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紀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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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2-06 21:52

漢紀三

太祖高皇帝中

五年冬,十月,漢王追項羽至固陵,與齊王信、魏相國越期㑹擊楚。信、越不至,楚擊漢軍,大破之。漢王復堅壁自守,謂張良曰:諸侯不從,柰何?對曰:楚兵且破,二人未有分地,其不至固宜。君王能與共天下,可立致也。齊王信之立,非君王意,信亦不自堅。彭越本定梁地,始君王以魏豹故,拜越爲相國。今豹死,越亦望王,而君王不早定。今能取睢陽以北至榖城,皆以王彭越,從陳以東傅海與韓王信。信家在楚,其意欲復得故邑。能出捐此地以許兩人,使各自為戰,則楚易破也。漢王從之。於是韓信、彭越皆引兵來。十一月,劉賈南渡淮,圍夀春,遣人誘楚大司馬周殷,殷畔楚,以舒屠六,舉九江兵迎黥布,並行屠城父,隨劉賈皆㑹。十二月,項王至垓下,兵少食盡,與漢戰,不勝,入壁。漢軍及諸侯兵圍之數重。項王夜聞漢軍四靣皆楚歌,乃大驚曰:漢皆已得楚乎?是何楚人之多也?則夜起,飲帳中,悲歌忼慨,泣數行下。左右皆泣,莫能仰視。於是項王乗其駿馬名騅,麾下壯士騎從者八百餘人,直夜潰圍南出,馳走。平明,漢軍乃覺之,令騎將灌嬰以五千騎追之。項王渡淮,騎能屬者纔百餘人。至隂陵,迷失道,問一田父,田父紿曰左。左,乃䧟大澤中,以故漢追及之。項王乃復引兵而東,至東城,乃有二十八騎。漢騎追者數千人。項王自度不得脱,謂其騎曰:吾起兵至今八嵗矣,身七十餘戰,未嘗敗北,遂霸有天下。然今卒困於此,此天之亡我,非戰之罪也。今日固決死,願為諸君決戰,必潰圍,斬將刈旗,三勝之。令諸君知天亡我,非戰之罪也。乃分其騎以為四隊,四鄉,漢軍圍之數重。項王謂其騎曰:吾為公取彼一將。令四靣騎馳下,期山東為三處。於是項王大呼馳下,漢軍皆披靡,遂斬漢一將。是時,郎中騎楊喜追項王,項王瞋目而叱之,喜人馬俱驚,辟易數里。項王與其騎㑹為三處。漢軍不知項王所在,乃分軍為三,復圍之。項王乃馳,復斬漢一都尉,殺數十百人。復聚其騎,亡其兩騎耳。乃謂其騎曰:何如?騎皆伏,曰:如大王言。於是項王欲東渡烏江。烏江亭長檥船待,謂項王曰:江東雖小,地方千里,衆數十萬人,亦足王也。願大王急渡。今獨臣有船,漢軍至,無以渡。項王笑曰:天之亡我,我何渡為!且籍與江東子弟八千人渡江而西,今無一人還。縱江東父兄憐而王我,我何靣目見之?縱彼不言,籍獨不愧於心乎?乃以其所乗騅馬賜亭長,令騎皆下馬歩行,持短兵接戰。獨籍所殺漢軍數百人,身亦被十餘創。顧見漢騎司馬呂馬童曰:若非吾故人乎?馬童靣之,指示中郎騎王翳曰:此項王也。項王乃曰:吾聞漢購我頭千金,邑萬戸,吾為若徳。乃刎而死。王翳取其頭,餘騎相蹂踐爭項王,相殺者數十人。最其後,楊喜、呂馬童及郎中呂勝、楊武,各得其一體。五人共㑹其體,皆是,故分其户,封五人皆為列侯。楚地悉定,獨魯不下,漢王引天下兵欲屠之。至其城下,猶聞絃誦之聲,為其守禮義之國,為主死節,乃持項王頭以示魯父兄,魯乃降。漢王以魯公禮?項王於榖城,親為發哀,哭之而去。諸項氏枝屬皆不誅。封項伯等四人皆為列侯,賜姓劉氏,諸民略在楚者皆歸之。

太史公曰:羽起隴畮之中,三年,遂將五諸矦滅秦,分裂天下而封王矦,政由羽出,位雖不終,近古以來未嘗有也。及羽背闗懐楚,放逐義帝而自立,怨王侯叛已,難矣。自矜功伐,奮其私智,而不師古,謂霸王之業,欲以力征經營天下。五年,卒亡其國,身死東城,尚不覺寤而不自責,乃引天亡我,非用兵之罪也,豈不謬哉!

揚子灋言:或問:楚敗垓下,方死,曰天也,諒乎?曰:漢屈羣策,羣䇿屈羣力,楚憞羣䇿而自屈其力。屈人者克,自屈者負,天曷故焉。

漢王還,至定陶,馳入齊王信壁,奪其軍。臨江王共尉不降,遣盧綰、劉賈擊虜之。春,正月,更立齊王信為楚王,王淮北,都下邳。封魏相國建城侯彭越為梁王,王魏故地,都定陶。令曰:兵不得休八年,萬民與苦甚。今天下事畢,其赦天下殊死已下。諸侯王皆上䟽,請尊漢王為皇帝。二月甲午,王即皇帝位于汜水之陽。更王后曰皇后,太子曰皇太子,追尊先媪曰昭靈夫人。詔曰:故衡山王吳芮,從百粤之兵,佐諸侯,誅暴秦,有大功。諸侯立以為王,項羽侵奪之地,謂之番君,其以芮為長沙王。又曰:故粤王無諸,世奉粤祀,秦侵奪其地,使其社稷不得血食。諸矦伐秦,無諸身帥閩中兵以佐滅秦,項羽廢而弗立。今以為閩粤王,王閩中地。帝西都洛陽。夏五月,兵皆罷歸家。詔:民前或相聚保山澤,不書名數。今天下已定,令各歸其縣,復故爵田宅。吏以文灋教訓辨告,勿笞辱軍吏卒。爵及七大夫以上,皆令食邑,非七大夫已下,皆復其身及户,勿事。帝置酒洛陽南宮,上曰:徹侯、諸將母敢隱朕,皆言其情。吾所以有天下者何?項氏之所以失天下者何?高起、王陵對曰:陛下使人攻城畧地,因以與之,與天下同其利。項羽不然,有功者害之,賢者疑之,此其所以失天下也。上曰:公知其一,未知其二。夫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里之外,吾不如子房。填國家、撫百姓、給餉餽,不絶糧道,吾不如蕭何。連百萬之衆,戰必勝,攻必取,吾不如韓信。三者皆人傑,吾能用之,此吾所以取天下者也。項羽有一范増而不能用,此所以為我禽也。羣臣説服。韓信至楚,召漂母,賜千金,召辱已少年令出跨下者,以為中尉,告諸將相曰:此壯士也,方辱我時,我寜不能殺之邪?殺之無名,故忍而就此。彭越既受漢封,田横懼誅,與其徒屬五百餘人入海,居島中。帝以田横兄弟本定齊地,齊賢者多附焉。今在海中,不取,後恐爲亂,乃使使赦横罪,召之。横謝曰:臣烹陛下之使酈生,今聞其弟商爲漢將,臣恐懼,不敢奉詔,請爲庶人,守海島中。使還報,帝乃詔衞尉酈商曰:齊王田横即至,人馬從者敢動搖者,致族夷。乃復使使持節具告以詔商狀,曰:田横來,大者王,小者乃侯耳;不來,且舉兵加誅焉。横乃與其客二人乗傳詣洛陽。未至三十里,至尸鄉廏置。横謝使者曰:人臣見天子,當洗沐。因止留,謂其客曰:横始與漢王俱南面稱孤,今漢王爲天子,而横乃為亡虜,北面事之,其恥固已甚矣。且吾烹人之兄,與其弟併肩而事主,縱彼畏天子之詔不敢動,我獨不媿於心乎?且陛下所以欲見我者,不過欲一見吾面貌耳。今斬吾頭,馳三十里間,形容尚未能敗,猶可觀也。遂自剄,令客奉其頭,從使者馳奏之。帝曰:嗟乎!起自布衣,兄弟三人更王,豈不賢哉!為之流涕,而拜其二客為都尉,發卒二千人,以王者禮?之。既?,二客穿其冢旁孔,皆自剄,下從之。帝聞之,大驚,以横客皆賢,餘五百人尚在海中,使使召之。至,則聞田横死,亦皆自殺。初,楚人季布為項籍將,數窘辱帝。項籍滅,帝購求布千金,敢有舍匿,罪三族。布乃髠鉗為奴,自賣於魯朱家。朱家心知其季布也,買置田舍,身之洛陽見滕公,説曰:季布何罪?臣各為其主用,職耳。項氏臣豈可盡誅邪?今上始得天下,而以私怨求一人,何示不廣也!且以季布之賢,漢求之急,此不北走胡,南走越耳。夫忌壯士以資敵國,此伍子胥所以鞭荆平之墓也,君何不從容為上言之?滕公待閒,言於上,如朱家指。上乃赦布,召拜郎中。朱家遂不復見之。布母弟丁公,亦為項羽将,逐窘帝彭城西。短兵接,帝急,顧謂丁公曰:兩賢豈相戹哉!丁公引兵而還。及項王滅,丁公謁見。帝以丁公徇軍中,曰:丁公為項王臣不忠,使項王失天下者也。遂斬之,曰:使後為人臣無傚丁公也。○

臣光曰:高祖起豐、沛以來,罔羅豪桀,招亡納叛,亦已多矣。及即帝位,而丁公獨以不忠受戮,何哉?夫進取之與守成,其勢不同。當羣雄角逐之際,民無定主,來者受之,固其宜也。及貴為天子,四海之內無不為臣。茍不明禮義以示之,使為臣者,人懐貳心以徼大利,則國家其能久安乎?是故斷以大義,使天下曉然皆知為臣不忠者無所自容,而懐私結恩者,雖至於活已,猶以義不與也。戮一人而千萬人懼,其慮事豈不深且逺哉!子孫享有天禄四百餘年,宜矣。

齊人婁敬戍隴西,過洛陽,脱輓輅,衣羊裘,因齊人虞將軍求見上。虞將軍欲與之鮮衣,婁敬曰:臣衣帛,衣帛見;衣褐,衣褐見。終不敢易衣。於是虞將軍入言上。上召見,問之。婁敬曰:陛下都洛陽,豈欲與周室比隆哉!上曰:然。婁敬曰:陛下取天下與周異。周之先,自后稷封邰,積徳絫善,十有餘世,至于太王、王季、文王、武王,而諸侯自歸之,遂滅殷為天子。及成王即位,周公相焉,乃營洛邑,以為此天下之中也,諸矦四方納貢職,道里均矣。有徳則易以王,無徳則易以亡。故周之盛時,天下和洽,諸侯四夷莫不賔服,効其貢職。及其衰也,天下莫朝,周不能制也。非唯其徳薄也,形勢弱也。今陛下起豐、沛,卷蜀、漢,定三秦,與項羽戰滎陽、成臯之間,大戰七十,小戰四十,使天下之民肝腦塗地,父子暴骨中野,不可勝數,哭泣之聲未絶,傷夷者未起,而欲比隆於成、康之時,臣竊以為不侔也。且夫秦地被山帶河,四塞以為固,卒然有急,百萬之衆可立具也。因秦之故,資甚美膏腴之地,此所謂天府者也。陛下入闗而都之,山東雖亂,秦之故地可全而有也。夫與人鬭,不搤其亢,拊其背,未能全其勝也。今陛下案秦之故地,此亦搤天下之亢而拊其背也。帝問羣臣,羣臣皆山東人,爭言:周王數百年,秦二世即亡。洛陽東有成皐,西有殽、澠,倍河,鄉伊、洛,其固亦足恃也。上問張良,良曰:洛陽雖有此固,其中小不過數百里,田地薄,四靣受敵,此非用武之國也。闗中左殽、函,右隴、蜀,沃野千里,南有巴、蜀之饒,北有胡苑之利,阻三面而守,獨以一面東制諸侯,諸侯安定,河、渭漕輓天下,西給京師,諸侯有變,順流而下,足以委輸,此所謂金城千里,天府之國也。婁敬説是也。上即日車駕西,都長安。拜婁敬為郎中,號曰奉春君,賜姓劉氏。張良素多病,從上入闗,即道引,不食穀,杜門不出,曰:家世相韓,及韓滅,不愛萬金之資,為韓報讎彊秦,天下振動。今以三寸舌為帝者師,封萬戸侯,此布衣之極,於良足矣。願棄人間事,欲從赤松子游耳。○

臣光曰:夫生之有死,譬猶夜旦之必然,自古及今,固未嘗有超然而獨存者也。以子房之明辨達理,足以知神仙之為虛詭矣,然其欲從赤松子游者,其智可知也。夫功名之際,人臣之所難處,如高帝所稱者,三傑而已。淮隂誅夷,蕭何繫獄,非以履盛滿而不止耶?故子房託於神仙,遺棄人間,等功名於外物,置榮利而不顧。所謂明哲保身者,子房有焉。

六月壬辰,大赦天下。秋,七月,燕王臧荼反,上自将征之。趙景王耳、長沙文王芮皆薨。九月,虜臧荼。壬子,立太尉長安侯盧綰為燕王。綰家與上同里閈,綰生又與上同日,上寵幸綰,羣臣莫敢望,故特王之。項羽故將利幾反,上自擊破之。後九月,治長樂宮。項王将鍾離昧,素與楚王信善,項王死後,亡歸信。漢王怨昧,聞其在楚,詔楚捕昧。信初之國,行縣邑,陳兵出入。

六年,冬,十月,人有上書告楚王信反者。帝以問諸將,皆曰:亟發兵,阬豎子耳!帝黙然。又問陳平,陳平曰:人上書言信反,信知之乎?曰:不知。陳平曰:陛下精兵孰與楚?上曰:不能過。平曰:陛下諸將,用兵有能過韓信者乎?上曰:莫及也。平曰:今兵不如楚精,而將不能及,舉兵攻之,是趣之戰也,竊為陛下危之。上曰:為之柰何?平曰:古者天子有巡狩,㑹諸侯。陛下第出,偽游雲夢,㑹諸侯於陳。陳,楚之西界。信聞天子以好出游,其埶必無事而郊迎謁,謁而陛下因禽之,此特一力士之事耳。帝以為然,乃發使告諸侯㑹陳:吾將南游雲夢。上因隨以行。楚王信聞之,自疑懼,不知所為。或説信曰:斬鍾離眛以謁上,上必喜,無患。信從之。十二月,上㑹諸侯於陳,信持眛首謁上。上令武士縛信,載後車。信曰:果若人言,狡兎死,走狗烹,髙鳥盡,良弓藏,敵國破,謀臣亡。天下已定,我固當烹。上曰:人告公反。遂械繫信以歸,因赦天下。田肯賀上曰:陛下得韓信,又治秦中。秦,形勝之國也,帶河阻山,地埶便利,其以下兵於諸侯,譬猶居髙屋之上建瓴水也。夫齊,東有琅邪、即墨之饒,南有泰山之固,西有濁河之限,北有勃海之利,地方二千里,持㦸百萬,此東西秦也,非親子弟,莫可使王齊百。上曰:善。賜金五百斤。上還,至洛陽,赦韓信,封為淮隂侯。信知漢王畏惡其能,多稱病不朝從。居常鞅鞅,羞與絳、灌等列。嘗過樊將軍噲,噲跪拜送迎,言稱臣,曰:大王乃肯臨臣!信出門,笑曰:生乃與噲等為伍!上嘗從容與信言諸将能將兵多少。上問曰:如我能將㡬何?信曰:陛下不過能將十萬。上曰:於君何如?曰:臣多多而益善耳。上笑曰:多多益善,何為為我禽?信曰:陛下不能將兵而善將將,此乃信之所以為陛下禽也。且陛下,所謂天授,非人力也。甲申,始剖符封諸功臣為徹侯。蕭何封鄼侯,所食邑獨多。功臣皆曰:臣等身被堅執鋭,多者百餘戰,少者數十合。今蕭何未嘗有汗馬之勞,徒持文墨議論,顧反居臣等上,何也?帝曰:諸君知獵乎?夫獵,追殺獸、兎者,狗也,而發縱指示獸處者,人也。今諸君徒能得走獸耳,功狗也。至如蕭何,發縱指示,功人也。羣臣皆莫敢言。張良為謀臣,亦無戰鬭功。帝使自擇齊三萬戸,良曰:臣始起下邳,與上㑹留,此天以臣授陛下。陛下用臣計,幸而時中,臣願封留足矣,不敢當三萬户。乃封張良為留侯。封陳平為户牖侯,平辭曰:此非臣之功也。上曰:吾用先生謀計,戰勝克敵,非功而何?平曰:非魏無知,臣安得進?上曰:若子可謂不背本矣。乃復賞魏無知。帝以天下初定,子幼,昆弟少,懲秦孤立而亡,欲大封同姓以填撫天下。春,正月丙午,分楚王信地為二國:以淮東五十三縣立從兄將軍賈為荆王,以薛郡、東海、彭城三十六縣立弟文信君交為楚王。壬子,以雲中、鴈門、代郡五十三縣立兄宜信侯喜為代王,以膠東、膠西、臨菑、濟北、愽陽、城陽郡七十三縣立微時外婦之子肥為齊王,諸民能齊言者皆以與齊。上以韓王信材武,所王北近鞏、洛,南迫宛、葉,東有淮陽,皆天下勁兵處,乃以太原郡三十一縣為韓國,徙韓王信王太原以北,僃禦胡,都晉陽。信上書曰:國被邊,匈奴數入寇,晉陽去塞逺,請治馬邑。上許之。上已封大功臣二十餘人,其餘日夜爭功不決,未得行封。上在洛陽南宮,從複道望見諸將,往往相與坐沙中語。上曰:此何語?留侯曰:陛下不知乎?此謀反耳。上曰:天下屬安定,何故反乎?留侯曰:陛下起布衣,以此屬取天下。今陛下為天子,而所封皆故人所親愛,所誅皆生平所仇怨。今軍吏計功,以天下不足徧封,此屬畏陛下不能盡封,恐又見疑平生過失及誅,故即相聚謀反耳。上乃憂曰:為之柰何?留侯曰:上平生所憎,羣臣所共知,誰最甚者?上曰:雍齒與我有故怨,數甞窘辱我。我欲殺之,為其功多,故不忍。留侯曰:今急先封雍齒,則羣臣人人自堅矣。於是上乃置酒,封雍齒為什方侯,而急趨丞相、御史定功行封。羣臣罷酒,皆喜曰:雍齒尚為侯,我屬無患矣。○

臣光曰:張良為髙帝謀臣,委以心腹,宜其知無不言,安有聞諸將謀反,必待高帝目見偶語,然後乃言之邪!蓋以髙帝初得天下,數用愛憎行誅賞,或時害至公,羣臣往往有觖望自危之心,故良因事納忠,以變移帝意,使上無阿私之失,下無猜懼之謀,國家無虞,利及後丗。若良者,可謂善諌矣。

列矦畢已受封,詔定元功十八人位次,皆曰:平陽侯曹參,身被七十創,攻城畧地,功最多,宐第一。謁者闗内侯鄂千秋進曰:羣臣議皆誤。夫曹參雖有野戰略地之功,此特一時之事耳。上與楚相距五嵗,失軍亡衆,跳身遁者數矣。然蕭何常從闗中遣軍補其處,非上所詔令召,而數萬衆㑹上之乏絶者數矣,又軍無見糧,蕭何轉漕闗中,給食不乏。陛下雖數亡山東,蕭何常全闗中以待陛下,此萬世之功也。今雖亡曹參等百數,何缺於漢?漢得之,不必待以全,柰何欲以一旦之功而加萬世之功哉!蕭何第一,曹參次之。上曰:善。於是乃賜蕭何帶劒履上殿,入朝不趨。上曰:吾聞進賢受上賞。蕭何功雖髙,得鄂君乃益明。於是因鄂千秋故所食邑,封為安平侯。是日悉封何父子兄弟十餘人,皆有食邑,益封何二千戸。上歸櫟陽。夏,五月丙午,尊太公為太上皇。初,匈奴畏秦,北徙十餘年,及秦滅,匈奴復稍南度河。單于頭曼有太子曰冒頓,後有所愛閼氏,生少子,頭曼欲立之。是時,東胡彊而月氏盛,乃使冒頓質於月氏。既而頭曼急擊月氏,月氏欲殺冒頓,冒頓盜其善馬,騎之亡歸。頭曼以為壯,令將萬騎。冒頓乃作鳴鏑,習勒其騎射,令曰:鳴鏑所射而不悉射者,斬之。冒頓乃以鳴鏑自射其善馬,旣又射其愛妻,左右或不敢射者,皆斬之。最後以鳴鏑射單于善馬,左右皆射之。於是冒頓知其可用。從頭曼獵,以鳴鏑射頭曼,其左右亦皆隨鳴鏑而射,遂殺頭曼,盡誅其後母與弟及大臣不聽從者。冒頓自立為單予。東胡聞冒頓立,乃使使謂冒頓:欲得頭曼時千里馬。冒頓問羣臣,羣臣皆曰:此匈奴寳馬也,勿與。冒頓曰:柰何與人鄰國而愛一馬乎?遂與之。居頃之,東胡又使使謂冒頓:欲得單于一閼氏。冒頓復問左右,左右皆怒曰:東胡無道,乃求閼氏!請擊之。冒頓曰:柰何與人鄰國愛一女子乎!遂取所愛閼氏予東胡。東胡王愈益驕。東胡與匈奴中間,有棄地莫居,千餘里,各居其邊,為甌脱。東胡使使謂冒頓:此棄地,欲有之。冒頓問羣臣:羣臣或曰:此棄地,予之亦可,勿與亦可。於是冒頓大怒曰:地者,國之本也,柰何予之?諸言予之者,皆斬之。冒頓上馬,令:國中有後出者,斬。遂襲擊東胡。東胡初輕冒頓,不為僃,冒頓遂滅東胡。既歸,又西擊走月氏,南并樓煩、白羊河南王,遂侵燕、代,悉復收䝉恬所奪匈奴故地與漢闗故河南塞至朝那、膚施。是時漢兵方與項羽相距,中國罷於兵革,以故冒頓得自彊。控弦之士三十餘萬,威服諸國。秋,匈奴圍韓王信於馬邑,信數使使胡求和解。漢發兵救之,疑信數間使,有二心,使人責讓信。信恐誅,九月,以馬邑降匈奴。匈奴冒頓因引兵南踰句注,攻太原,至晉陽。帝悉去秦苛儀法,為簡易。羣臣飲酒爭功,醉,或妄呼,拔劔擊柱,帝益猒之。叔孫通説上曰:夫儒者難與進取,可與守成。臣願徵魯諸生,與臣弟子共起朝儀。帝曰:得無難乎?叔孫通曰:五帝異樂,三王不同禮。禮者,因時世人情為之節文者也。臣願頗采古禮,與秦儀雜就之。上曰:可試為之,令易知,度吾所能行者為之。於是叔孫通使徵魯諸生三十餘人。魯有兩生不肯行,曰:公所事者且十主,皆面諛以得親貴。今天下初定,死者未?,傷者未起,又欲起禮樂。禮樂所由起,積徳百年而後可興也。吾不忍為公所為。公去矣,無汙我。叔孫通笑曰:若真鄙儒也,不知時變。遂與所徵三十人西,及上左右為學者與其弟子百餘人,為綿蕞,野外習之。月餘,言於上曰:可試觀矣。上使行禮,曰:吾能為此。乃令羣臣習肄。七年,冬,十月,長樂宮成,諸侯羣臣皆朝賀。先平明,謁者治禮,以次引入殿門,陳東、西鄉。衛官俠陛及羅立廷中,皆執兵,張旗幟。於是皇帝傳警,輦出房,引諸侯王以下至吏六百石以次奉賀,莫不振恐肅敬,至禮畢,復置灋酒。諸侍坐殿上,皆伏抑首,以尊卑次起上夀。觴九行,謁者言罷酒。御史執法,舉不如儀者輒引去。竟朝置酒,無敢讙譁失禮者。於是帝曰:吾乃今日知為皇帝之貴也!乃拜叔孫通為太常,賜金五百斤。初,秦有天下,悉内六國禮儀,釆擇其尊君抑臣者存之。及通制禮,頗有所增損,大抵皆襲秦故,自天子稱號下至佐僚及宫室、官名,少所變改。其書,後與律令同錄,藏於理官,法家又復不傳,民臣莫有言者焉。○

臣光曰:禮之為物大矣,用之於身,則動静有法而百行僃焉;用之於家,則内外有别而九族睦焉;用之於鄉,則長幼有倫而俗化美焉;用之於國,則君臣有叙而政治成焉;用之於天下,則諸侯順服而紀綱正焉。豈直几席之上,戸庭之間,得之而不亂哉。夫以髙祖之明達,聞陸賈之言而稱善,睹叔孫通之儀而歎息。然所以不能肩於三代之王者,病於不學而已。當是之時,得大儒而佐之,與之以禮為天下,其功烈豈若是而止哉!惜夫叔孫生之為器小也。徒竊禮之糠粃,以依世、諧俗,取寵而已,遂使先王之禮淪没而不振,以迄于今,豈不痛甚矣哉!是以揚子譏之曰:昔者魯有大臣,史失其名。曰:何如其大也?曰:叔孫通欲制君臣之儀,召先生於魯,所不能致者二人。曰:若是,則仲尼之開迹諸侯也非邪?曰:仲尼開迹,將以自用也。如委已而從人,雖有規矩凖繩,焉得而用之。善乎,揚子之言也。夫大儒者,惡肯毀其規矩準繩以趨一時之功哉?

上自将擊韓王信,破其軍於銅鞮,斬其將王喜。信亡走匈奴。白土人曼丘臣、王黄等立趙苗裔趙利為王,復收信敗散兵,與信及匈奴謀攻漢。匈奴使左右賢王將萬餘騎,與王黄等屯廣武以南,至晉陽,漢兵擊之,匈奴輒敗走。已復屯聚,漢兵乗勝追之。㑹天大寒,雨雪,士卒墮指者什二三。上居晉陽,聞冒頓居代谷,欲擊之。使人覘匈奴,冒頓匿其壯士、肥牛馬,但見老弱及羸畜。使者十輩來,皆言匈奴可擊。上復使劉敬徃使匈奴,未還,漢悉兵三十二萬北逐之,踰句注。劉敬還,報曰:兩國相擊,此宐夸矜,見所長。今臣徃,徒見羸瘠老弱,此必欲見短,伏竒兵以爭利。愚以為匈奴不可擊也。是時,漢兵已業行,上怒,罵劉敬曰:齊虜以口舌得官,今乃妄言沮吾軍!械繫敬廣武。帝先至平城,兵未盡到,冒頓縱精兵四十萬騎,圍帝於白登七日,漢兵中外不得相救餉。帝用陳平袐計,使使間厚遺閼氏。閼氏謂冒頓曰:兩主不相困,今得漢地,而單于終非能居之也。且漢主亦有神靈,單于察之。冒頓與王黄、趙利期,而黄、利兵不來,疑其與漢有謀,乃解圍之一角。㑹天大霧,漢使人徃來,匈奴不覺。陳平請令彊弩傅兩矢,外鄉,從觧角直出。帝出圍,欲驅,太僕滕公固徐行。至平城,漢大軍亦到,胡騎遂解去。漢亦罷兵歸,令樊噲止定代地。上至廣武,赦劉敬,曰:吾不用公言,以困平城,吾皆已斬前使十輩矣。乃封敬二千戸為闗内侯,號為建信侯。帝南過曲逆,曰:壯哉縣!吾行天下,獨見洛陽與是耳。乃更封陳平為曲逆侯,盡食之。平從帝征伐,凡六出竒計,輒益封邑焉。十二月,上還,過趙。趙王敖執子壻禮,甚卑,上箕倨慢罵之。趙相貫髙、趙午等皆怒曰:吾王,孱王也。乃説王曰:天下豪桀並起,能者先立。今王事帝甚恭,而帝無禮,請為王殺之。張敖齧其指出血,曰:君何言之誤,先人亡國,賴帝得復國,徳流子孫,秋豪皆帝力也,願君無復出口。貫髙、趙午等皆相謂曰:乃吾等非也。吾王長者,不倍徳,且吾等義不辱,今帝辱我王,故欲殺之,何洿王為?事成歸王,事敗獨身坐耳。匈奴攻代,代王喜棄國自歸,赦為郃陽侯。辛卯,立皇子如意為代王。春,二月,上至長安。蕭何治未央宮,上見其壯麗,甚怒,謂何曰:天下匈匈,苦戰數嵗,成敗未可知,是何治宫室過度也?何曰:天下方未定,故可因以就宫室,且夫天子以四海為家,非壯麗無以重威,且無令後世有以加也。上説。○

臣光曰:王者以仁義為麗,道徳為威,未聞其以宮室填服天下也。天下未定,當克己節用以趨民之急,而顧以宫室為先,豈可謂之知所務哉?昔禹卑宫室,而桀為傾宫。創業垂統之君,躬行節儉,以訓示子孫,其末流猶入於淫靡,況示之以侈乎!乃云無令後世有以加,豈不謬哉?至于孝武,卒以宮室罷敝天下,未必不由鄼侯啓之也。

上自櫟陽徙都長安。初置宗正官,以序九族。夏,四月,帝行如洛陽。資治通鑑卷第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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