潛研堂文集卷四

潛研堂文集卷四

嘉定錢大昕

荅問一

問：坤文言，葢言順也。本義云：順當作愼，然否？

曰：以愚所聞，馴與順古文相通，象傳之馴致與文言之順，其義一也。攷尙書疇若予工，疇若予上下草木鳥獸。先儒訓若爲順，而史記舜本紀云：誰能馴予工？誰能馴予上下草木鳥獸？又五品不遜，先儒亦訓爲順，而史記引其文云：五品不馴，是馴與順本一字矣。史記馴字，徐廣皆讀曰訓，而易馴致字，徐邈亦讀爲訓。訓者，順也。漢人書乾坤字皆作巛，馴、順、訓並从乾巛之巛得聲。周官土訓，先鄭司農亦讀爲馴，北方人讀馴如訓之平聲，此古音之僅存者。順與馴義同，而音亦相近，不當破順爲愼也。䝉六三象傳云：勿用取女，行不順也。女以從一爲順，見金夫而不有躬，是爲不順。本義破爲愼，亦非經旨。

問：虞仲翔解虎尾、虎視、虎變，皆以坤爲虎，譏俗儒以兌爲虎之失，何也？

曰：卦位坤在西南未申之間，於天文參爲白虎，正當實沈申右。管輅傳亦云：申未爲虎。漢儒據禮記，左蒼龍，右白虎，震爲龍，則兌當爲虎，然於天文未宻，故仲翔譏之。問：履九四愬愬終吉，諸儒皆以恐懼釋之。馬融本作虩虩，似亦通。

曰：說文引易履虎尾虩虩，訓爲恐懼，則漢儒固皆作虩矣。震來虩虩，荀慈明本亦作愬愬。愬虩義同。公羊傳靈公望見趙盾，愬而再拜，注：愬者，驚貌。

問：大畜彖傳剛健篤實，輝光，日新其德，鄭康成以日新絶句，其德連下句，與王輔嗣異，何也？

曰：二讀俱通，以大有彖傳例之，則鄭較長。劉邠問：管輅易言剛健篤實，輝光日新，斯爲同不？輅曰：不同之名，朝旦爲輝，日中爲光，是輅亦從鄭讀也。王輔嗣雖以其德二字連上句，然其傳云：凡物旣厭而退者，弱也；旣榮而隕者，薄也。夫能輝光日新其德者，唯剛健篤實也。與鄭義亦不相遠。陸德明釋文以大畜剛健爲句，篤實輝光爲句，日新其德爲句，則失輔嗣之旨矣。漢書禮樂志輝光日新，晉張華四箱樂歌濟我王道，輝光日新，皆與鄭合。

問豐上六?其无人，說文無闃字，葢漢儒附益之字

曰孟喜本作窒。許君偁易主孟氏，故不別出闃字。虞仲翔訓爲空。仲翔世習孟氏易，當亦用窒字。窒本訓塞，反訓爲空，猶亂之訓治，徂之訓存也。列子黄帝篇至人濳行不空，注云：一本空作窒。莊子達生篇引此文亦作窒。是窒有空義也。或曰：闃當爲䆷。說文：䆷，空貌。問：豐其屋，天際翔也。諸家本各不同，說亦互異，未審宜何從。

曰：李鼎祚集解據孟喜本，際作降，翔作祥，云天降下惡祥也。鄭康成、王肅本並作祥，葢漢儒相承之本如此。際、降字形相涉，故本或爲際。鄭讀爲瘵，訓病雖與孟本異，而意猶不甚遠。王弼改爲翔，䟽家申之，以爲如鳥之飛翔於天，則失之甚矣。問渙羣之義。

曰：吕氏春秋嘗引斯爻而說之曰：渙者，賢也。羣者，衆也。元者，吉之始也。渙其羣元吉者，其佐多賢也。吕氏去古未遠，傳授當有所自。孔子云：寛則得衆。又云：羣而不黨。孟子云：得道者多助。白虎通曰：君之爲言羣也。六四居大臣之位，以進賢爲已任，旁求俊乂，聚之於朝，所謂其心休休如有容者，故有元吉之占。且㧞茅征吉，泰之所以吉亨也；勿疑朋盍簪，豫之所以志大行也。朋黨之議，皆起於叔季之世。聖人處渙散之時，以收拾人心爲本，而先散其羣，毋乃蹈商王億兆夷人離心離德之覆轍乎！伊川言君臣同功，所以濟渙，天下渙散而能使之羣聚，可謂大善之吉。與吕覽義亦相近。蘇氏云：羣者，聖人之所欲渙以混一天下者也。未合易旨。

問：耒耨之利，注，家訓耨爲耘，詞意似不倫。

曰：耨與耒皆田器之名。說文作槈，或作鎒，訓爲薅器。詩：庤乃錢鎛。毛公訓鎛爲鎒。世本　作耨。釋器：斪斸謂之定。李廵云：鋤也。廣雅：定謂之耨。然則鎛也，定也，斪斸也，鋤也，槈也，一物而異名也。吕氏春秋任地篇：耨柄尺，此其度也。其耨六寸，所以閒稼也。高誘云：耨，所以耘苗也。馬融注易訓耨爲耡，亦指器名。

問：八卦方位，何以有先天後天之殊？

曰：說卦傳孔子所作，其言曰：震東方，㢲東南，離南方，乾西北，坎正北，艮東北。唯不見坤兌二方。兌爲正秋，則必正西方矣。坤介於離兌之閒，亦必位西南矣。伏羲畫卦以來，葢已有之。伏羲以木德王，而傳稱帝出乎震，是震東㢲東南之位，必出於伏羲，不當別有方位也。漢唐以前，儒家與方士均未有言先天圖者。宋初方士始言之，而儒家尊信其說，欲取以駕乎文王、孔子之上，毋乃好奇而誣聖人乎。天地水火，雷風山澤，各自相對，本無方位之可言。後儒援天地定位四語，傅㑹先天之說，尤爲非是。夫天高而尊，地下而卑，古今不易之位也。地勢北高而南下，君位北而南面，臣位南而北面。信如乾南坤北之說，上下傎倒甚矣，安得云定位乎？

問：乾健坤順，坎陷離麗，兌說皆取諧聲，而震㢲艮獨否，何也？

曰：古書皆以音見義，古讀動如董，故說文東訓動震，動或作振，董以動訓震，取同位之雙聲也。䝉象傳以㢲與實合韻，入與納通，納亦與內通，㢲可協，實亦可協入矣。艮从目从匕，亦當兼取匕聲。古者支眞兩部相近，如振恒爲榰恒，祇敬爲振敬之?。垠鄂亦作沂鄂，則艮止音亦相近也。

問雜卦屯見䝉雜之義。

曰：說文屯从屮貫一。一，地也。屮，艸木初生也。艸木初出地上，故有見義。古書䝉與厖通。詩：狐裘䝉戎。春秋傳作厖茸。䝉伐有苑。鄭亦訓䝉爲厖。三國志魏文帝紀注：或以雜文爲䝉，故䝉有雜義。

問：升之爲不來，何也？

曰：說文：不，鳥飛上翔，不下來也。从一，一猶天也。故不來爲上升之義。

問春秋內外傳占筮之法。

曰：春秋之世，三易尙存。其以周易占者，一爻變則以變爻辭占，如觀之否，歸妹之睽，明夷之謙之?是也。數爻變，則以彖辭占，如艮之八，屯貞悔豫皆八是也。六爻皆不變，亦以彖辭占，泰之八是也。以爻辭占，稱九六；以彖辭占，稱八九。六八之名，惟周易有之。若雜以它占，則否千乘三去射其元王。不云蠱之八，復之八者，非周易繇詞也。

問：不變之卦，不云七而云八，何？

曰：惠氏棟嘗言之：蓍圓而神，七也；卦方以知，八也；六爻易以貢九六也。七七四十九蓍之數，八八六十四卦之數，九六變成三百六十四爻之數。神以知來，知以藏往。知來爲卦之未成者，藏往爲卦之已成者，故不曰七而曰八。春秋内外傳從無筮得某卦之七者，以七者筮之數未成卦也。

問：卦變之說，漢儒謂之之卦，諸家所說各殊，願聞其審。

曰：虞仲翔說易，專取旁通與之卦。旁通者，乾與坤，坎與離，艮與兌，震與㢲，交相變也。之卦，則以兩爻交易而得一卦。乾坤者，諸卦之宗。復臨、泰、大壯、夬陽息卦，姤、遯、否、觀、剝陰消卦，皆自乾、坤來，而諸卦又生於消息卦。三陰三陽之卦，自泰來者九：恒初四易也，井初五易也，蠱初上易也，豐二四易也，旣濟二五易也，賁二上易也，歸妹三四易也，節三五易也，損三上易也。自否來者九：益初四易也，噬嗑初五易也，隨初上易也，渙二四易也，未濟二五易也，困二上易也，漸三四易也，旅三五易也，咸三上易也。二陰二陽之卦自臨來者四：升初三易也，解初四易也，明夷二三易也，震二四易也。自遯來者四：无妄初三易也，家人初四易也，訟二三易也，㢲二，四易也。自大壯來者四：大畜上，四易也；睽上，三易也；需五，四易也；兌五，三易也。自觀來者四：萃上，四易也；蹇上，三易也；晉五，四易也；艮五，三易也。臨二之五爲屯，觀上之初亦爲屯。臨初之上爲䝉，觀五之二亦爲䝉。故不從自臨、觀來之例。於屯曰坎二之初，於䝉曰艮三之二也。遯二之五爲鼎，大壯上之初亦爲鼎，遯初之上爲革，大壯五之二亦爲革，於例不當從遯、大壯來。而仲翔於鼎曰大壯上之初，於革曰遯上之初，失其義矣。愚謂鼎、葢離二之初，革、葢兌三之二也，臨初之五爲坎，觀上之二亦爲坎。遯初之五爲離，大壯上之二亦爲離，臨二之上爲頤，觀五之初亦爲頤，遯二之上爲大過，大壯五之初亦爲大過。此四卦亦不得從臨、觀、遯、大壯來之例。中孚、小過二卦則非臨、觀、遯、大壯所能變。且頤、大過、中孚、小過與坎、離、乾、坤，皆反復不衰之卦，故別自爲例。於頤曰晉四之初，於大過曰訟三之上，於中孚曰訟四之初，於小過曰晉三之上。而仲翔於大過仍取大壯五之初，於頤兼取臨二之上，又於坎云觀上之二，於離云遯初之五，皆自紊其例也。一陰一陽之卦，仲翔說易未及之。今依其例理而董之，則復初之二爲師，初之三爲謙，剝上之五爲比，上之四爲豫。姤初之二爲同人，初之三爲履，夬上之五爲大有，上之四爲小畜。毎卦當各生二卦也。而仲翔於謙云剝上之三，於豫云復初之四，於比云師二之五，此別取兩象易爲義。其注大畜云萃五之二成臨，於豐云噬嗑上之三，於旅云賁初之四，亦兩象易也。睽本大壯上之三，而仲翔注繫辭葢取諸暌，又云无妄五之二，亦自紊其例也。

問：鄭康成以爻辰說易，今其書不傳，惟見於詩禮正義所引，如比之初六，辰在未上，直東井；坎六四，辰在丑，上，直斗及天弁。中孚六四，辰在丑，上，直天淵。困九二云：初六，辰在未上，直天厨。皆援天文以取象，可引伸其說否？

曰：鄭氏爻辰之例，初九辰在子。頤初云：舍爾靈龜，子爲天黿。龜者，黿屬也。同人初云：同人于門。隨初云出門交有功，節初云不出戸庭，予上直危，危爲葢屋，故有門戸之象。節九二不出門庭，二亦據初，故云門也。明夷初云三日不食，子爲元枵，虛中也，故有不食之象。九二辰在寅，泰二云用馮河，寅上直天漢，雲漢，天河也。九三辰在辰，大壯三云羸其角，辰上直角也。九五，辰在申，萃五云大人虎變，申上直參，參爲白虎也。上九，辰在戌，暌上云見豕負塗，戌上直奎，奎爲封豕也。初六，辰在未，小過初云飛鳥以凶，未爲鶉首也。六三，辰在亥，上直營室，營室爲淸廟。萃、渙之彖辭皆云王假有廟，謂六三也。六四辰在丑，大畜四云童牛之牿，丑上直牽牛也。上六辰在巳，小過上云飛鳥離之，已爲鶉尾也。小過六爻，惟初上有飛鳥之象，此其義也。解上云公用射隼，已上直翼，翼爲羽翮有隼象也。此皆可以爻辰求之者也。康成初習京氏易，後從馬季長授費氏易。費氏有周易分野一書，其爻辰之注所從出乎？濳硏堂文集卷四。　　　　　　門人袁廷檮校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