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孟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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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2-06 00:28

刺孟篇

孟子見梁惠王,王曰:叟,不遠千里而來,將何以利吾國乎?孟子曰:仁義而已,何必曰利?

夫利有二:有貨財之利,有安吉之利。惠王曰:何以利吾國?何以知不欲安吉之利,而孟子徑難以貨財之利也?易曰:利見大人,利渉大川,乾,元亨,利貞。尚書曰:黎民亦尚有利哉?皆安吉之利也。行仁義得安吉之利,孟子不且語問惠王,何謂利吾國,惠王言貨財之利乃可答。若設令惠王之問未知何趣,孟子徑答以貨財之利。如惠王實問貨財,孟子無以驗效也。如問安吉之利,而孟子荅以貨財之利,失對上之指,違道理之實也。

齊王問時子我欲中國而授孟子室,養弟子以萬鍾,使諸大夫國人皆有所矜式。子盍爲我言之?時子因陳子而以告孟子。孟子曰:夫時子惡知其不可也?如使予欲富,辭十萬而受萬,是爲欲富乎?

夫孟子辭十萬,失謙讓之理也。夫富貴者,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居也。故君子之於爵祿也,有所辭,有所不辭。豈以巳不貪富貴之故,而以距逆冝當受之賜乎?

陳臻問曰:於齊王餽兼金一百鎰而不受,於宋歸七十鎰而受,於薛,歸五十鎰而受。取前日之不受是,則今受之非也。今日之受是,則前日之不受非也。夫君子必居一於此矣。

孟子曰:皆是也。當在宋也,予將有遠行,行者必以賮,辭曰歸賮,予何爲不受?當在薛也,予有戒心,辭曰:聞戒,故爲兵戒。歸之備乎,予何爲不受?若於齊,則未有處也。無處而歸之,是貨之也。焉有君子而可以貨取乎?

夫金歸,或受或不受,皆有故,非受之時巳貪,當不受之時巳不貪也。金有受不受之義,而室亦冝有受不受之理。今不曰巳無功,若巳致仕,受室非理,而曰巳不貪富,引前辭十萬以況後萬,前當受十萬之多,安得辭之?彭更問曰:後車數十乗,從者數百人,以傳食於諸侯,不亦泰乎?孟子曰:非其道,則一簞食而不可受於人。如其道,則舜受堯之天下,不以爲泰。受堯天下,孰與十萬?舜不辭天下者,是其道也。今不曰受十萬非其道,而曰巳不貪富貴,失謙讓也,安可以爲戒乎?

沈同以其私問曰:燕可伐與?孟子曰:可。子噲不得與人燕,子之不得受燕於子噲。有士於此,而子悅之,不告於王,而私與之子之爵禄。夫士也,亦無王命而私受之於子,則可乎?何以異於是?

齊人伐燕。或問曰:勸齊伐燕,有諸?曰:未也。沈同曰:燕可伐與?吾應之曰可。彼然而伐之。如曰孰可以伐之,則應之曰:爲天吏則可以伐之。今有殺人者,或問之曰:人可殺與?則將應之曰可。彼如曰孰可以殺之?則應之曰:爲士師則可以殺之。今以燕伐燕,何爲勸之也?

夫或問孟子勸王伐燕,不誠是乎?沈同問:燕可伐與?此挾私意欲自伐之也,知其意慊,於是冝曰:燕雖可伐,湏爲天吏,乃可以伐之。沈同意絶,則無伐燕之計矣。不知有此私意,而徑應之,不省其語,是不知言也。公孫丑問曰:敢問夫子惡乎長?孟子曰:我知言。又問:何謂知言?曰:詖辭知其所蔽,淫辭知其所䧟,邪辭知其所離,遁辭知其所窮。生於其心,害於其政;發於其政,害於其事。雖聖人復起,必從吾言矣。孟子知言者也,又知言之所起之禍,其極所致之福。見彼之問,則知其措辭所欲之矣。知其所之,則知其極所當害矣。

孟子有云:民舉安,王,庶幾改諸,予日望之。孟子所去之王,豈前所不朝之王哉?而是何其前輕之疾而後重之甚也。如非是前王則不去,而於後去之,是後王不肖甚於前,而去三日宿於前,不甚不朝,而宿於景丑氏。何孟子之操前後不同,所以爲王終始不一也。

且孟子在魯,魯平公欲見之,嬖人臧倉毁孟子,止平公。樂正子以告曰:行或使之,止或尼之,行止非人所能也。予之不遇魯侯,天也。前不遇於魯,後不遇於齊,無以異也。前歸之天,今則歸之於王,孟子論稱,竟何定哉?夫不行於齊,王不用,則若臧倉之徒毁讒之也。此亦止或尼之也。皆天命,不遇,非人所能也。去何以不徑行而留三宿乎?天命不當遇於齊王,不用其言,天豈爲三日之間易命使之遇乎?在魯則歸之於天,絶意無冀;在齊則歸之於王,庶幾有望。夫如是,不遇之議一在人也。或曰:初去未可以定天命也。冀三日之間,王復追之,天命或時在三日之間,故可也。夫言如是,齊王初使之去者,非天命乎?如使天命在三日之間,魯平公比三日,亦時棄臧倉之議,更用樂正子之言,徃見孟子,孟子歸之於天,何其早乎?如三日之間,公見孟子,孟子奈前言何乎?

孟子去齊,充虞塗問曰:夫子若不豫色然。前日虞聞諸夫子曰:君子不怨天,不尤人。曰:彼一時也,此一時也。五百年必有王者興,其間必有名世者矣。由周以來,七百有餘歲矣。以其數則過矣,以其時考之則可矣。

夫天未欲平治天下乎?如欲平治天下,當今之世,舎我而誰也。吾何爲不豫哉。

夫孟子言五百年有王者興。何以見乎?帝嚳王者,而堯又王天下。堯傳於舜,舜又王天下。舜傳於禹,禹又王天下。四聖之王天下也,繼踵而興。禹至湯且千歲,湯至周亦然,始於文王,而卒傳於武王。武王崩,成王周公共治天下,由周至孟子之時,又七百歲,而云王者五百歲必有王者之驗,在何世乎?云五百歲必有王者,誰所言乎?論不實事考驗,信浮淫之語,不遇去齊,有不豫之色,非孟子之賢效,與俗儒無殊之驗也。

五百年者,以爲天出聖期也。又言以天未欲平治天下也。其意以爲天欲平治天下,當以五百年之間生聖王也。如孟子之言,是謂天故生聖人也。然則五百歲者,天生聖人之期乎?如是其期,天何不生聖?聖王非其期,故不生。孟子猶信之,孟子不知天也。

自周已來七百餘歲矣,以其數則過矣,以其時考之則可矣。何謂數過?何謂可乎?數則時,時則數矣。數過,過五百年也。從周到今七百餘歲,踰二百歲矣。設或王者生,失時矣,又言時,可何謂也?

云五百年必有王者興,又言其間必有名世,與王者同乎異也。如同,爲再言之;如異,名世者,謂何等也?謂孔子之徒,孟子之輩,教授後生,覺悟頑愚乎?已有孔子,已又以生矣。如謂聖臣乎?當與聖同時,聖王出,聖臣見矣。言五百年而已,何爲言其間?如不謂五百年時,謂其中間乎?是謂二三百年之時也。聖不與五百年時聖王相得。夫如是,孟子言其間必有名世者,竟謂誰也?

夫天未欲平治天下也,如欲治天下,舎予而誰也?言若此者,不自謂當爲王者,有王者若爲王臣矣。爲王者臣,皆天也已。命不當平治天下,不浩然安之於齊,懷恨有不豫之色,失之矣。

彭更問曰:士無事而食,可乎?孟子曰:不通功易事,以羨補不足,則農有餘粟,女有餘布。子如通之,則梓匠輪輿皆得食於子。於此有人焉,入則孝,出則悌,守先王之道,以待後世之學者,而不得食於子。子何尊梓匠輪輿而輕爲仁義者哉?曰:梓匠輪輿,其志將以求食也,君子之爲道也,其志亦将以求食與?曰:子何以其志爲哉?其有功於子,可食而食之矣。且子食志乎?食功乎?曰:食志。曰:有人於此,毁瓦畫墁,其志将以求食也,則子食之乎?曰:否。曰:然則子非食志食功也。

夫孟子引毁瓦畫墁者,欲以詰彭更之言也。知毁瓦畫墁無功而有志,彭更必不食也。雖然,引毁瓦畫墁,非所以詰彭更也。何則?諸志欲求食者,毁瓦畫墁者不在其中。不在其中,則難以詰人矣。夫人無故毁瓦畫墁,此不癡狂則遨戯也。癡狂人之志不求食,遨戯之人亦不求食。求食者皆多人所不得利之事,以作此鬻賣於市,得賈以歸,乃得食焉。今毁瓦畫墁,無利於人,何志之有?有知之人,知其無利,固不爲也。無知之人與癡狂比,固無其志。夫毁瓦畫墁,猶比童子擊壤於塗,何以異哉?擊壤於塗者,其志亦欲求食乎?此尚童子未有志也。巨人博戯,亦畫墁之類也。博戯之人,其志復求食乎博戯者,尚有相奪錢財,錢財衆多,已亦得食,或時有志。夫投石超距,亦畫墁之類也。投石超距之人,其志有求食者乎?然則孟子之詰彭更也,未爲盡之也。如彭更,以孟子之言,可謂禦人以口。○

匡章子曰:陳仲子豈不誠廉士乎?居於於陵,三日不食,耳無聞,目無見也。井上有李,螬食實者過半,扶服徃将食之,三咽,然後耳有聞,目有見也。孟子曰:於齊國之士,吾必以仲子爲巨擘焉。雖然,仲子惡能廉?充仲子之操,則蚓而後可者也。夫蚓,上食槁壤,下飲黄泉。仲子之所居室,伯夷之所築與?抑亦盗跖之所築與?所食之粟,伯夷之所樹與?抑亦盗跖之所樹與。是未可知也。曰:是何傷哉。彼身織屨,妻辟纑,以易之也。曰:仲子齊之世家,兄戴,蓋祿萬鍾。以兄之禄爲不義之禄而不食也,以兄之室爲不義之室,而弗居也。辟兄離母,處於於陵。他日歸,則有饋其兄生鵝者也,已頻蹙曰:惡用是鶂鶂者爲哉!他日,其母殺是鵝也,與之食之。其兄自外至,曰:是鶂鶂之肉也,出而吐之。以母則不食,以妻則食之;以兄之室則不居,以於陵則居之。是尚能爲充其類也乎?若仲子者,蚓而後充其操者也。

夫孟子之非仲子也,不得仲子之短矣。仲子之怪鵝如吐之者,豈爲在母不食乎?乃先譴鵝曰:惡用鶂鶂者爲哉!他日,其母殺以食之。其兄曰:是鶂鶂之肉。仲子耻負前言,即吐而出之。而兄不告,則不吐,不吐則是食於母也。謂之在母則不食,失其意矣。使仲子執不食於母,鵝膳至,不當食也。今既食之,知其爲鵝,怪而吐之。故仲子之吐鵝也,耻食不合己志之物也,非負親親之恩,而欲勿母食也。

又仲子惡能廉?充仲子之性,則蚓而後可者也。夫蚓上食槁壤,下飲黄泉,是謂蚓爲至廉也。仲子如蚓,乃爲廉㓗耳。今所居之宅,伯夷之所築;所食之粟,伯夷之所樹。仲子居而食之,於廉㓗可也。或時食盗跖之所樹粟,居盗跖之所築室,汙廉㓗之行矣。用此非仲子,亦復失之。室因人故,粟以屨纑易之,正使盗之所樹築,已不聞知。今兄之不義,有其操矣。操見於衆,昭晳議論,故避於陵,不處其宅;織屨辟纑,不食其祿也。而欲使仲子處於陵之地,避若兄之宅,吐若兄之祿,耳聞目見,昭晳不疑,仲子不處不食明矣。今於陵之宅,不見築者爲誰,粟不知樹者爲誰,何得成室而居之,得成粟而食之,孟子非之,是爲太備矣。

仲子所居,或時盗之所築,仲子不知而居之,謂之不充其操,唯蚓然後可者也。夫盗室之地中亦有蚓焉,食盗宅中之槁壤,飲盗宅中之黄泉,蚓惡能爲可乎?在仲子之操滿,孟子之議魚,然後乃可。夫魚處江海之中,食江海之土,海非盗所鑿,土非盗所聚也。

然則仲子有大非,孟子非之,不能得也。夫仲子之去母,辟兄與妻,獨處於陵,以兄之宅爲不義之宅,以兄之祿爲不義之祿,故不處不食,廉㓗之至也。然則其徙於陵,歸候母也,冝自齎食而行。鵝膳之進也,必與飯俱。母之所爲飯者,兄之祿也。母不自有私粟以食仲子,明矣,仲子食兄禄也。伯夷不食周粟,餓死於首陽之下,豈一食周粟而以汙其潔行哉?仲子之操,近不若伯夷,而孟子謂之若蚓,乃可失仲子之操,所當比矣。

孟子曰:莫非天命也,順受其正,是故知命者不立乎巖墻之下。盡其道而死者,爲正命也;桎梏而死者,非正命也。

夫孟子之言,是謂人無觸值之命也。順操行者得正命。妄行茍爲得非正,是天命於操行也。夫子不王,顔淵早夭,子夏失明,伯牛爲癘。四者行不順與?何以不受正命?比干剖,子胥烹,子路葅,天下極戮,非徒桎梏也。必以桎梏效非正命,則比干、子胥行不順也。人禀性命,或當壓溺兵燒,雖或愼操脩行,其何益哉?竇廣國與百人俱卧積炭之下,炭崩,百人皆死,廣國獨濟,命當封侯也。積炭與巖墻何以異?命不?,雖巖崩,有廣國之命者,猶将脱免。行或使之,止或尼之;命當?,猶或使之立於墻下。孔甲所入,主人子之天命當賤,雖載入宫,猶爲守者,不立巖墻之下,與孔甲載子入宫同一實也。論衡卷第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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