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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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2-06 03:25

史記

列傳:

管仲夷吾者,潁上人也。少時常與鮑叔牙遊,鮑叔知其賢。管仲貧困,常欺鮑叔,鮑叔終善遇之。巳而鮑叔事齊公子小白,管仲事公子糾。及小白立,公子糾死,管仲囚焉。鮑叔遂進管仲。管仲旣用,任政於齊桓公,以覇九合諸侯,壹匡天下,管仲之謀也。鮑叔旣進管仲,以身下之。子孫世祿於齊,常爲名大夫,世不多管仲之賢,而多鮑叔能知人也。

晏平仲嬰者,萊人也,事齊靈公、莊公、景公,以節儉力行重於齊。其在朝,君語及之則危言,語不及則危行。國有道則順命,無道則衡命。以此三世顯名於諸侯。太史公曰:吾讀晏子春秋,詳哉其言之也。至其諫說,犯君之顏,此所謂進思盡忠,退思補過者哉!

韓非者,韓之諸公子也。作孤憤、五螙、內外儲、說林、說難十餘萬言。人或傳其書至秦,秦王見之,曰:嗟乎!寡人得見此人,與之游,死不恨矣。秦因急攻韓,韓王乃遣非使秦。秦王悅之,未信用。李斯、姚賈害之,毀之曰:韓非,韓之諸公子也。今王欲并諸侯,非終爲韓不爲秦,此人情也。今王不用,久留而歸之,此自遺患也。不如以過法誅之。秦王以爲然,下吏治非。李斯使人遺非藥,使早自殺。韓非欲自陳,不得見,王後悔,使人赦之,非巳死矣。

司馬穰苴者,田完之苗裔也。齊景公時,晉伐阿甄,而燕侵河上,齊師敗績,景公患之。晏嬰乃薦田穰苴,景公以爲將軍,將兵扞燕晉之師。穰苴曰:臣素卑賤,君擢之閭伍之中,加之大夫之上,士卒未附,百姓不信,願得君之寵臣,國之所尊,以監軍乃可。於是景公使莊賈往穰苴,旣辭,與莊賈約曰:旦日日中,會於軍門。穰苴先馳至軍,立表下漏待賈。賈素驕貴,親戚左右送之,留飮。夕時乃至。穰苴曰:何後期爲?賈謝曰:大夫親戚送之,故留。穰苴曰:將受命之日,則忘其家;臨軍約束,則忘其親;援枹鼓之急,則忘其身。今敵深侵,邦內騷動,士卒暴露於境,君寢不安席,食不甘味,百姓之命皆懸於君,何謂相送乎?於是遂斬莊賈以徇。三軍之士皆振慄,然後行。士卒次舍,井竈飮食,問疾醫藥,身自拊循之。悉取將軍之資糧,享士卒平分糧食,最比其羸弱者,三日而後勒兵,病者求行,爭奮赴戰。晉師聞之,爲罷去。燕師聞之,渡易水而解。於是追擊之,遂取所亡故境而歸,立爲大司馬。

孫武者,齊人也,以兵法見於吳王闔廬。闔廬曰:子之十三篇,吾盡觀之矣。可小試勒兵乎?對曰:可。闔廬曰:可。試以婦人乎?曰:可。於是許之。出宮中美人,得百八十人。孫子分爲二隊,以王之?姬二人各爲隊長。令之曰:汝知而心與左右手背乎?婦人曰:知之。孫子曰:前則視心,左則視左手,右則視右手,後則視背。婦人曰:諾。乃設鈇,三令而五申之。於是鼓之右,婦人大笑。孫子曰:約束不明,申令不熟,將之罪也。復三令而五申之,鼓之左,婦人復大笑。孫子曰:約束不明,申令不熟,將之罪也。旣巳明而不如法者,吏士之罪也。乃欲斬左右隊長。吳王從臺上觀,見且斬愛姬,大駭,趣使下令曰:寡人巳知將軍能用兵矣。寡人非此二姫,食不甘味,願勿斬也。孫子曰:臣巳受命將,將在軍,君命有所不受。遂斬隊長二人以徇,用其次爲隊長。於是復鼓之,婦人左右前後跪起,皆中規矩繩墨,無敢出聲者。於是孫子使使報曰:兵巳整,唯王所欲用之,雖赴水火,猶可也。吳王曰:將軍罷休就舍,寡人不願下觀。孫子曰:王徒好其言,不能用其實。於是闔廬知孫子能用兵也,卒以爲將,西破楚,入郢,北威齊、晉,顯名諸侯。

吳起者,衛人也,魏文侯以爲將,與士卒最下者同衣食,臥不設席,行不騎乘,親裹糧,與士卒分勞。卒有病疽者,吳起爲吮之。卒母哭之。人曰:子卒也,而將軍自吮其疽,何哭爲?母曰:不然也。往年吳公吮其父,其父戰不旋踵而遂死於敵。今又吮此子,妾不知其死處矣。是以哭之。文侯旣,卒事武侯。武侯浮西河而下,中流,顧而謂起曰:美哉山河之固,此魏國之寶也。起對曰:在德不在險。昔三苗氏左洞庭而右彭蠡,德義不修而禹滅之。夏桀之居,左河、濟,右太華,伊闕在其南,羊膓在其北,修政不仁而湯放之。殷紂之國,左孟門,右太行,常山在其北,大河經其南,修政不德,武王殺之。由之觀之,在德不在險。若君不修德,舩中之人盡敵國也。武侯曰:善。

甘茂者,下蔡人也。秦武王以爲左丞相。謂茂曰:寡人欲容車通三河以窺周室,而寡人死不朽矣。茂曰:請之魏,約以伐韓,而令向壽輔行。茂謂向壽子歸言之於王曰:魏聽臣矣,然願王勿伐也。壽歸以吿王,王迎茂於息壤。茂至,王問其故,對曰:宜陽,大縣也,雖名曰縣,其實郡也。今王倍數險,行千里,攻之難。昔曾參之處費,魯人有與曾參同姓名殺人,人吿其母曰曾參殺人。其母織自若也。頃然,一人又吿,其母尚織自若也。頃然,一人又吿之,其母投杼下機,踰牆而走。夫以曾參之賢與其母信之也,三人疑之,其母懼焉。今臣之賢不若曾參,王之信臣又不如曾參之母信曾參也。疑臣者非特三人,臣恐大王之投杼也。始張儀西并巴蜀之地,北開西河之外,南取上庸,天下不以多張子而賢先王。魏文侯令樂羊將而攻中山,三年而㧞之。樂羊返而論功,文侯示之謗書一篋。樂羊再拜稽首曰:此非臣功,主君之力也。今臣羈旅之臣樗里子、公孫奭二人者,挾韓而議,王必聽之。王欺魏而臣受公仲侈之怨也。王曰:寡人不聽也,請與子盟。卒使茂將兵伐宜陽。五月而不㧞。樗里子、公孫奭果爭之。武王召茂,欲罷兵。茂曰:息壤在彼。王曰:有之。因大悉起兵,使茂擊之,遂㧞宜陽。韓襄王使公仲侈入謝。白起者,郿人也,善用兵,事秦昭王。昭王使白起爲上將軍,前後斬首虜四十五萬人,趙人大震。使蘇代厚幣說秦相應侯曰:武安君所爲秦戰勝攻取者七十餘城,南定鄢、郢、漢中,北禽趙括之軍,雖周、召、吕望之功,不益於此矣。今趙亡,秦王王,則武安君必爲三公。君能爲之下乎?雖無欲爲之下,固不得巳矣。秦甞攻韓,圍邢丘,困上黨,上黨之人皆反爲趙,天下不樂爲秦民之日久矣。今亡趙,北地入燕,東地入齊,南地入韓、魏,則君之所得民亡幾何人。故不如因而割之,無以爲武安君功也。於是應侯言秦王曰:秦兵勞,請許韓、趙之割地以和,且休士卒。王聽之,皆罷兵。武安君由是與應侯有?。秦復發兵使王陵攻趙,陵戰少利,秦王欲使武安君代陵將。武安君言曰:秦雖破長平軍,而秦卒死者亦過半,國內空,遂遠絕河山而爭人國都。趙應其內,諸侯攻其外,破秦軍必矣。不可。秦王強起武安君,武安君遂稱病篤。應侯請之,不起,於是免爲士伍,遷之陰密。武安君病未能行,秦王乃使人遣白起,不得留咸陽中。武安君旣行,出咸陽西門十里,至杜郵。秦昭王與應侯羣臣議曰:白起之遷,其意尚怏怏不服,有餘言。秦王乃使使者賜之劔,自裁,武安君遂自殺。秦人憐之,鄕邑皆祭祀焉。

樂毅聞燕昭王屈身下士,先禮郭隗以招賢者。毅爲魏使燕,遂委質爲臣,昭王以爲亞卿。時齊湣王強自矜,百姓弗堪,於是昭王使毅約趙、楚、魏以伐齊。昭王悉起兵,使毅爲上將軍,并護趙、楚、韓、魏、燕之兵以伐齊,破之濟西。諸侯兵罷歸,而毅獨追入臨菑,盡取齊寶財物輸之燕。昭王大悅,封樂毅於昌國。齊七十餘城皆爲郡縣以屬燕,唯獨莒、卽、墨未服。會燕昭王卒,惠王自爲太子時,甞不快於毅,及卽位,齊之田單聞之,乃縱反間於燕,曰:齊城不下者兩城耳。然所以不早下者,聞樂毅與燕新王有隙,欲連兵且留齊,南面而王齊。齊之所患,唯恐他將之來。惠王固巳疑毅得齊間,乃使騎劫代將而召毅。毅知惠王之弗善代之,遂西降趙。齊田單遂破騎劫,盡復得齊城。

廉頗者,趙之良將也。藺相如者,趙人也。趙王與秦王會澠池,秦王飮酒酣,曰:寡人竊聞趙王好音,請奏瑟。趙王鼓瑟。秦御史前書曰:某年某月,秦王與趙王會,飮令趙王鼓瑟。相如前曰:趙王竊聞秦王善爲秦聲,請奉盆缻以相樂。秦王怒,不許。於是相如前進缻,因跪請。秦王不肯擊缻。相如曰:五歩之內,相如請得以頸血濺大王矣。左右欲刃相如,相如張目叱之,左右皆靡。於是秦王不懌,爲壹擊缻。相如顧召趙御史書曰:某月,秦王爲趙王擊缻。秦之羣臣曰:請以趙十五城爲秦王壽。相如亦曰:請以秦之咸陽爲趙王壽。秦王竟酒,終不能加勝於趙。旣罷歸國,以相如功大,拜爲上卿,位在廉頗之右。頗曰:我爲趙將,有攻城野戰之功,而藺相如徒以口舌爲勞,而位居我上。且相如素賤人,吾羞不忍爲之下。宣言曰:我見相如,必辱之。相如聞,毎朝常稱病。巳而相如出,望見廉頗,引車避匿,於是舍人相與諫曰:臣所以去親戚而事君者,徒慕君之高義也。今君與廉君同列,廉君宣惡言而君畏匿之,恐懼殊甚。且庸人尚羞之,況於將相乎!臣等不肖,請辭去。相如固止之曰:公之視廉將軍孰與秦王?曰:不若也。相如曰:夫以秦王之威,而相如廷叱之,辱其羣臣,相如雖駑,獨何畏廉將軍哉!顧吾念之,強秦之所以不敢加兵於趙者,徒以吾兩人在也。今兩虎鬭,其勢不俱生。吾所以爲此,先公家之急而後私讎也。頗聞之,肉袓負荊,因賔客至相如門謝罪,曰:鄙賤之人,不知將軍寬之至此也。卒相與歡,爲刎頸之交。

趙奢者,趙之田部吏也。收稅,而平原君家不肯出,奢以法治之,殺平原君用事者九人。平原君怒,將殺奢,因說曰:君於趙爲貴公子,今縱君家而不奉公則法削,法削則國弱,國弱則諸侯加兵,諸侯加兵,是無趙也。君安得有此富乎?以君之貴,奉公如法,則上下平,上下平則國強,國強則趙固,而君爲貴戚,豈輕於天下邪?平原君以爲賢,言之王。王用之治國賦。國賦大治,民富而府庫實。秦伐韓,軍閼與,王乃令奢將,救之,大破秦軍。惠文王賜奢爵號爲馬服君。孝成王立,秦與趙兵相距長平,使廉頗將,固壁不戰。秦之間言曰:秦之所惡,獨畏趙奢之子趙括爲將耳。趙王因以括爲將,代廉頗。括自少時學兵法,言兵事,以天下莫能當。甞與其父奢言兵事,奢不能難,然不謂之善。括母問其故,奢曰:兵,死地也,而括易言之。使趙不將括則巳,若必將之,破趙軍者必括也。及括將行,其母上書曰:括不可使將。王曰:何以?對曰:始妾事其父時爲將,身所奉飯而進食者以十數,所友者以百數,大王及宗室所賞賜者,盡以與軍吏士大夫。受命之日,不問家事。今括一旦爲將,東向而朝,軍吏無仰視之者。王所賜金帛歸藏家,而日視便利田宅可買者。王以爲何如其父?父子異心,願王勿遣。王曰:母置之,吾巳決矣。終遣之。括旣代廉頗,悉更約束,易置軍吏。秦將白起聞之,縱奇兵射殺括,數十萬之衆遂降秦,秦悉坃之。

李牧者,趙之北邊良將也,常居代鴈門備匈奴。日饗士,習騎射,謹烽火,多間諜,厚遇戰士。爲約曰:匈奴卽入盜,急入收保,有敢捕虜者斬!如是數歲,亦不亡失。然匈奴以李牧爲怯,雖趙邊兵亦以爲吾將怯。趙王讓牧,牧如故。趙王怒,召之,使他人代將。歲餘,匈奴每來出戰,戰數不利,失亡多,邊不得田畜,復請牧,牧固稱疾。趙王乃復強起使將兵。牧曰:王必用臣如前,乃敢奉令。王許之。牧至,如故約。匈奴數歲無所得,終以爲怯。邊士日得賜而不用,皆願得一戰。於是悉勒習戰,大縱畜牧,人民滿野。匈奴小入,佯北不勝,以數千人委之。單于聞之,大率衆來入牧,多爲奇陳,張左右翼擊之,大破殺匈奴十餘萬騎,破東胡。單于奔走,匈奴不敢近趙邊。

屈原者,名平,楚之同姓也,爲楚懷王左徒,博聞強志,明於治亂,?於辭令,入則與王圖議國事,以出號令;出則接遇賔客,應對諸侯。王甚任之。上官大夫與之同列,而心害其能。懷王使平造爲憲令,平屬草藁未定,上官大夫見而欲奪之,平不與,因讒之曰:王使屈平爲令,衆莫弗知。每一令出,屈平伐其功,以爲非我莫能爲也。王怒而疎平,平疾,王聽之不聰也,讒諂之蔽明也,邪曲之害公也,方正之不容也,故憂愁幽思而作離騷。平旣絀。其後秦大破楚師,懷王入秦而不反。平雖放流,睠顧楚國,冀幸君之一悟,俗之一改也。令尹子蘭卒使上官大夫短原於頃襄王,頃襄王怒而遷之,遂自投汨羅以死。原旣死之後,楚日以削,竟爲秦所滅。

豫讓者,晉人也,故甞事范氏及中行氏,而無所知名。去而事智伯,智伯甚尊?之。及智伯伐趙,趙襄子與韓、魏合謀滅智伯,三分其地。襄子?智伯頭以爲飮器。豫讓遁逃山中,變名易姓爲刑人,入宮塗厠,欲以刺襄子。襄子如厠,心動,執問塗厠之刑人。豫讓內持刀兵,曰:欲爲智伯報仇。左右欲誅之,襄子曰:彼義人也,吾謹避之耳。釋去之。居頃之,豫讓又?身爲厲,吞炭爲啞,行乞於市。其妻不識,行見其友。其友識之,曰:以子之材,委質而臣事襄子。襄子必近幸子。近幸子,乃爲所欲,顧不易邪?何乃殘身苦形,欲以求報襄子,不亦難乎?豫讓曰:旣巳委質臣事人而殺之,是懷二心以事君也。且吾所爲者極難耳。然所以爲此者,將以愧天下後世之爲人臣懷二心以事其君也。頃之,襄子當出。豫讓伏於所當過之橋下。襄子至橋,馬驚:曰:此必是豫讓也。使人問之,果豫讓也。於是趙襄子數豫讓曰:子不甞事范、中行氏乎?智伯盡滅之,而子不爲報讎,反委質臣於智伯。智伯亦巳死矣,而子獨何以爲之報讎之深也?豫讓曰:臣事范、中行氏,范、中行氏皆衆人遇我,我故衆人報之。至於智伯,國士遇我,我故國士報之。

李斯者,楚上蔡人也,爲丞相。始皇出遊會稽,斯及中車府令趙高皆從。始皇有二十餘子。長子扶蘇,以數直諫,使監兵上郡,䝉恬爲將。少子胡亥,從始皇帝至沙丘,疾甚,令趙高爲書賜公子扶蘇曰:以兵屬䝉恬,與喪會咸陽而葬。書巳封,未授使者,始皇崩。於是斯、高相與謀,詐爲受始皇詔,立子胡亥爲太子,更爲書賜扶蘇劍以自裁。將軍恬賜死,至咸陽發喪。太子立爲二世皇帝,以趙高爲卽中令,常侍中用事,二世燕居,乃召高與謀,謂高曰:夫人生世間也,譬猶騁六驥,過決隙也。吾旣巳臨天下矣,欲悉耳目之所好,窮心志之所樂,以安宗廟而樂萬姓,長有天下,終吾年壽,其道可乎?高曰:此賢主之所能行,而昏亂主之所禁也。臣請言之,願陛下少留意焉。夫沙丘謀,諸公子至,大臣皆疑焉,而諸公子盡帝兄,大臣又先帝之所置也。今陛下初立,此其屬意怏怏皆不服,恐爲變。且䝉恬巳死,䝉毅將兵居外,臣戰戰慄慄,唯恐不終。且陛下安得爲此樂乎?二世曰:爲之奈何?趙高曰:嚴法而刻刑,令有罪者相坐誅,至收族,滅大臣而遠骨肉,貧者富之,賤者貴之,盡除去先帝之故臣,更置陛下之所親信者近之。此則陰德歸陛下,害除而姧謀塞,羣臣莫不被潤澤,䝉厚德,陛下則高枕肆志?樂矣。計莫出於此。二世然高之言,乃更爲法律。羣臣諸公子有罪,輙下高令治之,誅殺大臣䝉、毅等,公子十二人戮死咸陽市,十公主矺死於杜,相連坐者不可勝數。公子高欲奔,恐收族,乃上書曰:先帝無恙時,臣入則賜食,出則乘輿。御府之衣,臣得賜之;中厩之寶馬,臣得賜之。臣請從死,願葬驪山之足。書上,胡亥大悅,召趙高而示之曰:此可謂急乎?高曰:人臣當憂死不暇,何變之得謀?胡亥可其書,賜錢十萬以葬。法令誅罰,日益刻深,羣臣人人自危,欲叛者衆。又作阿房之宮,治直道馳道,賦歛愈重,戍徭無巳。於是楚戍卒陳勝、吳廣等乃作亂。斯數欲請間諫,二世不許。而二世責問斯曰:吾有私議而有所聞於韓子也。曰,堯之有天下,堂高三尺,茅茨不剪,雖逆旅之宿,不勤於此矣。粢糲之食,藜藿之羹,飯土匭,啜土鉶,雖監門之養,不觳於此矣。禹鑿龍門,疏九河,手足胼胝,面目黎黑,臣虜之勞,不烈於此矣。然則夫所貴於有天下者,豈欲苦形勞神,身處逆旅之宿,口食監門之養,手持臣虜之作哉。此不肖人之所勉也,非賢者之所務也。夫所謂賢人者,必將能安天下而治萬民也。今身且弗能利,將惡能治天下哉。故吾願肆志廣欲,長亨天下,而無害。爲之奈何?斯子由爲三川守,羣盜吳廣等西略地過去,弗能禁。李斯恐懼不知所出,乃阿二世意,欲求容。以書對曰:夫賢主者,必且能全道而行督責之術者。督責之,則臣不敢不竭能以徇其主矣。臣主之分定,上下之義明,則天下賢不肖莫敢不盡力竭任以徇其君矣。是故主獨制於天下而無所制也。能窮樂之極矣,賢明之主也,可不察耶?故申子曰:有天下而不恣睢,命之曰以天下爲桎梏者,無他焉,不能督責,而顧以其身勞於天下之民,若堯、禹然,故謂之桎梏也。夫不能修申、韓之明術,行督責之道,專以天下自適也,而徒務苦形勞神,以身徇百姓,則是黔首之役,非畜天下者也,何足貴哉!夫以人徇己,則己貴而人賤;以己徇人,則己賤而人貴。故徇人者賤,而所徇者貴,自古及今,未有不然者也。凡古之所爲尊賢者,爲其貴也;而所爲惡不肖者,爲其賤也。夫堯、禹以身徇天下者也,可謂大繆矣。謂之爲桎梏,不亦宜乎?不知督責之過也。故韓子曰:慈母有敗子,而嚴家無格虜者,何也?則能罰之加焉必也。故商君之法,刑弃灰於道者。夫弃灰,薄罪也,而被刑,重罰也。彼唯明主爲能深督輕罪。夫輕罪且督深,而況有重罪乎?故民弗敢犯也。明主聖王之所以能久處尊位,長執重勢,而獨擅天下之利者,非有異道也,能獨斷而審督責,必深罰,故天下弗敢犯也。今不務所以不犯,而事慈母之所以敗子也,則亦不察於聖人之論矣。凡賢主者,必將能拂世摩俗,而廢其所惡,立其所欲,故生則有尊重之勢,死則有賢明之諡也。是以明君獨斷,故權不在臣也。然後能滅仁義之塗,掩馳說之口,困烈士之行,塞聰掩明,內獨視聽。故外不可傾以仁義烈士之行,而內不可奪以諫說忿爭之辨,故能犖然獨行,恣睢之心而莫敢逆。若此,然後可謂能明申、韓之術,而修商君之法。法修術明而天下亂者,未之有也。故督責之術設,則所欲無不得矣。羣臣百姓救過不給,何變之敢圖?若此,則帝道備,而可謂能明君臣之術矣。雖申、韓復生,弗能加也。書奏,二世悅。於是行督責益嚴,稅民深者爲明吏。二世曰:若此則可謂能責矣。刑者相半於道,而死人日成積於市。殺人衆者爲忠臣。二世曰:若此則可謂能督矣。初,趙高爲郎中令所殺,及報私怨衆多,恐大臣入朝奏事毀惡之,乃說二世曰:天子所以貴者,伹以聞聲,羣臣莫得見其面,故號曰朕。且陛下富於春秋,未必盡通諸事。今坐朝廷,譴擧有不當者,則見短於大臣,非所以示神明於天下。且陛下深拱禁中,與臣及侍中習法者待事事來,有以揆之。如此,則大臣不敢奏疑事,天下稱聖主矣。二世用其計,乃不坐,廷見大臣,居禁中。趙高常侍中用事,事皆決於高。高聞斯以爲言,乃見丞相曰:關東羣盜多,今上急,益發繇治阿房,聚狗馬無用之物。臣欲諫,爲位賤。此眞君侯之事,君何不諫?斯曰:固也,吾欲言之久矣。今時上不坐朝廷,上居深宮,吾所欲言者,不可傳也。欲見無間。高謂曰:君誠能諫,請爲君候上間語君。於是趙高待二世方宴樂,婦女居前,使人吿丞相:上方間可奏事,丞相至宮門上謁。如此者三。二世怒曰:吾常多間日,丞相不來,吾方宴私,丞相輙來請事?丞相豈少我?且固我哉?趙高因曰:此殆矣!夫沙丘之謀,丞相與焉。今陛下巳立爲帝,而丞相貴不益,此其意亦望裂地而王矣。且陛下不問臣,臣不敢言。丞相長男由爲三川守,楚盜陳勝等皆丞相傍縣之子,以故楚盜公行過三川城,守不肯擊。高聞其文書相往來,未得其審,故未敢以聞。且丞相居外,權重於陛下。二世以爲然。欲案丞相,恐其不審,乃使人案驗三川守與盜通狀。斯聞之,因上書言高短曰:臣聞之,臣疑其君,無不危國;妾疑其夫,無不危家。今高有邪佚之志,危反之行,陛下不圖,臣恐其爲變也。二世曰:何哉?夫高故宦人也,然不爲安肆志,不以危易心,㓗行循善,自使至此。以忠得進,以信守位,朕實賢之,而君疑之,何也?且朕少失先人,無識,不習治,而君又老,恐與天下絕矣。朕非屬趙君,當誰任哉?且趙君爲人精廉強力,下知民情,上能適朕,君其勿疑。李斯曰:不然。夫高,故賤人也,無識於理。貪欲無饜,求利不止;烈勢次主,求欲無窮。臣故曰殆。二世乃私吿趙高,高曰:丞相所患者獨高。高巳死,丞相欲爲田常所爲。於是二世責斯與子由謀反狀,皆收捕宗族賔客。高治斯,榜掠千餘,不勝痛,自誣服。斯所以不死者,自負有功,實無反心,上書自陳,幸二世之寤。高使吏弃去弗奏,曰:囚安得上書!使其客十餘輩詐爲御史、謁者、侍中,更往覆訊斯,斯更以其實對。輙使人復榜之。後二世使人驗斯,斯以爲如前,終不敢更言。辭服。奏當上,二世喜曰:微趙君,幾爲丞相所賣。具斯五刑,論腰斬咸陽市,遂夷三族。李斯巳死,二世拜高爲中丞相。事無大小,輙決於高。高自知權重,乃獻鹿,謂之馬。二世問左右:此乃鹿也?左右曰:馬也。二世驚,自以爲惑,乃召太卜令卦之。太卜曰:陛下春秋郊祀,奉宗庿鬼神,齋戒不明,故至于此。可依盛德而明齋戒。於是乃入上林齋戒。日遊弋獵,有行人,二世自射殺之。高乃諫二世:天子無故賊殺不辜人,此上帝之禁,天且降殃,當遠避宮以禳之。二世乃出居望夷之官。留三日,高劫令自殺也。

田叔者,趙人也。趙王張敖以爲郎中。高祖過趙,貫高等謀弑,上發覺,詔捕趙王。趙有敢隨王者罪三族。唯孟舒、田叔等自髠鉗隨王至長安。敖得出叔爲漢中守。文帝召叔問曰:公知天下長者乎?叔曰:故雲中守孟舒長者。上曰:先帝置舒雲中十餘年矣,虜曾一入,舒不能堅守,無故士卒戰死者數百人。長者固殺人乎?叔曰:是乃孟舒所以爲長者也。漢與楚相距,士卒疲弊,匈奴冐頓新服北夷,來爲邊害。孟舒知士卒疲弊,不忍出言,士爭臨城死敵,如子爲父,弟爲兄,以故死者數百人。孟舒豈故驅戰之哉?是乃孟舒所以爲長者也。於是上曰:賢哉孟舒!復以爲雲中守。景帝以田叔爲魯相。魯王好獵,相常從入苑中。王輙休相就館舍。相出,常暴坐待王苑外。王數使人請相,曰休,終不休,曰:我王暴露苑中,我獨何爲就舍?魯王以故不大出遊。循吏傳,

太史公曰,法令所以導民也,刑罰所以禁姧也,文武不備,良民懼,然身修者官未甞亂也。奉職循理,亦可以爲治,何必威嚴哉!

公儀休爲魯相,奉法循理,無所變更,百官自正,使食祿者不得與下民爭利,受大者不得取小。客有遺相魚者,不受也。客曰:聞君嗜魚,遺君魚,何故不受也?相曰:以嗜魚故不受也。今爲相,能自給魚。今受魚而免,誰復給我魚者?吾故不受也。食茹而美,㧞其園葵而弃之。見其家織布好,而疾出其家婦,燔其機,云欲令農士工女安所讎其貨乎?酷吏傳:

孔子曰:導之以政,齊之以刑,民免而無耻。導之以德,齊之以禮,有耻且格。老氏稱法令滋章,盜賊多有。太史公曰:信哉是言也。法令者,治之具,而非制治淸濁之源也。昔天下之網甞密矣,然姧僞萠起,其極也,上下相遁,至於不振。當是之時,吏治若救火揚沸,非武健嚴酷,惡能勝其任而愉快乎?言道德者,溺於職矣。故曰:聽訟吾猶人也,必也使無訟乎。下士聞道大笑之,非虛言也。漢興,破觚而爲圓,斵雕而爲朴,網漏於吞舟之魚,而吏治烝烝不至於姧,黎民艾,安。由是觀之,在彼不在此。滑稽傳:

優孟者,楚優人也。莊王之時,有愛馬,衣以文繡,置之華屋之下,席以露牀,㗖以棗脯。馬病肥死,使以大夫禮葬之。下令有諫者死,優孟入門大哭曰:馬者,王之所愛也。以楚國堂堂之大,何求不得,而以大夫禮葬之,薄,請以人君禮葬之。以雕玉爲棺,文梓爲椁,發卒穿壙,老弱負土,廟食太牢,奉以萬戶。諸侯聞之,皆知大王賤人而貴馬。王曰:寡人過一至此乎?爲之奈何?孟曰:請爲大王六畜葬之人腹膓。於是王乃使以馬屬大官,無令天下久聞也。楚相孫叔敖死,其子窮困負薪。孟卽爲敖衣冠,抵掌談語,歲餘,像孫叔敖。王大驚,以爲叔敖復生也,欲以爲相。孟曰:楚相不足爲也。如孫叔敖之爲楚相,盡忠爲廉以治楚,楚得以覇。今死,其子無立錐之地,貧困負薪以自飮食,楚相不足爲也。於是莊王謝優孟,乃召叔敖子,封之寑丘。

優㫋者,秦倡侏儒也,善爲笑言,然合大道。秦始皇帝議欲大苑囿,東至函谷關,西至雍、陳倉。優㫋曰:善。多縱禽獸於其中,㓂從東方來,令麋鹿觸之足矣。始皇以故輟止。二世立,又欲漆其城。優㫋曰:善。漆城雖於百姓愁費,然佳哉!漆城蕩蕩,㓂來不能上,卽欲就之,易爲漆耳,顧難爲蔭室。於是二世笑之,以其故止。

魏文侯時,西門豹爲鄴令,鄴三老廷掾常歲賦歛百姓,收取其錢,得數百萬,用其二三十萬爲河伯娶婦,與祝巫共分其餘錢。人家有好女者,持女逃亡,以故城中益空無人。又困貧。俗曰不爲河伯娶婦,水來漂没,至爲河伯娶婦,送女河上。豹往會之,曰:是女不好,煩大巫嫗入執,更求好女,後日送之。卽使吏卒共抱大巫嫗投之河中。有頃,曰:巫嫗何久也?弟子趣之。復以弟子一人投河中,有頃,曰:弟子何久也?復使投之。凡投三弟子也。豹曰:巫嫗,弟子,女子也,不能白事,煩三老爲入白之。復投三老。豹曰:巫嫗三老不來,奈何欲復使掾趣之?皆叩頭破額血流。豹曰:若皆罷歸去。吏民大驚恐。從是巳後不敢言爲河伯娶婦。豹發民鑿十二渠,引河水灌田。民煩苦不欲。豹曰:民可與樂成,不可與慮始。今雖患苦,然期令子孫思我,至今皆得水利,民人以給足。故豹爲鄴令,澤流後世無絕巳時。子產治鄭,民不能欺;子賤治單父,人不忍欺;西門豹治鄴,人不敢欺。三子之才能,誰最賢哉?辨治者當能别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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