酈生陸賈列傳第三十七史記九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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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2-06 00:40

酈生陸賈列傳第三十七史記九十七

酈生食其者,陳留髙陽人也。好讀書,家貧落魄,爲里藍門吏。然縣中賢豪不敢役,縣中皆謂之狂生。

及陳勝、項梁等起,諸將徇地正義曰徇略也,過髙陽者數十人,酈生問其將皆握齱好苛禮自用,不能聽大度之言,酈生乃深自藏匿。後聞沛公將兵略地陳留郊,沛公麾下騎士適酈生里中子也,沛公時時問邑中賢士豪俊。騎士歸,酈生見謂之曰:“吾聞沛公慢而易人,多大略,此眞吾所願從游,莫爲我先。若見沛公,謂曰:‘臣里中有酈生,年六十餘,長八尺,人皆謂之狂生,生自謂我非狂生。’”騎士曰:“沛公不好儒,諸客冠儒冠來者,沛公輒解其冠,溲溺其中,與人言,常大罵。未可以儒生説也。”酈生曰:“弟言之。”騎士從容言如酈生所誡者。

沛公至髙陽傳舍,使人召酈生。酈生至,入謁,沛公方倨牀使兩女子洗足,而見酈生。酈生入,則長揖不拜,曰:“足下欲助秦攻諸矦乎?且欲率諸矦破秦也?”沛公罵曰:“豎儒!夫天下同苦秦乆矣,故諸矦相率而攻秦,何謂助秦攻諸矦乎?”酈生曰:“必聚徒合義兵誅無道秦,不宜倨見長者。”於是沛公輟洗,起攝衣,延酈生上坐,謝之。酈生因言六國從横時。沛公喜,賜酈生食,問曰:“計將安出?”酈生曰:“足下起糾合之衆,收散亂之兵,不滿萬人,欲以徑入彊秦,此所謂探虎口者也。夫陳留,天下之衝,四通五逹之郊也,今其城又多積粟。臣善其令,請得使之,令下。即不聽,足下舉兵攻之,臣爲内應。”於是遣酈生行,沛公引兵隨之,遂下陳留。號酈食其爲廣野君。

酈生言其弟酈商,使將數千人從沛公西南略地。酈生常爲說客,馳使諸矦。

漢三年秋,項羽擊漢,拔滎陽,漢兵遁保鞏、洛。楚人聞淮隂矦破趙,彭越數反梁地,則分兵救之。淮隂方東擊齊,漢王數困滎陽、成臯,計欲捐成臯以東,屯鞏、洛以拒楚。酈生因曰:“臣聞知天之天者,王事可成;不知天之天者,王事不可成。王者以民人爲天,夫敖倉,天下轉輸乆矣,臣聞其下廼有藏粟甚多,楚人拔滎陽,不堅守敖倉,廼引而東,令適卒分守成臯,此乃天所以資漢也。方今楚易取而漢反却,自奪其便,臣竊以爲過矣。且兩雄不俱立,楚漢乆相持不決,百姓騷動,海内摇蕩,農夫釋耒,工女下機,天下之心未有所定也。願足下急復進兵,收取滎陽,據敖倉之粟,塞成臯之險,杜大行之道,距蜚狐之口,守白馬之津,以示諸矦効實形制之勢,則天下知所歸矣。方今燕、趙已定,唯齊未下。今田廣據千里之齊,田間將二十萬之衆,軍於歷城,諸田宗彊,負海阻河濟,南近楚,人多變詐,足下雖遣數十萬師,未可以嵗月破也。臣請得奉明詔説齊王,使為漢而稱東藩。”上曰:“善。”

廼從其畫,復守敖倉,而使酈生説齊王曰:“王知天下之所歸乎?”王曰:“不知也。”曰:“王知天下之所歸,則齊國可得而有也;若不知天下之所歸,即齊國未可得保也。”齊王曰:“天下何所歸?”曰:“歸漢。”曰:“先生何以言之?”曰:“漢王與項王戮力西面擊秦,約先入咸陽者王之。漢王先入咸陽,項王負約不與而王之漢中。項王遷殺義帝,漢王聞之,起蜀漢之兵擊三秦,出關而責義帝之處,收天下之兵,立諸矦之後。降城即以矦其將,得賂即以分其士,與天下同其利,豪英賢才皆樂爲之用。諸矦之兵四面而至,蜀漢之粟方船而下。項王有倍約之名,殺義帝之負;於人之功無所記,於人之罪無所忘;戰勝而不得其賞,拔城而不得其封;非項氏莫得用事;爲人刻印,刓而不能授;攻城得賂,積而不能賞:天下畔之,賢才怨之,而莫爲之用。故天下之士歸於漢王,可坐而策也。夫漢王發蜀漢,定三秦;涉西河之外,援上黨之兵;下井陘,誅成安君;破北魏舉三十二城,此蚩尤之兵也,非人之力也,天之福也。今已據敖倉之粟,塞成臯之險,守白馬之津,杜大行之阪,距蜚狐之口,天下後服者先亡矣。王疾先下漢王,齊國社稷可得而保也;不下漢王,危亡可立而待也。”田廣以爲然,廼聽酈生,罷歷下兵守戰備,與酈生日縱酒。

淮隂矦聞酈生伏軾下齊七十餘城,廼夜度兵平原襲齊。齊王田廣聞漢兵至,以爲酈生賣已,廼曰:“汝能止漢軍,我活汝;不然,我將亨汝!”酈生曰:“舉大事不細謹,盛德不辭讓。而公不爲若更言!”齊王遂亨酈生,引兵東走。

漢十二年,曲周矦酈商以丞相將兵擊黥布有功。髙祖舉列矦功臣,思酈食其。酈食其子酈疥數將兵,功未當矦,上以其父故,封疥爲髙梁矦。後更食武遂,嗣三世。索隱曰:疥音界。地里志:武遂屬河間。案漢書作武陽子遂,衍字誤也。元狩元年中,武遂矦平坐詐詔衡山王取百斤金,當棄市,病死,國除也。陸賈者,楚人也。以客從髙祖定天下,名爲有口辯士,居左右,常使諸矦。

及髙祖時,中國初定,尉他平南越,因王之。髙祖使陸賈賜尉他印爲南越王。陸生至,尉他魋結箕倨見陸生。陸生因進説他曰:“足下中國人,親戚昆弟墳墓在眞定。今足下反天性,棄冠帶,欲以區區之越與天子抗衡爲敵國,禍且及身矣。且夫秦失其政,諸矦豪傑並起,唯漢王先入關,據咸陽。項羽倍約,自立爲西楚霸王,諸矦皆屬,可謂至彊。然漢王起巴蜀,鞭笞天下,劫略諸矦,遂誅項羽滅之。五年之間,海内平定,此非人力,天之所建也。天子聞君王王南越,不助天下誅暴逆,將相欲移兵而誅王。天子憐百姓新勞苦,故且休之,遣臣授君王印,剖符通使。君王宜郊迎,北面稱臣,廼欲以新造未集之越,屈彊於此。漢誠聞之,掘燒王先人冢,夷滅宗族,使一偏將將十萬衆臨越,則越殺王降漢,如反覆手耳。”

於是尉他廼蹶然起坐,謝陸生曰:“居蠻夷中乆,殊失禮義。”因問陸生曰:“我孰與蕭何、曹參、韓信賢?”陸生曰:“王似賢。”復曰:“我孰與皇帝賢?”陸生曰:“皇帝起豐沛,討暴秦,誅彊楚,爲天下興利除害,繼五帝三皇之業,統理中國。中國之人以億計,地方萬里,居天下之膏腴,人衆車轝,萬物殷冨,政由一家,自天地剖泮未始有也。今王衆不過數十萬,皆蠻夷,崎嶇山海間,譬若漢一郡,王何廼比於漢!”尉他大笑曰:“吾不起中國,故王此。使我居中國,何渠不若漢?”廼大説陸生,留與飮數月。曰:“越中無足與語,至生來,令我日聞所不聞。”賜陸生橐中裝直千金,他送亦千金。陸生卒拜尉他爲越王,令稱臣,奉漢約。歸報,髙祖大悦,拜賈爲太中大夫。

陸生時時前説稱詩書。髙帝罵之曰:“廼公居馬上而得之,安事詩書!”陸生曰;“居馬上得之,寧可以馬上治之乎?且湯武逆取而以順守之,文武並用,長乆之術也。昔者吳王夫差、智伯極武而亡;秦任刑法不變,卒滅趙氏。鄉使秦已并天下,行仁義,法先聖,陛下安得而有之?”髙帝不懌而有慙色,廼謂陸生曰:“試爲我著秦所以失天下,吾所以得之者何,及古成敗之國。”陸生廼粗述存亡之徵,凡著十二篇。每奏一篇,髙帝未甞不稱善,左右呼萬嵗,號其書曰“新語”。

孝惠帝時,吕太后用事,欲王諸吕,畏大臣有口者,陸生自度不能爭之,廼病免家居。以好畤田地善,可以家焉。有五男,廼出所使越得橐中裝,賣千金,分其子,子二百金,令爲生産。陸生常安車駟馬,從歌舞鼓琴瑟侍者十人,寳劎直百金,謂其子曰:“與汝約:過汝,汝給吾人馬酒食,極欲,十日而更。所死家,得寳劎車騎侍從者。一嵗中往來過他客,率不過再三過,數見不鮮,無乆慁公爲也。”

吕太后時,王諸吕,諸吕擅權,欲劫少主,危劉氏。右丞相陳平患之,力不能爭,恐禍及己,常燕居深念。陸生往請,直入坐,而陳丞相方深念不時見陸生。陸生曰:“何念之深也?”陳平曰:“生揣我何念?”陸生曰:“足下位爲上相,食三萬户矦。可謂極冨貴,無欲矣。然有憂念,不過患諸吕、少主耳。”陳平曰:“然。爲之奈何?”陸生曰:“天下安,注意相;天下危,注意將。將相和調,則士務附。士務附,天下雖有變,即權不分。爲社稷計,在兩君掌握耳。臣常欲謂太尉絳矦,絳矦與我戲,易吾言。君何不交驩太尉,深相結?”爲陳平畫吕氏數事。陳平用其計,廼以五百金爲絳矦壽,厚具樂飲;太尉亦報如之。此兩人深相結,則吕氏謀益衰。陳平廼以奴婢百人,車馬五十乘,錢五百萬,遺陸生爲飲食費。陸生以此游漢廷公卿間,名聲藉甚。

及誅諸吕,立孝文帝,陸生頗有力焉。孝文帝即位,欲使人之南越。陳丞相等乃言陸生爲太中大夫,徃使尉他,令尉他去黃屋稱制,令比諸矦,皆如意旨。語在南越語中。陸生竟以壽終。平原君朱建者,楚人也。故甞爲淮南王黥布相,有辠去,後復事黥布。布欲反時,問平原君,平原君止之,布不聽而聽梁父矦,遂反。漢已誅布,聞平原君諫不與謀,得不誅。語在黥布語中。

平原君爲人辯有口,刻廉剛直,家於長安。行不苟合,義不取容。辟陽矦行不正,得幸吕太后。時辟陽矦欲知平原君,平原君不肯見。及平原君母死,陸生素與平原君善,過之。平原君家貧,未有以發䘮,方假貸服具,陸生令平原君發䘮。陸生徃見辟陽矦,賀曰:“平原君母死。”辟陽矦曰:“平原君母死,何乃賀我乎?”陸賈曰:“前日君矦欲知平原君,平原君義不知君,以其母故。今其母死,君誠厚送䘮,則彼爲君死矣。”辟陽矦乃奉百金往税。列矦貴人以辟陽矦故,往税凡五百金。

辟陽矦幸吕太后,人或毁辟陽侯於孝惠帝,孝惠帝大怒,下吏,欲誅之。吕太后慙,不可以言。大臣多害辟陽矦行,欲遂誅之。辟陽侯急,因使人欲見平原君。平原君辭曰:“獄急,不敢見君。”廼求見孝惠幸臣閎籍孺,説之曰:“君所以得幸帝,天下莫不聞。今辟陽矦幸太后而下吏,道路皆言君讒,欲殺之。今日辟陽矦誅,旦日太后含怒,亦誅君。何不肉袒爲辟陽侯言於帝?帝聽君出辟陽矦,太后大驩。兩主共幸君,君貴富益倍矣。”於是閎籍孺大恐,從其計,言帝,果出辟陽矦。辟陽侯之囚,欲見平原君,平原君不見辟陽侯,辟陽矦以爲倍已,大怒。及其成功出之,廼大驚。

吕太后崩,大臣誅諸吕,辟陽矦於諸吕至深,而卒不誅。計畫所以全者,皆陸生、平原君之力也。

孝文帝時,淮南厲王殺辟陽矦,以諸吕故。文帝聞其客平原君爲計策,使吏捕欲治。聞吏至門,平原君欲自殺。諸子及吏皆曰:“事未可知,何早自殺爲?”平原君曰:“我死禍絶,不及而身矣。”遂自剄。孝文帝聞而惜之,曰:“吾無意殺之。”廼召其子,拜爲中大夫。使匈奴,單于無禮,廼罵單于,遂死匈奴中。

初,沛公引兵過陳留,酈生踵軍門上謁曰:“髙陽賤民酈食其,竊聞沛公暴露,將兵助楚不義,敬勞從者,願得望見,口畫天下便事。”使者入通,沛公方洗,問使者曰:“何如人也?”使者對曰:“狀貌類大儒,衣儒衣,冠側注。”沛公曰:“爲我謝之,言我方以天下爲事,未暇見儒人也。”使者出謝曰:“沛公敬謝先生,方以天下爲事,未暇見儒人也。”酈生瞋目案劎叱使者曰:“走!復入言沛公,吾髙陽酒徒也,非儒人也。”使者懼而失謁,跪拾謁,還走,復入報曰:“客,天下壯士也,叱臣,臣恐,至失謁。曰:‘走!復入言,而公髙陽酒徒也。’”沛公遽雪足杖矛曰:“延客入!”

酈生入,揖沛公曰:“足下甚苦,暴衣露冠,將兵助楚討不義,足下何不自喜也?臣願以事見,而曰‘吾方以天下爲事,未暇見儒人也’。夫足下欲興天下之大事而成天下之大功,而以目皮相,恐失天下之能士。且吾度足下之智不如吾,勇又不如吾。若欲就天下而不相見,竊爲足下失之。”沛公謝曰:“鄉者聞先生之容,今見先生之意矣。”廼延而坐之,問所以取天下者。酈生曰:“夫足下欲成大功,不如止陳留。陳留者,天下之據衝也,兵之會地也,積粟數千萬石,城守甚堅。臣素善其令,願爲足下說之。不聽臣,臣請爲足下殺之,而下陳留。足下將陳留之衆,據陳留之城,而食其積粟,招天下之從兵;從兵已成,足下横行天下,莫能有害足下者矣。”沛公曰:“敬聞命矣。”

於是酈生廼夜見陳留令,説之曰:“夫秦爲無道而天下畔之,今足下與天下從則可以成大功。今獨爲亡秦嬰城而堅守,臣竊爲足下危之。”陳留令曰:“秦法至重也,不可以妄言,妄言者無類,吾不可以應。先生所以教臣者,非臣之意也,願勿復道。”酈生留宿卧,夜半時斬陳留令首,踰城而下報沛公。沛公引兵攻城,縣令首於長竿以示城上人,曰:“趣下,而令頭已斷矣!今後下者必先斬之!”於是陳留人見令已死,遂相率而下沛公。沛公舍陳留南城門上,因其庫兵,食積粟,留出入三月,從兵以萬數,遂入破秦。

太史公曰:世之傳酈生書,多曰漢王已拔三秦,東擊項籍而引軍於鞏、洛之間,酈生被儒衣徃説漢王。廼非也。自沛公未入關,與項羽别而至髙陽,得酈生兄弟。余讀陸生新語書十二篇,固當世之辯士。至平原君子與余善,是以得具論之。

索隱述賛曰:廣野大度,始官側注。踵門長揖,深器重遇。説齊歷下,趣鼎何懼。陸賈使越,尉他懾怖。相説國安,書成主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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