資治通鑑卷第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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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2-06 21:52

資治通鑑卷第十七

司馬 光奉

漢紀九

世宗孝武皇帝上之上

建元元年冬十月,詔舉賢良方正直言極諫之士,上親䇿問,以古今治道,對者百餘人。廣川董仲舒對曰:道者,所繇適於治之路也,仁義禮樂皆其具也。故聖王已没,而子孫長久,安寧數百嵗,此皆禮樂教化之功也。夫人君莫不欲安存,而政亂國危者甚衆。所任者非其人,而所繇者非其道,是以政日以仆滅也。夫周道衰於幽厲,非道亡也,幽厲不繇也。至於宣王,思昔先王之徳,興滯補敝,明文武之功業,周道粲然復興,此夙夜不懈行善之所致也。孔子曰:人能?道,非道?人。故治亂廢興在於己,非天降命,不可得反,其所操持誖謬,失其統也。爲人君者,正心以正朝廷,正朝廷以正百官,正百官以正萬民,正萬民以正四方。四方正,逺近莫敢不壹於正,而亡有邪氣奸其間者。是以隂陽調而風雨時,羣生和而萬民殖,諸福之物,可致之祥,莫不畢至,而王道終矣。孔子曰:鳯鳥不至,河不出圖,吾己矣夫!自悲可致此物,而身卑賤不得致也。今陛下貴爲天子,富有四海,居得致之位,操可致之勢,又有能致之資,行髙而恩厚,知明而意美,愛民而好士,可謂誼主矣。然而天地未應,而美祥莫至者,何也?凡以教化不立,而萬民不正也。夫萬民之從利也,如水之走下,不以教化隄防之,不能止也。古之王者明於此,故南面而治天下,莫不以教化為大務。立太學以教於國,設庠序以化於邑,漸民以仁,摩民以?,節民以禮。故其刑罰甚輕而禁不犯者,教化行而習俗美也。聖王之繼亂世也,掃除其迹而悉去之,復脩教化而崇起之。教化己明,習俗己成,子孫循之,行五六百嵗,尚未敗也。秦滅先聖之道,為茍且之治,故立十四年而亡,其遺毒餘烈,至今未滅。使習俗薄惡,人民嚚頑,抵冒殊扞,孰爛如此之甚者也。竊譬之:琴瑟不調,甚者必解而更張之,乃可鼓也。為政而不行,甚者必變而更化之,乃可理也。故漢得天下以來,常欲治而至今不可善治者,失之於當更化而不更化也。臣聞聖王之治天下也,少則習之學,長則材諸位,爵禄以養其徳,刑罰以威其惡,故民曉於禮誼而恥犯其上。武王行大誼,平殘賊,周公作禮樂以文之,至於成康之隆,囹圄空虚四十餘年。此亦教化之漸,而仁誼之流,非獨傷肌膚之效也。至秦則不然,師申商之法,行韓非之説,憎帝王之道,以貪狼為俗,誅名而不察實,為善者不必免,而犯惡者未必刑也。是以百官皆飾虚辭而不顧實,外有事君之禮,内有背上之心,造偽飾詐,趨利無恥。是以刑者甚衆,死者相望,而姦不息,俗化使然也。今陛下并有天下,莫不率服,而功不加於百姓者,殆王心未加焉。曽子曰:尊其所聞,則髙明矣;行其所知,則光大矣。髙明光大,不在於它,在乎加之意而已。願陛下因用所聞,設誠於内而致行之,則三王何異哉?夫不素養士而欲求賢,譬猶不琢玉而求文采也。故養士之大者,莫大虖太學。太學者,賢士之所闗也,教化之本原也。今以一郡一國之衆對亡應書者,是王道往往而絶也。臣願陛下興太學,置明師,以養天下之士,數考問以盡其材,則英俊宜可得矣。今之郡守縣令,民之師帥,所使承流而宣化也。故師帥不賢,則主徳不宣,恩澤不流。今吏既亡教訓於下,或不承用主上之灋,暴虐百姓,與姦為币,貧窮孤弱,寃苦失職,甚不稱陛下之意。是以隂陽錯繆,氛氣充塞,羣生寡遂,黎民未濟,皆長吏不明使至於此也。夫長吏多出於郎中、中郎,吏二千石子弟,選郎吏,又以富訾,未必賢也。且古所謂功者,以任官稱職為差,非謂積日累久也。故小材雖累日,不離於小官;賢材雖未乆,不害為輔佐。是以有司竭力盡知,務治其業而以赴功。今則不然,累日以取貴,積久以致官,是以㢘恥貿亂,賢不肖渾殽,未得其眞。臣愚以為使諸列矦、郡守、二千石各擇其吏民之賢者,?貢各二人,以給宿衛,且以觀大臣之能。所貢賢者有賞,所貢不肖者有罰。夫如是,諸吏二千石皆盡心於求賢,天下之士可得而官使也。徧得天下之賢人,則三王之盛易爲,而堯舜之名可及也。毋以日月為功,實試賢能為上,量材而授官,録徳而定位,則㢘恥殊路,賢不肖異處矣。臣聞衆少成多,積小致鉅,故聖人莫不以晻致明,以微致顯。是以堯發於諸矦,舜興虖深山,非一日而顯也,蓋有漸以致之矣。言出於己,不可塞也。行發於身,不可掩也。言行治之大者,君子之所以動天地也。故盡小者大,愼微者著。積善在身,猶長日加益而人不知也;積惡在身,猶火銷膏而人不見也。此唐虞之所以得令名,而桀、紂之可為悼懼者也。夫樂而不亂,復而不厭者,謂之道。道者,萬世亡敝,敝者,道之失也。先王之道,必有偏而不起之處,故政有眊而不行。舉其偏者,以補其敝而已矣。三王之道,所祖不同,非其相反,將以捄溢扶衰,所遭之變然也。故孔子曰:無為而治者,其舜虖?改正朔,易服色,以順天命而已。其餘盡循堯道,何更為哉?故王者有改制之名,亡變道之實。然夏上忠,殷上敬,周上文者,所繼之捄,當用此也。孔子曰:殷因於夏禮,所損益可知也。周因於殷禮,所損益可知也。其或繼周者,雖百世可知也。此言百王之用,以此三者矣。夏因於虞,而獨不言所損益者,其道一而所上同也。道之大,原出于天,天不變,道亦不變,是以禹繼舜,舜繼堯,三聖相受而守一道,亡救敝之政也,故不言其所損益也。繇是觀之,繼治世者其道同,繼亂世者其道變。今漢繼大亂之後,若宜少損周之文,致用夏之忠者。夫古之天下,亦今之天下,共是天下,以古凖今,壹何不相逮之逺也?安所繆盭而陵夷若是?意者有所失於古之道與?有所詭於天之理與?夫天亦有所分予,予之齒者去其角,傅其翼者兩其足,是所受大者不得取小也。古之所予禄者,不食於力,不動於末,是亦受大者不得取小,與天同意者也。夫己受大又取小,天不能足,而况人虖?此民之所以囂囂苦不足也。身寵而載髙位,家温而食厚禄,因乗富貴之資力,以與民爭利於下,民安能如之哉?民日削月朘,寖以大窮,富者奢侈羨溢,貧者窮急愁苦,民不樂生,安能避罪?此刑罰之所以蕃,而姦邪不可勝者也。天子大夫者,下民之所視效,逺方之所四面而内望也。近者視而放之,逺者望而效之,豈可以居賢人之位而為庶人行哉?夫皇皇求財利,常恐乏匱者,庶人之意也;皇皇求仁義,常恐不能化民者,大夫之意也。易曰:負且乗,致寇至。乗車者,君子之位也;負擔者,小人之事也。此言居君子之位而為庶人之行者,患禍必至也。若居君子之位,當君子之行,則舍公儀休之相魯,無可為者矣。春秋大一統者,天地之常經,古今之通誼也。今師異道,人異論,百家殊方,指意不同,是以上無以持一統,法制數變,下不知所守。臣愚以為諸不在六蓺之科、孔子之術者,皆絶其道,勿使並進。邪辟之説滅息,然後統紀可一,而法度可明,民知所從矣。天子善其對,以仲舒為江都相。㑹稽莊助亦以賢良對䇿,天子擢為中大夫。丞相衛綰奏:所舉賢良,或治申、韓、蘇、張之言亂國政者,請皆罷。奏可。董仲舒少治春秋。孝景時為博士。進退容止,非禮不行,學者皆師尊之。及為江都相,事易王。易王,帝兄,素驕好勇。仲舒以禮匡正,王敬重焉。春二月,赦。行三銖錢。夏六月,丞相衛綰免。丙寅,以魏其矦竇嬰為丞相,武安矦田蚡為太尉。上雅嚮儒術。嬰、蚡俱好儒,推轂代趙綰為御史大夫,蘭陵王臧為郎中令。綰請立明堂以朝諸矦,且薦其師申公。秋,天子使使束帛加璧、安車駟馬以迎申公。既至,見天子。天子問治亂之事,申公年八十餘,對曰:為治者不至多言,顧力行何如耳。是時,天子方好文詞,見申公對黙然。然己招致,則以為太中大夫,舍魯邸,議明堂巡狩改歴服色事。是嵗,内史?成,抵罪髠鉗。

二年冬十月,淮南王安來朝,上以安屬為諸父而材髙,甚尊重之,每宴見談語,昏暮然後罷。安雅善武安矦田蚡,其入朝,武安矦迎之霸上,與語曰:上無太子,王親髙皇帝孫,行仁義,天下莫不聞。宫車一日晏駕,非王尚誰立者!安大喜,厚遺蚡金錢財物。太皇竇太后好黄老言,不恱儒術。趙綰請毋奏事東宫。竇太后大怒,曰:此欲復為新垣平邪?隂求得趙綰、王臧姦利事,以讓上;上因廢明堂事,諸所興爲皆廢。下綰、臧吏,皆自殺。丞相嬰、太尉蚡免。申公亦以疾免歸。初,景帝以太子太傅石奮及四子皆二千石,乃集其門,號奮爲萬石君。萬石君無文學,而㳟謹無與比。子孫爲小吏,來歸謁,萬石君必朝服見之,不名;子孫有過失,不責讓爲便坐,對案不食,然后諸子相責,因長老肉袒謝罪,改之,乃許。子孫勝冠者在側,雖燕居必冠。其執喪,哀戚甚悼。子孫遵教,皆以孝謹聞乎郡國。及趙綰、王臧以文學獲罪,竇太后以爲儒者文多質少,今萬石君家不言而躬行,乃以其長子建爲郎中令,少子慶爲内史。建在上側,事有可言,屏人恣言極切,至廷見,如不能言者,上以是親之。慶嘗爲太僕,御出,上問車中㡬馬,慶以䇿數馬畢,舉手曰:六馬。慶於諸子中最為簡易矣。竇嬰、田蚡既免,以矦家居。蚡雖不任職,以王太后故親幸,數言事多效,士吏趨埶利者皆去嬰而歸蚡。蚡日益横。春,二月,丙戌朔,日有食之。三月,乙未,以太常柏至矦許昌為丞相。初,堂邑矦陳午尚帝姑館陶公主嫖,帝之為太子,公主有力焉,以其女為太子妃;及即位,妃為皇后。竇太主恃功,求請無厭,上患之。皇后驕妬擅寵而無子,與醫錢凡九千萬,欲以求子,然卒無之。后寵寖衰,皇太后謂上曰:汝新即位,大臣未服,先為明堂,太皇太后已怒;今又忤長主,必重得罪。婦人性易恱耳,宜深愼之。上乃於長主、皇后復稍加恩禮。上袚霸上,還,過上姊平陽公主,恱謳者衛子夫。子夫母衛媪,平陽公主家僮也。主因奉送子夫入宫,恩寵日隆。陳皇后聞之恚,幾死者數矣。上愈怒。子夫同母弟衛青,其父鄭季,本平陽縣吏,給事矦家,與衛媪私通而生青,冒姓衛氏。青長,為矦家騎奴,大長公主執囚青,欲殺之,其友騎郎公孫敖與壯士簒取之。上聞,乃召青,為建章監、侍中,賞賜數日間累千金。既而以子夫為夫人,青為太中大夫。夏,四月,有星如日夜出。初置茂陵邑。時大臣議者多寃鼂錯之䇿。務摧抑諸矦王,數奏暴其過惡,吹毛求疵,笞服其臣,使證其君,諸矦王莫不悲怨。三年冬十月,代王登、長沙王發、中山王勝、濟川王明來朝。上置酒,勝聞樂聲而泣。上問其故,對曰:悲者不可為累欷,思者不可為歎息。今臣心結日乆,每聞幼眇之聲,不知涕泣之横集也。臣得蒙肺附為東藩,屬又稱兄。今羣臣非有葭莩之親,鴻毛之重,羣居黨議,朋友相為,使夫宗室擯卻,骨肉氷釋,臣竊傷之。具以吏所侵聞。於是上乃厚諸矦之禮,省有司所奏諸矦事,加親親之恩焉。河水溢于平原, 大饑,人相食。秋七月,有星孛于西北。濟川王明坐殺中傅廢,遷房陵。七國之敗也,吳王子駒亡走閩越,怨東甌殺其父,常勸閩越擊東甌,閩粤從之,發兵圍東甌。東甌使人告急天子,天子問田蚡,蚡對曰:越人相攻擊,固其常,又數反覆,自秦時棄不屬,不足以煩中國往救也。莊助曰:特患力不能救,徳不能覆,誠能,何故棄之?且秦舉咸陽而棄之,何但越也?今小國以窮困來吿急,天子不救,尚安所愬,又何以子萬國乎?上曰:太尉不足與計,吾新即位,不欲出虎符發兵郡國。乃遣助以節發兵㑹稽,㑹稽守欲距灋,不為發,助乃斬一司馬,諭意指,遂發兵浮海救東甌。未至,閩越引兵罷。東甌請舉國内徙,乃悉舉其衆來,處於江、淮之間。九月,丙子晦,日有食之。上自初即位,招選天下文學材智之士,待以不次之位。四方士多上書言得失,自眩鬻者以千數,上簡拔其俊異者寵用之。莊助最先進,後又得吳人朱買臣、趙人吾丘夀王、蜀人司馬相如、平原東方朔、吳人枚臯、濟南終軍等,並在左右。每令與大臣辨論,中外相應以義理之文,大臣數屈焉。然相如特以辭賦得幸。朔臯不根持論,好詼諧,上以俳優畜之,雖數賞賜,終不任以事也。朔亦觀上顔色,時時直諫,有所補益。是嵗,上始為微行,北至池陽,西至黄山,南獵長楊,東游宜春,與左右能騎射者期諸殿門。常以夜出,自稱平陽矦,旦明入南山下,射鹿豕狐兎,馳騖禾稼之地,民皆號呼罵詈。鄠杜令欲執之,示以乗興物,乃得免。又嘗夜至柏谷,投逆旅宿,就逆旅主人求漿。主人翁曰:無漿,正有溺耳。且疑上為姦盜,聚少年欲攻之。主人嫗睹上狀貌而異之,止其翁曰:客非常人也,且又有僃,不可圖也。翁不聽。嫗飲翁以酒,醉而縛之,少年皆散走,嫗乃殺雞為食以謝客。明日上歸,召嫗,賜金千斤,拜其夫為羽林郎。後乃私置更衣,從宣曲以南十二所,夜投宿長楊、五柞等諸宫。上以道逺勞苦,又為百姓所患,乃使太中大夫吾丘夀王舉籍阿城以南,盩厔以東,宜春以西,提封頃畮及其賈直,欲除以為上林苑,屬之南山。又詔中尉、左、右内史表屬縣草田,欲以償鄠、杜之民。夀王奏事,上大説,稱善。時東方朔在傍,進諫曰:夫南山,天下之阻也。漢興,去三河之地,止霸、滻以西,都涇、渭之南,此所謂天下陸海之地,秦之所以虜西戎,兼山東者也。其山岀玉、石、金、銀、銅、鐵、良材,百工所取給,萬民所卬足也。又有秔稻、棃、栗、桑、麻、竹箭之饒。土宜薑、芋,水多䵷魚,貧者得以人給家足,無飢寒之憂,故酆、鎬之間,號為土膏,其賈畮一金。今規以為苑,絶陂池水澤之利,而取民膏腴之地,上乏國家之用,下奪農桑之業,是其不可一也。盛荆棘之林,廣狐菟之苑,大虎狼之虚,壊人冡墓,發人室廬,令幼弱懐土而思,耆老泣涕而悲,是其不可二也。斥而營之,垣而囿之,騎馳東西,車騖南北,有深溝大渠,夫一日之樂,不足以危無隄之輿,是其不可三也。夫殷作九市之宫而諸矦畔,靈王起章華之臺而楚民散,秦興阿房之殿而天下亂。糞土愚臣逆盛意,罪當萬死。上乃拜朔爲太中大夫給事中,賜黄金百斤。然遂起上林苑,如壽王所奏。上又好自擊熊豕,馳逐野獸。司馬相如上䟽諌曰:臣聞物有同類而殊能者,故力稱烏獲,㨗言慶忌,勇期、賁、育。臣之愚,竊以爲人誠有之,獸亦宜然。今陛下好陵阻險,射猛獸,卒然遇逸材之獸,駭不存之地,犯屬車之清塵,輿不及還轅,人不暇施巧,雖有烏獲、逢蒙之技不得用,枯木朽株盡爲難矣。是胡越起於轂下,而羌夷接軫也,豈不殆哉!雖萬全而無患,然本非天子之所宜近也。且夫清道而後行,中路而馳,猶時有銜橜之變,況乎渉豐草,騁丘虚,前有利獸之樂,而内無存變之意,其爲害也不難矣。夫輕萬乗之重不以爲安,樂岀萬有一危之塗以為娛,臣竊為陛下不取。蓋明者逺見於未萌,而知者避危於無形。旤固多藏於隱微,而發於人之所忽者也。故鄙諺曰:家累千金,坐不垂堂。此言雖小,可以諭大。上善之。

四年夏,有風赤如血。六月,旱。秋九月,有星孛于東北。是嵗,南越王佗死,其孫文王胡立。五年春,罷三銖錢,行半兩錢, 置五經博士。夏五月,大蝗。秋八月,廣川惠王越,清河哀王乗皆薨,無後,國除。

六年春二月乙未,遼東髙廟災。夏四月壬子,髙園便殿火。上素服五日。五月丁亥,太皇太后崩。六月癸巳,丞相昌免。武安矦田蚡為丞相。蚡驕侈,治宅甲諸第,田園極膏腴。市買郡縣物,相屬於道。多受四方賂遺,其家金玊、婦女、狗馬、聲樂、玩好,不可勝數。每入奏事,坐語移日,所言皆聽。薦人或起家至二千石,權移主上。上乃曰:君除吏已盡未?吾亦欲除吏。嘗請考工地益宅,上怒曰:君何不遂取武庫!是後乃稍退。秋,八月,有星孛于東方,長竟天。閩越王郢興兵擊南越邊邑,南越王守天子約,不敢擅興兵,使人上書吿天子。於是天子多南越義,大為發兵,遣大行王恢出豫章,大農令韓安國出㑹稽,擊閩越。淮南王安上書諫曰:陛下臨天下,布徳施恵,天下攝然,人安其生,自以没身不見兵革。今聞有司舉兵將以誅越,臣安竊為陛下重之。越,方外之地,翦髮文身之民也,不可以冠帶之國法度理也。自三代之盛,胡越不與受正朔,非彊弗能服,威弗能制也。以為不居之地,不牧之民,不足以煩中國也。自漢初定已來,七十二年,越人相攻擊者不可勝數,然天子未嘗舉兵而入其地也。臣聞越非有城郭邑里也,處谿谷之間,篁竹之中,習於水鬭,便於用舟,地深昧而多水險,中國之人不知其埶阻而入其地,雖百不當其一。得其地不可郡縣也,攻之不可暴取也,以地圖察其山川要塞,相去不過寸數,而間獨數百千里,阻險林叢,弗能盡著,視之若易,行之甚難。天下賴宗廟之靈,方内大寜,戴白之老,不見兵革,民得夫婦相守,父子相保,陛下之徳也。越人名為藩臣,貢酎之奉,不輸大内,一卒之用,不給上事,自相攻擊,而陛下發兵救之,是反以中國而勞蠻夷也。且越人愚戇輕薄,負約反覆,其不用天子之法度,非一日之積也。壹不奉詔,舉兵誅之,臣恐後兵革無時得息也。間者數年,嵗比不登,民待賣爵贅子以接衣食,賴陛下徳澤振救之,得毋轉死溝壑。四年不登,五年復蝗,民生未復。今發兵行數千里,資衣糧,入越地,輿轎而隃領,拕舟而入水,行數百千里,夾以深林叢竹,水道上下擊石,林中多蝮蛇猛獸,夏月暑時,歐泄霍亂之病相隨屬也。曾未施兵接刃,死傷者必衆矣。前時南海王反,陛下先臣使將軍間忌將兵擊之,以其軍降,處之上淦。後復反,㑹天暑多雨,樓船卒水居擊棹,未戰而疾死者過半,親老涕泣,孤子啼號,破家散業,迎尸千里之外,裹骸骨而歸,悲哀之氣,數年不息,長老至今以為記曽。未入其地,而禍已至此矣。陛下徳配天地,明象日月,恩至禽獸,澤及草木,一人有飢寒不終其天年而死者,為之悽愴於心。今方内無狗吠之警,而使陛下甲卒死亡,暴露中原,霑漬山谷,邊境之民為之早閉晏開,朝不及夕,臣安竊為陛下重之。不習南方地形者,多以越為人衆兵彊,能難邊城。淮南全國之時,多為邊吏。臣竊聞之,與中國異,限以髙山,人迹絶,車道不通,天地所以隔外内也。其入中國,必下領水,領水之山峭峻,漂石破舟,不可以大船載食糧下也。越人欲為變,必先田餘干界中,積食糧,乃入,伐材治船,邊城守?誠謹,越人有入伐材者,輒收捕,焚其積聚,雖百越柰邊城何?且越人緜力薄材,不能陸戰,又無車騎弓弩之用,然而不可入者,以保地險,而中國之人不耐其水土也。臣聞越甲卒不下數十萬,所以入之,五倍乃足,輓車奉餉者不在其中。南方暑濕,近夏癉熱,暴露水居,蝮蛇蠚生,疾疢多作,兵未血刃而病死者什二三,雖舉越國而虜之,不足以償所亡。臣聞道路言,閩越王弟甲弑而殺之。甲以誅死,其民未有所屬。陛下若欲來内,處之中國,使重臣臨存,施德垂賞以招致之,此必?幼扶老以歸聖徳。若陛下無所用之,則繼其絶世,存其亡國,建其王矦,以為畜越,此必委質為藩臣,世共貢職。陛下以方寸之印,丈二之組,塡撫方处,不勞一卒,不頓一㦸,而威徳並行。今以兵入其地,此必震恐,以有司為欲屠滅之也,必雉兎逃入山林險阻。背而去之,則復相羣聚。留而守之,歴嵗經年,則士卒罷勌,食糧乏絶,民苦兵事,盜賊必起。臣聞長老言,秦之時,嘗使尉屠睢擊越,又使監禄鑿渠通道,越人逃入深山林叢,不可得攻,留軍屯守空地,曠日引乆,士卒勞倦,越出擊之,秦兵大破,乃發適戍以僃之。當此之時,外内騷動,皆不聊生,亡逃相從,羣為盜賊,於是山東之難始興。兵者凶事,一方有急,四面皆聳。臣恐變故之生,姦邪之作,由此始也。臣聞天子之兵,有征而無戰,言莫敢校也。如使越人蒙徼幸,以逆執事之顔行,厮輿之卒,有一不備而歸者,雖得越王之首,臣猶竊為大漢羞之。陛下以四海為境,生民之屬皆為臣妾,垂徳恵以覆露之,使安生樂業,則澤被萬世,傳之子孫,施之無窮,天下之安,猶泰山而四維之也。夷狄之地,何足以為一日之閒,而煩汗馬之勞乎。詩云:王猶允塞,徐方既來。言王道甚大,而逺方懐之也。臣安竊恐將吏之以十萬之師為一使之任也。是時漢兵遂出,未隃領,閩越王郢發兵距險。其弟餘善乃與相宗族謀曰:王以擅發兵擊南越不請,故天子兵來誅。漢兵衆彊,即幸勝之,後來益多,終滅國而止。今殺王以謝天子。天子聽,罷兵,固國完。不聽,乃力戰;不勝,即亡入海。皆曰:善。即鏦殺王,使使奉其頭致大行。大行曰:所爲來者誅王。今王頭至謝罪,不戰而殞,利莫大焉。乃以便宜案兵告大農軍,而使使奉王頭馳報天子。詔罷兩將兵,曰:郢等首惡,獨無諸孫,繇君丑不與謀焉。乃使中郎將立丑爲越繇王,奉閩越先祭祀。餘善已殺郢,威行於國,國民多屬,竊自立爲王,繇王不能制。上聞之,爲餘善不足復興師,曰:餘善數與郢謀亂,而後首誅郢,師得不勞。因立餘善爲東越王,與繇王並處。上使莊助諭意南粤,南粤王胡頓首曰:天子乃爲臣興兵討閩越,死無以報徳。遣太子嬰齊入宿衛,謂助曰:國新被寇,使者行矣。胡方日夜裝,入見天子。助還過淮南,上又使助諭淮南王安以討越事,嘉答其意,安謝不及。助既去南越,南越大臣皆諫其王曰:漢興兵誅郢,亦行以驚動南越。且先王昔言,事天子期無失禮。要之不可以説好語,入見則不得復歸,亡國之勢也。於是胡稱病,竟不入見。是嵗,韓安國為御史大夫, 東海太守濮陽汲黯為主爵都尉。始黯為謁者,以嚴見憚。東越相攻,上使黯往視之,不至,至吳而還,報曰:越人相攻,固其俗然,不足以辱天子之使。河内失火,延燒千餘家,上使黯往視之,還報曰:家人失火,屋比延燒,不足憂也。臣過河南,河南貧人傷水旱萬餘家,或父子相食,臣謹以便宜,持節發河南倉粟以振貧民。臣請歸節,伏矯制之罪。上賢而釋之。其在東海,治官理民,好清靜,擇丞史任之,責大指而已,不苛小。黯多病,臥閨閤内不出,嵗餘,東海大治,稱之。上聞,召為主爵都尉,列於九卿。其治務在無為,引大體,不拘文法。黯為人性倨少禮,面折不能容人之過。時天子方招文學儒者。上曰:吾欲云云。黯對曰:陛下内多欲而外施仁義,柰何欲效唐虞之治乎。上黙然,怒,變色而罷朝,公卿皆為黯懼。上退謂左右曰:甚矣汲黯之戇也。羣臣或數黯,黯曰:天子置公卿輔弼之臣,寧令從諛承意,陷主於不義乎?且己在其位,縱愛身,柰辱朝廷何?黯多病,病且滿三月,上常賜告者數,終不愈。最後病,莊助為請告。上曰:汲黯何如人哉?助曰:使黯任職居官,無以踰人。然至其輔少主,守城深堅,招之不來,麾之不去,雖自謂賁、育亦不能奪之矣。上曰:然。古有社稷之臣,至如黯,近之矣。匈奴来請和親,天子下其議。大行王恢,燕人也,習胡事,議曰:漢與匈奴和親,率不過數嵗,即復倍約。不如勿許,興兵擊之。韓安國曰:匈奴遷徙鳥舉,難得而制,自上古不屬為人。今漢行數千里,與之爭利,則人馬罷乏,虜以全制其敝,此危道也,不如和親。羣臣議者多附安國,於是上許和親。

元光元年冬十一月,初令郡國舉孝㢘各一人,從董仲舒之言也。衛尉李廣為驍騎將軍,屯雲中;中尉程不識為車騎將軍,屯鴈門。六月罷。廣與不識俱以邉太守將兵,有名當時,廣行無部伍、行陳,就善水草舍止,人人自便,不擊刁斗以自衛,莫府省約文書,然亦逺斥?,未嘗遇害。程不識正部曲行伍營陳,撃刁斗,士吏治軍簿至明,軍不得休息,然亦未嘗遇害。不識曰:李廣軍極簡易,然虜卒犯之,無以禁也。而其士卒亦佚樂,咸樂為之死。我軍雖煩擾,然虜亦不得犯我。然匈奴畏李廣之略。士卒亦多樂從李廣而苦程不識

臣光曰:易曰:師出以律,否臧凶。言治衆而不用法,無不凶也。李廣之將使人人自便,以廣之材如此焉可也。然不可以為法,何則?其繼者難也。况與之並時而為將乎?夫小人之情,樂於安肆而昧於近禍。彼既以程不識為煩擾而樂於從廣,且將仇其上而不服。然則簡易之害,非徒廣軍無以禁虜之倉卒而已也。故曰:兵事以嚴終,為將者亦嚴而已矣。然則傚程不識,雖無功猶不敗。傚李廣,鮮不覆亡哉!

夏四月,赦天下。五月,詔舉賢良文學,上親䇿之。

秋七月癸未,日有食之。資治通鑑卷第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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