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非子卷第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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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2-04 14:28
韩非子卷第十五
难一第三十六 难二第三十七
难三第三十八
难一第三十六
?文公将与楚人战,召舅犯问之曰:吾将与楚人战,彼众我寡,为之奈何?舅犯曰:臣闻之,繁礼君子,不厌忠信,战阵之间,不厌诈伪。君其诈之而已矣。文公辞舅犯,因召雍季而问之曰:我将与楚人战,彼众我寡,为之奈何?雍季对曰:焚林而田,偷多兽,后不必无兽;以诈遇民,偷取一时,后必无复。文公曰:善。辞雍季。以舅犯之谋,与楚人战以败之。归而行爵,先雍季而后舅犯。群臣曰:城濮之事,舅犯谋也。夫用其言而后其身,可乎?文公曰:此非君所知也。夫舅犯言,一时之权也;雍季言,万世之利也。仲尼闻之曰:文公之覇也宜哉!既知一时之权,又知万世之利。
或曰:雍季之对,不当文公之问。凡对问者,有因问小大缓急而对也。所问髙大,而对以卑狭,则明主弗受也。今文公问以少遇众,而对曰后必无复,此非所以应也。且文公不知一时之权,又不知万世之利,战而胜,则国安而身定,兵强而威立,虽有后复,莫大于此。万世之利,奚患不至?战而不胜,则国亡兵弱,身死名息。拔拂今日之死不及,安暇待万世之利?待万世之利,在今日之胜。今日之胜,在诈于敌,诈敌万世之利而已。故曰:雍季之对,不当文公之问。且文公又不知舅犯之言。舅犯所谓不厌诈伪者,不谓诈其民,请诈其敌也。敌者,所伐之国也。后虽无复,何伤哉?文公之所以先雍季者,以其功耶?则所以胜楚破军者,舅犯之谋也。以其善言耶?则雍季乃道其后之无复也。此未有善言也,舅犯则以兼之矣。舅犯曰:繁礼君子不厌忠信者,忠所以爱其下也,信所以不欺其民也。夫既以爱而不欺矣,言孰善于此?然必曰出于诈伪者,军旅之计也。舅犯前有善言,后有战胜,故舅犯有二功而后论,雍季无一焉而先赏。文公之霸,不亦宜乎?仲尼不知善赏也。
厯山之农者侵畔,舜往耕焉,朞年甽畆正。河濵之渔者争坻,舜往渔焉,朞年而让长。东夷之陶者噐苦窳,舜往陶焉,朞年而噐牢。仲尼叹曰:耕渔与陶,非舜官也,而舜往为之者,所以救败也。舜其信仁乎。乃躬藉处苦而民从之,故曰圣人之徳化乎。
或问儒者,曰:方此时也,尧安在?其人曰:尧为天子,然则仲尼之圣尧奈何?圣人明察在上位,将使天下无奸也。今耕渔不争,陶噐不窳,舜又何徳而化?舜之救败也,则是尧有失也。贤舜则去尧之明察,圣尧则去舜之徳化,不可两得也。楚人有鬻楯与矛者,誉之曰:楯之坚,莫能陷也。又誉其矛曰:吾矛之利于物,无不陷也。或曰:以子之矛陷子之楯,何如?其人弗能应也。夫不可陷之楯与无不陷之矛,不可同世而立。今尧舜之不可两誉,矛楯之说也。且舜救败朞,年已一过,三年已三过,舜有尽,夀有尽,天下过无以己者有尽,逐无己所止者寡矣。赏罚使天下必行之令,曰:中程者赏,弗中程者诛。令朝至暮变,暮至朝变,十日而海内毕矣,奚待暮年?舜犹不以此说尧,令从己乃躬亲,不亦无术乎?且夫以身为苦而后化民者,尧舜之所难也;处势而骄下者,庸主之所易也。将治天下,释庸主之所易,道尧、舜之所难,未可与为政也。
管仲有病,桓公往问之,曰:仲父病,不幸卒于大命,将奚以告寡人?管仲曰:微君言,臣故将谒之。愿君去竖力,除易牙,逺卫公子开方。易,非为君主,惟人肉未尝,易牙烝其子首而进之。夫人惟情,莫不爱其子,今弗爱其子,安能爱君?君妬而好内,竖刀自宫以治内。人情莫不爱其身,身且不爱,安能爱君?闻开方事君十五年,齐、卫之间不容数日行,弃其母,乆官不归。其母不爱,安能爱君?臣闻之,矜伪不长,盖虚不乆,愿君去此三子者也。管仲卒死,桓公弗行。及桓公死,虫出尸不葬。
或曰:管仲所以见告桓公者,非有度者之言也。所以竖刁、易牙者,以不爱其身,适君之欲也。曰:不爱其身,安能爱君?然则臣有尽死力以为其主者,管仲将弗用也。曰:不爱其死力,安能爱君?是君去忠臣也。且以不爱其身度其不爱其君,是将以管仲之不能死公子纠,度其不死桓公也,是管仲亦在所去之域矣。明主之道不然。设民所欲以求其功,故为爵禄以劝之;设民所恶以禁其奸,故为刑罚以威之。庆赏信而刑罚必,故君举功于臣,而奸不用于上,虽有竖刁,其奈君何?且臣尽死力以与君,垂爵禄以与臣市,君臣之际,非父子之亲也,计数之所出也。君有道,则臣尽力而奸不生;无道,则臣上塞主明而下成私。管仲非明此度数于桓公也,使去竖刁,一竖刁又至,非绝奸之道也。且桓公所以身死虫流,出尸不葬者,是臣重也。臣重之,实擅主也。有擅主之臣,则君令不下究,臣情不上通。一人之力,能隔君臣之闻,使善败不闻,祸福不通,故有不?之患也。明主之道,一人不兼官,一官不兼事,卑贱不待尊贵而进论,大臣不因左右而见。百官修通,群臣辐凑,有赏者君见其功,有罚者君知其罪。见知不悖于前,赏罚不?于后,安有不葬之患?管仲非明此言于相公也,使去三子,故曰管仲无度矣。
襄子围于晋阳中,出围,赏有功者五人,髙赫为赏首。张孟谈曰:晋阳之事,赫无大功,今为赏首,何也?襄子曰:?阳之事,寡人国家危,社稷殆矣!吾群臣无有不骄侮之意者,惟赫子不失君臣之礼,是以先之。仲尼闻之曰:善赏哉!襄子!赏一人,而天下为人臣者莫敢失礼矣。
或曰:仲尼不知善赏矣。夫善赏罚者,百官不敢侵职,群臣不敢失礼,上设其法,而下无奸诈之心,如此,则可谓善赏罚矣。使襄子于?阳也,令不行,禁不止,是襄子无国,?阳无君也,尚谁与守哉?今襄子于?阳也,知氏灌之,曰:灶生龟而民无反心,是君臣亲也。襄子有君臣亲之泽,操令行禁止之法,而犹有骄侮之臣,是襄子罚也。为人臣者,乘事而有功则赏,今赫仅不骄侮,而襄子赏之,是失赏也。明主赏不加于无功,罚不加于无罪。今襄子不诛骄侮之臣,而赏无功之赫,安在襄子之善赏也?故曰:仲尼不知善赏。
?平公与群臣饮,饮酣,乃喟然叹曰:莫乐为人君,惟其言而莫之违。师旷侍坐于前,援琴撞之,公披祍而避,琴壊于壁。公曰:太师谯撞。师旷曰:今者有小人言于侧者,故撞之。公曰:寡人也。师旷曰:哑,是非君人者之言也。左右请除之。公曰:释之,以为寡人戒。
或曰:平公失君道,师旷失臣礼,夫非其行而诛其身,君之于臣也。非其行则陈其言善谏,不听则逺其身者,臣之于君也。今师旷非平公之行,不陈人臣之諌,而行人主之诛,举琴而亲其体,是逆上下之位,而失人臣之礼也。夫为人臣者,君有过则谏,谏不听则轻爵禄以待之。此人臣之礼义也。今师旷非平公之过,举琴而亲其体,虽严父不加于子,而师旷行之于君,此大逆之术也。臣行大逆,平公喜而听之,是失君道也。故平公之迹不可明也,使人主过于听而不悟其失;师旷之行亦不可明也,使奸臣袭极諌而饰弑君之道,不可谓两明。此为两过。故曰:平公失君道,师旷亦失臣礼矣。
齐桓公时,有处士曰小臣稷,桓公三往而弗得见。桓公曰:吾闻布衣之士不轻爵禄,无以易万乘之主;万乘之主不好仁义,亦无以下布衣之士。于是五往乃得见之。
或曰:桓公不知仁义。夫仁义者,忧天下之害,趋一国之患,不避卑辱,谓之仁义。故伊尹以中国为乱道,为宰于汤,百里奚以秦为乱道,虏于穆公,皆忧天下之害,趋一国之患,不辞卑辱,故谓之仁义。今桓公以万乘之势,下匹夫之士,将欲忧齐国而小臣不行,见小臣之忘民也,忘民不可谓仁义。仁义者,不失人臣之礼,不败君臣之位者也。是故四封之内,执㑹而朝名曰臣,臣吏分职受事名曰萌。今小臣在民萌之众,而逆君上之欲,故不可谓仁义。仁义不在焉,桓公又从而礼之,使小臣有智能而遁,桓公,是隠也。若无智能而虚骄矜桓公,是诬也。宜戮小臣之行,非刑则戮。桓公不能领臣主之理,而礼刑戮之人,是桓公以轻上侮君之俗教于齐国也,非所以为治也。故曰:桓公不知仁义。
靡笄之役,韩献子将斩人,郄献子闻之,驾往救之,比至,则已斩之矣。郄子因曰:胡不以徇?其仆曰:曩不将救之乎?郄子曰:吾敢不分谤乎?
或曰:郄子言不可不察也。非分谤也,韩子之所斩也。若罪人,不不可救,救罪人,法之所以败也。法败则国乱。若非罪人,则劝之以殉。劝之以殉,是重不辜也。重不辜,民所以起怨者也。民怨则国危。郄子之言,非危则乱,不可不察也。且韩子之所斩若罪人,郄子奚分焉?斩若非罪人,则已斩之矣,而郄子乃至,是韩子之谤已成,而郄子且后至也。夫郄子曰:以殉不足以分斩人之谤,而又生殉之谤,是子言分谤也。昔者纣为炮烙,崇矦恶来又曰:斩渉者之胫也,奚分于纣之谤?且民之望于上也甚矣,韩子弗得,且望郄子之得之也。今郄子俱弗得,则民绝望于上矣。故曰,郄子之言,非分谤也,益谤也。且郄子之往救罪也,以韩子为非也,不道其所以为非,而劝之以殉,是使韩子不知其过也。夫下使民望绝于上,又使韩子不知其失,吾未得郄子之所以分谤者也。
桓公觧管仲之束䌸而相之,管仲曰:臣有宠矣,然而臣卑。公曰:使子立髙国之上。管仲曰:臣贵矣,然而臣贫。公曰:使子有三归之家。管仲曰:臣富矣,然而臣䟽。于是立以为仲父。霄略曰:管仲以贱为不可以治国,故请髙国之上;以贫为不可以治富,故请三归;以䟽为不可以治亲,故处仲父。管仲非贪,以便治也。
或曰:今使臧获奉君令诏卿相,莫敢不听。非卿相卑而臧获尊也,主今所加,莫敢不从也。今使管仲之治,不縁桓公,是无君也。国无君,不可以为治。若负桓公之威,下桓公之令,是臧获之所以信也,奚待髙国、仲父之尊而后行哉?当世之行事、都丞之下徴令者,不辟尊贵,不就卑贱。故行之而法者,虽巷伯信乎?卿相行之而非法者,虽大吏诎乎民萌。今管仲不务尊主明法,而事増宠益爵,是非管仲贪欲富贵,必暗而不知术也。故曰:管仲有失行,霄略有过誉。
韩宣王问于樛留:吾欲两用公仲、公叔,其可乎?樛留对曰:昔魏两用楼、翟而亡西河,楚两用昭、景而亡鄙郢。今君两用公仲、公叔,此必将争事而外市,则国必忧矣。
成曰:昔者齐景公两用管仲、鲍叔,成汤两用伊尹、仲虺。夫两用臣者国之忧,则是桓公不霸,成汤不王也。湣王一用淖齿,而手死乎东庙;主父一用李兊,减食而死。主有术,两用不为患;无术,两用则争,争事而外市,一则专制而劫弑。今留无术以规上,使其主去两用一,是不有西河、鄢、郢之忧,则必有身死减食之患,是樛留未有善以知言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