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孟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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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2-04 14:39
刺孟篇
孟子见梁惠王,王曰:叟,不远千里而来,将何以利吾国乎?孟子曰:仁义而已,何必曰利?
夫利有二:有货财之利,有安吉之利。惠王曰:何以利吾国?何以知不欲安吉之利,而孟子径难以货财之利也?易曰:利见大人,利渉大川,乾,元亨,利贞。尚书曰:黎民亦尚有利哉?皆安吉之利也。行仁义得安吉之利,孟子不且语问惠王,何谓利吾国,惠王言货财之利乃可答。若设令惠王之问未知何趣,孟子径答以货财之利。如惠王实问货财,孟子无以验效也。如问安吉之利,而孟子荅以货财之利,失对上之指,违道理之实也。
齐王问时子我欲中国而授孟子室,养弟子以万锺,使诸大夫国人皆有所矜式。子盍为我言之?时子因陈子而以告孟子。孟子曰:夫时子恶知其不可也?如使予欲富,辞十万而受万,是为欲富乎?
夫孟子辞十万,失谦让之理也。夫富贵者,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居也。故君子之于爵禄也,有所辞,有所不辞。岂以巳不贪富贵之故,而以距逆冝当受之赐乎?
陈臻问曰:于齐王餽兼金一百镒而不受,于宋归七十镒而受,于薛,归五十镒而受。取前日之不受是,则今受之非也。今日之受是,则前日之不受非也。夫君子必居一于此矣。
孟子曰:皆是也。当在宋也,予将有远行,行者必以賮,辞曰归賮,予何为不受?当在薛也,予有戒心,辞曰:闻戒,故为兵戒。归之备乎,予何为不受?若于齐,则未有处也。无处而归之,是货之也。焉有君子而可以货取乎?
夫金归,或受或不受,皆有故,非受之时巳贪,当不受之时巳不贪也。金有受不受之义,而室亦冝有受不受之理。今不曰巳无功,若巳致仕,受室非理,而曰巳不贪富,引前辞十万以况后万,前当受十万之多,安得辞之?彭更问曰:后车数十乗,从者数百人,以传食于诸侯,不亦泰乎?孟子曰:非其道,则一箪食而不可受于人。如其道,则舜受尧之天下,不以为泰。受尧天下,孰与十万?舜不辞天下者,是其道也。今不曰受十万非其道,而曰巳不贪富贵,失谦让也,安可以为戒乎?
沈同以其私问曰:燕可伐与?孟子曰:可。子哙不得与人燕,子之不得受燕于子哙。有士于此,而子悦之,不告于王,而私与之子之爵禄。夫士也,亦无王命而私受之于子,则可乎?何以异于是?
齐人伐燕。或问曰:劝齐伐燕,有诸?曰:未也。沈同曰:燕可伐与?吾应之曰可。彼然而伐之。如曰孰可以伐之,则应之曰:为天吏则可以伐之。今有杀人者,或问之曰:人可杀与?则将应之曰可。彼如曰孰可以杀之?则应之曰:为士师则可以杀之。今以燕伐燕,何为劝之也?
夫或问孟子劝王伐燕,不诚是乎?沈同问:燕可伐与?此挟私意欲自伐之也,知其意慊,于是冝曰:燕虽可伐,湏为天吏,乃可以伐之。沈同意绝,则无伐燕之计矣。不知有此私意,而径应之,不省其语,是不知言也。公孙丑问曰:敢问夫子恶乎长?孟子曰:我知言。又问:何谓知言?曰:诐辞知其所蔽,淫辞知其所䧟,邪辞知其所离,遁辞知其所穷。生于其心,害于其政;发于其政,害于其事。虽圣人复起,必从吾言矣。孟子知言者也,又知言之所起之祸,其极所致之福。见彼之问,则知其措辞所欲之矣。知其所之,则知其极所当害矣。
孟子有云:民举安,王,庶几改诸,予日望之。孟子所去之王,岂前所不朝之王哉?而是何其前轻之疾而后重之甚也。如非是前王则不去,而于后去之,是后王不肖甚于前,而去三日宿于前,不甚不朝,而宿于景丑氏。何孟子之操前后不同,所以为王终始不一也。
且孟子在鲁,鲁平公欲见之,嬖人臧仓毁孟子,止平公。乐正子以告曰:行或使之,止或尼之,行止非人所能也。予之不遇鲁侯,天也。前不遇于鲁,后不遇于齐,无以异也。前归之天,今则归之于王,孟子论称,竟何定哉?夫不行于齐,王不用,则若臧仓之徒毁谗之也。此亦止或尼之也。皆天命,不遇,非人所能也。去何以不径行而留三宿乎?天命不当遇于齐王,不用其言,天岂为三日之间易命使之遇乎?在鲁则归之于天,绝意无冀;在齐则归之于王,庶几有望。夫如是,不遇之议一在人也。或曰:初去未可以定天命也。冀三日之间,王复追之,天命或时在三日之间,故可也。夫言如是,齐王初使之去者,非天命乎?如使天命在三日之间,鲁平公比三日,亦时弃臧仓之议,更用乐正子之言,徃见孟子,孟子归之于天,何其早乎?如三日之间,公见孟子,孟子奈前言何乎?
孟子去齐,充虞涂问曰:夫子若不豫色然。前日虞闻诸夫子曰:君子不怨天,不尤人。曰:彼一时也,此一时也。五百年必有王者兴,其间必有名世者矣。由周以来,七百有余岁矣。以其数则过矣,以其时考之则可矣。
夫天未欲平治天下乎?如欲平治天下,当今之世,舎我而谁也。吾何为不豫哉。
夫孟子言五百年有王者兴。何以见乎?帝喾王者,而尧又王天下。尧传于舜,舜又王天下。舜传于禹,禹又王天下。四圣之王天下也,继踵而兴。禹至汤且千岁,汤至周亦然,始于文王,而卒传于武王。武王崩,成王周公共治天下,由周至孟子之时,又七百岁,而云王者五百岁必有王者之验,在何世乎?云五百岁必有王者,谁所言乎?论不实事考验,信浮淫之语,不遇去齐,有不豫之色,非孟子之贤效,与俗儒无殊之验也。
五百年者,以为天出圣期也。又言以天未欲平治天下也。其意以为天欲平治天下,当以五百年之间生圣王也。如孟子之言,是谓天故生圣人也。然则五百岁者,天生圣人之期乎?如是其期,天何不生圣?圣王非其期,故不生。孟子犹信之,孟子不知天也。
自周已来七百余岁矣,以其数则过矣,以其时考之则可矣。何谓数过?何谓可乎?数则时,时则数矣。数过,过五百年也。从周到今七百余岁,逾二百岁矣。设或王者生,失时矣,又言时,可何谓也?
云五百年必有王者兴,又言其间必有名世,与王者同乎异也。如同,为再言之;如异,名世者,谓何等也?谓孔子之徒,孟子之辈,教授后生,觉悟顽愚乎?已有孔子,已又以生矣。如谓圣臣乎?当与圣同时,圣王出,圣臣见矣。言五百年而已,何为言其间?如不谓五百年时,谓其中间乎?是谓二三百年之时也。圣不与五百年时圣王相得。夫如是,孟子言其间必有名世者,竟谓谁也?
夫天未欲平治天下也,如欲治天下,舎予而谁也?言若此者,不自谓当为王者,有王者若为王臣矣。为王者臣,皆天也已。命不当平治天下,不浩然安之于齐,怀恨有不豫之色,失之矣。
彭更问曰:士无事而食,可乎?孟子曰:不通功易事,以羡补不足,则农有余粟,女有余布。子如通之,则梓匠轮舆皆得食于子。于此有人焉,入则孝,出则悌,守先王之道,以待后世之学者,而不得食于子。子何尊梓匠轮舆而轻为仁义者哉?曰:梓匠轮舆,其志将以求食也,君子之为道也,其志亦将以求食与?曰:子何以其志为哉?其有功于子,可食而食之矣。且子食志乎?食功乎?曰:食志。曰:有人于此,毁瓦画墁,其志将以求食也,则子食之乎?曰:否。曰:然则子非食志食功也。
夫孟子引毁瓦画墁者,欲以诘彭更之言也。知毁瓦画墁无功而有志,彭更必不食也。虽然,引毁瓦画墁,非所以诘彭更也。何则?诸志欲求食者,毁瓦画墁者不在其中。不在其中,则难以诘人矣。夫人无故毁瓦画墁,此不痴狂则遨戯也。痴狂人之志不求食,遨戯之人亦不求食。求食者皆多人所不得利之事,以作此鬻卖于市,得贾以归,乃得食焉。今毁瓦画墁,无利于人,何志之有?有知之人,知其无利,固不为也。无知之人与痴狂比,固无其志。夫毁瓦画墁,犹比童子击壤于涂,何以异哉?击壤于涂者,其志亦欲求食乎?此尚童子未有志也。巨人博戯,亦画墁之类也。博戯之人,其志复求食乎博戯者,尚有相夺钱财,钱财众多,已亦得食,或时有志。夫投石超距,亦画墁之类也。投石超距之人,其志有求食者乎?然则孟子之诘彭更也,未为尽之也。如彭更,以孟子之言,可谓御人以口。○
匡章子曰:陈仲子岂不诚廉士乎?居于于陵,三日不食,耳无闻,目无见也。井上有李,螬食实者过半,扶服徃将食之,三咽,然后耳有闻,目有见也。孟子曰:于齐国之士,吾必以仲子为巨擘焉。虽然,仲子恶能廉?充仲子之操,则蚓而后可者也。夫蚓,上食槁壤,下饮黄泉。仲子之所居室,伯夷之所筑与?抑亦盗跖之所筑与?所食之粟,伯夷之所树与?抑亦盗跖之所树与。是未可知也。曰:是何伤哉。彼身织屦,妻辟纑,以易之也。曰:仲子齐之世家,兄戴,盖禄万锺。以兄之禄为不义之禄而不食也,以兄之室为不义之室,而弗居也。辟兄离母,处于于陵。他日归,则有馈其兄生鹅者也,已频蹙曰:恶用是鶂鶂者为哉!他日,其母杀是鹅也,与之食之。其兄自外至,曰:是鶂鶂之肉也,出而吐之。以母则不食,以妻则食之;以兄之室则不居,以于陵则居之。是尚能为充其类也乎?若仲子者,蚓而后充其操者也。
夫孟子之非仲子也,不得仲子之短矣。仲子之怪鹅如吐之者,岂为在母不食乎?乃先谴鹅曰:恶用鶂鶂者为哉!他日,其母杀以食之。其兄曰:是鶂鶂之肉。仲子耻负前言,即吐而出之。而兄不告,则不吐,不吐则是食于母也。谓之在母则不食,失其意矣。使仲子执不食于母,鹅膳至,不当食也。今既食之,知其为鹅,怪而吐之。故仲子之吐鹅也,耻食不合己志之物也,非负亲亲之恩,而欲勿母食也。
又仲子恶能廉?充仲子之性,则蚓而后可者也。夫蚓上食槁壤,下饮黄泉,是谓蚓为至廉也。仲子如蚓,乃为廉㓗耳。今所居之宅,伯夷之所筑;所食之粟,伯夷之所树。仲子居而食之,于廉㓗可也。或时食盗跖之所树粟,居盗跖之所筑室,污廉㓗之行矣。用此非仲子,亦复失之。室因人故,粟以屦纑易之,正使盗之所树筑,已不闻知。今兄之不义,有其操矣。操见于众,昭晳议论,故避于陵,不处其宅;织屦辟纑,不食其禄也。而欲使仲子处于陵之地,避若兄之宅,吐若兄之禄,耳闻目见,昭晳不疑,仲子不处不食明矣。今于陵之宅,不见筑者为谁,粟不知树者为谁,何得成室而居之,得成粟而食之,孟子非之,是为太备矣。
仲子所居,或时盗之所筑,仲子不知而居之,谓之不充其操,唯蚓然后可者也。夫盗室之地中亦有蚓焉,食盗宅中之槁壤,饮盗宅中之黄泉,蚓恶能为可乎?在仲子之操满,孟子之议鱼,然后乃可。夫鱼处江海之中,食江海之土,海非盗所凿,土非盗所聚也。
然则仲子有大非,孟子非之,不能得也。夫仲子之去母,辟兄与妻,独处于陵,以兄之宅为不义之宅,以兄之禄为不义之禄,故不处不食,廉㓗之至也。然则其徙于陵,归候母也,冝自赍食而行。鹅膳之进也,必与饭俱。母之所为饭者,兄之禄也。母不自有私粟以食仲子,明矣,仲子食兄禄也。伯夷不食周粟,饿死于首阳之下,岂一食周粟而以污其洁行哉?仲子之操,近不若伯夷,而孟子谓之若蚓,乃可失仲子之操,所当比矣。
孟子曰:莫非天命也,顺受其正,是故知命者不立乎岩墙之下。尽其道而死者,为正命也;桎梏而死者,非正命也。
夫孟子之言,是谓人无触值之命也。顺操行者得正命。妄行茍为得非正,是天命于操行也。夫子不王,颜渊早夭,子夏失明,伯牛为疠。四者行不顺与?何以不受正命?比干剖,子胥烹,子路葅,天下极戮,非徒桎梏也。必以桎梏效非正命,则比干、子胥行不顺也。人禀性命,或当压溺兵烧,虽或愼操修行,其何益哉?窦广国与百人俱卧积炭之下,炭崩,百人皆死,广国独济,命当封侯也。积炭与岩墙何以异?命不?,虽岩崩,有广国之命者,犹将脱免。行或使之,止或尼之;命当?,犹或使之立于墙下。孔甲所入,主人子之天命当贱,虽载入宫,犹为守者,不立岩墙之下,与孔甲载子入宫同一实也。论衡卷第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