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紀四
共 9585字,需浏览 20分钟
·
2023-12-06 21:51
周紀四
赧王中
十八年,楚懷王亡歸,秦人覺之,遮楚道。懷王從間道走趙。趙主父在代,趙人不敢受。懷王將走魏,秦人追及之以歸。
魯平公薨,子緡王賈立。
十九年,楚懷王發病,薨於秦,秦人歸其喪。楚人皆憐之,如悲親戚。諸侯由是不直秦。齊、韓、魏、趙、宋同擊秦,至鹽氏而還。秦與韓武遂與魏封陵以和。趙主父行新地,遂出代,西遇樓煩王子西河而致其兵。魏襄王薨,子昭王立。韓襄王薨,子釐王咎立。
二十年,秦尉錯伐魏襄城。趙主父與齊、燕共滅中山,遷其王於膚施。歸,行賞,大赦,置酒酺五日。趙主父封其長子章於代,號曰安陽君。安陽君素侈,心不服其弟,主父使田不禮相之。李兌謂肥義曰:公子章彊壯而志驕,黨衆而欲大;田不禮忍殺而驕,二人相得,必有隂謀。夫小人有欲輕慮淺謀,徒見其利,不顧其害,難必不久矣。子任重而勢大,亂之所始,而禍之所集也。子奚不稱疾毋出,而傳政於公子成,毋為禍梯,不亦可乎!肥義曰:昔者主父以王屬義也,曰:毋變而度,毋易而慮,堅守一以殁而丗。義再拜受命而籍之。今畏不禮之難而忘吾籍,變孰大焉!諺曰:死者復生,生者不愧。吾欲全吾言,安得全吾身乎?子則有賜而忠我矣。雖然,吾言已在前矣,終不敢失。李兌曰:諾。子勉之矣,吾見子已今年耳。涕泣而出。李兌數見公子成以備田不禮。肥義謂信期曰:公子章與田不禮聲善而實惡,内得主而外為暴,矯令以擅一旦之命,不難為也。今吾憂之,夜而忘寐,飢而忘食,盗出入不可不備。自今以來,有召王者,必見吾面,我將以身先之,無故而後王可入也。信期曰:善。主父使惠文王朝羣臣,而自從旁窺之,見其長子傫然也,反北面為臣,詘於其弟,心憐之。於是乃欲分趙,而王公子章於代,計未决而輟。主父及王游沙丘異宫,公子章、田不禮以其徒作亂,詐以主父令召王。肥義先入,殺之。高信即與王戰。公子成與李兌自國至,乃起四邑之兵入距難,殺公子章及田不禮,滅其黨。公子成為相,號安平君,李兌為司㓂。是時惠文王少,成、兌專政。公子章之敗也,往走主父,主父開之,成、兌因圍主父宫。公子章死,成兌謀曰:以章故圍主父,即解兵,吾屬夷矣。乃遂圍之。令宫中人後出者夷。宫中人悉出,主父欲出不得,又不得食,探雀鷇而食之。三月餘,餓死沙丘宫。王父定死,乃發喪赴諸矦。主父初以長子章為太子,後得吳娃,愛之,為不出者數歲,生子何,乃廢太子章而立之。吳娃死,愛弛,憐故太子,欲兩王之,猶豫未決,故亂起。秦樓緩免相,魏冉代之。
二十一年,秦敗魏師于解。
二十二年,韓公孫喜、魏人伐秦。穰矦薦左更白起於秦王,以代向壽,將兵敗魏師、韓師於伊闕,斬首二十四萬級,虜公孫喜,拔五城。秦王以白起為國尉。秦王遺楚王書曰:楚倍秦,秦且率諸矦伐楚,願王之飭士卒,得一樂戰。楚王患之,乃復與秦和親。
二十三年,楚襄王迎婦于秦。
臣光曰:甚哉,秦之無道也,殺其父而刼其子。楚之不競也,忍其父而婚其讎。烏呼!楚之君誠得其道,臣誠得其人,秦雖彊,烏得陵之哉?善乎荀卿論之曰:夫道,善用之,則百里之地可以獨立;不善用之,則楚六千里而為讎人役。故人主不務得道,而廣有其勢,是其所以危也。
秦魏冉謝病免,以客卿燭壽為丞相。二十四年,秦伐韓,拔宛, 秦燭壽免,魏冉復為丞相,封於穰與陶,謂之穰矦。又封公子市於宛,公子悝於鄧。
二十五年,魏入河東地四百里,韓入武遂地二百里于秦。魏芒卯始以詐見重。
二十六年,秦大良造白起、客卿錯伐魏,至軹,取城大小六十一。二十七年冬十月,秦王稱西帝,遣使立齊王為東帝,欲約與共伐趙。蘇代自燕來,齊王曰:秦使魏冉致帝,子以為何如?對曰:願王受之而勿稱也。秦稱之,天下安之;王乃稱之,無後也。秦稱之,天下惡之,王因勿稱,以收天下,此大資也。且伐趙孰與伐桀宋利?今王不如釋帝以收天下之望,發兵以伐桀宋,宋舉則楚、趙、梁、衛皆懼矣。是我以名尊秦而令天下憎之,所謂以卑為尊也。齊王從之,稱帝二日而復歸之。十二月,呂禮自齊入秦,秦王亦去帝復稱王。秦攻趙,拔杜陽。
二十八年,秦攻魏,拔新垣、曲陽。
二十九年,秦司馬錯擊魏河内。魏獻安邑以和,秦出其人歸之魏。秦敗韓師于夏山。宋有雀生?於城之陬。史占之曰:吉,小而生巨,必霸天下。宋康王喜,起兵滅滕,伐薛;東敗齊,取五城;南敗楚,取地三百里;西敗魏軍,與齊、魏為敵國。乃愈自信其霸。欲霸之亟成,故射天笞地,斬社稷而焚滅之,以示威服鬼神。為長夜之飲於室中,室中人呼萬歲,則堂上之人應之,堂下之人又應之,門外之人又應之,以至於國中,無敢不呼萬歲者。天下之人謂之桀宋。齊湣王起兵伐之,民散,城不守,宋王奔魏,死於温。
三十年,秦王㑹楚王于宛,㑹趙王于中陽。秦蒙武擊齊,拔九城。齊湣王既滅宋而驕,乃南侵楚,西侵三晉,欲并二周為天子。狐咺正議,斮之檀衢;陳舉直言,殺之東閭。燕昭王日夜撫循其人,益以富實,乃與樂毅謀伐齊。樂毅曰:齊,霸國之餘業也,地大人衆,未易獨攻也。王必欲伐之,莫如約趙及楚、魏。於是使樂毅約趙,别使使者連楚、魏,且令趙嚪秦以伐齊之利。諸矦害齊王之驕暴,皆爭合謀與燕伐齊。
三十一年,燕王悉起兵,以樂毅為上將軍。秦尉斯離帥師與三晉之師㑹之。趙王以相國印授樂毅。樂毅并將秦、魏、韓、趙之兵以伐齊,齊湣王悉國中之衆以拒之,戰于濟西,齊師大敗,樂毅還秦、韓之師分魏師以略宋地,部趙師以收河閒,身率燕師,長驅逐北。劇辛曰:齊大而燕小,頼諸矦之助,以破其軍,宜及時攻取其邊城以自益,此長乆之利也。今過而不攻,以深入為名,無損於齊,無益於燕,而結深怨,後必悔之。樂毅曰:齊王伐功矜能,謀不逮下,廢黜賢良,信任謟諛,政令戾虐,百姓怨懟。今軍皆破亡,若因而乗之,其民必叛,禍亂内作,則齊可圖也。若不遂乗之,待彼悔前之非,攺過恤下而撫其民,則難慮也。遂進軍深入。齊人果大亂失度,湣王出走。樂毅入臨淄,取寶物祭器,輸之於燕。燕王親至濟上勞軍,行賞饗士,封樂毅為昌國君,遂使留徇齊城之未下者。齊王出亡之衛,衛君辟宮舎之,稱臣而共具。齊王不遜,衛人侵之,齊王去,奔鄒魯,有驕色,鄒魯弗内,遂走莒。楚使淖齒將兵救齊,因為齊相。淖齒欲與燕分齊地,乃執湣王而數之曰:千乗博昌之閒,方數百里,雨血沾衣,王知之乎?曰:知之。嬴、博之閒,地坼及泉,王知之乎?曰:知之。有人當闕而哭者,求之不得,去則聞其聲,王知之乎?曰:知之。淖齒曰:天雨血沾衣者,天以告也;地坼及泉者,地以告也;有人當闕而哭者,人以告也。天地人皆告矣,而王不知誡焉,何得無誅?遂弑王於鼔里。
荀子論之曰:國者,天下之利勢也。得道以持之,則大安也,大榮也,積美之源也。不得道以持之,則大危也,大累也,有之不如無之,及其綦也,索為匹夫,不可得也,齊湣、宋獻是也。故用國者,義立而王,信立而霸,權謀立而亡。挈國以呼禮義,而無以害之。行一不義,殺一無罪而得天下,仁者不為也。櫟然扶持心,國且若是其固也,之所與為之者之人,則舉義士也;之所以為布陳於國家刑灋者,則舉義灋也。主之所極,然帥羣臣而首嚮之者,則舉義志也。如是,則下仰上以義矣,是綦定也。綦定而國定,國定而天下定。故曰:以國濟義,一日而白,湯、武是也。是所謂義立而王也,德雖未至也,義雖未濟也,然而天下之理略奏矣。刑賞已諾,信乎天下矣,臣下曉然皆知其可要也。政令已陳,雖覩利敗,不欺其民;約結已定,雖覩利敗,不欺其與。如是,則兵勁城固,敵國畏之;國一綦明,與國信之。雖在僻陋之國,威動天下,五伯是也。是所謂信立而覇也。挈國以呼功利,不務張其義,齊其信,唯利之求,内則不憚詐其民而求小利焉,外則不憚詐其與而求大利焉。内不修正其所以有,然常欲人之有,如是,則臣下百姓莫不以詐心待其上矣。上詐其下,下詐其上,則是上下析也。如是則敵國輕之,與國疑之,權謀日行,而國不免危削,綦之而亡,齊湣、薛公是也。故用彊齊,非以修禮義也,非以本政敎也,非以一天下也,綿綿常以結引馳外為務。故彊南足以破楚,西足以詘秦,北足以敗燕,中足以舉宋。及以燕、趙起而攻之,若振槁然,而身死國亡,為天下大戮。後丗言惡,則必稽焉。是無他故焉,唯其不由禮義而由權謀也。三者明主之所謹擇也,仁人之所務白也。善擇者制人,不善擇者人制之。
樂毅聞畫邑人王蠋賢,令軍中環畫邑三十里無入。使人請蠋,蠋謝不往。燕人曰:不來,吾且屠畫邑。蠋曰:忠臣不事二君,烈女不更二夫。齊王不用吾諌,故退而耕於野。國破君亡,吾不能存,而又欲劫之以兵,吾與其不義而生,不若死。遂經其頸於樹枝,自奮絶脰而死。燕師乗勝長驅,齊城皆望風奔潰。樂毅修整燕軍,禁止侵掠,求齊之逸民,顯而禮之,寛其賦斂,除其暴令,修其舊政,齊民喜悅。乃遣左軍渡膠東、東萊;前軍循太山以東至海,略琅邪;右軍循河、濟,屯阿鄄,以連魏師;後軍旁北海以撫千乗;以中軍據臨淄而鎭齊都。祀桓公、管仲於郊,表賢者之閭,封王蠋之墓。齊人食邑於燕者二十餘君,有爵位於薊者百有餘人。六月之閒,下齊七十餘城,皆為郡縣。秦王、魏王、韓王㑹于京師。
三十二年,秦、趙㑹于穰。秦拔魏安城,兵至大梁而還。齊淖齒之亂,湣王子灋章變名姓為莒太史敫家傭。太史敫女竒灋章狀貌,以為非常人,憐而常竊衣食之,因與私通。王孫賈從湣王,失王之處。其母曰:汝朝出而晩來,則吾?門而望。汝暮出而不還,則吾?閭而望。汝今事王,王走,汝不知其處,汝尚何歸焉。王孫賈乃入市中呼曰:淖齒亂齊國,殺湣王,欲與我誅之者,袒右。市人從者四百人,與攻淖齒,殺之。於是齊亡臣相與求湣王子,欲立之。灋章懼其誅己,乆之,乃敢自言,遂立以為齊王,保莒城以拒燕。布告國中曰:王已立,在莒矣。趙王得楚和氏璧,秦昭王欲之,請易以十五城。趙王欲勿與,畏秦彊;欲與之,恐見欺,以問藺相如,對曰:秦以城求璧而王不許,曲在我矣。我與之璧而秦不與我城,則曲在秦。均之二䇿,寧許以負秦?臣願奉璧而往。使秦城不入,臣請完璧而歸之。趙王遣之。相如至秦,秦王無意償趙城,相如乃以詐紿秦王,復取璧,遣從者懷之,間行歸趙,而以身待命於秦。秦王以為賢而弗誅,禮而歸之。趙王以相如為上大夫。衛嗣君薨,子懐君立。嗣君好察微隱,縣令有發褥而席弊者,嗣君聞之,乃賜之席。令大驚,以君為神。又使人過?市,賂之以金。既而召關市問:有客過,與汝金,汝回遣之。?市大恐。又愛泄姬重如耳,而恐其因愛重以壅已也,乃貴薄疑以敵如耳,尊魏妃以偶泄姬,曰:以是相參也。
荀子論之曰:成矦嗣君,聚斂計數之君也,未及取民也。子産,取民者也,未及為政也。管仲,為政者也,未及修禮也。故修禮者王,為政者彊。取民者安,聚斂者亡。
三十三年,秦伐趙,拔兩城。
三十四年,秦伐趙,拔石城。秦穰矦復為丞相。楚欲與齊、韓共伐秦,因欲圖周。王使東周武公謂楚令尹昭子曰:周不可圖也。昭子曰:乃圖周則無之。雖然,何不可圖?武公曰:西周之地,絶長補短,不過百里,名為天下共主。裂其地,不足以肥國,得其衆不足以勁兵。雖然,攻之者名為弑君。然而猶有欲攻之者,見祭器在焉故也。夫虎肉臊而兵利身,人猶攻之。若使澤中之麋,蒙虎之皮,人之攻之也,必萬倍矣。裂楚之地,足以肥國;詘楚之名,足以尊主。今子欲誅殘天下之共主,居三代之傳器,器南則兵至矣。於是楚計輟不行。
三十五年,秦白起敗趙軍,斬首二萬,取代光狼城。又使司馬錯發隴西兵,因蜀攻楚黔中,拔之。楚獻漢北及上庸地。
三十六年,秦白起伐楚,取鄢、鄧、西陵。秦王使使者告趙王,願為好㑹於河外澠池。趙王欲毋行,廉頗、藺相如計曰:王不行,示趙弱且怯也。趙王遂行,相如從。廉頗送至境,與王訣曰:王行度道里,㑹遇之,禮畢,還,不過三十日。三十日不還,則請立太子,以絶秦望。王許之,㑹于澠池。王與趙王飲,酒酣,秦王請趙王鼔瑟,趙王鼔之。藺相如復請秦王擊缶,秦王不肯。相如曰:五歩之内,臣請得以頸血濺大王矣。左右欲刃相如,相如張目叱之,左右皆靡。王不懌,為一擊缶,罷酒,秦終不能有加於趙。趙人亦盛為之備,秦不敢動。趙王歸國,以藺相如為上卿,位在廉頗之右。廉頗曰:我為趙將,有攻城野戰之功,藺相如素賤人,徒以口舌而位居我上,吾羞不忍為之下。宣言曰:我見相如必辱之。相如聞之,不肯與㑹,每朝,常稱病,不欲争列,出而望見輙引車避匿,其舎人皆以為耻。相如曰:子視廉將軍孰與秦王?曰:不若。相如曰:夫以秦王之威,而相如廷叱之,辱其羣臣,相如雖駑,獨畏廉將軍哉?顧吾念之,彊秦之所以不敢加兵於趙者,徒以吾兩人在也。今兩虎共鬭,其勢不俱生。吾所以為此者,先國家之急而後私讎也。廉頗聞之,肉袒負荆,至門謝罪,遂為刎頸之交。初,燕人攻安平,臨淄市掾田單在安平,使其宗人皆以鐵籠傅車轊。及城潰,人爭門而出,皆以軸折,車敗,為燕所禽。獨田單宗人以鐵籠得免,遂犇即墨。是時齊地皆屬燕,獨莒、即墨未下。樂毅乃并右軍、前軍以圍莒,左軍、後軍圍即墨。即墨大夫出戰而死。即墨人曰:安平之戰,田單宗人以鐵籠得全,是多智習兵,因共立以為將,以拒燕。樂毅圍二邑,朞年不尅,乃令解圍,各去城九里而為壘,令曰:城中民出者勿獲,困者賑之,使即舊業,以鎭新民。三年而猶未下,或讒之於燕昭王曰:樂毅智謀過人,伐齊,呼吸之閒,尅七十餘城,今不下者兩城耳,非其力不能拔。所以三年不攻者,欲乆仗兵威以服齊人,南面而王耳。今齊人已服,所以未發者,以其妻子在燕故也。且齊多美女,又將忘其妻子,願王圖之。昭王於是置酒大會,引言者而讓之曰:先王舉國以禮賢者,非貪土地以遺子孫也。遭所傳德薄,不能堪命,國人不順,齊為無道,乗孤國之亂,以害先王。寡人統位,痛之入骨,故廣延羣臣,外招賔客,以求報讎。其有成功者,尚欲與之同共燕國。今樂君親為寡人破齊,夷其宗廟,報塞先仇,齊國固樂君所有,非燕之所得也。樂君若能有齊,與燕並為列國結歡同好,以抗諸矦之難,燕國之福,寡人之願也。汝何敢言若此!乃斬之。賜樂毅妻以后服,賜其子以公子之服,輅車乗馬,後屬百兩,遣國相奉而致之樂毅,立樂毅為齊王。樂毅惶恐不受,拜書,以死自誓。由是齊人服其義,諸矦畏其信,莫敢復有謀者。頃之,昭王薨,惠王立。惠王自為太子,時甞不快於樂毅。田單聞之,乃縱反閒於燕,宣言曰:齊王已死,城之不拔者二耳。樂毅與燕新王有隙,畏誅而不敢歸,以伐齊為名,實欲連兵南面王齊。齊人未附,故且緩攻即墨,以待其事。齊人所懼,唯恐他將之來,即墨殘矣。燕王固已疑樂毅得齊反間,乃使騎劫代將,而召樂毅。樂毅知王不善代之,遂犇趙,燕將士由是憤惋不和。田單令城中人食必祭其先祖於庭,飛鳥皆翔舞而下城中,燕人怪之。田單因宣言曰:當有神師下敎我。有一卒曰:臣可以為師乎?因反走。田單起,引還坐東鄉,師事之。卒曰:臣欺君。田單曰:子勿言也。因師之,毎出約束,必稱神師。乃宣言曰:吾唯懼燕軍之劓所得齊卒,置之前行,即墨敗矣。燕人聞之,如其言,城中見降者盡劓,皆怒,堅守,唯恐見得。單又縱反間,言:吾懼燕人掘吾城外冢墓,可為寒心。燕軍盡掘冢墓,燒死人。齊人從城上望見,皆涕泣,其欲出戰,怒自十倍。田單知士卒之可用,乃身操版鍤,與士卒分功,妻妾編於行伍之間,盡散飲食饗士。令甲卒皆伏,使老弱女子乘城。遣使約降於燕,燕軍皆呼萬歲。田單又收民金,得千鎰,令即墨富豪遺燕將,曰:即降,願無虜掠吾族家。燕將大喜,許之。燕軍益懈。田單乃收城中得牛千餘為綘繒衣,畫以五采龍文,束兵刃於其角,而灌脂束葦於尾,燒其端。鑿城數十穴,夜縱牛,壯士五千人隨其後。牛尾熱,怒而犇燕軍。燕軍大驚,視牛皆龍文,所觸盡死傷,而城中鼔譟從之,老弱皆擊銅器為聲,聲動天地。燕軍大駭,敗走。齊人殺騎劫,追亡逐北,所過城邑皆叛燕,復為齊。田單兵日益多,乗勝燕日敗,亡走至河上,而齊七十餘城皆復焉。乃迎襄王於莒,入臨淄,封田單為安平君。齊王以太史敫之女為后,生太子建。太史敫曰:女不取媒,因自嫁,非吾種也,汙吾丗。終身不見君王后,君王后亦不以不見故失人子之禮。趙王封樂毅於觀津,尊寵之,以警動於燕、齊。燕惠王乃使人讓樂毅,且謝之曰:將軍過聽,以與寡人有隙,遂捐燕歸趙。將軍自為計則可矣,而亦何以報先王之所以遇將軍之意乎?樂毅報書曰:昔伍子胥說聽於闔閭,而吳逺迹至郢,夫差弗是也,賜之鴟夷而浮之江。吳王不寤先論之可以立功,故沈子胥而不悔。子胥不蚤見主之不同量,是以至於入江而不化。夫免身立功,以明先王之迹,臣之上計也。離毀辱之誹謗,墮先王之名,臣之所大恐也。臨不測之罪,以幸為利,義之所不敢出也。臣聞古之君子,交絶不出惡聲,忠臣去國不潔其名。臣雖不佞,數奉教於君子矣。唯君王之留意焉。於是燕王復以樂毅子閒為昌國君。而樂毅往來復通燕,卒於趙,號曰望諸君。田單相齊,過淄水,有老人渉淄而寒,出水不能行,田單解其裘而衣之。襄王惡之,曰:田單之施於人,將欲以取我國乎?不早圖,恐後之變也。左右顧無人,巖下有貫珠者,襄王呼而問之曰:汝聞吾言乎?對曰:聞之。王曰:汝以為何如?對曰:王不如因以為己善,王嘉單之善,下令曰:寡人憂民之饑也,單收而食之,寡人憂民之寒也,單解裘而衣之,寡人憂勞百姓,而單亦憂之,稱寡人之意,單有是善而王嘉之,單之善,亦王之善也。王曰:善。乃賜單牛酒。後數日,貫珠者復見王曰:王朝日,宜召田單而揖之於庭,口勞之,乃布令,求百姓之飢寒者收榖之。乃使人聽於閭里,聞大夫之相與語者,曰:田單之愛人嗟,乃王之教也。田單任貂勃於王,王有所幸臣九人,欲傷安平君,相與語於王曰:燕之伐齊之時,楚王使將軍將萬人而佐齊。今國已定而社稷已安矣,何不使使者謝於楚王?王曰:左右孰可?九人之屬曰:貂勃可。貂勃使楚,楚王受而觴之,數月不反。九人之屬相與語於王曰:夫一人之身而牽留萬乗者,豈不以據勢也哉?且安平君之與王也,君臣無異而上下無别,且其志欲為不善,内撫百姓,外懷戎翟,禮天下之賢士,其志欲有為也,願王之察之。異日,王曰:召相單而來。田單免冠徒跣,肉袒而進,退而請死罪。五日而王曰:子無罪於寡人,子為子之臣禮,吾為吾之王禮而已矣。貂勃從楚來,王賜之酒。酒酣,王曰:召相單而來。貂勃避席稽首曰:王上者孰與周文王?王曰:吾不若也。貂勃曰:然,臣固知王不若也,下者孰與齊桓公?王曰:吾不若也。貂勃曰:然,臣固知王不若也,然則周文王得呂尚以為太公,齊桓公得管夷吾以為仲父,今王得安平君,而獨曰單,安得此亡國之言乎?且自天地之闢,民人之始,為人臣之功者,誰有厚於安平君者哉?王不能守王之社稷,燕人興師而襲齊,王走而之城陽之山中。安平君以惴惴即墨,三里之城,五里之郭,敝卒七千人,禽其司馬,而反千里之齊,安平君之功也。當是之時,舍城陽而自王,天下莫之能止。然而計之於道,歸之於義,以為不可,故棧道木閣而迎王與后於城陽山中,王乃得反,子臨百姓。今國已定,民已安矣,王乃曰:單,嬰兒之計不為此也,王亟殺此九子者以謝安平君,不然,國其危矣。乃殺九子而逐其家,益封安平君以夜邑萬戸。田單將攻狄,往見魯仲連。魯仲連曰:將軍攻狄不能下也。田單曰:臣以即墨破亡餘卒,破萬乗之燕,復齊之墟,今攻狄而不下,何也?上車弗謝而去。遂攻狄,三月不克。齊小兒謡曰:大冠若箕,脩劒拄頥,攻狄不能下,壘枯骨成丘。田單乃懼,問魯仲連曰:先生謂單不能下狄,請問其說。魯仲連曰:將軍之在即墨,坐則織蕢,立則仗鍤,為士卒倡曰:無可往矣,宗廟亡矣,今日尚矣,歸於何黨矣!當此之時,將軍有死之心,士卒無生之氣,聞君言,莫不揮泣奮臂而欲戰,此所以破燕也。當今將軍東有夜邑之奉,西有淄上之娛,黄金横帶,而騁乎淄、澠之閒,有生之樂,無死之心,所以不勝也。田單曰:單之有心,先生志之矣。明日,乃厲氣循城,立於矢石之所援枹鼔之,狄人乃下。初,齊湣王既滅宋,欲去孟甞君。孟甞君犇魏,魏昭王以為相,與諸矦共伐破齊。湣王死,襄王復國,而孟甞君中立,為諸侯,無所屬。襄王新立,畏孟甞君,與之連和。孟嘗君卒,諸子争立,而齊、魏共滅薛,孟甞君絶嗣。
三十七年,秦大良造白起伐楚,抜郢,燒夷陵。楚襄王兵散,遂不復戰,東北徙都於陳。秦以郢置南郡,封白起為武安君。
三十八年,秦武安君定巫、黔中,初置黔中郡。魏昭王薨,子安釐王立。
三十九年,秦武安君伐魏,拔兩城。楚王收東地兵,得十餘萬,復西取江南十五邑。魏安釐王封其弟无忌為信陵君。四十年,秦相國穰矦伐魏。韓暴鳶救魏,穰矦大破之,斬首四萬,暴鳶走開封。魏納八城以和,穰矦復伐魏,走芒卯,入北宅,遂圍大梁,魏人割温以和。四十一年,魏復與齊合從。秦穰矦伐魏,抜四城,斬首四萬。魯緡公薨,子頃公讎立。
四十二年,趙人、魏人伐韓華陽,韓人告急于秦,秦王弗救。韓相國謂陳筮曰:事急矣,願公雖病,為一宿之行。陳筮如秦,見穰矦。穰矦曰:事急乎,故使公來。陳筮曰:未急也。穰矦怒曰:何也?陳筮曰:彼韓急,則將變而他從,以未急,故復來耳。穰矦曰:請發兵矣。乃與武安君及客卿胡陽救韓,八日而至,敗魏軍於華陽之下,走芒卯,虜三將,斬首十三萬。武安君又與趙將賈偃戰,沈其卒二萬人於河。魏叚干子請割南陽予秦以和。蘇代謂魏王曰:欲璽者叚干子也,欲地者秦也。今王使欲地者制璽,欲璽者制地,魏地盡矣。夫以地事秦,猶抱薪救火,薪不盡,火不滅。王曰:是則然也,雖然,事始已行,不可更矣。對曰:夫博之所以貴梟者,便則食,不便則止。今何王之用智不如用梟也?魏王不聽,卒以南陽為和寔脩武。韓釐王薨,子桓惠王立。韓、魏既服於秦,秦王將使武安君與韓、魏伐楚。未行而楚使者黄歇至,聞之,畏秦乘勝一舉而滅楚也,乃上書曰:臣聞物至則反,冬夏是也;致至則危,累棊是也。今大國之地徧天下有其二垂,此從生民已來,萬乗之地未甞有也。先王三丗不忘接地於齊,以絶從親之要。今王使盛橋守事於韓,盛橋以其地入秦,是王不用甲,不信威,而得百里之地,王可謂能矣。王又舉甲而攻魏,杜大梁之門,舉河内,拔燕酸棗、虚、桃,入邢、魏之兵雲翔而不敢捄,王之功亦多矣。王休甲息衆,二年而後復之,又并蒲、衍、首垣,以臨仁、平丘、黄、濟陽,嬰城而魏氏服。王又割濮、磨之北,注齊、秦之要,絶楚、趙之脊,天下五合六聚而不敢捄,王之威亦單矣。王若能保功守威,絀攻取之心,而肥仁義之地,使無後患,三王不足四,五伯不足六也。王若負人徒之衆,仗兵革之彊乗,毀魏之威,而欲以力臣天下之主,臣恐其有後患也。詩曰:靡不有初,鮮克有終。易曰:狐渉水,濡其尾。此言始之易,終之難也。昔吳之信越也,從而伐齊,既勝齊人於艾陵,還為越王禽於三江之浦。智氏之信韓、魏也,從而伐趙,攻晉陽城,勝有日矣。韓、魏叛之,殺智伯瑶於鑿臺之下。今王妬楚之不毀,而忘毀楚之彊韓、魏也,臣為王慮而不取也。夫楚國,援也;鄰國,敵也。今王信韓、魏之善王,此正吳之信越也。臣恐韓、魏卑辭除患,而實欲欺大國也。何則?王無重丗之德於韓、魏,而有累丗之怨焉。夫韓、魏父子兄弟接踵而死於秦者將十丗矣。故韓、魏之不亡,秦社稷之憂也。今王資之與攻楚,不亦過乎?且攻楚將惡出兵?王將借路於仇讎之韓、魏乎?兵出之日,而王憂其不反也。王若不借路於仇讎之韓、魏,必攻隨水右壤。此皆廣川大水,山林谿谷不食之地,㫒王有毀楚之名,而無得地之實也。且王攻楚之日,四國必悉起兵以應王,秦、楚之兵構而不離,魏氏將出而攻留、方與、銍、湖陵、碭、蕭、相、故宋必盡。齊人南面攻楚,泗上必舉。此皆平原四逹膏腴之地,如此,則天下之國莫彊於齊、魏矣。臣為王慮,莫若善楚。秦、楚合而為一以臨韓,韓必斂手而朝。王施以東山之險,帶以曲河之利,韓必為關内之矦。若是而王以十萬戍鄭,梁氏寒心,許、鄢陵嬰城,而上蔡、召陵不往來也。如此而魏亦關内矦矣。王壹善楚,而關内兩萬乗之主注地於齊,齊右壤可拱手而取也。王之地一經兩海,要約天下,是燕、趙無齊、楚,齊、楚無燕、趙也。然後危動燕、趙,直搖齊、楚,此四國者,不待痛而服矣。王從之,止武安君而謝韓、魏,使黄歇歸,約親於楚。資治通鑑巻第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