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書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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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2-06 03:25

漢書四

傳:

酈食其,陳留人也。好讀書,身長八尺,人皆謂之狂生,自謂我非狂。沛公至高陽傳舍,使人召食其。至入謁,沛公方踞牀,令兩女子洗而見食其。食其入卽,長揖不拜,曰:足下欲助秦攻諸侯乎?欲率諸侯破秦乎?沛公罵曰:豎儒!夫天下同苦秦久矣,故諸侯相率攻秦,何謂助秦?食其曰:必欲聚徒合義兵,誅無道秦,不宜踞見長者。於是沛公輟洗起衣,延食其上坐,謝之。漢王據守敖倉,而使食其說齊王曰:王知天下之所歸乎?曰:不知也。天下何歸?曰:歸漢。齊王曰:先生何以言之?曰:漢王與項王約,先入咸陽者王之。項王背約不與,而遷殺義帝。漢王起蜀漢之兵擊三秦,出關而責義帝之負處,收天下之兵,立諸侯之後,降城卽以侯其將,得賂則以分其士,與天下同其利,豪英賢才皆樂爲之用。諸侯之兵四面而至,蜀漢之粟方舩而下。項王有背約之名,殺義帝之負,於人之功無所記,於人之罪無所忘,戰勝而不得其賞,㧞城而不得其封,非項氏莫得用事。爲人刻印刓而不能授,攻城得賂,積財而不能賞。天下叛之,賢材怨之,而莫爲之用。故天下之士歸於漢王,可坐而策也。夫漢王發蜀漢,定三秦,渉西河之水,援上黨之兵,下井陘,破北魏,此黃帝之兵,非人之力,天之福也。今巳據敖倉之粟,塞成皐之險,守白馬之津,杜太行之阨,拒飛狐之口,天下後服者先亡矣。王疾下漢王,齊國社稷可得而保也。不下漢王,危亡可立而待也。田廣廼聽食其,罷歷下兵,守戰備。

陸賈,楚人也,有口辯,常居左右,時時前說,稱詩、書。高帝罵之曰:乃公居馬上得之,安事詩、書?賈曰:馬上得之,寧可以馬上治乎?且文武並用,長久之術也。昔者吳王夫差、智伯極武而亡,秦任刑法不變,卒滅趙氏。向使秦巳并天下,行仁義,法先聖,陛下安得而有之?高帝不懌,有慙色,謂賈曰:試爲我著秦所以失天下,吾所以得之者,及古成敗之國事。賈凡著十二篇,毎奏一篇,高帝未甞,不稱善,稱其書曰新語。呂大后時王諸呂,諸呂擅權,欲劫少主,危劉氏。右丞相陳平患之。賈曰:天下安,注意相;天下危,注意將。將相和,則士豫附。士豫附,天下雖有變,則權不分。權不分,爲社稷計,在兩君掌握耳。平因結謀於大尉勃,卒誅諸呂,安劉氏,立文帝,賈之謀也。

婁敬,齊人也,漢五年,戍隴西,過雒陽,高帝在焉。敬脫輓輅見齊人虞將軍曰:臣願見上言便宜。虞將軍入言上,上召見,問敬,說曰:陛下都雒陽,豈欲與周室比隆哉?上曰:然。敬曰:陛下取天下與周異。周之先,自后稷積德累善十餘世,及武王伐紂,不期會孟津上八百諸侯,遂滅殷。成王卽位,周公之屬傅相焉。廼營成周,都雒,以爲此天下中,諸侯,四方納貢職,道里鈞矣。有德則易以王,無德則易以亡。凡居此者,欲令周務以德致人,不欲阻險,令後世驕奢以虐民也。及周之衰,分而爲二,天下莫朝,周不能制,非德薄,形勢弱也。今陛下起豐沛,收卒三千人,卷蜀漢,定三秦,與項籍大戰七十,小戰四十,使天下之民肝腦塗地,父子暴骸中野,不可勝數,哭泣之聲不絕,傷痍者未起,而欲比隆成康之時,臣竊以爲不侔矣。且夫秦地被山帶河,四塞以爲固,卒然有急,百萬之衆可具。因秦之故資,甚美膏腴之地,此所謂天府。陛下入關而都之,山東雖亂,秦故地可全而有也。夫與人鬭,不搤其亢,拊其背,未能全勝。今陛下入關而都,按秦之故,此亦搤天下之亢而拊其背也。高帝卽日駕西都關中,於是賜姓劉氏,拜爲郞中,號曰奉春君。漢七年,韓王信反,高帝自往擊。至晉陽,聞信與匈奴欲擊漢,上使人使匈奴,匈奴匿其壯士肥牛馬,徒見其老弱及羸畜。使者十輩來,皆言匈奴易擊。上使敬復往,還執曰:兩國相擊,此宜夸矜見所長。今臣往,徒見羸胔老弱,此必欲見短,伏奇兵以爭利。愚以爲匈奴不可擊也。是時漢兵三十餘萬衆,兵巳業行。上怒,罵敬曰:齊虜以舌得官,廼今妄言沮吾軍!械繫敬廣武,遂往。至平城,匈奴果出奇兵圍高帝白登,七日然後得解。高帝至廣武,赦敬,曰:吾不用公言,以困平城廼。封敬二千戶,號建信侯。

叔孫通,薛人也,爲太子太傅。高帝欲以趙王如意易太子,通諫曰:昔者晉獻公以驪姬故廢太子立奚齊晉國亂者數十年爲天下笑秦以不早定扶蘇胡亥詐立自使滅祀此陛下所親見今太子仁孝天下皆聞之呂后與陛下攻苦食啖其可背哉!陛下必欲廢嫡而立少臣願先伏誅以頸血汚地高帝曰:公罷矣。吾特戲耳。通曰:太子天下本,本壹搖,天下震動,奈何以天下戲?高帝曰:吾聽公

蒯通,范陽人也。韓信定齊地,自立爲齊假王。通知天下權在於信,說信曰:今劉、項分爭,使人肝腦塗地,流離中野,不可勝數。非天下賢聖,其勢固不能息天下之禍。當今之時,兩主懸命於足下。足下爲漢則漢勝,與楚則楚勝。方今爲足下計,莫若兩利而俱存之,參分天下,鼎足而立,其勢莫敢先動。蓋聞天與弗取,反受其咎;時至弗行,反受其殃。願足下孰圖之!信曰:漢王遇我厚,吾豈可見利而背恩乎!遂謝通。通說不聽,惶恐,乃陽狂爲巫,天下旣定。後信以罪廢爲淮陰侯,謀反誅。臨死歎曰:悔不用蒯通之言。高帝聞之,召通。通至,上欲亨之,曰:若敎韓信反,何也?通曰:狗各吠非其主。當彼時,臣獨知齊王韓信,非知陛下也。且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高材者先得天下,匈匈,爭欲爲陛下所爲,顧力不能,可殫誅邪?上廼,赦之。至齊悼惠王時,曹參爲相,禮下賢人,請通爲客。初,齊處士東郭先生、梁石君入深山隱居,通廼見相國曰:婦人有夫死三日而嫁者,有幽居守寡不出門者,足下卽欲求婦何取?曰:取不嫁者。通曰:然則求臣亦猶是也。彼東郭先生、梁石君,齊之俊士也。隱居不嫁,未甞卑節下意以求仕也。願足下使人禮之。曹相國曰:敬受命。皆以爲上賓。

賈誼,洛陽人也。孝文時爲梁懷王太傅。是時匈奴強,侵邊,天下初定,制度疏闊,諸侯王僭擬,地過古制,淮南濟北王皆爲逆誅誼數上疏陳政事多所欲匡建其大略曰:臣竊惟事勢可爲痛哭者一可爲流涕者二可爲長太息者六。若其他背理而傷道者難徧以疏擧進言者皆曰:天下巳安巳治矣。臣獨以爲未也。曰安。且治者,非愚則䛕,皆非事實知治亂之體者也。夫抱火厝之積薪之下而寢其上,火未及燃,因謂之安。方今之勢,何以異此?陛下何不壹令臣得孰數之於前,因陳治安之策,試詳擇焉。夫使爲治,勞智慮,苦身體,乏鐘鼓之樂,勿爲可也。樂與今同,而加之以諸侯䡄道,兵革不動,民保首領,匈奴賓服,四荒向風,百姓素朴,獄訟衰息,天下順治,生爲明帝,没爲明神,名譽之美 於無窮。建久安之勢,成長治之業。以承祖廟,以奉六親,至孝也。以幸天下,以育羣生,至仁也。立經陳紀,輕重同得,後可以爲萬世法程。雖有愚幼不肖之嗣,猶得䝉業而安,至明也。以陛下之明達,因使少知治體者得佐下風,致此非難也。臣謹稽之天地,驗之往古,按之當今之務,日夜念之,至孰也。雖使禹、舜復生,爲陛下計,無以易此。夫樹國固必相疑之勢也,下數被其殃,上數爽其憂,甚非所以安上而全下。今或親弟謀爲東帝,親兄之子西向而擊天子,春秋鼎盛,行義未過,德澤有加焉,猶尚如是,況莫大諸侯,權力且十此者乎!然而天下少安,何也?大國之王,幼弱未壯,漢之所置傅相方握其事。數年之後,諸侯之王大抵皆冠,血氣方剛,漢之傅、相稱病而賜罷。彼自丞尉以上徧置私人,如此,有異淮南、濟北之爲邪?此時而欲爲治安,雖堯舜不治也。今令此道順而全安甚易,不肯早爲巳廼,墮骨肉之屬而抗剄之,豈有異秦之季世乎?夫以天子之位,乘今之時,因天之助,尚憚以危爲安,以亂爲治。假設天下如曩時,淮陰侯尚王楚,黥布王淮南,彭越王梁,韓信王韓,張敖王趙,盧綰王燕,陳狶在代,令此六七公者皆亡恙。當是時而陛下卽天子位,能自安乎?臣有以知陛下之不能也。天下殽亂,高皇帝與諸公並起,諸公幸者廼爲中涓,其次僅得舍人,材之不逮至遠也。高皇帝以明聖威武卽天子位,割膏腴之地以王諸公,多者百餘城,少者三四十縣,德至渥也。然其後十年之間,反者九起。陛下之與諸公,非親角材而臣之也,又非身封王之也。自高皇帝不能以是一歲爲安,故臣知陛下之不能也。臣請試言其親者。假令悼惠王王齊,元王王楚,中子王趙,幽王王淮陽,恭王王梁,靈王王燕,厲王王淮南,六七貴人皆無恙,當是時,陛下卽位能爲治乎?臣又知陛下之不能也。若此諸王,雖名爲臣,實皆有布衣昆弟之心。慮無不帝制而天子自爲者。擅爵人赦死辠甚者或戴黃屋令不肯聽召之安可致乎。幸而來至法安可得加。動一親戚。天下圜視而起。陛下之臣雖有悍如馮敬者適啓其口?首巳陷其匈矣。陛下雖賢。誰與領此。故疏者必危。親者必亂巳然之效也。其異姓負強而動者。漢巳幸而勝之矣。又不易其所以然。同姓襲是跡而動旣有徵矣。殃禍之變。未知所移。明帝處之尚不能以安後世。將如之何。屠牛坥一朝解十二牛。而芒刄不頓者。所排擊剝割皆衆理解也。至於髖髀之所。非斤則斧。夫仁義恩厚,人主之芒刄也;權勢法制,人主之斤斧也。今諸侯王皆衆髖髀也,釋斤斧之用,而欲嬰以芒刄,臣以爲不缺則折。胡不用之淮南、濟北,勢不可也。臣竊跡前事,大抵強者先反。淮陰王,楚最強,則最先反;韓王信倚胡,則又反;貫高因趙資,則又反;陳狶兵精,則又反;彭越用梁,則又反;黥布用淮南,則又反。盧綰最弱,最後反長沙。廼在二萬五千戶耳,功少而最完,勢疏而最忠,非獨性異,人亦形勢然也。曩令樊、酈、絳、灌據數十城而王,今雖巳殘亡可也。令信、越之倫,列爲徹侯而居,雖至今存,可。然則天下之大計可知也。欲諸王之皆忠附,則莫若令如長沙王;欲臣子之勿?醢,則莫若令如樊、酈等。欲天下之治安,莫若衆建諸侯而少其力。力少則易使以義,國小則無邪心。令海內之勢,如身之使臂,臂之使指,莫不制從,諸侯之君不敢有異心,雖在細民,且知其安,故天下咸知陛下之明。割地定制,令齊、趙、楚各爲若干國,使其子孫各受祖之分地,地盡而止。及燕、梁他國皆然。其分地衆而子孫少者,建以爲國,空而置之,須其子孫生者擧,使君之,天子無所利焉,誠以定治而已。故天下咸知陛下之廉。地制壹定,宗室子孫莫慮不王,下無背叛之心,上無誅伐之志,天下咸知陛下之仁。法立而不犯,令行而不逆,細民向善,大臣致順,故天下咸知陛下之義。當時大治,後世誦聖,陛下誰憚而久不爲?此?天下之勢方病大瘇。一脛之大幾如要。一指之大幾如股。平居不可屈伸。失今不治。必爲錮疾。後雖有扁鵲不能爲巳可痛哭者此病是也。天下之勢方倒懸。凡天子者天下之首也。蠻夷者天下之足也。今匈奴嫚娒侵掠。至不敬也。爲天下患至無巳也。而漢歲致金絮采繒以奉之。足反居上。首顧居下。倒懸如此。莫之能解。猶爲國有人乎。可爲流涕者此也。今民賣僮者。爲之繡衣絲履偏諸緣內之閑中。是古天子后服。所以廟而不宴者也。而庶人得以衣婢妾。白縠之表。薄紈之裏。緁以偏諸。是古天子之服也。今富人大賈嘉會召客者以被牆。古者以奉一帝一后而節適,今庶人屋壁得爲帝服,倡優下賤得爲后飾,然而天下不屈者,殆未有也。夫俗至大不敬也,至無等也,至冐上也。進計者猶曰無爲可爲長太息者此也。商君遺禮義,弃仁恩,并心於進取,秦俗日敗。故秦人家富子壯則出分,家貧子壯則出贅。借父耰鉏,慮有德色,母取箕箒,立而誶語,抱哺其子,與公倂倨其慈。子嗜利,不同禽獸者無幾耳。然并心而赴時者,猶曰蹷六國,兼天下,功成求得矣。終不知反廉愧之,節,仁義之厚,衆掩寡,知欺愚,勇威怯,壯凌衰,其亂至矣。是以大賢起之,威震海內,德從天下。曩之爲秦者,今轉而爲漢矣。然其遺風餘俗,猶尚未改。今世以侈靡相競,而上無制度,弃禮誼,捐廉耻,日甚。殺父兄,盜者,剟寢戶之簾,搴兩廟之器,白晝大都之中,剽吏而奪之金,矯僞者出幾十萬石粟,賦六百餘萬錢,乘傳而行郡國。此其無行義之尤至者也。而大臣特以簿書不報、期會之間以爲大故,至於俗流失,世壞敗,因恬而不知怪。夫移風易俗,使天下囘心而向道,類非俗吏之所能爲也。俗吏之所務,在於刀筆筐篋,而不知大體,陛下又不自憂,竊爲陛下惜之。夫立君臣,等上下,使父子有禮,六親有紀,此非天之所爲,人之所設也。人之所設,不爲不立,不植則僵,不修則壞。管子曰:禮義廉耻,是謂四維。四維不張,國乃滅亡。使管子愚人也則可,管子而少知治體,則是豈可不爲寒心哉!秦滅四維而不張,故君臣乖亂,六親殃戮,姦人並起,萬民離叛,凡十三歲而社稷爲墟。今四維猶未備也,故姦人幾幸而衆心疑惑。豈如今定經制,令君臣上下有差,父子六親各得其宜,姦人無所幾幸。此業壹定,世世常安。若夫經制不定,是猶渡江河無維檝,中流而遇風波,舩必覆矣。可爲長大息者此也。夏爲天子十有餘世,殷爲天子二十餘世,周爲天子三十餘世,秦爲天子二世而亡。人性不甚相遠也。何三代之君有道之長,而秦無道之暴也?其故可知也。古之王者。太子廼生。固擧以禮。使士負之。有司齊肅端冕見于天也。過闕則下。過廟則趍。孝子之道也。故自爲赤子而敎固巳行矣。昔者成王幼在繦緥之中。召公爲大保。周公爲太傅。太公爲太師。保。保其身體。傅。傅之德義。師導之敎訓。此三公職也。於是爲置三少:少保、少傅、少師,是與太子宴者也。故廼孩提有識,三公、三少明孝仁禮義以導習之,逐去邪人,不使見惡行。於是皆選天下之端士孝悌博聞有道術者,以衛翼之,使與太子居處出入。故太子廼生而見正事,聞正言,行正道,左右前後皆正人。夫習與正人居之,不能無正,猶生長楚之鄕,不能不楚言也。孔子曰:少成若天性,習貫如自然。太子旣冠成人,免於保傅之嚴,則有記過之史,徹膳之宰,進善之旌,誹謗之木,敢諫之鼓。瞽史誦詩,工誦箴諫,大夫進謀,士傳民語。習與智長,故切而不媿;化與心成,故中道若性。春秋入學,坐國老,執醬而親餽之,所以明有孝也。行以鸞和,歩中采齊,趍中肆夏,所以明有度也。其於禽獸,見其生不食其死,聞其聲不食其肉,故遠庖厨,所以長恩且明有仁也。夫三代之所以長久者,以其輔翼太子有此具也。至秦而不然,其俗固非貴辭讓也,所上者吿訐也;固非貴禮義也,所上者刑罸也。使趙高傅胡亥而敎之獄,所習者非斬劓人,則夷人之三族也。故胡亥今日卽位而明日射人,忠諫者謂之誹謗,深計者謂之妖言,其視殺人若刈草菅然。豈唯胡亥之性惡哉。彼其所以導之者非其理故也。鄙諺曰:不習爲吏,視巳成事。又曰:前車覆,後車誡。夫三代之所以長久者,其巳事可知也。夫存亡之變,治亂之機,其要在是矣。夫天下之命,懸於太子。太子之善,在於早諭敎與選左右。夫心未濫而先諭敎。則化易成也。開於道術智誼之指。則敎之力也。若其服習積貫。則左右而巳。臣故曰選左右早諭敎最急。夫敎得而左右正。則太子正矣。太子正而天下定矣。若夫慶賞以勸善。刑罸以懲惡。先王執此之政。堅如金石。行此之令。信如四時;據此之公,無私如天地,豈顧不用哉?孔子曰:聽訟,吾猶人也,必也使無訟乎!爲人主計者,莫如先審取舍。取舍之極定於內,而安危之萠應於外矣。安者非一日而安也,危者非一日而危也,皆以積漸然,不可不察也。人主之所積,在其取舍。以禮義治之者,積禮義,以刑罸治之者積刑罸。刑罸積而民怨背,禮義積而民和親。故世主欲民之善同,而所以使民善者或異。或導之以德敎,或敺之以法令。導之以德敎,德敎洽而民氣樂。敺之以法令者,法令極而民風哀。哀樂之感,禍福之應也。秦王之欲尊宗廟而安子孫,與湯、武同。然而湯、武廣大其德行,六七百歲而弗失,秦王持天下十餘歲則大敗。此無他故矣。湯、武之定取舍審,而秦王之定取舍不審也。夫天下大器,今人之置器,置諸安處則安,置諸危處則危,天下之情,與器無以異,在天子之所置之。湯、武置天下於仁義禮樂,而德澤洽,禽獸草木廣裕,德被子孫數十世,此天下所共聞也。秦王置天下於法令刑罸德澤無一有,而怨毒盈於世,人憎惡之如仇讎,禍幾及身,子孫誅絕,此天下之所共見也。是非其明效大驗邪?人之言曰:聽言之道,必以其事觀之,則言者莫敢妄言。今或言禮誼之不如法令,敎化之不如刑罸,人主胡不引殷、周、秦事以觀之也?人主之尊譬如堂,羣臣如陛,衆庶如地。古者聖王制爲等列,內有公卿大夫士,外有公侯、伯、子男,等級分明,而天子加焉,故其尊不可及也。鄙諺曰:欲投鼠忌器。尚憚不投,恐傷其器,況貴臣之近主乎?廉耻禮節以治君子,故有賜死而無戮辱,是以黥劓之辠不及大夫,顧其離主上不遠也。君之寵臣雖或有過,刑戮之罪不加其身者,尊君故也。所以體貌大臣而厲其節也。今自王侯三公之貴,皆天子之所改容而禮之,古天子之所謂伯父伯舅也,而今與衆庶同黥劓髠刖、笞傌棄市之法。然則堂不無陛乎?被戮辱者不泰迫乎?廉耻不行,大臣無廼握重權大官,而有徒?無耻之心乎?今而有過,帝令廢之可也,退之可也,賜之死可也,滅之可也。若夫束縛之,係緤之,輸之司㓂,編之徒官,司㓂小吏詈罵而榜笞之,殆非所以令衆庶見也。夫天子之所甞敬,衆庶之所甞?,死而死耳,賤人安得如此而頓辱之哉!故主上遇其大臣,如遇犬馬,彼將犬馬自爲也;如遇官徒,彼將官徒自爲也。故古者禮不及庶人,刑不至大夫,所以厲?臣之節也。其有大罪者,聞命則北面再拜,跪而自裁,上不使人捽抑而刑之也。曰:子大夫自有過耳,吾遇子有禮矣。遇之有禮,故羣臣自熹;嬰以廉耻,故人矜以節行。上設廉耻禮義以遇其臣,而臣不以節行報其上者,則非人類也。故爲人臣者,利不苟就,害不苟去,唯義所在,上之化也。故父兄之臣誠死宗廟,法度之臣誠死社稷,輔翼之臣誠死君上,守圄扞敵之臣誠死城郭封疆。故曰:聖人有金城者,比物此志也。彼且爲我死,故吾得與之俱生;彼且爲我亡,故吾得與之俱存;爲我危,故吾得與之皆安。顧行而忘利,守節而仗義,故可以託不御之權,可以寄六尺之孤。此厲廉耻、行禮誼之所致也,主上何喪焉?此之不爲,而顧彼之久行,故曰可爲長太息者此也。

爰盎字絲,楚人也。孝文時爲中郞將,從覇陵上欲西馳下峻阪,盎攬轡。上曰:將軍怯邪?盎曰:臣聞千金子不 堂,百金子不騎衡聖主不乘危,不徼幸。今陛下騁六飛,馳不測山,有如馬驚車敗,陛下縱自輕,奈高廟、太后何?上乃止。上幸上林,皇后、愼夫人從。其在禁中,常同坐。及坐,郞署盎卻愼夫人坐。愼夫人怒,不肯坐。上亦怒,起。盎因前說曰:臣聞尊卑有序,則上下和。今陛下旣巳立后,愼夫人廼妾,妾主豈可以同坐哉!且陛下幸之,則厚賜之,陛下所以爲愼夫人,適所以禍之,獨不見人豕乎?於是上廼悅,入語愼夫人。夫人賜盎金五十斤。然盎亦以數直諫,不得久居中,調爲隴西都尉。仁愛,士卒,皆爭爲死。

晁錯,?川人也,以文學爲太子家令。是時匈奴強,數㓂邊,上發兵以禦之。錯上言兵事曰:臣聞兵法有必勝之將。由此觀之,安邊境,立功名,在於良將,不可不擇也。臣又聞用兵臨戰,合刃之急者三:一曰得地形,二曰卒服習,三曰器用利。兵法曰:丈五之溝,漸車之水,山林積石,經川丘阜,草木所在,此歩兵之地也。車騎二不當一,土山丘陵,曼衍相屬,平原廣野,此車騎之地也。歩兵十不當一。平陵相遠,川谷居間,仰高臨下。此弓弩之地也。短兵百不當一。兩陣相近,平地淺草。可前可後。此長㦸之地也。劍楯三不當一。萑葦竹蕭。草木䝉蘢。支葉茂接。此矛鋋之地也。長㦸二不當一。曲道相伏。險阨相薄。此劔楯之地也。弓弩三不當一。士不選練,卒不服習,起居不精,動靜不集,趍利弗及,避難不畢,前擊後解,與金鼓之音相失,此不習勒卒之過也,百不當十。兵不完利,與空手同;甲不堅密,與袒裼同;弩不可以及遠,與短兵同;射不能中,與無矢同;中不能入,與無鏃同。此將不省兵之禍也。五不當一。故兵法曰:器械不利,以其卒予敵也;卒不可用,以其將與敵也;君不擇將,以其國與敵也。四者兵之至要也。臣又聞小大異形,強弱異勢,險易異備。夫卑身以事強,小國之形也;合小以攻大,敵國之形也。以蠻夷攻蠻夷,中國之形也。今匈奴地形伎藝與中國異,上下山阪,出入谿澗,中國之馬弗與也;險道傾側,且馳且射,中國之騎弗與也;風雨罷勞,飢渴不困,中國之人弗與也。此匈奴之長技也。若夫平原易地,輕車突騎,則匈奴之衆易撓亂也;勁弩長㦸,射疏及遠,則匈奴之弓弗能挌也;堅甲利刄,長短相雜,遊弩往來,什伍俱前,則匈奴之兵弗能當也;材官騶發,矢道同的,則匈奴之革笥木薦弗能支也;下馬地鬭,劔㦸相接,去就相薄,則匈奴之足弗能給也。此中國之長技也。以此觀之,匈奴之長技三,中國之長技五。陛下又興數十萬之衆,以誅數萬之匈奴,衆寡之計,以一擊十之術也。雖然,兵,凶器;戰,危事也。以大爲小,以強爲弱,在俛仰之間耳。夫以人死爭勝,跌而不振,則悔之無及也。帝王之道,出於萬全。今降胡、義渠、蠻夷之屬來歸誼者,其衆數千,飮食長技與匈奴同。可賜之堅甲絮衣,勁弓利矢,益以邊郡之良騎,令明將能知其習俗,和輯其心者將之。卽有險阻,以此當之。平地通道,則以輕車材官制之。兩軍相表裏,各用其長技,衡加之以衆,此萬全之術也。文帝嘉之,乃賜錯璽書。?答焉。錯復言守邊備塞,勸農力本,當世急務。二事,曰:臣竊聞秦時北攻胡、貉,築塞河上;南攻揚、粤,置戍卒焉。其起兵而攻胡、粤者,非以衛邊地而救民死也,貪戾而欲廣大也,故功未立而天下亂。且夫起兵而不知其勢,戰則爲人禽,屯則卒積死。夫胡貉之地,積陰之處也,其性能寒。揚、粤之地,少陰多陽,其性能暑。秦之戍卒不能其水土,戍者死於邊,輸者僨於道。秦民見行,如往弃市,因以謫發之,名曰謫戍。發之不順,行者深怨,有背叛之心。凡民守戰至死而不降北者,以計爲之也。故戰勝守固,則有拜爵之賞;攻城屠邑,則得其財鹵以富家室。故能使其衆䝉矢石,赴湯火,視死如生。今秦之發卒也,有萬死之害,而無銖兩之報,死事之後,不得一筭之復,天下明知其禍烈及己也。陳勝行戍,至於大澤,爲天下先唱,天下從之如流水者,秦以威劫而行之,敝也。胡人衣食之業不著於地,其勢易擾亂邊境,如飛鳥走獸放於廣野,美草甘水則止,草盡水竭則移。以是觀之,往來轉徙,時至時去,此胡人生業,而中國之所以離南畆也。今使胡人數處轉牧,行獵於塞下,或當燕、代,或當上郡、北地、隴西,以候備塞之卒,卒少則入。陛下不救,則邊民絕望而有降敵之心。少發則不足,多發。遠縣纔至,胡又巳去聚不罷,爲費甚大,罷之則胡復入。如此連年,則中國貧苦而民不安矣。陛下幸憂邊境,遣將吏發卒以治塞,甚大惠也。然令遠方之卒守塞,一歲而更,不知胡人之能。不如選常居者家室田作,且以備之,以便爲之高城深塹,先爲室屋,具田器,廼募罪人令居之;不足,募以丁奴婢贖罪,及輸奴婢欲以拜爵者;不足,廼募民之欲往者。皆賜高爵,復其家,與冬夏衣、禀食能自給而止。其無夫若妻者,縣官買與之。人情非有匹敵,不能久安其處。塞下之民,祿利不厚,不可使久居危難之地。胡人入驅而能止其所驅者,以其半與之,縣官爲贖其民。如是則邑里相救助,赴胡不避死,非以德上也,欲全親戚而利其財也。此與東方之戍卒不習地勢而心畏胡者,功相萬也。以陛下之時,徙民實邊,使遠方無屯戍之事,塞下之民父子相保,無係虜之患,利施後世,名稱聖明,其與秦之行怨民相去遠矣。上從其言,募民徙塞下。錯復言:陛下幸募民相徙以實塞下,使屯戍之事益省,甚大惠也。使先至者安樂而不思故鄕,則貧民相募而勸往矣。臣聞古之徙遠方以實廣虛也,相其陰陽之和,甞其水泉之味,審其土地之宜,觀其草木之饒,然後營邑立城,制里割宅,通田作之道,正阡陌之界,先爲築室家,置器物焉,民至有所居,作有所用,此民所以輕去故鄕而勸之新邑也。爲置醫巫以救疾病,生死相䘏,墳墓相從,此所以使民樂其處而有長居之心也。擇其邑之賢材、習地形、知民心者,居則習民於射法,出則敎民於應敵。故卒伍成於內,則軍正定於外,服習以成,勿令遷徙。幼則同遊,長則共事。夜戰聲相知,則足以相救;晝戰目相見,則足以相識。驩愛之心,足以相死。如此而勸以厚賞,威以重罸,則前死不還踵矣。文帝詔擧賢良文學之士,錯在選中。上親策詔之曰:昔者大禹勤求賢士,施及方外,近者獻其明,遠者通厥聰,比善勠力,以翼天子,是以大禹能無失德。故詔有司選賢良明於國家之大體,通於人事之終始,及能直言極諫者,將以匡朕之不逮,永惟朕之不德,吏之不平,政之不宣,民之不寧,四者之闕,悉陳其志,無有所隱。錯對詔策曰:通於人事終始。愚臣竊以古之三王,臣主俱賢,故合謀相輔,計安天下,莫不本於人情。人情莫不欲壽,三王生而不傷也;人情莫不欲富,三王厚而不困也;人情莫不欲安,三王扶而不危也;人情莫不欲?,三王節其力不盡也。其爲法令也,合於人情而後行之。其動衆使民也。本於人事然後爲之。取人以巳。內恕及人。情之所惡不以強人。情之所欲不以禁民。是以天下樂其政而歸其德。望之若父母。從之若流水。百姓和親。國家安寧。名位不失。施及後世。此明於人情終始之功也。詔策曰。吏之不平。政之不宣,民之不寧,愚臣竊以秦事明之。臣聞秦始并天下之時,其主不及三王,而臣不及其佐,然功力不遲者,何也?地形便,財用足,民利戰,其所與並者六國。六國者,臣主皆不肖,謀不輯,民不用,故當此之時,秦最富強。夫國富強而鄰國亂者,帝王之資也,故秦能兼六國,立爲天子。當此之時,三王之功不能進焉。及其末塗之衰也,任不肖而信讒賊,宮室過度,耆欲無極,民力疲盡,賦歛不節,矜奮自賢,羣臣恐䛕,驕溢縱恣,不顧患禍,妄賞以隨喜意,妄誅以快怒心,法令煩憯,刑罸暴酷,輕絕人命,天下寒心,莫安其處。姦邪之吏,乘其亂法,以成其威。獄官主斷,生殺自恣,上下瓦解,各自爲製。秦始亂之時,吏之所先侵者,貧人賤民也;至其中節,所侵者富人吏家也;及其末塗,所侵者宗室大臣也。是故親疏皆危,外內咸怨,離散逋逃,人有走心。陳勝先倡,天下大潰,絕祀亡世,爲異姓福。此吏不平,政不宣,民不寧之禍也。對奏,天子善之,遷大中大夫。錯以諸侯強大,請削之。後吳楚反,會竇嬰言爰盎,詔召入見。上問曰:計安出?盎對曰:吳楚相遺書,言高皇帝王子弟各有分地,今賊臣晁錯擅謫諸侯,削奪之地,以故反,名爲西共誅錯,復故地而罷。方今計獨有斬錯,發使赦吳楚七國,復其故地,則兵可無血刄而俱罷。於是上默然良久,曰:顧誠何如?吾不愛一人謝天下也。後十餘日,廼使中尉召錯,紿載行市。錯衣朝衣,斬東市。錯巳死。謁者僕射鄧公爲校尉,擊吳楚,還,上書言軍事。上問曰:聞晁錯死,吳楚罷,不也?鄧公曰:吳爲反數十歲矣,發怒削地,以誅錯爲名,其意不在錯也。且臣恐天下之士拑口不敢復言矣。上曰:何哉?鄧公曰:夫晁錯患諸侯強大不可制,故請削之,以尊京師,萬世之利也。計畫始行,卒被大戮,內杜忠臣之口,外爲諸侯報仇,臣竊爲陛下不取也。於是景帝喟然長息曰:公言善,吾亦恨之。羣書治要卷第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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