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節
共 4773字,需浏览 10分钟
·
2023-12-06 00:36
立節
士君子之有勇而果於行者,不以立節行義,而以妄死非名,豈不痛哉!士有殺身以成仁,觸害以立義,倚於節理而不議死地,故能身死,名流於來世。非有勇斷,孰能行之?子路曰:不能勤苦,不能恬貧窮,不能輕死亡,而曰我能行義,吾不信也。昔者申包胥立於秦庭,七日七夜,哭不絶聲,遂以存楚。不能勤苦,安能行此?曽子布衣緼袍未得完,糟糠之食,藜藿之羮未得飽,義不合則辭上卿,不恬貧窮,安能行此?比干将死而諌逾忠,伯夷、叔齊餓死于首陽而志逾彰。不輕死亡,安能行此?故夫士欲立義行道,毋論難易,而後能行之;立身著名,無顧利害,而後能成之。詩曰:彼其之子,碩大且篤。非良篤修激之君子,其誰能行之哉!王子比干殺身以成其忠,尾生殺身以成其信,伯夷叔齊殺身以成其廉。此四子者,皆天下之通士也,豈不愛其身哉?以為夫義之不立,名之不著,是士之恥也,故殺身以遂其行。因此觀之,卑賤貧窮,非士之恥也。夫士之所恥者,天下舉忠而士不與焉,舉信而士不與焉,舉廉而士不與焉。三者在乎身,名傳於後世,與日月並而不息,雖無道之世,不能汚焉。然則非好死而惡生也,非惡富貴而樂貧賤也。由其道,遵其理,尊貴及已,士不辭也。孔子曰:富而可求,雖執鞭之士,吾亦為之;冨而不可求,從吾所好,大聖之操也。詩云:我心匪石,不可轉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言不失已也。能不失已,然後可與濟難矣。此士君子之所以越衆也。
楚伐陳,陳西門燔,因使其降民脩之。孔子過之,不軾。子路曰:禮,過三人則下車,過二人則軾。今陳脩門者人數衆矣,夫子何為不軾?孔子曰:丘聞之,國亡而不知,不智;知而不爭,不忠;忠而不死,不廉。今陳脩門者不行一於此,丘故不為軾也。
孔子見齊景公,景公致廩丘以為養,孔子辭不受。出謂弟子曰:吾聞君子當功以受禄。今說景公,景公未之行,而賜我廩丘,其不知丘亦甚矣。遂辭而行。曽子衣弊衣以耕。魯君使人徃致邑焉,曰:請以此脩衣。曽子不受。反復徃,又不受。使者曰:先生非求於人,人則獻之,奚為不受?曽子曰:臣聞之,受人者畏人,子人者驕人。縱君有賜,不我驕也。我能勿畏乎?終不受。孔子聞之曰:參之言足以全其節也。子思居於衛,緼袍無表,二旬而九食。田子方聞之,使人遺狐白之裘。恐其不受,因謂之曰:吾假人,遂忘之。吾與人也,如棄之。子思辭而不受。子方曰:我有子無。何故不受。子思曰:伋聞之。妄與不如遺棄物於溝壑。伋雖貧也。不忍以身為溝壑。是以不敢當也。
宋襄公兹父為桓公太子。桓公有後妻子曰公子目夷。公愛之。兹父為公愛之也。欲立之,請於公曰:請使目夷立,臣為之相兄以佐之。公曰:何故也?對曰:臣之舅在衞,愛臣,若終立,則不可以徃,絶迹於衛,是背母也。且臣自知不足以處目夷之上。公不許。彊以請公,公許之。将立公子目夷,目夷辭曰:兄立而弟在下,是其義也。今弟立而兄在下,不義也。不義而使目夷為之,目夷将逃。乃逃之衞。兹父從之。三年,桓公有疾,使人召兹父:若不來,是使我以憂死也。兹父乃反,公復立之以為太子,然後目夷歸也。
晉驪姬譛太子申生於獻公,獻公将殺之。公子重耳謂申生曰:為此者,非子之罪也。子胡不進辭?辭之,必免於罪。申生曰:不可,我辭之,驪姬必有罪矣。吾君老矣,㣲驪姬寢不安席,食不甘味,如何使吾君以恨終哉?重耳曰:不辭,則不若速去矣。申生曰:不可。去而免於死,是惡吾君也。夫彰父之過,而取美諸侯,孰肯内之?入困於宗,出困於逃,是重吾惡也。吾聞之,忠不暴君,智不重惡,勇不逃死。如是者,吾以身當之。遂伏劒死。君子聞之曰:天命矣夫!世子!詩曰:萋兮斐兮,成是貝錦。彼譛人者,亦已太甚。
晉獻公之時,有士焉曰狐突,傅太子申生。公立驪姬為夫人,而國多憂,狐突稱疾不出。六年,獻公以譛誅太子。太子将死,使人謂狐突曰:吾君老矣,國家多難,傅一出以輔吾君,申生受賜,以死不恨。再拜稽首而死。狐突乃復事獻公。三年,獻公卒,狐突辭於諸大夫曰:突受太子之詔,今事終矣。與其久生亂世也,不若死而報太子。乃歸,自殺。
楚平王使奮揚殺太子建,未至而遣之。太子奔宋。王召奮揚,使城父人執之以至。王曰:言出於予口,入於爾耳,誰告建也?對曰:臣告之。王初命臣曰:事建如事余。臣不佞,不能貳也。奉初以還,故遣之。已而悔之,亦無及也。王曰:而敢來,何也?對曰:使而失命,召而不來,是重過也。逃無所入。王乃赦之。
晉靈公暴,趙宣子驟諌,靈公患之,使鉏之彌賊之。鉏之彌晨往,則寢門闢矣。宣子盛服将朝,尚早,坐而假寢。之彌退,歎而言曰:不忘恭敬,民之主也。賊民之主,不忠;棄君之命,不信。有一於此,不如死也。遂觸槐而死。
齊人有子蘭子者,事白公勝。勝将為難,乃告子蘭子曰:吾将舉大事於國,願與子共之。子蘭子曰:我事子而與子殺君,是助子之不義也。畏患而去子,是遁子於難也。故不與子殺君,以成吾義;契領於庭,以遂吾行。
楚有士申鳴者,在家而養其父,孝聞於楚國,王欲授之相,申鳴辭不受。其父曰:王欲相汝,汝何不受乎?申鳴對曰:舎父之孝子,而為王之忠臣,何也?其父曰:使有禄於國,立義於庭,汝樂,吾無憂矣。吾欲汝之相也。申鳴曰:諾。遂入朝,楚王因授之相。居三年,白公為亂,殺司馬子期,申鳴将徃死之。父止之曰:棄父而死,其可乎?申鳴曰:聞夫仕者,身歸於君,而禄歸於親。今既去子事君,得無死其難乎?遂辭而往,因以兵圍之。白公謂石乞曰:申鳴者,天下之勇士也,今以兵圍我,吾為之奈何?石乞曰:申鳴者,天下之孝子也,往劫其父以兵,申鳴聞之,必來,因與之語。白公曰:善。則往取其父,持之以兵。告申鳴曰:子與吾,吾與子分楚國;子不與吾,子父則死矣。申鳴流涕而應之曰:始吾父之孝子也,今吾君之忠臣也。吾聞之也,食其食者死其事,受其禄者畢其能。今吾已不得為父之孝子矣,乃君之忠臣也,吾何得以全身?援桴鼓之,遂殺白公。其父亦死。王賞之金百斤。申鳴曰:食君之食,避君之難,非忠臣也;定君之國,殺臣之父,非孝子也。名不可兩立,行不可兩全也。如是而生,何面目立於天下?遂自殺也。
齊莊公且伐莒,為車五乗之賔,而杞梁、華舟獨不與焉,故歸而不食。其母曰:汝生而無義,死而無名,則雖非五乗,孰不汝笑也?汝生而有義,死而有名,則五乗之賔,盡汝下也。趣食乃行。杞梁、華舟同車,侍於莊公而行。至莒,莒人逆之。杞梁、華舟下鬭,獲甲首三百。莊公止之曰:子止,與子同齊國。杞梁、華舟曰:君為五乗之賔,而舟、梁不與焉,是少吾勇也。臨敵渉難,止我以利,是汚吾行也。深入多殺者,臣之事也。齊國之利,非吾所知也。遂進鬭,壊軍陷陣,三軍弗敢當。至莒城下,莒人以炭置地,二人立有間,不能入。隰侯重為右,曰:吾聞古之士犯患渉難者,其去遂於物也。來,吾踰子。隰侯重仗楯伏炭,二子乗而入,顧而哭之。華舟後息。杞梁曰:汝無勇乎?何哭之久也?華舟曰:吾豈無勇哉?是其勇與我同也。而先吾死,是以哀之。莒人曰:子毋死,與子同莒國。杞梁、華舟曰:去國歸敵,非忠臣也;去長受賜,非正行也。且雞鳴而期,日中而忘之,非信也。深入多殺者,臣之事也。莒國之利,非吾所知也。遂進鬭,殺二十七人而死。其妻聞之而哭,城為之阤,而隅為之崩,此非所以起也。
越甲至齊,雍門子狄請死之。齊王曰:鼓鐸之聲未聞,矢石未交,長兵未接,子何務死之,為人臣之禮邪?雍門子狄對曰:臣聞之,昔者王田於囿,左轂鳴,車右請死之,而王曰:子何為死?車右對曰:為其鳴吾君也。王曰:左轂鳴者,工師之罪也,子何事之有焉?車右曰:臣不見工師之乗,而見其鳴吾君也。遂刎頸而死。知有之乎?齊王曰:有之。雍門子狄曰:今越甲至,其鳴吾君也,豈左轂之下哉?車右可以死左轂,而臣獨不可以死越甲也。遂刎頸而死。是日,越人引甲而退七十里,曰:齊王有臣鈞如雍門子狄,擬使越社稷不血食。遂引甲而歸。齊王葬雍門子狄以上卿之禮。
楚人将與吳人戰,楚兵寡而吳兵衆。楚将軍子囊曰:我擊此國必敗,辱君虧地,忠臣不忍為也。不復於君,黜兵而退,至於國郊,使人復於君曰:臣請死。君曰:子大夫之遁也,以為利也。而今誠利,子大夫毋死。子囊曰:遁者無罪,則後世之為君臣者,皆入不利之名,而効臣遁。若是則楚國終為天下弱矣。臣請死。退而伏劒。君曰:誠如此,請成子大夫之義。乃為桐棺三寸,加斧質其上,以徇於國。
宋康公攻阿,屠單父,成公趙曰:始吾不自知,以為在千乗則萬乗不敢伐,在萬乗則天下不敢圖。今趙在阿,而宋屠單父,則是趙無以自立也。且往誅宋。趙遂入宋,三月不得見。或曰:何不因鄰國之使而見之?成公趙曰:不可。吾因鄰國之使而刺之,則使後世之使不信,荷節之信不用。皆曰:趙使之然也,不可。或曰:何不因群臣道徒處之士而刺之?成公趙曰:不可。吾因群臣道徒處之士而刺之,則後世之忠臣不見信,辯士不見顧,皆曰:趙使之然也,不可。吾聞古之士,怒則思理,危不忘義,必将正行以求之耳。朞年,宋康公病死,成公趙曰:廉士不辱名,信士不惰行。今吾在阿,宋屠單父,是辱名也;事誅宋王,朞年不得,是惰行也。吾若是而生,何面目而見天下之士!遂立槁於彭山之上。
佛肹用中牟之縣畔設禄邑,炊鼎,曰:與我者受邑,不與我者其烹。中牟之士皆與之。城北餘子田 獨後至,袪衣将入鼎,曰: 聞之,義者軒冕在前,非義弗乗斧 於後,義死不避。遂祛衣将入鼎,佛肹播而之。趙簡子屠中牟,得而取之。論有功者,用田 為始。田 曰:吾聞廉士不恥人,如此而受中牟之功,則中牟之士終身慙矣。襁負其母,南徙於楚。楚王髙其義,待以司馬。
齊崔杼弑莊公,邢蒯聵使晉而反。其僕曰:崔杼弑莊公,子将奚如?邢蒯聵曰:驅之将入,死而報君。其僕曰:君之無道也,四鄰諸侯莫不聞也。以夫子而死之,不亦難乎?邢蒯聵曰:善能言也,然亦晚矣。子早言我,我能諌之,諌不聽,我能去。今既不諌,又不去。吾聞食其禄者死其事,吾既食亂君之禄矣,又安得治君而死之?遂驅車入死。其僕曰:人有亂君,人猶死之;我有治長,可毋死乎?乃結轡自刎於車上。君子聞之曰:邢蒯聵可謂守節死義矣。死者,人之所難也。僕夫之死也,雖未能合義,然亦有志士之意矣。詩云:夙夜匪懈,以事一人。邢生之謂也。孟子曰:勇士不忘喪其元。僕夫之謂也。燕昭王使樂毅伐齊,閔王亡。燕之初入齊也,聞蓋邑人王歜賢,令於軍曰:環蓋三十里毋入,以歜之故。已而使人謂歜曰:齊人多髙子之義,吾以子為将,封子萬家。歜固謝燕人。燕人曰:子不聽,吾引三軍而屠蓋邑。王歜曰:忠臣不事二君,貞女不更二夫。齊王不聽吾諌,故退而耕於野。國既破亡,吾不能存,今又劫之以兵為君将,是助桀為暴也。與其生而無義,固不如烹。遂懸其軀於樹枝,自奮絶脰而死。齊亡大夫聞之曰:王歜布衣,義猶不背齊向燕,況在位食禄者乎?乃相聚如莒,求諸公子,立為襄王。
左儒友於杜伯,皆臣周宣王。宣王将殺杜伯而非其罪也。左儒争之于王,九復之,而王弗許也。王曰:别君而異友,斯汝也。左儒對曰:臣聞之,君道友逆,則順君以誅友;友道君逆,則率友以違君。王怒曰:易而言則生,不易而言則死。左儒對曰:臣聞古之士,不枉義以從死,不易言以求生。故臣能明君之過,以死杜伯之無罪。王殺杜伯,左儒死之。
莒穆公有臣曰朱厲附,事穆公,不見識焉。冬處於山林,食杼栗;夏處洲澤,食蓤藕。穆公以難死,朱厲附将往死之。其友曰:子事君而不見識焉,今君難,吾子死之,意者其不可乎?朱厲附曰:始我以為君不吾知也,今君死而我不死,是果不知我也。吾将死之,以激天下不知其臣者。遂往死之。
楚荘王獵於雲夢,射科雉,得之。申公子倍攻而奪之。王将殺之。大夫諌曰:子倍自好也,爭王雉,必有說。王姑察之。不出三月,子倍病而死。邲之戰,楚大勝晉,歸而賞功。申公子倍之弟進請賞於王曰:人之有功也,賞於車下。王曰:奚謂也?對曰:臣之兄讀故記曰:射科雉者,不出三月,必死。臣之兄,爭而得之,故夭死也。王命發乎府而視之,於記果有焉,乃厚賞之。
說苑卷第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