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宗光聖神閔孝皇帝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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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2-06 22:06
莊宗光聖神閔孝皇帝上
同光元年春二月,晉王下教,置百官,於四鎮判官中,選前朝士族,欲以為相,河東節度判官盧質為之首。質固辭,請以義武節度判官豆盧革、河東觀察判官盧程為之。王即召革、程拜行臺左右丞相,以質為禮部尚書。梁主遣兵部侍郎崔協等冊命吳越王鏐為吳越國王。丁卯,鏐始建國,儀衛名稱多如天子之制,謂所居曰宫殿,府署曰朝廷,教令,下統内曰制敕。將吏皆稱臣,惟不改元。表疏首稱吳越國而不言軍。以清海節度使兼侍中傳瓘為鎮海、鎮東留後,揔軍府事,置百官,有丞相、侍郎、郎中、員外郎、客省等使。 李繼韜雖受晉王命為安義留後,終不自安,幕僚魏琢、牙將申䝉復從而間之曰:晉朝無人,終為梁所併耳。㑹晉王置百官,三月,召監軍張居翰、節度判官任圜赴魏州。琢、䝉復説繼韜曰:王急召二人,情可知矣。繼韜弟繼逺亦勸繼韜自託於梁,繼韜乃使繼逺詣大梁,請以澤潞為梁臣。梁主大喜,更命安義軍曰匡義,以繼韜為節度使、同平章事。繼韜以二子為質。安義舊將裴約戍澤州,泣諭其衆曰:余事故使踰二紀,見其分財享士,志滅仇讎。不幸捐館,柩猶未葬,而郎君遽背君親,吾寧死不能從也!遂據州自守。梁主以其驍將董璋為澤州刺史,將兵攻之。繼韜散財募士,堯山人郭威往應募,威使氣殺人,繫獄,繼韜惜其才勇而逸之。 契丹冦幽州,晉王問帥於郭崇韜,崇韜薦横海節度使李存審。時存審卧病,己卯,徙存審為盧龍節度使,輿疾赴鎮。以蕃漢馬步副揔管李嗣源領横海節度使。 晉王築壇於魏州牙城之南,夏,四月,己巳,升壇祭告上帝,遂即皇帝位,國號大唐,大赦,改元。尊母晉國太夫人曹氏為皇太后,嫡母秦國夫人劉氏為皇太妃。以豆盧革為門下侍郎,盧程為中書侍郎,並同平章事。郭崇韜、張居翰為樞密使,盧質、馮道為翰林學士,張憲為工部侍郎、租庸使。又以義武掌書記李德休為御史中丞。德休,絳之孫也。詔盧程詣晉陽冊太后、太妃。初,太妃無子,性賢,不妬忌。太后為武皇侍姬,太妃嘗勸武皇善待之,太后亦自謙退,由是相得甚歡。及受冊,太妃詣太后宫賀,有喜色,太后忸怩不自安。太妃曰:願吾兒享國久長,吾輩獲沒于地,園陵有玉餘!何足言!因相向歔欷。豆盧革、盧程皆輕淺無它能,上特以其衣冠之緒,霸府元僚,故用之。初,李紹宏為中門使,郭崇韜副之,至是自幽州召還,崇韜惡其舊人,位在已上,乃薦張居翰為樞密使,以紹宏為宣徽使,紹宏由是恨之。居翰和謹畏事,軍國機政皆崇韜掌之。支度務使孔謙自謂才能勤効,應為租庸使,衆議以謙人微地寒,不當遽揔重任,故崇韜薦張憲,以謙副之,謙亦不悦,以魏州為興唐府,建東京;又於太原府建西京;又以鎮州為真定府,建北都。以魏博節度判官王正言為禮部尚書,行興唐尹;太原馬步都虞候孟知祥為太原尹,充西京副留守;潞州觀察判官任圜為工部尚書兼真定尹,充北京副留守;皇子繼岌為北都留守、興聖宫使,判六軍諸衛事。時唐國所有凡十三節度、五十州。 閏月,追尊皇曾祖執宜曰懿祖昭烈皇帝,祖國昌曰獻祖文皇帝,考晉王曰太祖武皇帝。立宗廟於晉陽,以高祖、太宗、懿宗、昭宗洎懿祖以下為七室。 甲午,契丹冦幽州,至易、定而還。時契丹屢入冦,鈔掠饋運,幽州食不支半年。衛州為梁所取,潞州内叛,人情岌岌,以為梁未可取,帝患之。㑹鄆州將盧順密來奔。先是梁天平節度使戴思逺屯楊村,留順密與巡檢使劉遂嚴、都指揮使燕顒守鄆州。順密言於帝曰:鄆州守兵不滿千人,遂嚴、顒皆失衆心,可襲取也。郭崇韜等皆以為懸軍逺襲,萬一不利,虛弃數千人,順密不可從。帝密召李嗣源於帳中謀之曰:梁人志在吞澤、潞,不備東方,若得東平,則潰其心腹,東平果可取乎?嗣源自胡柳有度河之慙,常欲立奇功以補過,對曰:今用兵嵗久,生民疲弊,苟非出奇取勝,大功何由可成!臣願獨當此役,必有以報。帝悦,壬寅,遣嗣源將所部精兵五千自德勝趣鄆州。比及楊劉,日已暮,隂雨道黑,將士皆不欲進,高行周曰:此天賛我也,彼必無備。夜,度河至城下,鄆人不知。李從珂先登,殺守卒,啟關納外兵,進攻牙城,城中大擾。癸卯旦,嗣源兵盡入,遂拔牙城,劉遂嚴、燕顒奔大梁。嗣源禁焚掠,撫吏民,執知州事節度副使崔簹、判官趙鳳送興唐。帝大喜曰:緫管真奇才,吾事集矣!即以嗣源為天平節度使。梁王聞鄆州失守,大懼,斬劉遂、嚴燕顒於市。罷戴思逺招討使,降授宣化留後。遣使詰讓北面諸將段凝、王彦章等,趣令進戰。敬翔知梁室已危,以繩内靴中,入見梁王曰:先帝取天下,不以臣為不肖,所謀無不用。今敵勢益彊,而陛下棄忽臣言,臣身無用,不如死!引繩將自經。梁王止之,問所欲言,翔曰:事急矣,非用王彦章為大將,不可救也。梁主從之,以彦章代思逺為北面招討使,仍以段凝為副。帝聞之,自將親軍屯澶州,命蕃漢馬步都虞候朱守殷守德勝,戒之曰:王鐵槍勇決,乘憤激之氣,必來唐突,宜謹備之。守殷,王幼時所役蒼頭也。又遣使遺吳王書,告以己克鄆州,請同舉兵擊梁。五月,使者至吳,徐温欲持兩端,將舟師循海而北,助其勝者。嚴可求曰:若梁人邀我登陸為援,何以拒之?温乃止。 梁主召問王彦章以破敵之期,彦章對曰:三日。左右皆失笑。彦章出兩日,馳至滑州。辛酉,置酒大㑹隂,遣人具舟於楊村,夜,命甲士六百,皆持巨斧,載冶者,具鞲炭,乘流而下。會飲尚未散,彦章陽起更衣,引精兵數千,循河南岸趨徳勝。天微雨,朱守殷不為備,舟中兵舉鏁燒斷之,因以巨斧斬浮橋,而彦章引兵急擊南城,浮橋斷,南城遂破,斬首數千級,時受命適三日矣。守殷以小舟載甲士濟河救之,不及。彦章進攻潘張、麻家口、景店諸寨,皆拔之,聲勢大振。帝遣宦者焦彦賔急?楊劉與鎮使李周固守,命守殷弃德勝北城,撤屋材爲栰,載兵械浮河東下,助楊劉守備,徙其芻糧薪炭於澶州,所秏失殆半。王彦章亦撤南城屋材,浮河而下,各行一岸,每遇灣曲,輒於中流交鬭,飛矢雨集,或全舟覆沒,一日百戰,玄有勝負,比及楊劉,殆亡士卒之半。己巳,王彦章、段凝以十萬之衆攻楊劉,百道俱進,晝夜不息,連巨艦九艘,横亘河津,以絶援兵。城垂陷者數四頼李周悉力拒之,與士卒同甘苦。彦章不能克,退屯城南,為連營以守之。楊劉告急於帝,請日行百里以赴之。帝引兵救之,曰:李周在内,何憂!日行六十里,不廢畋獵。六月,乙亥,至楊劉,梁兵塹壘重複,嚴不可入。帝患之,問計於郭崇韜,對曰:今彦章據守津要,意謂可以坐取東平,茍大軍不南,則東平不守矣。臣請築壘於博州東岸,以固河津,旣得以應接東平,又可以分賊兵勢。但慮彦章詗知,徑來薄我,城不能就,願陛下募敢死之士,日令挑戰以綴之。茍彦章旬日不東,則城成矣。時李嗣源守鄆州,河北聲問不通,人心漸離,不保朝夕,㑹梁右先鋒指揮使康延孝密請降於嗣源。延孝者,太原胡人,有罪亡奔梁,時?段凝麾下。嗣源遣押牙臨漳范延光送延孝蠟書詣帝。延光因言於帝曰:楊劉控扼已固,梁人必不能取,請築壘馬家口以通鄆州之路。帝從之,遣崇韜將萬人夜發,倍道?博州,至馬家口,度河築城,晝夜不息。帝在楊劉,與梁人晝夜苦戰,崇韜築新城凡六日,王彦章聞之,將兵數萬人馳至,戊子,急攻新城,連巨艦十餘艘於中流以絶援路。時板築僅畢,城猶卑下,沙土疏惡,未有樓櫓及守備。崇韜慰諭士卒,以身先之,四面拒戰。遣間使告急於帝,帝自楊劉引大軍救之,陳於新城西岸,城中望之,増氣大呼,叱梁軍,梁人斷紲歛艦,帝檥舟將度,彦章解圍,退保鄒家口,鄆州奏報始通。李嗣源密表請正朱守殷覆軍之罪,帝不從。 秋七月丁未,帝引兵循河而南,彦章等弃鄒家口,復趣楊劉。甲寅,遊奕將李紹興敗梁遊兵於清丘驛南。段凝以為唐兵已自上流渡,驚駭失色,面數彦章,尤其深入。 乙卯,蜀侍中魏王宗侃卒。 戊午,帝遣騎將李紹榮直抵梁營,擒其斥候,梁人益恐,又以火栰焚其連艦。王彦章等聞帝引兵已至鄒家口,己未,解楊劉圍,走保楊村。唐兵追擊之,復屯德勝。梁兵前後急攻諸城,士卒遭矢石、溺水暍死者且萬人,委弃資糧、鎧仗、鍋幕,動以千計。楊劉比至圍解,城中無食已三日矣。 王彦章疾趙、張亂政,及為招討使,謂所親曰:待我成功還,當盡誅姦臣以謝天下。趙、張聞之,私相謂曰:我輩寧死於沙陀,不可為彦章所殺。相與恊力傾之。段凝素疾彦章之能而諂附趙、張,在軍中與彦章動相違戾,百方沮橈之,惟恐其有功。濳伺彦章過失以聞於梁主,每捷奏至,趙、張悉歸功於凝,由是彦章功竟無成。及歸楊村,梁主信讒,猶恐彦章旦夕成功難制,徵還大梁,使將兵㑹董璋攻澤州。甲子,帝至楊劉,勞李周曰:微卿善守,吾事敗矣。 中書侍郎、同平章事盧程以私事干興唐府,府吏不能應,鞭吏背。光祿卿兼興唐少尹任團,圜之弟,帝之從姊壻也,詣程訴之。程罵曰:公何等蟲豸,欲倚婦力邪!團訴於帝,帝怒曰:朕誤相此癡物,乃敢辱吾九卿!欲賜自盡。盧質力救之,乃貶右庶子。 裴約遣間使告急於帝,帝曰:吾兄不幸,乃生梟獍,裴約獨能知逆順。顧謂北京内牙馬步都指揮使李紹斌曰:澤州彈丸之地,朕無所用,卿為我取裴約以來。八月,壬申,紹斌將甲士五千救之,未至,城已陷,約死,帝深惜之。 甲戌,帝自楊劉還興唐, 梁主命於滑州決河,東注
曹、濮及鄆,以限唐兵。 初,梁主遣段凝監大軍於河上,敬翔、李振屢請罷之,梁主曰:凝未有過。振曰:俟其有過,則社稷危矣。至是,凝厚賂趙、張,求為招討使,翔、振力爭以為不可。趙、張主之,竟代王彦章為北面招討使。於是宿將憤怒,士卒亦不服。天下兵馬副元帥張宗奭言於梁主曰:臣為副元帥,雖衰朽,猶足為陛下扞禦北方。段凝晚進,功名未能服人,衆議詾詾,恐貽國家深憂。敬翔曰:將帥繫國安危,今國勢已爾,陛下豈可尚不留意邪!梁主皆不聽。戊子,凝將全軍五萬營于王村,自高陵津濟河,剽掠澶州諸縣,至于頓丘。梁主又命王彦章將保鑾騎士及它兵合萬人,屯兖、鄆之境,謀復鄆州,以張漢傑監其軍。 庚寅,帝引兵屯朝城。戊戌,康延孝帥百餘騎來奔,帝解所御錦袍、玉帶賜之,以為南面招討都指揮使,領博州刺史。帝屏人問延孝以梁事,對曰:梁朝地不為狹,兵不為少,然迹其行事,終必敗亡。何則?主旣暗懦,趙、張兄弟擅權,内結宫掖,外納貨賂,官之高下,唯視賂之多少,不擇才德,不校勲勞。段凝智勇俱無,一旦居,王彦章、霍彦威之右,自將兵以來,專率斂行伍以奉權貴。梁主每出一軍,不能專任將帥,常以近臣監之,進止可否,動為所制。近又聞欲數道出兵,令董璋引陜、虢、澤、潞之兵自石㑹關趣太原,霍彦威以汝、洛之兵自相、衛、邢、洺、冦、鎮、定,王彦章、張漢傑以禁軍攻鄆州,段凝、杜晏球以大軍當陛下,決以十月大舉。臣竊觀梁兵,聚則不少,分則不多。願陛下養勇蓄力,以待其分兵,帥精騎五千,自鄆州直抵大梁,擒其偽主,旬月之間,天下定矣。帝大悦。 蜀主以文思殿大學士韓昭、内皇城使潘在迎、武勇軍使顧在珣為狎客,陪侍遊宴,與宫女雜坐,或為豔歌相唱和,或談嘲謔浪,鄙俚䙝慢,無所不至,蜀主樂之。在珣,彦朗之子也。時樞密使宋光嗣等專斷國事,恣為威虐,務徇蜀主之欲,以盜其權。宰相王鍇、庾傳素等各保寵祿,無敢規正。潘在迎每勸蜀主誅諫者,無使謗國。嘉州司馬劉贊獻陳後主三閣圖,并作歌以諷,賢良方正蒲禹卿對䇿,語極切直,蜀主雖不罪,亦不能用也。九月,庚戌,蜀主以重陽宴近臣於宣華苑,酒酣,嘉王宗壽乘間極言社稷將危,流涕不已。韓昭、潘在迎曰:嘉王好酒悲。因諧笑而罷。帝在朝城,梁段凝進至臨河之南,澶西相南,日有冦掠。自德勝失利以來,䘮芻糧數百萬,租庸副使孔謙暴歛以供軍,民多流亡,租税益少,倉廩之積,不支半嵗。澤潞未下,盧文進、王郁引契丹屢過瀛、涿之南,傳聞俟草枯冰合,深入為冦。又聞梁人欲大舉,數道入冦。帝深以為憂,召諸將㑹議。宣徽使李紹宏等皆以為鄆州城門之外,皆為冦境,孤逺難守,有之不如無之,請以易衛州及黎陽於梁,與之約和,以河為境,休兵息民,俟財力稍集,更圖後舉。帝不悦,曰:如此,吾無葬地矣。乃罷諸將,獨召郭崇韜問之,對曰:陛下不櫛沐,不解甲,十五餘年,其志欲以雪家國之讎恥也。今巳正尊號,河北士庶日望升平,始得鄆州尺寸之地,不能守而弃之,安能盡有中原乎?臣恐將士解體,將來食盡衆散,雖畫河為境,誰為陛下守之?臣嘗細詢康延孝以河南之事,度已料彼,日夜思之,成敗之機,決在今嵗。梁今悉以精兵授段凝,據我南鄙,又決河自固,謂我猝不能渡,恃此不復為備,使王彦章侵逼鄆州,其意兾有姦人動揺,變生於内耳。段凝本非將材,不能臨機決䇿,無足可畏。降者皆言大梁無兵,陛下若留兵守魏,固保楊劉,自以精兵與鄆州合勢,長驅入汴,彼城中旣空虛,必望風自潰。茍偽主授首,則諸將自降矣。不然,今秋榖不登,軍糧將盡,若非陛下決志,大功何由可成?諺曰:當道築室,三年不成。帝王應運,必有天命,在陛下勿疑耳。帝曰:此正合朕志。丈夫得則為王,失則為虜,吾行決矣。司天奏:今嵗天道不利,深入必無功。帝不聽。王彦章引兵踰汶水,將攻鄆州,李嗣源遣李從珂將騎兵逆戰,敗其前鋒於遞坊鎮,獲將士三百人,斬首二百級,彦章退保中都。戊辰,捷奏至朝城,帝大喜,謂郭崇韜曰:鄆州告捷,足壯吾氣!己巳,命將士悉遣其家歸興唐。冬,十月,辛未朔,日有食之。 帝遣魏國夫人劉氏、皇子繼岌歸興唐,與之訣曰:事之成敗,在此一決;若其不濟,當聚吾家於魏宫而焚之。仍命豆盧革、李紹宏、張憲、王正言同守東京。壬申,帝以大軍自楊劉濟河。癸酉,至鄆州。中夜,進軍踰汶,以李嗣源為前鋒。甲戌旦,遇梁兵,一戰敗之,追至中都,圍其城。城無守備。少頃,梁兵潰圍出,追擊破之。王彦章以數十騎走,龍武大將軍李紹奇單騎追之,識其聲,曰:王鐵槍也!拔矟刺之,彦章重傷馬躓,遂擒之,并擒都監張漢傑、曹州刺史李知節、禆將趙廷隱、劉嗣彬等二百餘人,斬首數千級。廷隱,開封人;嗣彬,知俊之族子也。彦章嘗謂人曰:李亞子鬬雞小兒,何足畏!至是,帝謂彦章曰:爾常謂我小兒,今日服未?又問:爾名善將,何不守兖州?中都無壁壘,何以自固?彦章對曰:天命己去,無足言者。帝惜彦章之材,欲用之,賜藥傅其創,屢遣人誘諭之。彦章曰:余本匹夫,䝉梁恩位至上將,與皇帝交戰十五年。今兵敗力窮,死自其分。縱皇帝憐而生我,我何面目見天下之人乎!豈有朝為梁將,暮為唐臣,此我所不為也。帝復遣李嗣源自往諭之:彦章卧謂嗣源曰:汝非邈佶烈乎?彦章素輕嗣源,故以小名呼之。於是諸將稱賀:帝舉酒屬李嗣源曰:今日之功,公與崇韜之力也。曏從紹宏輩語,大事去矣。帝又謂諸將曰:曏所患惟王彦章,今已就擒,是天意滅梁也。段凝猶在河上,進退之計,宜何向而可!諸將以為:傳者雖云大梁無備,未知虛實。今東方諸鎮兵皆在段凝麾下,所餘空城耳,以陛下天威臨之,無不下者。若先廣地,東傅于海,然後觀釁而動,可以萬全。康延孝固請亟取大梁,李嗣源曰:兵貴神速,今彦章就擒,段凝必未之知。就使有人走告之,疑信之間,尚須三日。設若知吾所向,即發救兵,直路則阻決河,須自白馬南渡,數萬之衆,舟檝亦難猝辦。此去大梁至近,前無山險,方陳横行,晝夜兼程,信宿可至。段凝未離河上,友貞已為吾擒矣。延孝之言是也。請陛下以大軍徐進,臣願以千騎前驅。帝從之。令下,諸軍皆踴躍願行。是夕,嗣源帥前軍倍道趣大梁。乙亥,帝發中都,舁王彦章自隨,遣中使問彦章曰:吾此行克乎?對曰:段凝有精兵六萬,雖主將非材,亦未肯遽爾倒戈,殆難克也。帝知其終不為用,遂斬之。丁丑,至曹州,梁守將降王彦章敗卒有先至大梁,告梁主以彦章就擒,唐軍長驅且至者,梁主聚族哭曰:運祚盡矣!召羣臣問䇿,皆莫能對。梁王謂敬翔曰:朕居常忽卿所言,以至於此。今事急矣,卿勿以為懟,將若之何?翔泣曰:臣受先帝厚恩,殆將三紀,名為宰相,其實朱氏老奴,事陛下如郎君。臣前後獻言,莫匪盡忠。陛下初用段凝,臣極言不可,小人朋比,致有今日。今唐兵且至,段凝限於水北,不能赴救,臣欲請陛下出居避狄,陛下必不聽從;欲請陛下出竒合戰,陛下必不果決。雖使良、平更生,誰能為陛下計者!臣願先賜死,不忍見宗廟之亡也。因與梁主相向慟哭。梁主遣張漢倫馳騎追段凝軍,漢倫至滑州,墜馬傷足,復限水不能進。時城中尚有控鶴軍數千,朱珪請帥之出戰,梁主不從,命開封尹王瓉驅市人乘城為備。初,梁陜州節度使邵王友誨,全昱之子也,性頴悟,人心多向之。或言其誘致禁軍欲爲亂,梁主召還,與其兄友諒、友能並幽于别第。及唐師將至,梁主疑諸兄弟乗危謀亂,并、皇弟賀王友雍、建王友徽盡殺之。梁主登建國樓,面擇親信厚賜之,使衣野服,齎蠟詔促段凝軍,旣辭皆亡匿。或請幸洛陽,收集諸軍以拒唐,唐雖得都城,勢不能久留。或請幸段凝軍,控鶴都指揮使皇甫麟曰:凝本非將材,官由幸進,今危窘之際,望其臨機制勝,轉敗爲功,難矣。且凝聞彦章軍敗,其膽已破,安知能終爲陛下盡節乎!趙巖曰:事勢如此,一下此樓,誰心可保!梁主乃止。復召宰相謀之,鄭珏請自懷傳國寶詐降以紓國難,梁主曰:今日固不敢愛寶,但如卿此䇿,竟可了否?珏俛首久之,曰:但恐未了。左右皆縮頸而笑。梁主日夜涕泣,不知所為,置傳國寶於卧内,忽失之,巳為左右竊之,迎唐軍矣。戊寅,或告唐軍巳過曹州,塵埃漲天,趙巖謂從者曰:吾待温許州厚,必不負我。遂奔許州。梁主謂皇甫麟曰:李氏吾世讎,理難降首,不可俟彼刀鋸,吾不能自裁,卿可斷吾首。麟泣曰:臣為陛下揮劒死唐軍則可矣,不敢奉此詔。梁主曰:卿欲賣我邪?麟欲自剄,梁主持之曰:與卿俱死。麟遂弑梁主,因自殺。梁主為人温恭儉約,無荒滛之失,但寵信趙、張,使擅威福,疎弃敬、李舊臣,不用其言,以至於亡。己卯旦,李嗣源軍至大梁,攻封丘門,王瓉開門出降。嗣源入城,撫安軍民。是日,帝入自梁門,百官迎謁於馬首,拜伏請罪。帝慰勞之,使各復其位。李嗣源迎賀,帝喜不自勝,手引嗣源衣,以頭觸之,曰:吾有天下,卿父子之功也;天下與爾共之。帝命訪求梁主。頃之,或以其首獻李振,謂敬翔曰:有詔洗滌吾輩,相與朝新君乎?翔曰:吾二人為梁宰相,君昬不能諌,國亡不能救,新君若問,將何辭以對?是夕未曙,或報翔曰:崇政李太保已入朝矣。翔歎曰:李振謬為丈夫!朱氏與新君世為仇讎,今國亡君死,縱新君不誅,何面目入建國門乎!乃縊而死。庚辰,梁百官復待罪於朝堂,帝宣敕赦之。趙巖至許州,温昭圖迎謁歸第,斬首來獻,盡没巖所齎之貨。昭圖復名韜。辛巳,詔王瓉收朱友貞尸,殯於佛寺,漆其首,函之,藏於太社。段凝自滑州濟河入援,以諸軍排陳使杜晏球為前鋒,至封丘,遇李從珂,晏球先降。壬午,凝將其衆五萬至封丘,亦解甲請降。凝帥諸大將先詣闕待罪,帝勞賜之,慰諭士卒,使各復其所。凝出入公卿閒,揚揚自得無愧色,梁之舊臣見者,皆欲齕其面,抉其心。丙戌,詔貶梁中書侍郎、同平章事鄭珏為萊州司户,蕭頃為登州司户,翰林學士劉岳為均州司馬,任賛為房州司馬,姚顗為復州司馬,封翹為唐州司馬,李懌為懷州司馬,竇夢徵為沂州司馬,崇政學士劉光素為密州司户,陸崇為安州司户,御史中丞王權為隨州司户,以其世受唐恩而仕梁貴顯故也。岳崇,龜之從子;顗,萬年人;翹,敖之孫;懌,京兆人;權,龜之孫也。段凝、杜晏球上言:偽梁要人趙巖、趙鵠、張希逸、張漢倫、張漢傑、張漢融、朱珪等,竊弄威福,殘蠧羣生,不可不誅。詔敬翔、李振首佐朱温,共傾唐祚;契丹撒剌阿撥叛兄弃母,負恩背國,宜與巖等並族誅於市。自餘文武將吏,一切不問。又詔:追廢朱温、朱友貞爲庶人,毁其宗廟神主。帝之與梁戰於河上也,梁拱宸左廂都指揮使陸思鐸善射,常於笴上自鏤姓名,射帝,中馬鞍,帝拔箭藏之。至是思鐸從衆俱降,帝出箭示之,思鐸伏地待罪,帝慰而釋之。尋授龍武右廂都指揮使。以豆盧革尚在魏,命樞密使郭崇韜權行中書事。梁諸藩鎮稍稍入朝,或上表待罪,帝皆慰釋之。宋州節度使袁象先首來入朝,陜州留後霍彦威次之。象先輦珍貨數十萬徧賂劉夫人及權貴、伶官、宦者,旬日,中外爭譽之,恩寵隆異。己丑,詔偽庭節度、觀察、防禦、團練使、刺史及諸將校,並不議改更,將校官吏先奔偽庭者,一切不問。庚寅,豆盧革至自魏。甲午,加崇韜守侍中,領成德節度使。崇韜權兼内外,謀猷規益,竭忠無隱,頗亦薦引人物,豆盧革受成而已,無所裁正。 丙申,賜滑州留後段凝姓名曰李紹欽,耀州刺史杜晏球曰李紹虔。 乙酉,梁西都留守、河南尹張宗奭來朝,復名全義,獻幣馬千計。帝命皇子繼岌、皇弟存紀等兄事之。帝欲發梁太祖墓,斲棺焚其尸。全義上言:朱温雖國之深讎,然其人已死,刑無可加,屠滅其家,足以為報。乞免焚斲,以存聖恩。帝從之,但鏟其闕室,削封樹而已。戊戌,加天平節度使李嗣源兼中書令,以北京留守継岌為東京留守、同平章事。 帝遣使宣諭諸道,梁所除節度使五十餘人,皆上表入貢。 楚王殷遣其子牙内馬步都指揮使希範入見,納洪、鄂行營都統印,上本道將吏籍。荆南節度使高季昌聞帝滅梁,避唐廟諱,更名季興,欲自入朝,梁震曰:唐有吞天下之志,嚴兵守險,猶恐不自保,况數千里入朝乎!且公朱氏舊將,安知彼不以仇敵相遇乎?季興不從。 帝遣使以滅梁告,吳、蜀,二國皆懼,徐温尤嚴,可求曰:公前沮吾計,今將奈何?可求笑曰:聞唐主始得中原,志氣驕滿,御下無法,不出數年,將有内變,吾但當卑辭厚禮,保境安民以待之耳。唐使稱詔,吳人不受。帝易其書,用敵國之禮,曰:大唐皇帝致書于吳國主。吳人復書,稱大吳國主上大唐皇帝,辭禮如牋表。 吳人有告壽州團練使鍾泰章侵市官馬者,徐知誥以吳王之命,遣滁州刺史王稔巡霍丘,因代為壽州團練使,以泰章為饒州刺史。徐温召至金陵,使陳彦謙詰之者三,皆不對。或問泰章何以不自辨,泰章曰:吾在楊州,十萬軍中號稱壯士。壽州去淮數里,步騎不下五千,茍有佗志,豈王稔單騎能代之乎!我義不負國,雖黜為縣令亦行,况刺史乎!何為自辨,以彰朝廷之失!徐知誥欲以法繩諸將,請收泰章治罪。徐温曰:吾非泰章,已死於張顥之手。今日富貴,安可負之!命知誥為子景通娶其女以解之。 彗星見輿鬼,長丈餘。蜀司天監言國有大災,蜀主詔於玉局化設道場,右補闕張雲上疏,以為:百姓怨氣上徹於天,故彗星見,此乃亡國之徵,非祈禳可弭。蜀王怒,流雲黎州,卒於道。 郭崇韜上言:河南節度使、刺史上表者,但稱姓名,未除新官,恐負憂疑。十一月,始降制以新官命之。滑州留後李紹欽因伶人景進納貨於宫掖,除泰寧節度使。帝幼善音律,故伶人多有寵,常侍左右。帝或時自傅粉墨,與優人共戲於庭,以悦劉夫人,優名謂之李天下。嘗因為優自呼曰:李天下,李天下!優人敬新磨,遽前批其頰,帝失色,羣優亦駭愕。新磨徐曰:理天下者只有一人,尚誰呼邪?帝悦,厚賜之。帝嘗畋於中牟,踐民稼,中牟令當馬前諌曰:陛下為民父母,柰何毁其所食,使轉死溝壑乎?帝怒,叱去,將殺之。敬新磨追擒至馬前,責之曰:汝為縣令,獨不知吾天子好獵邪?奈何縱民耕種,以妨吾天子之馳騁乎?汝罪當死。因請行刑,帝笑而釋之。諸伶出入宫掖,侮弄縉紳,羣臣憤嫉,莫敢出氣,亦有反相附託以希恩澤者。四方藩鎮爭以貨賂結之。其尤蠧政害人者,景進為之首。進好采閭閻鄙細事聞於上,上亦欲知外間事,遂委進以耳目。進每奏事,常屏左右問之,由是進得施其讒慝,干預政事,自將相大臣皆憚之,孔巖常以兄事之。 壬寅,岐王遣使致書,賀帝滅梁,以季父自居,辭禮甚
倨。 癸卯,河中節度使朱友謙入朝,帝與之宴,寵錫無筭。 張全義請帝遷都洛陽,從之。 乙巳,賜朱友謙姓名曰李繼麟,命繼岌兄事之, 以康延孝為鄭州防禦使,賜姓名曰李紹琛。 廢北都,復為成德軍。 賜宣武節度使袁象先姓名曰李紹安。匡國節度使温韜入朝,賜姓名曰李紹冲。紹冲多齎金帛賂劉夫人及權貴伶宦,旬日,復遣還鎮。郭崇韜曰:國家為唐雪恥,温韜發唐山陵,殆徧其罪與!朱温相埓耳,何得復居方鎮!天下義士,其謂我何!上曰:入汴之初,已赦其罪。竟遣之。 戊申,中書奏以國用未充,請量留三省、寺、監官,餘並停,俟見任者滿二十五月,以次代之。其西班上將軍以下,令樞密院準此。從之。人頗咨怨。 初,梁均王將祀南郊於洛陽,聞楊劉陷而止,其儀物具在。張全義請上亟幸洛陽,謁廟畢,即祀南郊,從之。 丙辰,復以梁東京開封府為宣武軍。汴州,梁以宋州為宣武軍,詔更名歸德軍。 詔文武官先詣洛陽。 議者以郭崇韜勲臣為宰相,不能知朝廷典故,當用前朝名家,以佐之。或薦禮部尚書薛廷珪、太子少保李琪嘗為太祖冊禮使,皆耆宿有文,宜為相。崇韜奏:廷珪浮華無相業,琪傾險無士風;尚書左丞趙光?,亷潔方正,自梁未亡,北人皆稱其有宰相器。豆盧革薦禮部侍郎韋説諳練朝章。丁巳,以光?爲中書侍郎,與説並同平章事。光?,光逢之弟;説,岫之子;廷珪,逢之子也。光?性輕率,喜自矜,説謹重守常而已。趙光逢自梁朝罷相,杜門不交賔客,光?時往見之,語及政事。佗日,光逢署其户曰:請不言中書事。 租庸副使孔謙畏張憲公正,欲專使務,言於郭崇韜曰:東京重地,須大臣鎮之,非張公不可。崇韜即奏以憲爲東京副留守、知留守事。戊午,以豆盧革判租庸兼諸道鹽鐵轉運使,謙彌失望。 己未,加張全義守尚書令,高季興守中書令。時季興入朝,上待之甚厚,從容問曰:朕欲用兵於吳、蜀,二國何先?季興以蜀道險難取,乃對曰:吳地薄民貧,克之無益,不如先伐蜀。蜀土富饒,又主荒民怨,伐之必克。克蜀之後,順流而下,取吳如反掌耳。上曰:善。辛酉,復以永平軍大安府為西京京兆府。 甲子,帝發大梁;十二月,庚午,至洛陽。 吳越王鏐以行軍司馬杜建徽為左丞相。 壬申,詔以汴州宫苑為行宫, 以耀州為順義軍,延州為彰武軍,鄧州為威勝軍,晉州為建雄軍,安州為安逺軍,自餘藩鎮皆復唐舊名。 庚辰,御史臺奏:朱温簒逆,刪改本朝律令格式,悉收舊本焚之。今臺司及刑部、大理寺所用,皆偽庭之法,聞定州敕庫獨有本朝律令格式具在,乞下本道錄進。從之。 李繼韜聞上滅梁,憂懼不知所為,欲北走契丹,㑹有詔徵詣闕。繼韜將行,其弟繼逺曰:兄以反為名,何地自容,往與不往等耳。不若深溝高壘,坐食積粟,猶可延嵗月入朝立死矣。或謂繼韜曰:先令公有大功於國,主上於公,季父也,往必無虞。繼韜母楊氏善蓄財,家貲百萬,乃與楊氏偕行,齎銀四十萬兩,它貨稱是,大布賂遺。伶人、宦官爭為之言曰:繼韜初無邪謀,為姦人所惑耳。嗣昭親賢,不可無後。楊氏復入宫見帝,泣請其死,以其先人為言。又求哀於劉夫人,劉夫人亦為之言。及繼韜入見待罪,上釋之,留月餘,屢從遊畋,寵待如故。皇弟義成節度使、同平章事存渥深詆訶之,繼韜心不自安,復賂左右求還鎮,上不許。繼韜濳遣人遺繼逺書,教軍士縱火兾,天子復遣已撫安之。事泄,辛巳,貶登州長史,尋斬於天津橋南,并其二子。遣使斬繼逺於上黨。以李繼達充軍城巡檢,召權知軍州事李繼儔詣闕。繼儔據有繼韜之室,料簡妓妾,搜校貨財,不時即路。繼達怒曰:吾家兄弟、父子同時誅死者四人,大兄曽無骨肉之情,貪滛如此,吾誠羞之。無面視人,生不如死!甲申,繼達衰服,帥麾下百騎坐㦸門,呼曰:誰與吾反者!因攻牙宅,斬繼儔。節度副使李繼珂聞亂,募市人得千餘,攻子城。繼達知事不濟,開東門,歸私第,盡殺其妻子,將奔契丹,出城數里,從騎皆散,乃自剄。 甲申,吳王復遣司農卿洛陽盧蘋來奉使,嚴可求豫料帝所問,教蘋應對,旣至,皆如可求所料。蘋還,言:唐主荒于遊畋,嗇財拒諌,内外皆怨。 高季興在洛陽,帝左右伶官求貨無厭,季興忿之。帝欲留季興,郭崇韜諌曰:陛下新得天下,諸侯不過遣子弟將佐入貢,惟高季興身自入朝,當襃賞以勸來者,乃羈留不遣,弃信虧義,沮四海之心,非計也。乃遣之。季興倍道而去,至許州,謂左右曰:此行有二失:來朝,一失,縱我去,一失。過襄州,節度使孔勍留宴,中夜,斬關而去。丁酉,至江陵,握梁震手曰:不用君言,幾不免虎口。又謂將佐曰:新朝百戰方得河南。乃對功臣舉手云:吾於十指上得天下。矜伐如此,則它人皆無功矣,其誰不解體?又荒于禽色,何能久長?吾無憂矣。乃繕城積粟,招納梁舊兵,為戰守之備。
資治通鑑卷第二百七十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