受,贱则观其所不为,贫则观其所不取。视其更难,以知其勇,动以喜乐,以观其守;委以货财,以论其人;振以恐惧,以知其节:则人情备矣。

古之善赏者,费少而劝众;善罚者,刑省而奸禁;善予者,用约而为德;善取者,入多而无怨。赵㐮子围于晋阳,罢围而赏有功者五人。髙赫为赏首。左右曰:晋阳之难,赫无大功,今为赏首,何也?㐮子曰:晋阳之围,寡人社稷危,囯家殆,群臣无不有骄侮之心,唯赫不失君臣之礼。故赏一人,而天下为忠之臣者,莫不终忠扵其君,此赏少而劝善者众也。齐威王设大鼎于庭中,而数瓦塩今曰子之誉,曰闻吾耳,察子之亊,田野芜,仓廪虚,囹圄实,子以奸亊我者也。乃烹之。齐以此三十二歳,道路不拾遗,此刑省奸禁者也。秦穆公出游而车败,右服失马,野人得之。穆公追而及之?山之阳,野人方屠而食之。穆公曰:夫食骏马之 而不还,饮酒者伤人,吾恐其伤汝等。徧饮而去之。処一年,与晋惠公为韩之战,晋师围穆公之车梁,由靡扣穆公之骖,获之,食马肉者三百余人,皆出死。为穆公战于车下,遂克晋,虏惠公以归。此用约而为得者也。齐桓公将欲征伐,甲兵不足,令有重罪者出犀甲一㦸,有轻罪者赎以金,分讼而不胜者,出一束箭。百姓皆说,乃矫箭为矢,铸金而为刃,以伐不义,而征无道,遂霸天下。此入多而无怨者也。故圣人因民之所喜而劝善,因民之所恶以禁奸。故赏一人而天下誉之,罚一人而天下畏之。故至赏不费,至刑不滥。孔子诛少正卯而鲁囯之邪塞,子产诛邓析而郑囯之奸禁也。以近论逺,以小知大也。故圣人守约而治广者,此之谓天下莫易于为善,而莫难于为不善也。所谓为善者,静而无为也。所谓为不善者,蹂而多欲也。适情辞,无所诱,或循性保真,无変于已。故曰为善易,越城郭,逾险塞,奸符节,盗管金,簒弑矫诬,非人之性也,故曰为不善难。今人所以犯囹圄之罪,而䧟于刑戮之患者,由嗜欲无厌,不循度量之故也。何以知其然?天下县官法曰:发墓者诛,窃盗者刑。此执政之所司也。夫法令者,罔其奸邪,勤率随其踪迹,无愚夫惷妇,皆知为奸之无脱也,犯禁之不得免也。然而不材子不胜其欲,蒙死亡之罪,而被刑戮之羞。然而立秋之后,司㓂之徒継踵于门,不死市之人血流于路。何则?惑于财利之得,而蔽于死亡之患也。夫今陈卒设兵,两军相当,将施令曰:斩首拜爵而屈挠者要斩。然而队阶之卒,皆不能前,遂斩首之功,而后被要斩之罪,是去恐死而就必死也。故利害之反,祸福之接,不可不审也。

事或欲之,适足以失之;或避之,适足以就之。楚人有乗船而遇大风者,波至而自投于水,非不贪生而畏死也,或于恐死而反忘生也。故人之嗜欲亦犹此也。齐人有盗金者,当市繁之时至掇而走。勒问其故,曰:而盗金于市中,何也?对曰:吾不见人,徒见金耳。志所欲则忘其为矣。是故圣人审动静之変,而适受与之度,理好憎之情,和喜怒之节。夫动静得,则患弗过也,受与适,则罪弗累也。好憎理,则忧弗近也,喜怒莭,则怨弗犯也。故达道之人,不茍得,不譲,福其有弗弃,非其有弗索,常满而不溢,恒虚而易足。

今夫霤水足以溢壶榼,而江河不能实漏巵,故人心犹是也。自当以道术度量,食充虚,衣御寒,则足以养七尺之形矣。若无道术度量,而以自俭约,则万乗之势不足以为尊,天下之富不足以为乐矣。孙叔敖三去令尹而无忧色,爵禄不能累也。荆佽非两蛟夹绕其船而志不动,怪物不能惊也。圣人心平志易,精神内守,物莫足以惑之。

夫酔者,俛入城门,以为七尺之闺也;超江淮,以为寻常之沟也,酒浊其神也。法者,夜见立表,以为鬼也,见寝石以为虎也,惧揜其气也。又况无天地之怪物乎?夫雌雄相接,隂阳相薄,羽者为雏?,毛者为驹犊,柔者为皮, 坚者为齿角,人弗怪也。水生蛖蜄,山生金王,人弗怪也。老槐生火,乆血为燐,人弗怪也。山出嘄阳,水生罔象,木生毕方,井生坟羊,人怪之,闻见鲜而识物浅也。天下之怪物,圣人之所独见;利害之反复,知者之所独明,逹也。

同异嫌疑者,丗俗之所眩惑也。夫见不可布于海内,闻不可明于百姓,是故因鬼神禨祥而为之立禁,㧾形推?而为之変象。何以知其然也?世俗言曰:飨大髙者,而彘为上牲。葬死人者,裘不可以藏。相戏以刃者,太祖軵其肘;枕户橉而卧者,鬼神蹠其首。此皆不著于法令,而圣人之所不口传也。夫飨大髙而 为上性者,非 能贤于野兽麋鹿也,而神明独飨之,何也?以为 者家人所当畜而易得之物也,故因其便以尊之。裘不可以藏者,非能具绨绵曼帛、温煖扵身也,丗以为裘者,难得贵贾之物也,而可传于后;丗无益于死者,而足以养生,故因其资以詟之。相戏以刃,太祖軵其肘者。夫以刃相戏,必为过失;过失相伤,其患必大。无涉血之仇,争忿?,而以小事自内于刑戮,愚者所不知忌也,故因太祖以累其心。枕户橉而卧,鬼神履其首者,使鬼神能?化,则不待户牖之行;若循虚而出入,则亦无能履也。夫户牖者,风气之所从徃来,而风气者,隂阳粗捔者也。离者必病,故托鬼神以申诫之也。凡此之属,皆不可胜著于书䇿竹帛,而藏扵宫府者也,故以禨祥明之。为愚者之不知其害,乃借鬼神之威以声其教,所由来者逺矣,而愚者以为禨祥,而很者以为非,唯有道者能通其志。

今丗之?井灶门户、箕箒曰杵者,非以其神为能飨之也,恃頼其德,烦若之无已也。是故以时见其德,所以不忘其功也。触右而出,肤寸而合,不崇朝而雨天下者,唯太山赤地三年而不绝,流泽及百里而润草木者,唯江河也。是以天子祑而?之。故马免人扵难者,其死也葬之牛,其死也葬以大车为荐。牛马有功,犹不可忘,又况人乎?此圣人所以重仁袭恩。故炎帝扵火,死而为灶;禹劳天下,死为社;后稷作稼穑,而死为稷;羿除天下之害,死而为宗布。此鬼神之所以立。

北楚有任侠者,其子孙数諌而止之,不听也。县有贼,大搜其庐,亊果发。斍夜惊而走,追道及之。其所施德者,皆为之战,得免。而遂反。语其子曰:汝数止吾为侠,今有难,果頼而免。身而諌我,不可用也。知所以免扵难,而知所以无难,论事如此,岂不或哉!

宋人有嫁子者,告其子曰:嫁未必成也,有如出,不可不私藏。私藏而富,其于以复嫁易。其子听父之计,窃而藏之。君公知其盗也,逐而去之。其父不自非也,而反得其计。知为出藏财,而不知藏财所以出也。为论如此,岂不勃哉!

今夫僦载者,救一车之任,极一牛之力。为轴之折也,有如辕轴其上以为造,不知轴辕之趣轴折也。楚王之佩玦而逐莬,为走而破其玦也,因珮两玦以为之豫。两玦相触,破乃逾疾。乱囯之治,有似于此。

夫鸱目大而睡不若䑕,蚈足众而走不若虵。物固有大不若小,众不若少者。及至夫彊之弱,弱之彊,危之安,在之亡也,非圣人孰能观之?大小尊卑,未足以论也,唯道之在者为贵。何以明之?天子处于郊亭,则九?趋,大夫走,坐者伏,?者斉。当此之时,明堂太庙,悬冠解劎,缓带而寝,非郊亭大而庙堂狭小也,至尊居之也。天道之贵也,非特天子之为尊也,所在而众仰之。夫蛰虫鹊巢皆向天一者,至和在焉尔。帝者诚能包禀道,合至和,则禽兽草木莫不被其泽矣,而况兆民乎?

淮南鸿烈解卷第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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