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向新序卷第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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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2-06 00:32

劉向新序卷第一

雜事第一

昔者,舜自耕稼陶漁而躬孝友。父瞽瞍頑,毋嚚及弟象傲,皆下愚不移。舜盡孝道,以供養瞽瞍,瞽瞍與象爲浚井塗廩之謀,欲以殺舜。舜孝益䔍,出田則號泣,年五十,猶嬰兒慕,可謂至孝矣。故耕於歷山,歷山之耕者讓畔;陶於河濵,河濵之陶者,器不苦窳;漁於雷澤,雷澤之漁者分均。及立爲天子,天下化之,蠻夷率服,北發渠搜,南撫交阯,莫不慕義,麟鳯在郊。故孔子曰:孝弟之至,通於神明,光于四海,舜之謂也。孔子在州里,篤行孝道,居於闕黨,闕黨之子弟畋漁,分有親者得多,孝以化之也。是以七十二子,自逺方至,服從其徳。魯有沈猶氏者,旦飲羊飽之,以欺市人。公慎氏有妻而滛,慎潰氏奢侈驕佚,魯市之鬻牛馬者善豫賈。孔子將爲魯司寇,沈猶氏不敢朝飲其羊,公慎氏出其妻,慎潰氏踰境而徙,魯之鬻馬牛不豫賈,布正以待之也。既爲司寇,季孟墮郡費之城,齊人歸所侵魯之地,由積正之所致也。故曰其身正,不令而行。

孫叔敖爲嬰兒之時,出遊,見兩頭蛇,殺而埋之,歸而泣,其母問其故,叔敖對曰:聞見兩頭之蛇者死,嚮者吾見之,恐去母而死也。其母曰:蛇今安在?曰:恐他人又見,殺而埋之矣。其母曰:吾聞有隂徳者,天報以福,汝不死也。及長,爲楚令尹,未治而國人信其仁也。

禹之興也以塗山,桀之亡也以末喜,湯之興也以有莘,紂之亡也以妲己。文武之興也以任姒,幽王之亡也,以褒姒。是以詩正關雎,而春秋褒伯姬也。樊姬,楚國之夫人也。楚莊王罷朝而晏,問其故。莊王曰:今旦與賢相語,不知日之晏也。樊姬曰:賢相爲誰?王曰:爲虞丘子。樊姬掩口而笑。王問其故,曰:妾幸得執巾櫛以侍王,非不欲専責檀愛也,以爲傷王之義,故所進與妾同位者數人矣。今虞丘子爲相數十年,未嘗進一賢,知而不進,是不忠也;不知,是不智也,安得爲賢?明日朝,王以樊姬之言告虞丘子。虞丘子稽首曰:如樊姬之言。於是,辭位而進孫叔敖。孫叔敖相楚,莊王卒以霸,樊姬與有力焉。

衛靈公之時,蘧伯玉賢而不用,彌子瑕不肖而任事,衛大夫史鰌患之,數以諫靈公而不聽。史鰌病且死,謂其子曰:我即死,治喪於北堂,吾不能進蘧伯玉而退彌子瑕,是不能正君也。生不能正君者,死不當成禮,置尸北堂,於我足矣。史鰌死,靈公往弔,見喪在北堂,問其故,其子具以父言對靈公。靈公蹴然易容,寤然失位,曰:夫子生則欲進賢而退不肖,死且不懈,又以屍諫,可謂忠而不衰矣。於是,乃召蘧伯玉而進之,以爲?,退彌子瑕,徙喪正堂,成禮而後返,衛國以治。史鰌字子魚,論語所謂直哉史魚者也。

?大夫祁奚老,?君問曰:孰可使嗣?祁奚對曰:解狐可。君曰:非子之讎邪?對曰:君問可,非間讎也。?遂舉解狐。後又問:孰可以爲國尉?祁奚對曰:午也可。君曰:非子之子邪?對曰:君問可,非問子也。君子謂祁奚能舉善矣。稱其讎不爲謟,立其子,不爲比。書曰:不偏不黨,王道蕩蕩。祁奚之謂也。外舉不避仇讎,内舉不回親戚,可謂至公矣。唯善,故能舉其類。詩曰:唯其有之,是以似之。祁奚有焉。

楚共王有疾,召令尹曰:常侍筦蘇與我處,常忠我以道,正我以義。吾與處,不安也,不見,不思也。雖然,吾有得也,其功不細,必厚爵之。申侯伯與處,常縱恣吾,吾所樂者,勸吾爲之;吾所好者,先吾服之;吾與處,歡樂之,不見,戚戚也。雖然,吾終無得也,其過不細,必亟遣之。令尹曰:諾。明日,王薨。令尹即拜筦蘇爲上?,而逐申侯伯,出之境。曽子曰:鳥之將死,其鳴也哀;人之將死,其言也善。言反其本性,共王之謂也。故孔子曰:朝聞夕死可矣。於以聞後嗣,覺來世,猶愈没身不寤者也。

昔者魏武侯謀事而當,群臣莫能逮,朝而有喜色。吳起進曰:今者有以楚莊王之語聞者乎?武侯曰:未也。莊王之語奈何?吳起曰:楚莊王謀事而當,群臣莫能逮,朝而有憂色。申公巫臣進曰:君朝而有憂色,何也?莊王曰:吾聞之,諸侯自擇師者王,自擇友者霸,足已而群臣莫之若者亡。今以不榖之不肖,而議於朝,且群臣莫能逮,吾國其幾於亡矣,吾是以有憂色也。莊王之所以憂,而君獨有喜色,何也?武侯逡廵而謝曰:天使夫子振寡人之過也,天使夫子振寡人之過也!

衛國逐獻公,?悼公謂師曠曰:衛人出其君,不亦甚乎?對曰:?者,其君實甚也。夫天生民而立之君,使司牧之,無使失性。良君將賞善而除民患,愛民如子,蓋之如天,容之若地,民奉其君,愛之如父母,仰之如日月,敬之如神明,畏之若雷霆。夫君,神之主也,而民望之也。天之愛民甚矣,豈使一人肆於民上,以縱其滛,而弃天地之性乎?必不然矣。若困民之性,乏神之祀,百姓絶望,社稷無主,將焉用之?不去何爲?公曰:趙簡子上羊陽之坂,群臣皆偏袒推車,而虎會獨擔㦸行歌,不推車。簡子曰:寡人上坂,群臣皆推車,會獨擔㦸行歌不推車,是會爲人臣侮其主。爲人臣侮其主,其罪何若?虎會對曰:爲人臣侮其主者,死而又死。簡子曰:何謂死而又死?虎會曰:身死,妻子又死,若是謂死而又死。君既以聞爲人臣而侮其主者之罪矣。君亦聞爲人君而侮其臣者乎?簡子曰:爲人君而侮其臣者何若?虎會對曰:爲人君而侮其臣者,智者不爲謀,辯者不爲使,勇者不爲鬭。智者不爲謀,則社稷危;辯者不爲使,則使不通;勇者不爲鬭,則邊境侵。簡子曰:善。乃罷群臣,不推車,爲士大夫置酒,與群臣飲,以虎㑹爲上客。

昔者周舍事趙簡子,立趙簡子之門,三日三夜。簡子使人出問之曰:夫子將何以令我?周舍曰:願爲諤諤之臣,墨筆操牘,隨君之後,司君之過而書之。日有記也,月有效也,嵗有得也。簡子悦之,與處。居無幾何,而周舍死,簡子厚葬之。三年之後,與諸大夫飲,酒酣,簡子泣。諸大夫起而出曰:臣有死罪,而不自知也。簡子曰:大夫反,無罪。昔者吾友周舍有言曰:百羊之皮,不如一狐之腋;衆人之唯唯,不如周舍之諤諤。昔紂昏昬而亡,武王諤諤而昌。自周舍之死後,吾未嘗聞吾過也。故人君不聞其非,及聞而不改者亡,吾國其幾於亡矣。是以泣也。

魏文侯與士大夫坐,問曰:寡人何如君也?群臣皆曰:君,仁君也。次至翟黄,曰:君,非仁君也。曰:子何以言之?對曰:君伐中山,不以封君之弟,而以封君之長子,臣以此知君之非仁君。文侯怒而逐翟黄,黄起而出。次至任座,文侯問:寡人何如君也?任座對曰:君,仁君也。曰:子何以言之?對曰:臣聞之,其君仁者其臣直。向翟黄之言直,臣是以知君,仁君也。文侯曰:善。復召翟黄入,拜爲上?。

中行寅將亡,乃召其太祝而欲加罪焉,曰:子爲我祝,犧牲不肥澤耶?且齊戒不敬耶?使吾國亡,何也?祝簡對曰:昔者吾先君中行穆子,皮車十乘,不憂其薄也,憂徳義之不足也。今主君有革車百乘,不憂徳義之薄也,唯患車不足也。夫舟車飾,則賦歛厚,賦斂厚則民怨謗詛矣。且君苟以爲祝有益於國乎,則詛亦將爲損,世亡矣。一人祝之,一國詛之,一祝不勝萬詛,國亡,不亦宜乎?祝其何罪?中行子乃慚。秦欲伐楚,使使者徃觀楚之寶器。楚王聞之,召令尹子西而問焉,曰:秦欲觀楚之寶器,吾和氏之璧,隨侯之珠,可以示諸?令尹子西對曰:不知也。召昭奚恤而問焉,昭奚恤對曰:此欲觀吾國得失而圖之,不在寶器,在賢臣。珠玉玩好之物,非寶重者。王遂使昭奚恤應之。昭奚恤發精兵三百人,陳於西門之内,為東面之壇一,爲南面之壇四,爲西靣之壇一。秦使者至,昭奚恤曰:君,客也,請就上位東面,令尹子西南面,太宗子敖次之,葉公子髙次之,司馬子反次之。昭奚恤自居西靣之壇,稱曰:客欲觀楚國之寶器。楚國之所寶者,賢臣也。理百姓,實倉廩,使民各得其所。令尹子西在此。奉珪璧,使諸侯,解忿悁之難,交兩國之歡,使無兵革之憂,太宗子敖在此。守封疆,謹境界,不侵鄰國,鄰國亦不見侵,葉公子髙在此。理師旅,整兵戎,以當疆敵,提枹鼔,以動百萬之衆,所使皆趨湯火,蹈白刃,出萬死,不顧一生之難,司馬子反在此。懷霸王之餘議,攝治亂之遺風,昭奚恤在此。唯大國之所觀!秦使者戄然無以對,昭奚恤遂揖而去。秦使者反,言於秦君曰:楚多賢臣,未可謀也。遂不伐楚。詩云:濟濟多士,文王以寧。斯之謂也。晉平公欲伐齊,使范昭往觀焉。景公賜之酒酣,范昭曰:願請君之樽酌。公曰:酌寡人之樽,進之於客。范昭已飲,晏子曰:徹樽更之,罇觶具矣。范昭佯醉,不悦而起舞,謂太師曰:能爲我調成周之樂乎?吾爲子舞之。太師曰:冥臣不習。范昭趨而出。景公謂晏子曰:?,大國也,使人來將觀吾政也。今子怒大國之使者,將奈何?晏子曰:夫范昭之爲人,非陋而不識禮也,且欲試吾君臣,故絶之也。景公謂太師曰:子何以不爲客調成周之樂乎?太師對曰:夫成周之樂,天子之樂也。若調之,必人主舞之。今范昭,人臣也,而欲舞天子之樂,臣故不爲也。范昭歸,以告平公曰:齊未可伐也。臣欲試其君,而晏子識之;臣欲犯其禮,而大師知之。仲尼聞之曰:夫不出於樽爼之間,而知千里之外,其晏子之謂也。可謂折衝矣,而太師其與焉。

?平公浮西河,中流而歎曰:嗟乎!安得賢士與共此樂者!船人固桑進對曰:君言過矣。夫劒産于越,珠産江漢,玉産昆山,此三寶者,皆無足而至。今君苟好士,則賢士至矣。平公曰:固桑來,吾門下食客者二千餘人,朝食不足,暮收市租;暮食不足,朝收市租。君尚可謂不好士乎?固桑對曰:今夫鴻鵠髙飛沖天,然其所恃者六翮耳。夫腹下之毳,背上之毛,増去一把,飛不爲髙,下不知君之食客六翮邪?將腹背之毳也?平公黙然而不應焉。

楚威王問於宋玉曰:先生其有遺行邪?何士民衆庶不譽之甚也?宋玉對曰:唯,然,有之。願大王寛其罪,使得畢其辭。客有歌於郢中者,其始曰下里巴人,國中屬而和者數千人。其爲陽陵採薇,國中屬而和者數百人。其爲陽春白雪,國中屬而和者數十人而已也。引商刻角,雜以流徵,國中屬而和者,不過數人。是其曲彌髙者,其和彌寡。故鳥有鳯而魚有鯨,鳯鳥上擊于九千里,絶浮雲。負蒼天,翺翔乎窈㝠之上。夫糞田之鴳。豈能與之斷天地之髙哉?鯨魚朝發崑崙之墟,暴鬐於碣石,暮宿於孟諸。夫尺澤之鯢。豈能與之量江海之大哉?故非獨鳥有鳯而魚有鯨也。士亦有之。夫聖人瑰意竒行,超然獨處。世俗之民,又安知臣之所爲哉!

?平公間居,師曠侍坐。平公曰:子生無目眹,甚矣,子之墨墨也。師曠對曰:天下有五墨墨,而臣不得與一焉。平公曰:何謂也?師曠曰:群臣行賂,以采名譽,百姓侵寃,無所告訴,而君不悟,此一墨墨也。忠臣不用,用臣不忠。下才處髙,不肖臨賢,而君不悟,此二墨墨也。姦臣欺詐,空虗府庫,以其少才,覆塞其惡,賢人逐,姦邪貴,而君不悟,此三墨墨也。國貧民罷,上下不和,而好財用兵,嗜欲無厭,謟䛕之人,容容在旁,而君不悟,此四墨墨也。至道不明,法令不行,吏民不正,百姓不安,而君不悟,此五墨墨也。國有五墨,墨而不危者,未之有也。臣之墨墨,小墨墨耳,何害乎國家哉?

趙文子問於叔向曰:晉六將軍,孰先亡乎?對曰:其中行氏乎?文子曰:何故先亡?對曰:中行氏之爲政也,以苛爲察,以欺爲明,以刻爲忠,以計多爲善,以聚歛爲良。譬之其猶鞟革者也,大則大矣,裂之道也,當先亡。

楚莊王既討陳靈公之賊,殺夏徴舒,得夏姬而悦之,將近之。申公巫臣諫曰:此女亂陳國,敗其群臣,嬖女不可近也。莊王從之。令尹又欲取,申公巫臣諫,令尹從之。後襄尹取之。至恭王,與?戰于鄢陵,楚兵敗,襄尹死,其尸不反。數求晉,不與。夏姬請如?求尸,楚方遣之。申公巫臣將使齊,私説夏姬,與謀。及夏姬行,而申公巫臣廢使命,道亡,隨夏姬之?。令尹將徙其族,言之於王曰:申公巫臣諫先王以無近夏姬,今身廢使命,與夏姬逃之?,是欺先王也。請徙其族。王曰:申公巫臣爲先王謀則忠,自爲謀則不忠,是厚於先王而自薄也,何罪於先王?遂不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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