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記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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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2-06 03:25

史記上

本紀:

黃帝者,少典之子,姓公孫,名曰軒轅,生而神靈,弱而能言,幼而侚齊,長而敦敏,成而聰明。神農氏世衰,諸侯相侵伐,而神農氏弗能征。於是軒轅乃習用干戈,修德振兵,以與炎帝戰于阪泉之野,三戰然後得其志。蚩尤作亂,乃殺蚩尤而代神農氏,是爲黃帝。東至于海,西至于空桐,南至于江,北逐葷粥,邑于涿鹿之阿,遷徙往來無常處,以師兵爲營衛,置左右大監,監于萬國。擧風后、力牧、常先大鴻以治民。順天地之紀,時播百穀。勞勤心力耳目,節用水火材物。有土德之瑞,故號黃帝。帝顓頊高陽者,黃帝之孫,昌意之子也。養材以任地,載時以?天,依鬼神以制義,治氣以敎化,絜誠以祭祀。北至于幽陵,南至于交趾,西濟於流沙,東至於蟠木,動靜之物,大小之神,日月所照,莫不砥屬。帝嚳高辛者,黃帝之曾孫也。生而神靈,聰以知遠,明以察微,仁而威,惠而信,修身而天下服,取地之財而節用之,撫敎萬民而利誨之,歷日月而迎送之,明鬼神而敬事之。其色郁郁,其德嶷嶷,其動也時,其服也士。日月所照,風雨所至,莫弗從服。

帝堯放勛,其仁如天,其智如神,就之如日,望之如雲,富而不驕,貴而不舒。

虞舜名曰重華,父瞽叟頑,母嚚,弟?傲,皆欲殺舜,舜順適不失子道,以孝聞。於是堯乃以二女妻舜,以觀其內;使九男與處,以觀其外。二女不敢以貴驕,九男皆益篤。舜耕歷山,歷山之人皆讓畔;漁雷澤,雷澤上人皆讓居;陶河濱,河濱器皆不苦窳。一年而所居成聚,二年成邑,三年成都。於是堯乃試舜五典,百官皆治,以揆百事,莫不時序。流四凶族,以禦螭魅。堯乃使舜攝行天子政。堯崩,天下歸舜。

夏禹名曰文命。當堯之時,洪水淊天,舜登用,乃命禹平水土。勞身焦思,居外十三年,過家門不敢入。薄衣食,致孝于鬼神;卑宮室,致費於溝洫。以開九州,通九道,陂九澤,度九山,行相地宜,所有以貢。東漸于海,西被于流沙,朔南曁聲敎,訖于四海。於是帝錫禹玄圭,以吿成功于天下,於是大平治。帝舜薦禹於天。舜崩,遂卽天子位,國號曰夏。后十七世,帝履癸立,是爲桀。不務德而武傷百姓,百姓弗堪。湯脩德,諸侯皆歸湯,湯遂伐桀。桀走鳴條,遂放而死。湯始居亳,征諸侯。葛伯不祀,湯始伐之。湯曰:予有言:人視水,視形,視民,知治不?伊尹曰:明哉!言能聽道廼進,君國子民,爲善者在王官。勉哉!勉哉!湯出,見野張網四面,祝曰:自天下四方,皆入吾網。湯曰:嘻!盡之矣。乃去其三面,祝曰:欲左左,欲右右,不用命,乃入吾網。諸侯聞之曰:湯德至矣,及禽獸。當是時,夏桀爲虐政淫荒,湯乃伐桀,踐天子位。帝太戊立伊陟爲相。亳有祥,桑穀共生於朝,一暮大拱。太戊懼,問伊陟曰:臣聞妖不勝德,帝之政其有闕與?帝其修德。太戊從之,而祥桑枯死,殷復興,故稱中宗。帝辛立,天下謂之紂。帝紂資辨捷疾,聞見甚敏,材力過人,手挌猛獸,智足以拒諫。飾是非之端,矜人臣以聲,以爲皆出巳之下。好酒淫樂,嬖於婦人,愛姐巳,姐巳之言是從。於是使師涓作新淫聲,北里之舞,靡靡之樂。厚賦稅以實鹿臺之錢,而盈鉅橋之粟。益收狗馬奇物,充仭宮室。益廣沙丘苑臺,多取野獸飛鳥置其中。慢於鬼神。以酒爲池,懸肉爲林,使男女倮相逐其間,爲長夜之飮。百姓怨望,而諸侯有叛者。於是紂廼重辟刑,有炮烙之法,以西伯昌、九侯、鄂侯爲三公。九侯有好女,入之紂。九侯女不憙淫,紂怒,殺之,而醢九侯。鄂侯爭之強,并脯鄂侯。西伯昌聞之,竊歎。紂囚西伯羑里。西伯之臣閎夭之徒求美女奇物善馬以獻紂,紂廼赦西伯,用費中爲政。費中善䛕好利,殷人弗親。又用惡來善毀讒,諸侯以此益疏,多叛紂。微子數諫不聽,廼遂去。比干強諫,紂怒,剖比干,觀其心。箕子懼廼詳狂爲奴,紂又囚之。周武王於是遂率諸侯伐紂。紂走,衣其寶玉衣,赴火而死。武王遂斬紂頭,懸之白旗,殺姐巳。殷民大悅。

周后稷名弃,好耕農,天下得其利,有功,封於邰。曾孫公劉,修后稷之業,民賴其慶。古公復修后稷、公劉之業,積德行義,國人皆戴之。古公卒,季歷立。季歷卒,子昌立,是爲西伯。西伯遵后稷、公劉之業,則古公之法,敬老慈少,禮下賢者,日中不暇食以待士,士以此多歸之。諸侯皆來決平。於是虞、芮之人有獄不能決,乃如周。入界,耕者皆讓畔,民俗皆讓長,虞、芮皆慙,俱讓而去。諸侯聞之,曰:西伯蓋受命之君也。武王卽位,太公望爲師,周公旦爲輔,召公、畢公之徒左右王師,修文王緒業。聞紂昬亂,暴虐滋甚,於是伐紂,紂師皆倒兵以戰。武王遂入斬紂,散鹿臺之錢,發鉅橋之粟,以振貧弱。封諸侯,班賜殷之器物。縱馬於華山之陽,放牛於桃林之墟。偃干戈,振兵釋旅,示天下不復用。成康之際,天下安寧,刑措四十餘年不用。穆王卽位,將征犬戎,祭公謀父諫曰:不可。先王耀德不觀兵,戢而時動,動則威,觀則玩,玩則無震。先王之於民也,茂正其德而厚其性,阜其財求而利其器用,明利害之鄕,以文修之,使務利而避害,懷德而畏威,故能保世以滋大。昔我先王世后稷以服事虞夏,奕世載德,不忝前人。至于文王、武王,昭前之光明,而加之以慈和,事神保民,無不欣喜。商王帝辛大惡于民,庶民不忍欣戴武王,以致戎于商牧。非務武也,勤恤民隱而除其害也。夫先王之制,邦內甸服,邦外侯服,侯衛賓服,夷蠻要服,戎狄荒服。甸服者,祭,侯服者祀,賓服者享,要服者貢,荒服者王。日祭、月祀、時享、歲貢、終王。先王之順祀,有不祭則脩意,有不祀則修言,有不享則修文,有不貢則修名,有不王則修德,序成而有不至則修刑。於是有刑不祭,伐不祀,征不享,讓不貢,吿不王。於是有刑罰之辟,有攻伐之兵,有征討之備,有威讓之命,有文吿之辭。布令陳辭而有不至,則增脩於德,無勤民於遠。是以近無不聽,遠無不服。今犬戎氏以其職來王,天子曰:予必以不享征之。且觀之兵,無乃廢先王之訓而幾頓乎?王遂征之,得四白狼、四白鹿以歸。自是荒服者不至,諸侯有不睦者。厲王卽位好利,近榮夷公。芮良夫諫曰:王室其將卑乎?夫榮公好專利而不知大難。夫利,百物之所生也,天地之所載也,而有專之,其害多矣。天地百物皆將取焉,何可專也?所怒甚多,而不備大難,以是敎王,王其能久乎?夫王人者,將導利而布之上下者也。使神人百物無不得極,猶日怵惕懼怨之來。今王學專利,其可乎?匹夫專利,猶謂之盜,王而行之,其歸鮮矣。榮公有用,周必敗。王不聽,卒以榮公爲卿士,用事。王行暴虐侈傲,國人謗王。召公諫曰:民不堪命矣。王怒,得衛巫,使監謗者,以吿,則殺之,其謗鮮矣。諸侯不朝,王益嚴,國人莫敢言,道路以目。主喜吿召公曰:吾能弭謗矣。乃不敢言。召公曰:是鄣之也。防民之口,甚於防水。水壅而潰,傷人必多,民亦如之。是故爲水者,決之使;導爲民者,宣之使言。故民之有口,猶土之有山川也,財用於是乎出;猶其有原隰衍沃也,衣食於是乎生;口之宣言也,善敗於是乎興。夫民慮之心而宣之口,成而行之。若壅其口,其與能幾何?王不聽,於是國莫敢出言。三年,乃相與叛,襲王,王出奔于彘。宣王卽位,脩政法文武成康遺風,諸侯復宗周。幽王嬖愛褒娰,欲廢后,并去太子,用褒娰爲后,以其子伯服爲太子。褒娰不好笑,幽王欲其笑萬方,故不笑。幽王爲擧烽火,諸侯悉至,至而無㓂,褒娰乃大笑。幽王欲悅之,爲數擧烽火。其後不信,益不至。王之廢后去太子也,申侯怒,乃與繒、西夷犬戎共攻王。王擧烽火徵兵,兵莫至,遂殺幽王驪山下。

秦繆公與晉惠公合戰,爲晉軍所圍。於是岐下食善馬者三百人,馳冒晉軍,解圍,遂脫繆公而反,生得晉君。初,繆公亡善馬,岐下野人共得而食之者三百餘人。吏逐得,欲法之。繆公曰:君子不以畜產害人。吾聞食善馬肉不飮酒傷人。乃皆賜酒而赦之。三百人者聞秦擊晉,皆求從。從而見繆公窘,亦皆推鋒爭死,以報食馬之德。於是繆公虜晉君以歸。戎王使由余於秦,繆公示以宮室積聚。由余曰:使鬼爲之,則勞神矣;使人爲之,亦苦民矣。繆公怪之,問曰:中國以詩書禮樂法度爲政,然尚時亂。今戎夷無此,何以爲治,不亦難乎?由余笑曰:此乃中國所以亂也。夫自上聖黃帝作爲禮樂法度,身以先之,僅以小治。及其後世,日以驕淫,阻法度之威,以責督於下。下疲極,則以仁義怨望於上。上下交爭,怨而相篡弑,至於滅宗,皆以此類也。夫戎夷不然,上含淳德以遇其下,下懷忠信以事其上。一國之政,猶一身之治,不知所以治,此眞聖人之治也。於是繆公退而問內史廖曰:孤聞隣國有聖人,敵國之憂也。今由余賢,寡人之害,將奈何?廖曰:戎王處僻匿,未聞中國之聲。君試遺其女樂,以奪其志,爲由余請,以疏其間。君臣有間,乃可虜也。繆公曰:善。因以女樂二八遺戎王,戎王受而悅之。於是秦乃歸由余。由余數諫不聽,遂去降秦,繆公以客禮禮之,用由余謀伐戎王,益國十二,開地千里,遂覇西戎。

秦始皇帝,莊襄王子也,名政。二十六年,初并天下,自號曰皇帝。事皆決於法,刻削無仁恩。收天下兵聚之咸陽,銷以爲鐘鐻,金人十二,置廷宮中。每破諸侯,寫放其宮室,作之咸陽北坂上,南臨渭,自雍門以東至涇渭,殿屋複道,周閣相屬。所得諸侯美人鐘鼓,以充入之。三十二年,燕人盧生奏錄圖書曰:亡秦者胡也。始皇乃使將軍䝉恬發兵三十萬人北擊胡。三十四年,始皇置酒咸陽宮。僕射周靑臣曰:他時秦地不過千里,賴陛下神靈明聖,平定海內,日月所照,莫不賓服。以諸侯爲郡縣,人人自安樂,無戰爭之患,傳之萬世,自上古不及陛下威德。始皇悅。博士齊人淳于越進曰:臣聞殷周王千餘歲,封子弟功臣,自爲枝輔。今陛下有海內,而子弟爲匹夫,卒有田常,六卿之臣無輔弼,何以相救哉?事不師古而能長久者,非所聞也。今靑臣又面諛以重陛下之過,非忠臣也。始皇下其議,丞相斯曰:五帝不相復,三代不相襲,各以治非其相反,時變異也。今陛下創大業,建萬世之功,固非愚儒所知也。且越言乃三代之事,何足法也?今諸生不師今而學古,以非當世,惑亂黔首。聞令下,則各以其學議之。入則心非,出則巷議,率羣下以造謗。如此弗禁,則主勢降於上,黨與成乎下。禁之便,臣請史官非秦記皆燒之。天下敢有藏詩、書、百家語者,悉詣守尉雜燒之;有敢偶語詩、書,弃市,以古非今者族。吏見知不擧,與同罪。令下三十日不燒,黥爲城,且若欲有學法令,以吏爲師。三十五年,作前殿阿房,東西五百歩,南北五十丈,上可以坐萬人,下可以建五丈旗。周馳爲閣道,自殿下直抵南山,表南山之顚以爲闕。爲複道,自阿房渡渭,屬之咸陽,以?天極。閣道絕漢抵營室也。隱宮徒刑者七十餘萬人,分作阿房宮,或作驪山。發北山石椁,乃寫蜀、荊地材,皆至關中。計宮三百,關外四百餘。於是立石東海上,以爲秦東門。因徙三萬家驪邑,五萬家雲陽,皆復不事。十歲。盧生說始皇曰:臣等求芝竒藥仙者常弗遇,類物有害之者。人主所居而人臣知之,則害於神。願上所居宮無令人知,然後不死之藥殆可得也。於是始皇乃令咸陽之旁二百里內,宮觀二百七十複道,甬道相連,帷帳鐘鼓,美人充之,案署不移徙。行所幸有言其處者,罪死。自是後莫知行所在。侯生、盧生相與謀曰:始皇爲人,天性剛戾,以爲自古莫及已。專任獄吏,獄吏得親幸,博士雖七十人,特備員弗用。樂以刑殺爲威,天下畏罪持祿,莫敢盡忠。上不聞過而日驕,下懾伏謾欺以取容。天下之事無小大皆決於上。貪於權勢至如此,未可爲求仙藥。於是乃亡去。始皇聞亡,乃大怒曰:盧生等,吾尊賜之甚厚,今乃誹謗我也!諸生在咸陽者,或爲訞言以亂黔首。於是使御史悉案問諸生。諸生傳相吿引,犯禁者四百六十餘人,皆坑之咸陽。使天下知之,以懲後。長子扶蘇諫,始皇怒,使扶蘇北監䝉恬於上郡。三十六年,熒惑守心,有墜星下東郡,至地爲石。黔首或刻其石曰始皇帝死而地分。始皇聞之,遣御史逐問,莫服,盡取石旁居人誅之。三十七年,始皇出遊,丞相斯少子胡亥從。至平原津而病,病益甚,乃爲璽書賜公子扶蘇曰:與喪會咸陽而葬。始皇崩,趙高乃與胡亥、李斯陰謀,更詐爲始皇遺詔,立子胡亥爲太子,賜扶蘇、䝉恬死。

二世皇帝元年,趙高爲郎中令,任用事。二世與高謀曰:先帝巡行郡縣以示強,威服海內,今晏然不巡行,卽見弱,無以臣畜天下。二世東行郡縣,尊用趙高,乃陰與高謀曰:大臣不服,官吏尚強,及諸公子,必與我爭,爲之?奈何?高曰:臣固願言而未敢也。先帝之大臣,皆天下累世名貴人也,積功勞,世以相傳久矣。今高素小賤,陛下幸稱擧,令在上位,管中事,大臣鞅鞅,特以貌從臣,其心實不服也。今上出不因此時案郡縣守尉,有罪者誅之,上以振威天下,下以除上生平所不可者。今時不師文而決於武力,願陛下遂從,時無疑卽,羣臣不及謀矣。明主收擧餘民,賤者貴之,貧者富之,遠者近之,則上下集而國安矣。二世曰:善。乃行誅大臣及諸公子,以罪過連逮,無得立者,而六公子戮死於杜。羣臣諫者以爲誹謗。大吏持祿取容,黔首振恐。戍卒陳勝等反,山東郡縣皆殺其守尉令丞,反以應陳渉,不可勝數也。謁者使東方來,以反者聞。二世怒,下吏。後使者至,上問,對曰:羣盜,郡守尉方逐捕,今盡得,不足憂。上悅。三年,章邯等圍鉅鹿,邯等數却。二世使人讓邯,邯使長史欣請事。趙高弗見,又弗信。欣恐,亡去。欣見邯曰:趙高用事於中,將軍有功亦誅,無功亦誅。邯等遂以兵降諸侯。趙高欲爲亂,恐羣臣不聽,乃先設驗,持鹿獻於二世,曰:馬也。二世笑曰:丞相誤耶?謂鹿爲馬。問左右,左右或言馬,以阿順趙高,或言鹿,高因陰中以法。後羣臣畏高。高前數言關東盜無能爲,及項羽虜將王離等,自關以東大氐盡叛,高恐二世怒,誅及其身,乃謝病不朝見。二世夢白虎齧其驂馬,殺之,心不樂,怪問占夢,卜涇水爲祟。二世乃齊望夷宮,欲祠涇,沈四白馬,使使責讓高以盜賊事。高懼,乃陰與其壻咸陽令閻樂、其弟趙成謀,使郎中令爲內應,詐爲有大賊,令樂召發吏卒追樂,將吏卒千餘人至望夷宮前,卽二世,數曰:足下驕恣,誅殺無道,天下叛足下,足下其自爲計。二世曰:丞相可得見否?樂曰:不可。二世曰:吾願得一郡爲王。弗許。又曰:願爲萬戶侯。弗許。曰:願與妻子爲黔首,比諸公子。閻樂曰:臣受命於丞相,爲天下誅足下,足下雖多言,臣不敢報。二世自殺。趙高乃立二世之兄子公子嬰爲秦王,令子嬰齋,當廟見,受玉璽。齋五日,子嬰稱病不行。高自往曰:宗廟重事,王奈何不行?子嬰遂刺殺高於齋宮,三族高家以徇咸陽。子嬰爲秦王四十六日,沛公破秦軍,至覇上,子嬰奉天子璽符降軹道旁。諸侯兵至,項籍殺子嬰及秦諸公子宗族,遂屠咸陽,燒其宮室,虜其子女,收其珍寶貨財,諸侯共分之。

太史公曰:秦自穆公以來,稍蠶食諸侯,竟成始皇。始皇自以爲功過五帝,地廣三王,而羞與之侔足巳不問,遂過而不變。二世受之,因而不改,暴虐以重禍。子嬰孤立無親,危弱無輔,三主惑而終身不悟,亡不亦宜乎!當此時也,世非無深慮知化之士也,然所以不敢盡忠拂過者,秦俗多忌諱之禁,忠言未卒於口,而身爲戮没矣。故使天下之士傾耳而聽,重足而立,鉗口而不言。是以三主失道,忠臣不敢諫,智士不敢謀,天下巳亂,姦不上聞,豈不哀哉!先王知雍蔽之傷國也,故置公卿大夫士,以飭法設刑而天下治。其強也,禁暴誅亂而天下服;其弱也,五伯征而諸侯從;其削也,內守外附而社稷存。故秦之盛也,繁法嚴刑而天下振;及其衰也,百姓怨而海內叛矣。故周得其道,千餘歲不絶。秦本末並失,故不長久。由此觀之,安危之統,相去遠矣。野諺曰:前事之不忘,後事之師。是以君子爲國,觀之上古,驗之當世,參以人事,察盛衰之理,審權勢之宜,去就有序,變化應時,故曠日長久而社稷安矣。秦孝公據殽函之固,擁雍州之地,君臣固守而窺周室,有席卷天下,包擧宇內,囊括四海之意,并吞八荒之心。當是時,商君佐之,內立法度,務耕織,修守戰之備,外連?而鬭諸侯,於是秦人拱手而取西河之外。惠王、武王䝉故業,因遺册,南兼漢中,西擧巴蜀,東割膏腴之地,收要害之郡。諸侯恐懼,會盟而謀弱秦。不愛珍器重寶肥美之地,以致天下之士,合從締交,相與爲一。當是時,齊有孟嘗,趙有平原,楚有春申,魏有信陵。此四君者,皆明智而忠信,寬厚而愛人,尊賢而重士。約從離衡,并韓、魏、燕、趙、宋、衛、中山之衆。於是六國之士有寗越、徐尚、蘇秦、杜赫之屬爲之謀,陳軫、樓緩、蘇厲、樂毅之徒通其意,吳起、孫臏、田忌、廉頗之朋制其兵。常以十倍之地,百萬之衆,叩關而攻秦。秦人開關延敵,九國之師逡巡而不敢進。秦無亡矢遺鏃之費,而天下諸侯巳困矣。於是從散約解,爭割地而奉秦。秦有餘力而制其弊,因利乘便,宰割天下,分裂河山,強國請服,弱國入朝。及至秦王,續六世之餘烈,振長䇿而御宇內,吞二周而亡諸侯,履至尊而制六合,執棰拊以鞭笞天下,威振四海。南取百越之地,北築長城,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馬,士不敢彎弓而報怨。於是廢先王之道,焚百家之言,以愚百姓。隳名城,殺豪俊,收天下之兵,聚之咸陽,銷鋒鑄鐻,以爲金人十二,以弱黔首之民。然後斬華爲城,因河爲津,據億丈之城,臨不測之谿以爲固。良將勁弩,守要害之處,信臣精卒,陳利兵而誰何?秦王之心,自以爲關中之固,金城千里,子孫帝王萬世之業也。秦王旣没,餘威振殊俗。陳渉、罋牗繩樞之子,甿?之人,才能不及中人,非有仲尼、墨翟之賢,陶朱、猗頓之富,躡足行伍之間,出倔起什佰之中,率疲散之卒,將數百之衆,斬木爲兵,揭竿爲旗,天下雲集響應,贏糧而景從,山東豪俊遂並起而亡秦族矣。且夫天下非小弱也,雍州之地,殽函之固自若;陳渉之位,非尊於齊、楚、韓、魏之君,鉏耰?矜,非錟於長鎩矛㦸;適戍之衆,非抗於九國之師;深謀遠慮,行軍用兵之道,非及向時之士也。然而成敗異變,功業相反。試使山東之國與陳渉度長絜大,比權量力,則不可同年而語矣。然秦以區區之地,千乘之權,招八州而朝同列,百有餘年矣。然後以六合爲家,殽函爲宮,一夫作難而七廟墮,身死人手,爲天下笑者,仁義不施,而攻守之勢異也。秦兼諸侯,南面稱帝,天下之士斐然向風,元元之民冀得安其性命,莫不虛心而仰上。當此之時,守威定功,安危之本在於此矣。秦王懷貪鄙之心,行自奮之智,不信功臣,不親士民,廢王道,立私權,禁文書而酷刑法,先詐力而後仁義,以暴虐爲天下始,孤獨而有之,故其亡可立而待。借使秦王計上世之事,並殷周之迹,以制御其政,後雖有淫驕之主,而未有傾危之患也。故三王之建天下,名號顯美,功業長久。今秦二世立,天下莫不引領而觀其政。夫寒者利短褐,而飢者甘糟糠,天下之嗷嗷,斯新主之資也。此言勞民之易爲仁也。向使二世有庸主之行而任忠賢,臣主一心而憂海內之患,縞素而正先帝之過,裂地分民,以封功臣之後,建國立君,以禮天下,虛囹圄而免刑戮,除去收帑汙穢之罪,使各反其鄕里。發倉廪,散財幣,以振孤獨窮困之士;輕賦少事,以佐百姓之急。約法省刑,以持其後。使天下之人皆得自新,更節修行,各愼其身,塞萬民之望,而以威德與天下。天下集矣。卽!四海之內皆讙然各自安樂其處,唯恐有變,雖有狡猾之民,無離上之心,則不軌之臣無以飾其智,而暴亂之姦止矣。二世不行此術,而重之以無道,更始作阿房之宮,繁刑嚴誅,賦歛無度,天下多事,百姓困窮,然後姦僞並起,而上下相遁,䝉罪者衆,而天下苦之。自君卿以下,至于衆庶,人懷自危之心,咸不安其位,故易動也。是以陳渉不用湯武之賢,不藉公侯之尊,奮臂於大澤,而天下響應者,其民危也。故先王見始終之變,知存亡之機,是以牧民之道,務在安之而巳。天下雖有逆行之臣,必無響應之助矣。故曰,安民可與行義,而危民易與爲非,此之謂也。貴爲天子,富有天下,身不免於戮殺者,正傾非也。是二世之過也。世家:齊?公同母弟夷仲年死,其子曰公孫無知,?公愛之,令其秩服奉養比太子。襄公立,絀無知秩服。無知怨,數欺大臣羣弟。子糾奔魯,管仲、召忽傅之。小白奔莒,鮑叔傅之。及雍林人殺無知,高國先陰召小白於莒,魯亦發兵送子糾,而使管仲將兵遮莒道,射中小白帶鈎。小白巳立,欲殺管仲。鮑叔曰:君將治齊,則高傒與叔牙足矣。君且欲覇王,非管夷吾不可。於是桓公厚禮以爲大夫,任政,齊人皆悅,於是始覇焉。管仲病,桓公問曰:羣臣誰可相者?管仲曰:知臣莫如君。公曰:易牙何如?對曰:殺其子以適君,非人情也,不可。公曰:開方何如?對曰:背親以適君,非人情也,難近。公曰:豎刁何如?對曰:自宮以適君,非人情也,難親。管仲死,而桓公不用管仲言,卒近用三子,三子專權。桓公卒,易牙與豎刁因內?殺羣吏,而立公子無詭爲君,太子昭奔宋。桓公病,五公子各樹黨爭立。及桓公卒,宮中空,莫敢棺。桓公屍在床上六十七日,屍蟲出于戶。

周公旦者,周武王弟也,封於魯。成王使其子伯禽代,就封於魯。周公戒伯禽曰:我文王之子,武王之弟,成王之叔父,我於天下亦不賤矣。然我一沐三捉髪,一飯三吐哺,起以待士,猶恐失天下之賢人。子之魯,愼,無以國驕人。武公與長子括、少子戲、朝宣王,宣王愛戲,欲立爲魯大子。仲山父諫曰:廢長立少,不順,不順必犯王命,犯王命必誅之。故出令不可不順也。令之不行,政之不立。今天子建諸侯,立其少,是敎民逆也。若魯從之,諸侯効之,王命將有所壅。若弗從而誅之,是自誅王命也。誅之亦失,不誅亦失,主其圖之。弗聽,卒立戲爲太子,是爲懿公。括之子伯御攻弑懿公,宣王伐魯,殺伯御。自是後諸侯多叛王命。

燕昭王於破燕之後,卽位卑身厚幣以招賢者,謂郭隗曰:齊因孤之國亂而襲破燕,孤極知燕小力少,不足報,然得賢士與共國,以雪先王之耻,孤之願也。先生視可者,得身事之。郭隗曰:王必欲致士,先從隗始。況賢於隗者,豈遠千里哉!於是昭王爲隗改築宮而師事之。樂毅自魏往,鄒衍自齊往,劇辛自趙往,士爭趍燕。燕王遂以樂毅爲上將軍,與秦、楚、三晉合謀以伐齊。齊兵敗,湣王出亡於外。燕兵獨追北,入至臨淄,盡取齊寶,燒其宮室宗廟。齊城之不下者,唯獨聊、莒、卽墨,其餘皆屬燕。昭王卒,惠王爲太子時,與樂毅有隙,及卽位,疑毅,使騎劫代將。樂毅亡走趙。齊田單以卽墨擊敗燕軍,騎劫死,燕兵引歸,齊悉復得其故城。

微子開者,紂之庶兄也。紂旣立不明,淫亂於政,微子數諫。箕子者,紂親戚也。紂爲?箸,箕子歎曰:彼爲?箸,必爲玉杯;爲玉杯,則必思遠方珍怪之物而御之矣。輿馬宮室之漸自此始,不可振也。紂爲淫泆,箕子諫不聽,乃被髮詳狂。王子比干見箕子諫不聽,乃直言諫紂。紂怒曰:吾聞聖人之心有七竅,信有諸乎?乃遂殺王子比干,刳視其心。微子曰:人臣三諫不聽,則其義可以去矣。於是遂行。周公誅武庚,乃命微子代殷後,奉其先祀曰宋

唐叔虞者,周成王弟也。成王與叔虞戲,削桐葉爲珪,以與叔虞,曰:以此封若。史佚因請擇日立叔虞。成王曰:吾與之戲耳。史佚曰:天子無戲言,言則史書之,禮成之,樂歌之。於是遂封叔虞於唐。趙烈侯好音,謂相國公仲連曰:寡人有愛,可以貴之乎?公仲曰:富之可,貴之則否。烈侯曰:然。夫鄭歌者槍石二人,吾賜之田,人萬畆。公仲曰:諾。不與。居一月,烈侯從代來,問歌者田。公仲曰:求未有可者。有頃,烈侯復問,公仲終不與,乃稱疾不朝。番吾君自代來,謂公仲曰:君實好善,未知所持。今公仲相趙,於今四年,亦有進士乎?公仲曰:未也。番吾君曰:牛畜、荀欣、徐越皆可。公仲乃進三人。及朝,烈侯復問:歌者田何如?公仲曰:方使擇其善者。牛畜侍烈侯以仁義,約以王道;明日,荀欣侍。以選練擧賢,任官使能;明日,徐越侍。以節財儉用,察度功德,所與無不充。君悅。烈侯使使謂相國曰:歌者之田且止,官牛畜爲師。荀欣爲中尉,徐越爲內史,賜相國衣二襲。

魏文侯受子夏經藝,客段干木過其閭,未甞不軾也。秦嘗欲伐魏,或曰:魏君賢人是禮,國人稱仁,上下和合,未可圖也。文侯由此得譽於諸侯。文侯謂李克曰:先生甞敎寡人?曰:家貧則思良妻,國亂則思良相。今所置非成,則璜,二子何如?對曰:君不察故也。居視其所親,富視其所與,達視其所擧,窮視其所不爲,貧視其所不取。五者足以定之矣,何待克哉?文侯曰:寡人相定矣。李克曰:魏成子爲相矣。翟璜忿然作色曰:以耳目之所睹記,臣何負於魏成子?西河之守,臣之所進也。君內以鄴爲憂,臣進西門豹;君謀欲伐中山,臣進樂羊;中山巳㧞,無使守之,臣進先生;君之子無傅,臣進屈侯。鮒?臣何以負於魏成子?李克曰:且子之言克於子之君者,豈將比周以求大官哉?且子安得與魏成子比乎?魏成子以食祿千鍾,什九在外,什一在內,是以東得卜子夏、田子方、段干木。此三人者,君皆師之。子所進五人者,君皆臣之,子惡得與魏成子比也?翟璜逡巡再拜曰:璜,鄙人也,失對,願卒爲弟子矣。

齊威王初卽位,九年之間,諸侯並伐,國人不治。於是威王召卽墨大夫語之曰:自子之居卽墨也,毀言日至。然吾使人視卽墨,田野開,民人給,官無留事,東方以寧。是子不事吾左右以求譽也。封之萬家。召阿大夫語之曰:自子之守阿,譽言日聞。然使使視阿,田野不開,民貧苦,昔日趙攻甄,子弗能救;衛取薛陵,而子弗知,是子以幣厚吾左右以求譽也。是日烹阿大夫及左右甞譽者皆并烹之。遂起兵西擊趙、衛,敗魏於濁澤。於是齊國震懼,人人不敢飾非,務盡其誠,齊國大治。諸侯聞之,莫敢致兵於齊。二十四年,與魏王會田於郊。魏王問曰:王亦有寶乎?威王曰:無有。梁王曰:若寡人國小也,尚有徑寸之珠,照車前後各十二乘者十枚,奈何以萬乘之國而無寶乎?威王曰:寡人之所以爲寶與王異。吾臣有檀子者,使守南城,則楚人不敢爲㓂。東取泗上,十二諸侯皆來朝。吾臣有朌子者,使守高唐,則趙人不敢東漁於河。吾吏有黔夫者,使守徐州,則燕人祭北門,趙人祭西門,徙而從者七千餘家。吾臣有種首者,使備盜賊,則道不拾遺,將以照千里,豈特十二乘哉?梁惠王慙,不懌而去。羣書治要卷第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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