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子內篇人閒世第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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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2-06 01:20
莊子內篇人閒世第四
顔回見仲尼,請行。曰:“奚之?”曰:“將之衛。”曰:“奚爲焉?”曰:“回聞衛君,其年壯,其行獨,輕用其國,而不見其過;輕用民死,死者以國量乎澤,若蕉,民其無如矣。”回嘗聞之夫子曰:“治國去之,亂國就之,醫門多疾,願以所聞,思其則庶幾其國有瘳乎!”
仲尼曰:“譆若殆往而刑耳!夫道不欲雜,雜則多,多則擾,擾則憂,憂而不救。古之至人,先存諸己而後存諸人。所存於己者未定,何暇至於暴人之所行!且若亦知夫德之所蕩而知之所爲出乎哉?德蕩乎名,知出乎爭。名也者,相軋也;知也者,爭之器也。二者凶器,非所以盡行也。且德厚信矼,未逹人氣,名聞不爭,未逹人心。而彊以仁義繩墨之言術暴人之前者,是以人惡有其美也,命之曰菑人。菑人者,人必反菑之,若殆爲人菑夫!且苟爲恱賢而惡不肖,惡用而求有以異?若唯無詔,王公必將乗人而?其捷。而目將熒之,而色將平之,口將營之,容將形之,心且成之。是以火救火,以水救水,名之曰益多,順始無窮。若殆以不信厚言,必死於暴人之前矣!且昔者桀殺?龍逢,紂殺王子比干,是皆脩其身以下傴拊人之民,以下拂其上者也,故其君因其脩以擠之。是好名者也。昔者堯攻叢枝、胥敖,禹攻有扈,國爲虚厲,身爲刑戮,其用兵不止,其求實無已。是皆求名實者也。而獨不聞之乎?名實者,聖人之所不能勝也,而況若乎!雖然,若必有以也。嘗以語我來。”
顔回曰:“端而虚,勉而一,則可乎?”曰:“惡!惡可!夫以陽爲充孔揚,采色不定,常人之所不違,因案人之所感,以求容與其心,名之曰日漸之德不成,而況大德乎!將執而不化,外合而內不訾,其庸詎可乎?然則我內直而外曲,成而上比;內直者,與天爲徒,與天爲徒者,知天子之與已皆天之所子,而獨以已言蘄乎而人善之,蘄乎而人不善之邪?若然者,人謂之童子,是之謂與天爲徒。外曲者,與人之爲徒也。擎跽曲拳,人臣之禮也,人皆爲之,吾敢不爲邪!爲人之所爲者,人亦無疵焉,是之謂與人爲徙。成而上比者,與古爲徒。其言雖敎,讁之實也。古之有也,非吾有也。若然者,雖直不爲病,是之謂與古爲徒。若是則可乎?”
仲尼曰:“惡!惡可!大多政法而不諜,雖固亦無罪。雖然,止是耳矣,夫胡可以及化!猶師心者也。”顔回曰:“吾無以進矣,敢問其方。”仲尼曰:“齋,吾將語若。有而爲之,其易邪?易之者,暭天不宜。”顔回曰:“回之家貧,唯不飮酒不茹葷者數月矣。若此,則可以爲齋乎?”曰:“是祭祀之齋,非心齋也。”
回曰:“敢問心齋。”仲尼曰:“若一志,無聽之以耳而聽之以心,無聽之以心而聽之以氣。聽止於耳,心止於符。氣也者,虚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虚。虚者,心齋也。”顔回曰:“回之未始得使,實自回也;得使之也,未始有回也;可謂虚乎?”夫子曰:“盡矣。吾語若。若能入遊其樊而無感其名,入則鳴,不入則止。無門無毒,一宅而寓於不得已,則幾矣。絶迹易,無行地難。爲人使易以僞,爲天使難以僞。聞以有翼飛者矣,未聞以無翼飛者也。聞以有知知者矣,未聞以無知知者也。瞻彼闋者,虚室生白,吉祥止止。夫且不止,是之謂坐馳。夫徇耳目內通而外於心知,鬼神將來舎,而況人乎!是萬物之化也,禹舜之所紐也,伏羲几蘧之所行終,而況散焉者乎!”
葉公子高將使於齊,問於仲尼曰:“王使諸梁也甚重,齊之待使者,蓋將甚敬而不急。匹夫猶未可動也,而況諸侯乎?吾甚慄之。”子嘗語諸梁也曰:“凡事若小若大,寡不道以懽成。事若不成,則必有人道之患;事若成,則必有隂陽之患。若成若不成而後無患者,唯有德者能之。吾食也,執粗而不臧,爨無欲清之人。今吾朝受命而夕飮冰,我其內?與?吾未至乎事之情,而旣有隂陽之患矣;事若不成,必有人道之患。是兩也,爲人臣者不足以任之,子其有以語我來。”
仲尼曰:“天下有大戒二:其一,命也;其一,義也。子之愛親,命也,不可解於心;臣之事君,義也,無適而非君也,無所逃於天地之間。是之謂大戒,是以夫事其親者,不擇地而安之,孝之至也;夫事其君者,不擇事而安之,忠之盛也;自事其心者,哀樂不易施乎前,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德之至也。爲人臣子者,固有所不得已。行事之情而忘其身,何暇至於恱生而惡死?夫子其行可矣。丘請復以所聞:凡交近則必相靡以信,遠則必忠之以言,言必或傳之。夫傳兩喜兩怒之言,天下之難者也。夫兩喜必多溢美之言,兩怒必多溢惡之言。凡溢之?妄,妄則其信之也莫,莫則傳言者殃。”故法言曰:“傳其常情,無傳其溢言,則幾乎全。且以巧?力者,始乎陽,常卒乎隂,泰至則多竒巧;以禮飮酒者,始乎治,常卒乎亂,泰至則多竒樂。凡事亦然。始乎諒,常卒乎鄙;其作始也簡,其將畢也必巨。言者,風波也;行者,實䘮也。夫風波易以動,實䘮易以危。故忿設無由,巧言偏辭。獸死不擇音,氣息茀然,於是並生心厲。剋核太至,則必有不肖之心應之,而不知其然也。茍爲不知其然也,孰知其所終!”故法言曰:“無遷令,無勸成,過度益也。遷令勸成殆事,美成在久,惡成不及改,可不愼與!且夫乗物以遊心,託不得已以養中,至矣。何作爲報也。莫若爲致命,此其難者。”
顔闔將傳衛靈公大子,而問於蘧伯玉曰:“有人於此,其德天殺。與之爲無方,則危吾國;與之爲有方,則危吾身。其知適足以知人之過,而不知其所以過。若然者,吾奈之何?”
蘧伯玉曰:“善哉問乎!戒之愼之,正女身哉。形莫若就。心莫若和。雖然,之二者有患。就不欲入,和不欲出。形就而入。且爲顚爲滅。爲崩爲蹶。心和而出,且爲聲爲名,爲妖爲孽。彼且爲嬰兒,亦與之爲嬰兒;彼且爲無町畦,亦與之爲無町畦;彼且爲無崖,亦與之爲無崖。逹之,入於無疵。汝不知夫螳蜋乎?怒其臂以當車轍,不知其不勝任也,是其才之美者也。戒之,愼之!積伐而美者以犯之,幾矣。汝不知夫養虎者乎?不敢以生物與之,爲其殺之之怒也;不敢以全物與之,爲其决之之怒也;時其飢飽,逹其怒心。虎之與人異?而媚養己者,順也;故其殺者,逆也。夫愛馬者,以筐盛矢,以蜄盛溺。適有蚉䖟僕緣,而拊之不時,則缺銜毀首碎胷。意有所至而愛有所亡,可不愼邪。
匠石之齊,至乎曲轅,見櫟社樹。其大蔽牛,絜之百圍,其高臨山,十仞而後有枝,其可以爲舟者旁十數。觀者如市,匠伯不顧,遂行不輟。弟子厭觀之,走及匠石,曰:‘自吾執斧斤以隨夫子,未嘗見材如此其美也。先生不肯視,行不輟,何邪?’曰:‘已矣,勿言之矣。散木也,以爲舟則沈,以爲棺槨則速腐,以爲器則速毀,以爲門戸則液樠,以爲柱則蠧,是不材之木也。無所可用,故能若是之壽。’
匠石歸,櫟社見夢曰:“女將惡乎比予哉?若將比予於文木邪?夫柤梨橘柚,果蓏之屬,實熟則剝則辱;大枝折,小枝泄。此以其能苦其生者也,故不終其天年而中道夭,自掊擊於世俗者也。物莫不若是,且予求無所可用久矣,幾死,乃今得之,爲予大用。使予也而有用,且得有此大也邪。且也若與予也皆物也。柰何哉其相物也?而幾死之散人,又惡知散木!”
匠石覺而診其夢。弟子曰:“趣取無用,則爲社何邪?”曰:“密!若無言!彼亦直寄焉,以爲不知已者詬厲也。不爲社者,且幾有翦乎?且也彼其所保與衆異,而以義喻之,不亦逺乎?”
南伯子綦遊乎商之丘,見大木焉,有異,結駟千乗,隱將芘其所藾。子綦曰:“此何木也哉?此必有異材夫?仰而視其細枝,則拳曲而不可以爲棟梁;俯而視其大根,則軸解而不可以爲棺槨;咶其葉,則口爛而爲傷;嗅之,則使人狂酲,三日而不已。”子綦曰:“此果不材之木也,以至於此其大也。嗟乎神人,以此不材。”
宋有荆氏者,冝楸柏桑。其拱把而上者,求狙猴之杙者斬之;三圍四圍,求高名之麗者斬之;七圍八圍,貴人冨商之家求樿傍者斬之。故未終其天年,而中道之夭於斧斤,此材之患也。故解之以牛之白顙者,與豚之亢鼻者,與人有痔病者不可以適河。此皆巫祝以知之矣,所以爲不祥也。此乃神人之所以爲大祥也。
支離䟽者,頥隱於齊,肩高於頂,會撮指天,五管在上,兩髀爲脅。挫鍼治繲,足以餬口;鼔筴播精,足以食十人。上徴武士,則支離攘臂於其間。上有大役,則支離以有常疾不受功;上與病者粟,則受三鍾與十束薪。夫支離其形者,猶足以養其身,終其天年,又況支離其德者乎!
孔子適楚,楚狂接輿遊其門曰:“鳳兮鳳兮,何如德之衰也!來世不可待,往世不可追也。天下有道,聖人成焉;天下無道,聖人生焉。方今之時,僅免刑焉。福輕乎羽,莫之知載;禍重乎地,莫之知避。已乎已乎,臨人以德。殆乎殆乎!畫地而趨。迷陽迷陽,無傷吾行,吾行郤曲,無傷吾足。”
山木自㓂也,膏火自煎也。桂可食,故伐之;漆可用,故割之。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無用之用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