資治通鑑卷第一百九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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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2-06 22:02

資治通鑑卷第一百九十六

臣司馬光奉 勑編集。

唐紀十二

太宗文武大聖大廣孝皇帝中之中

貞觀十五年春正月甲戍,以吐蕃禄東賛為右衛大將軍。上嘉禄東賛善應對,以瑯邪公主外孫叚氏妻之。辭曰:臣國中自有婦,父母所聘,不可棄也。且贊普未得謁公主,陪臣何敢先娶?上益賢之,然欲撫以厚恩,竟不從其志。丁丑,命禮部尚書、江夏王道宗持節送文成公主于吐蕃。贊普大喜,見道宗盡子壻禮,慕中國衣服儀衛之羙,為公主别築城郭宫室而處之,自服紈綺以見公主。其國人皆以赭塗面,公主惡之。賛普下令禁之,亦漸革其猜暴之性,遣子弟入國學,受詩、書。 乙亥,突厥?利苾可汗始帥部落濟河,建牙於故定襄城,有户三萬,勝兵四萬,馬九萬匹,仍奏言:臣非分蒙恩,為部落之長,願子子孫孫為國家一犬,守吠北門。若薛延陀侵逼,請徙家屬入長城。詔許之。 上將幸洛陽,命皇太子監國,留右僕射髙士亷輔之。辛巳,行及温湯,衛士崔卿、刁文懿憚於行役,冀上驚而止,乃夜射行宫,矢及寢庭者五,皆以大逆論。三月戊辰,幸襄城宫。地既煩熱,復多毒蛇。庚午,罷襄城宫,分賜百姓,免閻立徳官。 夏四月辛卯朔,詔以來年二月有事于泰山。上以近世隂陽雜書訛偽尤多,命太常博士吕才與諸術士刋定可行者,凡四十七卷。己酉,書成,上之。才皆爲之敘,質以經史。其序宅經,以爲近世巫覡妄分五姓,如張、王爲商,武、庾爲羽,似取諧韻。至於以柳爲宫,以趙爲角,又復不類。或同出一姓,分屬宫、商;或複姓數字,莫辨徴、羽。此則事不稽古,義理乖僻者也。敘禄命,以爲禄命之書,多言或中人,乃信之。然長平阬卒,未聞共犯三刑;南陽貴士,何必俱當六合。今亦有同年同禄,而貴賤懸殊,共命共胎,而夭壽更異。按魯莊公法應貧賤,又尫弱短陋,惟得長壽。秦始皇法無官爵,縱得禄少奴婢,爲人無始有終。漢武帝、後魏孝文帝,皆法無官爵。宋武帝禄與命並當空亡,唯宜長子,雖有次子,法當早夭。此皆禄命不驗之著明者也。其叙葬以為孝經云:卜其宅兆而安厝之。蓋以窀穸既終,永安體魄,而朝市遷變,泉石交侵,不可前知,故謀之龜筮。近代或選年月,或相墓田,以為一事失所,禍及死生。按禮,天子諸侯大夫葬,皆有月數,是古人不擇年月也。春秋九月丁巳,葬定公,雨,不克葬。戊午,日下昊,乃克葬。是不擇日也。鄭葬簡公,司墓之室當路,毁之,則朝而窆,不毁則日中而窆。子産不毁,是不擇時也。古之葬者,皆於國都之北,兆域有常處,是不擇地也。今葬書以為子孫富貴、貧賤、壽夭,皆因卜葬所致。夫子文為令尹而三已,柳下惠為士師而三黜,計其丘隴,未嘗改移。而野俗無識,妖巫妄言,遂於擗踊之際,擇葬地以希官爵;荼毒之秋,選葬時以規財利。或云辰日不可哭泣,遂莞爾而對弔客;或云同属忌於臨壙,遂吉服不送其親。傷教敗禮,莫斯為甚。術士皆惡其言,而識者以為確論。 丁巳,果毅都尉席君買帥精騎百二十襲擊吐谷渾丞相宣王,破之,斬其兄弟三人。初,丞相宣王專國政,隂謀襲?化公主,劫其王諾曷鉢奔吐蕃。諾曷鉢聞之,輕騎奔鄯善城,其臣威信王以兵迎之,故君買為之討誅宣王。國人猶驚擾,遣户部尚書唐儉等慰撫之。 五月,壬申,并州父老詣闕請上封泰山畢,還幸晉陽,上許之。 丙子,百濟來告其王扶餘璋之䘮,遣使冊命其嗣子

義慈。己酉,有星孛于太微。太史令薛頥上言未可東封。辛亥,起居郎褚遂良亦言之。丙辰,詔罷封襌。 太子詹事于志寧遭母䘮,尋起復就職。太子治宫室,妨農功,又好鄭、衛之樂,志寧諌不聼,又寵昵宦官,常在左右。志寧上書,以為自易牙以來,宦官覆亡國家者非一。今殿下親寵此属,使陵易衣冠,不可長也。大子役使司馭等,半歲不許分畨。又私引突厥逹哥友入宫,志寧上書切諌。太子大怒,遣刺客張思政、紇干承基殺之。二人入其第,見志寧寢處苫塊,意不忍殺而止。 西突厥沙鉢羅葉䕶可汗數遣使入貢。秋,七月,甲戍,命左領軍將軍張大師持節即其所號立為可汗,賜以鼓纛。上又命使者多齎金帛,厯諸國市良馬。魏徴諌曰:可汗位未定而先市馬,彼必以為陛下志在市馬,以立可汗為名耳。使可汗得立,荷徳必淺;若不得立,為怨實深。諸國聞之,亦輕中國,市或不得,得亦非羙。茍能使彼安寧,則諸國之馬不求自至矣。上欣然止之。乙毗咄陸可汗與沙鉢羅葉䕶互相攻,乙毗咄陸浸彊大,西域諸國多附之。未㡬,乙毗咄陸使石國吐屯擊沙鉢羅葉䕶,擒之以歸,殺之。 丙子,上指殿屋謂侍臣曰:治天下如建此屋,營構既成,勿數改移,苟易一榱,正一瓦,踐履動揺,必有所損。若慕竒功,變法度,不恒其徳,勞擾實多。 上遣職方郎中陳大徳使髙麗,八月己亥,自髙麗還。大徳初入其境,欲知山川風俗,所至城邑,以綾綺遺其守者,曰:吾雅好山水,此有勝處,吾欲觀之。守者喜,導之遊歷,無所不至,往往見中國人,自云家在某郡,隋末從軍,沒於髙麗,髙麗妻以遊女,與髙麗錯居,殆將半矣。因問親戚存沒,大徳紿之曰:皆無恙。咸涕泣相告。數日後,隋人望之而哭者,徧於郊野。大徳言於上曰:其國聞髙昌亡,大懼,館候之勤,加於常數。上曰:髙麗本四郡地耳,吾發卒數萬攻遼東,彼必傾國救之,别遣舟師出東萊,自海道趨平壤,水陸合勢,取之不難。但山東州縣彫瘵未復,吾不欲勞之耳。 乙巳,上謂侍臣曰:朕有二喜一懼,比年豐稔,長安斗粟直三四錢,一喜也;北虜乆服,邊鄙無虞,二喜也;治安則驕侈易生,驕侈則危亡立至,此一懼也。冬,十月,辛卯,上校獵伊闕;壬辰,幸嵩陽;辛丑,還宫。 并州大都督長史李世勣在州十六年,令行禁止,民夷懐服。上曰:隋煬帝勞百姓,築長城以備突厥,卒無所益。朕唯置李世勣於晉陽,而邊塵不驚,其為長城,豈不壯哉!十一月,庚申,以世勣為兵部尚書。 壬申,車駕西歸長安。 薛延陀真珠可汗聞上將東封,謂其下曰:天子封泰山,士馬皆從,邊境必虛。我以此時取思摩如拉朽耳。乃命其子大度設發同羅、僕骨、廻紇、靺、鞨霫等兵合二十萬,度漠南,屯白道川,據善陽嶺以擊突厥。候利苾可汗不能禦,帥部落入長城,保朔州,遣使告急。癸酉,上命營州都督張儉帥所部騎兵及奚、霫、契丹壓其東境,以兵部尚書李世勣為朔州道行軍揔管,將兵六萬、騎千二百;屯羽方;右衛大將軍李大亮為靈州道行軍揔管,將兵四萬、騎五千屯靈武;右屯衛大將軍張士貴將兵一萬七千為慶州道行軍揔管,出雲中;凉州都督李襲譽為凉州道行軍揔管,出其西。諸將辭行,上戒之曰:薛延陀負其彊盛,踰漠而南,行數千里,馬已疲瘦。凡用兵之道,見利速進,不利速退。薛延陀不能掩思摩不備,急擊之。思摩入長城,又不速退。吾已敇思摩,燒薙秋草,彼糧糗日盡,野無所獲。頃偵者來云,其馬齧林木枝皮略盡,卿等當與思摩共爲掎角,不須速戰。俟其將退,一時奮擊,破之必矣。 十二月戊子,車駕至京師。 己亥,薛延陀遣使入見,請與突厥和親。甲辰,李世勣敗薛延陀於諾真水。初,薛延陀擊西突厥沙鉢羅及阿史那社爾,皆以歩戰取勝。及將入冦,乃大教歩戰,使五人爲伍,一人執馬,四人前戰,戰勝則授以馬追奔。於是大度設將三萬騎逼長城,欲擊突厥,而思摩已走,知不可得,遣人登城罵之。㑹李世勣引唐兵至,塵埃漲天,大度設懼,將其衆自赤柯濼北走。世勣選麾下及突厥精騎六千,自直道邀之,踰白道川,追及於青山。大度設走累日,至諾真水,勒兵還戰,陳亘十里。突厥先與之戰,不勝,還走。大度設乘勝追之,遇唐兵,薛延陀萬矢俱發,唐馬多死。世勣命士卒皆下馬,執長矟,直前衝之,薛延陀衆潰。副揔管薛萬徹以數千騎收其執馬者,薛延陀失馬,不知所為,唐兵縱擊,斬首三千餘級,捕虜五萬餘人。大度設脱身走,萬徹追之不及。其衆至漠北,值大雪,人畜凍死者什八九。李世勣還軍定襄,突厥思結部居五臺者叛走,州兵追之,㑹世勣軍還,夾擊,悉誅之。丙子,薛延陀使者辭還,上謂之曰:吾約汝與突厥以大漠為界,有相侵者,我則討之。汝自恃其彊踰漠攻突厥,李世勣所將纔數千騎耳,汝已狼狽如此。歸語可汗,凡舉措利害,可善擇其宜。 上問魏徴:比來朝臣何殊不論事?對曰:陛下虛心采納,必有言者。凡臣徇國者寡,愛身者多,彼畏罪,故不言耳。上曰:然。人臣闗説忤㫖,動及刑誅,與夫蹈湯火冐白刃者,亦何異哉。是以禹拜昌言,良為此也。房?齡髙士亷遇少府少監竇徳素於路,問北門近何營繕,徳素奏之,上怒讓?齡等曰:君但知南牙政事,北門小營繕,何預君事。玄齡等拜謝。魏徴進曰:臣不知陛下何以責?齡等,而?齡等亦何所謝??齡等為陛下股肱耳目,於中外事豈有不應知者?使所營為是,當助陛下成之;為非,當請陛下罷之。問於有司,理則宜然,不知何罪而責,亦何罪而謝也?上甚愧之。 上嘗臨朝謂侍臣曰:朕為人主,常兼將相之事。給事中張行成退而上書,以為:禹不矜伐,而天下莫與之爭。陛下撥亂反正,羣臣誠不足望清光,然不必臨朝言之。以萬乘之尊,乃與羣臣校功爭能,臣竊為陛下不取。上甚善之。十六年春正月乙丑,魏王泰上括地志。泰好學,司馬蘇朂説泰以古之賢王皆招士著書,故泰奏請修之。於是大開館舍,廣延時俊,人物輻湊,門庭如市。泰月給踰於太子。諌議大夫褚遂良上疏,以為:聖人制禮,尊嫡卑庶,世子服物不㑹,與王者共之。庶子雖愛,不得踰嫡,所以塞嫌疑之漸,除禍亂之源也。若當親者疎,當尊者卑,則佞巧之姦,乘機而動矣。昔漢竇太后寵梁孝王,卒以憂死。宣帝寵淮陽憲王,亦幾至於敗。今魏王新出,閤宜示以禮則,訓以謙儉,乃為良器。此所謂聖人之教,不肅而成者也。上從之。上又令泰徙居武徳殿,魏徴上䟽以為陛下愛魏王,常欲使之安全,宜毎抑其驕奢,不處嫌疑之地。今移居此殿,乃在東宫之西,海陵昔嘗居之,時人不以為可,雖時異事異,然亦恐魏王之心不敢安息也。上曰:㡬致此誤。遽遣泰歸第。 辛未,徙死罪者實西州,其犯流徒則充戍,各以罪輕

重為年限。 敕天下括浮遊無籍者,限來年末附畢。 以兼中書侍郎岑文本為中書侍郎,專知機宻。 夏,四月,壬子,上謂諌議大夫褚遂良曰:卿猶知起居注,所書可得觀乎?對曰:史官書人君言動,備記善惡,庶幾人君不敢為非。未聞自取而觀之也。上曰:朕有不善,卿亦記之邪?對曰:臣職當載筆,不敢不記。黄門侍郎劉洎曰:借使遂良不記,天下亦皆記之。上曰:誠然。 六月,庚寅,詔息隱王可追復皇太子,海陵刺王元吉追封巢王,謚並依舊。 甲辰,詔自今皇太子出用庫物,所司勿為限制。於是太子發取無度。左庶子張?素上書,以為:周武帝平定山東,隋文帝混一江南,勤儉愛民,皆為令主,有子不肖,卒亡宗祀。聖上以殿下親則父子,事兼家國,所應用物,不為節限。恩㫖未踰六旬,用物已過七萬,驕奢之極,孰云過此!况宫臣正士,未嘗在側,羣邪淫巧,昵近深宫。在外瞻仰,已有此失,居中隐宻,寧可勝計!苦藥利病,苦言利行,伏惟居安思危,日慎一日。太子惡其書,令户奴伺?素早朝,宻以大馬箠擊之,㡬斃。 秋,七月,戊子,以長孫無忌為司徒,房?齡為司空。 庚申,制:自今有自傷殘者,據法加罪,仍從賦役。隋末,賦役重數,人徃徃自折支體,謂之褔手、褔足。至是遺風猶存,故禁之。 特進魏徴有疾,上手詔問之,且言:不見數日,朕過多矣。今欲自徃,恐益為勞。若有聞見,可封狀進來。徴上言:比者弟子陵師,奴婢忽主,下多輕上,皆有為而然,漸不可長。又言:陛下臨朝,常以至公為言,退而行之,未免私僻。或畏人知,横加威怒,欲蓋彌彰,竟有何益?徴宅無堂,上命輟小殿之材以構之,五日而成,仍賜以素屏風、素褥、几杖等,以遂其所尚。徴上表謝,上手詔稱處卿至此。蓋為黎元與國家豈為一人,何事過謝。 八月丁酉,上曰:當今國家何事最急?諌議大夫褚遂良曰:今四方無虞,唯太子諸王宜有定分最急。上曰:此言是也。時太子承乾失徳,魏王泰有寵,羣臣日有疑議,上聞而惡之,謂侍臣曰:方今羣臣忠直無踰,魏徴,我遣傳太子,用絶天下之疑。九月丁巳,以魏徴為太子太師。徴疾少愈,詣朝堂表辭,上手詔諭以周幽晉獻,廢嫡立庶,危國亡家。漢髙袓㡬廢太子,賴四皓然後安。我今賴公,即其義也。知公疾病,可臥䕶之。徴乃受詔。癸亥,薛延陀真珠可汗遣其叔父沙鉢羅泥熟俟斤來請昬,獻馬三千、貂皮三萬八千、馬腦鏡一。 癸酉,以凉州都督郭孝恪行安西都䕶、西州刺史,髙昌舊民與鎮兵及謫徙者雜居西州,孝恪推誠撫御,咸得其歡心。西突厥乙毗咄陸可汗既殺沙鉢羅葉䕶,并其衆,又擊吐火羅,滅之。自恃彊大,遂驕倨,拘留唐使者,侵暴西域,遣兵㓂伊州,郭孝恪將輕騎二千自烏骨邀擊,敗之。乙毗咄陸又遣處月、處宻二部圍天山,孝恪擊走之,乘勝進㧞處月俟斤所居城,追奔至遏索山,降處宻之衆而歸。初,髙昌既平,歲發兵千餘人戍守其地。褚遂良上䟽,以爲:聖王爲治,先華夏而後夷狄。陛下興兵取髙昌,數郡蕭然,累年不復,歲調千餘人屯戍,逺去鄉里,破産辦裝。又謫徙罪人,皆無賴子弟,適足騷擾邊鄙,豈能有益!行陳所遣,多復逃亡,徒煩追捕。加以道塗所經,沙磧千里,冬風如割,夏風如焚,行人徃來,遇之多死。設使張掖、酒泉有烽燧之警,陛下豈得髙昌一夫斗粟之用?終當發隴右諸州兵食以赴之耳。然則河西者中國之心腹,髙昌者它人之手足,奈何糜弊本根,以事無用之土乎?且陛下得突厥、吐谷渾,皆不有其地,為之立君長以撫之,髙昌獨不得與為比乎?叛而執之,服而封之,刑莫威焉,徳莫厚焉。願更擇髙昌子弟可立者,使君其國,子子孫孫負荷大恩,永為唐室藩輔,内安外寧,不亦善乎。上弗聼。及西突厥入㓂,上悔之,曰:魏徴、褚遂良勸我復立髙昌,吾不用其言,今方自咎耳。乙毗咄陸西擊康居,道過米國,破之,虜獲甚多,不分與其下。其將泥孰啜輙奪取之,乙毗咄陸怒,斬泥孰啜以徇,衆皆憤怨。泥孰啜部將胡禄屋襲擊之,乙毗咄陸衆散,走保白水胡城。於是弩失畢諸部及乙毗咄陸所部屋利啜等遣使詣闕,請廢乙毗咄陸,更立可汗。上遣使齎璽書,立莫賀咄之子為乙毗射匱可汗。乙毗射匱既立,悉禮遣乙毗咄陸所留唐使者帥諸部擊乙毗咄陸於白水胡城。乙毗咄陸出兵擊之,乙毗射匱大敗。乙毗咄陸遣使招其故部落,故部落皆曰:使我千人戰死,一人獨存,亦不汝從。乙毗咄陸自知不為衆所附,乃西奔吐火羅。 冬,十月,丙申,殿中監、郢縱公宇文士及卒。上嘗止樹下,愛之,士及從而譽之不已,上正色曰:魏徴常勸我逺佞人,我不知佞人為誰,意疑是汝,今果不謬。士及叩頭謝。 上謂侍臣曰:薛延陀屈强漠北,今御之止有二䇿茍,非發兵殄滅之,則與之婚姻以撫之耳。二者何從?房?齡對曰:中國新定,兵凶戰危,臣以為和親便。上曰:然。朕為民父母,茍可利之,何愛一女?先是,左領軍將軍契苾何力母姑臧夫人及弟賀蘭州都督沙門皆在凉州,上遣何力歸覲,且撫其部落。時薛延陀方彊契苾,部落皆欲歸之。何力大驚曰:主上厚恩如是,奈何遽為叛逆!其徒曰:夫人、都督先已詣彼,若之何不徃!何力曰:沙門孝於親,我忠於君,必不汝從。其徒執之,詣薛延陀,置真珠牙帳前。何力箕倨㧞佩刀,東向大呼曰:豈有唐烈士而受屈虜庭!天地日月,願知我心!因割左耳以誓。真珠欲殺之,其妻諌而止。上聞契苾叛,曰:必非何力之意。左右曰:戎狄氣類相親,何力入薛延陀,猶魚趨水耳。上曰:不然,何力心如鐡石,必不叛我。㑹有使者自薛延陀來,具言其狀,上為之下泣,謂左右曰:何力果如何?即命兵部侍郎崔敦禮持節薛延陀,以新興公主妻之,以求何力。何力由是得還,拜右驍衛大將軍。 十一月,丙辰,上校獵於武功。丁巳,營州都督張儉奏髙麗東部大人泉蓋蘇文弑其王武。蓋蘇文凶暴多不法,其王及大臣議誅之。蓋蘇文宻知之,悉集部兵若校閲者,并盛陳酒饌於城南,召諸大臣共臨視,勒兵盡殺之,死者百餘人。因馳入宫,手弑其王,斷為數叚,棄溝中。立王弟子藏為王,自為莫離支,其官如中國吏部兼兵部尚書也。於是號令逺近,專制國事。蓋蘇文狀貌雄偉,意氣豪逸,身佩五刀,左右莫敢仰視。毎上下馬,常令貴人武將伏地而履之。出行必整隊伍,前導者長呼,則人皆奔迸,不避阬谷,路絶行者,國人甚苦之。 壬戍,上校獵于岐陽,因幸慶善宫,召武功故老宴賜,極歡而罷。庚午,還京師。 壬申,上曰:朕為兆民之主,皆欲使之富貴。若教以禮義,使之少敬長,婦敬夫,則皆貴矣;輕徭薄歛,使之各治生業,則皆富矣。若家給人足,朕雖不聼管絃,樂在其中矣。 亳州刺史裴思荘奏請伐髙麗,上曰:髙麗王武,職貢不絶,爲賊臣所弑,朕哀之甚深,固不忘也。但因䘮乘亂而取之,雖得之不貴。且山東彫弊,吾未忍言用兵也。 髙袓之入闗也,隋武勇郎将馮翊党仁弘將兵二千餘人歸髙,袓,於蒲反,從平京城。尋除陜州揔管。大軍東討,仁弘轉餉不絶。歷南寧、戎、廣州都督。仁弘有才略,所至著聲迹,上甚器之。然性貪,罷廣州,爲人所訟,贓百餘萬,罪當死。上謂侍臣曰:吾昨見大理五奏誅仁弘,哀其白首就戮,方晡食,遂命撤案。然爲之求生理,終不可得。今欲曲法就公等乞之。十二月,壬午朔,上復召五品已上集太極殿前,謂曰:法者,人君所受於天,不可以私而失信。今朕私党仁弘而欲赦之,是亂其法,上負於天。欲席藁於南郊,日一進蔬食,以謝罪於天三日。房?齡等皆曰:生殺之柄,人主所得專也,何至自貶責如此!上不許。羣臣頓首固請於庭,自旦至日昊。上乃降手詔,自稱:朕有三罪:知人不明,一也;以私亂法,二也;善善未賞,惡惡未誅,三也。以公等固諌,且依來請。於是黜仁?為庶人,徙欽州。 癸卯,上幸驪山温湯。甲辰,獵于驪山。上登山,見

圍有斷處,顧謂左右曰:吾見其不整而不刑,則墮軍法;刑之,則是吾登髙臨下以求人之過也。乃託以道險,引轡入谷以避之。乙巳,還宫。 刑部以反逆縁坐律,兄弟沒官為輕,請改從死,敕八座議之。議者皆以為秦、漢、魏、晉之法,反者皆夷三族,今宜如刑部請為是。給事中崔仁師駁曰:古者父子兄弟,罪不相及,奈何以亡秦酷法,變隆周中典?且誅其父子,足累其心,此而不顧,何愛兄弟?上從之。 上問侍臣曰:自古或君亂而臣治,或君治而臣亂,二

者孰愈?魏徴對曰:君治則善惡賞罰當,臣安得而亂之?茍為不治,縱暴愎諌,雖有良臣,將安所施?上曰:齊文宣得楊遵彦,非君亂而臣治乎?對曰:彼纔能救亡耳,烏足為治哉!

十七年春正月丙寅,上謂羣臣曰:聞外間士人,以太子有足疾,魏王頴悟,多從遊幸,遽生異議,徼幸之徒,已有附㑹者。太子雖病足,不廢歩履。且禮,嫡子死,立嫡孫。太子男已五歲,朕終不以孽代宗,啟窺窬之源也。 鄭文貞公魏徴寝疾,上遣使者問訊,賜以藥餌,相望於道。又遣中郎將李安儼宿其第,動静以聞。上復與太子同至其第,指衡山公主,欲以妻其子叔玉。戊辰,徴薨。命百官九品以上皆赴䘮,給羽葆、鼓吹,陪葬昭陵。其妻裴氏曰:徴平生儉素,今葬以一品羽儀,非亡者之志。悉辭不受,以布車載柩而葬。上登苑西樓,望哭盡哀。上自製碑文,并為書石。上思徴不已,謂侍臣曰:人以銅為鏡,可以正衣冠;以古為鏡,可以見興替。以人為鏡,可以知得失。魏徴沒,朕亡一鏡矣。 鄠尉游文芝告代州都督劉蘭成謀反,戊申,蘭成坐腰斬。右武候將軍丘行恭探蘭成心肝食之。上聞而讓之曰:蘭成謀反,國有常刑,何至如是!若以為忠孝,則太子諸王先食之矣,豈至卿邪!行恭慙而拜謝。 二月,壬午,上問諌議大夫褚遂良曰:舜造漆器,諌者十餘人,此何足諌!對曰:奢侈者,危亡之本,漆器不已,將以金玉為之。忠臣愛君,必防其漸。若禍亂已成,無所復諌矣。上曰:然。朕有過,卿亦當諌其漸。朕見前世帝王拒諌者,多云業已為之,或云業已許之,終不為改。如此,欲无危亡,得乎?時皇子為都督、刺史者多㓜稺遂良,上䟽以為:漢宣帝云:與我共治天下者,其惟良二千石乎!今皇子㓜稚,未知從政,不若且留京師,教以經術,俟其長而遣之。上以為然。 壬辰,以太子詹事張亮為洛州都督。侯君集自以有功而下吏怨望,有異志。亮出為洛州,君集激之曰:何人相排?亮曰:非公而誰?君集曰:我平一國來,逢嗔如屋大,安能仰排!因攘袂曰:鬱鬱殊不聊生,公能反乎?與公反!亮宻以聞,上曰:卿與君集皆功臣,語時旁无它人,若下吏,君集必不服。如此,事未可知,卿且勿言,待君集如故。 鄜州都督尉遲敬徳表乞骸骨,乙巳,以敬徳為開府儀同三司,五日一參。 丁未,上曰:人主惟有一心,而攻之者甚衆,或以勇力,或以辯口,或以諂諛,或以姦詐,或以嗜欲,輻湊攻之,各求自售,以取寵禄。人主少懈而受其一,則危亡隨之,此其所以難也。 戊申,上命圖畵功臣,趙公長孫无忌、趙郡元王孝恭、萊成公杜如晦、鄭文貞公魏徴、梁公房?齡、申公髙士亷、鄂公尉遲敬徳、衛公李靖、宋公蕭瑀、褒忠壮公叚志、?䕫公劉?基、蔣忠公屈突通。鄖節公殷開山、譙襄公柴紹、邳襄公長孫順徳、鄖公張亮、陳公侯君集、郯襄公張公謹、盧公程知節、永興文懿公虞世南、渝襄公劉政㑹、莒公唐儉、英公李世勣、胡壯公秦叔寳等於凌煙閣。 齊州都督齊王祐性輕躁,其舅尚乘直長隂?智説之曰:王兄弟既多,陛下千秋萬歲後,宜得壯士以自衛。祐以為然。?智因薦妻兄燕?信。祐恱之,厚賜金玉,使隂募死士。上選剛直之士以輔諸王,為長史、司馬,諸王有過以聞。祐昵近羣小,好畋獵,長史權萬紀驟諌,不聴。壯士昝君謩、梁猛彪得幸於祐,萬紀皆劾逐之。祐濳召還,寵之逾厚。上數以書切責祐,萬紀恐并獲罪,謂祐曰:王審能自新,萬紀請入朝言之。乃條祐過失,迫令表首,祐懼而從之。萬紀至京師,言祐必能悛改,上甚喜,勉萬紀而數祐前過,以敕書戒之。祐聞之,大怒曰:長史賣我,勸我,而自以爲功,必殺之!上以校尉京兆韋文振謹直,用爲祐府典軍。文振數諌,祐亦惡之。萬紀性褊專,以刻急拘持祐城門外,不聽出,悉解縱鷹犬,斥君謩、猛、彪不得見。祐㑹萬紀宅中有塊夜落,萬紀以為君謩、猛、彪謀殺,已悉收繫,發驛以聞,并劾與祐同爲非者數十人。上遣刑部尚書劉徳威徃按之,事頗有驗,詔祐與萬紀俱入朝。祐既積忿,遂與燕?信兄?亮等謀殺萬紀。萬紀奉詔先行,祐遣?亮等二十餘騎追射殺之。祐黨共逼韋文振,欲與同謀,文振不從,馳走數里,追及殺之,寮屬股慄,稽首伏地,莫敢仰視。祐因私署上柱國、開府等官,開庫物行賞,驅民入城,繕甲兵樓堞,置拓東王、拓西王等官。吏民棄妻子,夜縋出亡者相繼,祐不能禁。三月,丙辰,詔兵部尚書李世勣等發懐、洛、汴、宋、潞、滑、濟、鄆、海九州兵討之。上賜祐手敕曰:吾常戒汝勿近小人,正為此耳。祐召燕?亮等五人宿於臥内,餘黨分統士衆,廵城自守。祐毎夜與?亮等對妃宴飲,以為得志,戲笑之際,語及官軍,?亮等曰:王不須憂。?亮等右手持酒巵,左手為王揮刀拂之。祐喜,以為信然,傳檄諸縣,皆莫肯從事。李世勣兵未至,而青、淄等數州兵已集其境。齊府兵曹杜行敏等隂謀執祐,祐左右及吏民非同謀者無不響應。庚申夜,四面鼓譟,聲聞數十里,祐黨有居外者,衆皆攢刃殺之。祐問何聲,左右紿云:英公統飛騎已登城矣。行敏分兵鑿垣而入,祐與?亮等被甲執兵入室,閉扉拒戰。行敏等千餘人圍之,自旦至日中,不克。行敏謂祐曰:王昔為帝子,今乃國賊,不速降,立為煨燼矣。因命積薪欲焚之。祐自牖間謂行敏曰:即啟扉,獨慮燕?亮兄弟死耳。行敏曰:必相全。祐等乃出。或抉?亮目,投睛於地,餘皆撾折其股而殺之。執祐出牙前示吏民,還鏁之於東廂。齊州悉平。乙丑,敕李世勣等罷兵。祐至京師,賜死於内侍省,同黨誅者四十四人,餘皆不問。祐之初反也,齊州人羅石頭面數其罪,援槍前欲刺之,為燕?亮所殺。祐引騎擊髙村,村人髙君狀遥責祐曰:主上提三尺劒取天下,億兆蒙徳,仰之如天。王忽驅城中數百人欲為逆亂,以犯君父,無異一手揺泰山,何不自量之甚也。祐縱擊虜之,慙不能殺。敕贈石頭亳州刺史,以君狀為榆社令,以杜行敏為巴州刺史,封南陽郡公,其同謀執祐者官賞有差。上檢祐家文䟽,得記室郟城孫處約諌書,嗟賞之。累遷中書舍人。庚午,贈權萬紀齊州都督,賜爵武都郡公,謚曰敬;韋文振左武衛將軍,賜爵襄陽縣公。 初,太子承乾喜聲色及畋獵,所為奢靡,畏上知之,對宫臣常論忠孝,或至於涕泣。退歸宫中,則與羣小相䙝狎。宫臣有欲諌者,太子先揣知其意,輙迎拜歛容危坐,引咎自責,言辭辯給,宫臣拜答不暇。宫省袐宻,外人莫知,故時論初皆稱賢。太子作八尺銅鑪,六隔大鼎,募亡奴盗民間馬牛,親臨烹煑,與所幸厮役共食之。又好效突厥語及其服飾,選左右貌類突厥者五人為一落,辮髪羊裘而牧羊,作五狼頭纛及幡旗,設穹廬,太子自處其中,歛羊而烹之,抽佩刀割肉相啗。又嘗謂左右曰:我試作可汗死,汝曹效其䘮儀。因僵臥於地,衆悉號哭,跨馬環走,臨其身,?面良乆。太子欻起曰:一朝有天下,當帥數萬騎獵於金城西,然後解髪為突厥,委身思摩。若當一設,不居人後矣。左庶子于志寧、右庶子孔頴逹數諌太子,上嘉之,賜二人金帛,以風勵太子,仍遷志寧為詹事。志寧與左庶子張?素數上書切諌太子,隂使人殺之,不果。漢王元昌所為多不法,上數譴責之,由是怨望。太子與之親善,朝夕同遊戲,分左右為二隊,太子與元昌各統其一,被氊甲,操竹矟,布陳大呼交戰,擊刺流血,以為娛樂。有不用命者,被樹撾之,至有死者。且曰:使我今日作天子,明日於苑中置萬人營,與漢王分將,觀其戰鬬,豈不樂哉!又曰:我為天子,極情縱?,有諌者輙殺之,不過殺數百人,衆自定矣。魏王泰多藝能,有寵於上。見太子有足疾,濳有奪嫡之志,折節下士,以求聲譽。上命黄門侍郎韋挺攝泰府事,後命工部尚書杜楚客代之,二人俱為泰要結朝士。楚客或懐金以賂權貴,因説以魏王聰明,宜為上嗣。文武之臣,各有附託,濳為朋黨。太子畏其逼,遣人詐為泰府典籖,上封事,其中皆言泰罪惡,敕捕之不獲。太子私幸太常樂童稱心,與同臥起,道士秦英、韋靈符挾左道得幸太子。上聞之大怒,悉收稱心等殺之,連坐死者數人,誚讓太子甚至。太子意泰告之,怨怒愈甚,思念稱心不已,於宫中構室立其像,朝夕奠祭,徘徊流涕。又於苑中作冡私贈官樹碑。上意浸不懌,太子亦知之,稱疾不朝謁者,動渉數月。隂養刺客紇干承基等及壯士百餘人,謀殺魏王泰。吏部尚書侯君集之壻賀蘭楚石為東宫千牛。太子知君集怨望,數令楚石引君集入東宫,問以自安之術。君集以太子暗劣,?乘釁圖之,因勸之反,舉手謂太子曰:此好手,當為殿下用之。又曰:魏王為上所愛,恐殿下有庶人勇之禍,若有敕召,宜宻為之備。太子大然之。太子厚賂君集及左屯衛中郎將頓丘李安儼,使詗上意,動静相語。安儼先事隱太子,隱太子敗,安儼為之力戰,上以為忠,故親任之,使典宿衛。安儼深自託於太子。漢王元昌亦勸太子反,且曰:比見上側有羙人善彈琵琶,事成,願以垂賜。太子許之。洋州刺史開化公趙節,慈,景之子也,母曰長廣公主;駙馬都尉杜荷,如晦之子也,尚城陽公主。皆為太子所親暱,預其反謀。凡同謀者,皆割臂,以帛拭血,燒灰和酒飲之,誓同生死。濳謀引兵入西宫,杜荷謂太子曰:天文有變,當速發以應之。殿下但稱暴疾危篤,主上必親臨視,因茲可以得志。太子聞齊王祐反於齊州,謂紇、干承基等曰:我宫西牆去大内正可二十歩耳,與卿為大事,豈比齊王乎!㑹治祐反,事連承基,承基坐繫大理獄,當死。

資治通鑑卷第一百九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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