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向新序卷第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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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2-06 00:32
劉向新序卷第三
雜事第三
梁恵王謂孟子曰:寡人有疾,寡人好色。孟子曰:王誠好色,於王何有?王曰:若之何好色可以王?孟子曰:大王好色。詩曰:古公亶父,來朝走馬。率西水滸,至於岐下。爰及姜女,聿來相宇。大王愛厥妃,出入必與之偕。是時,内無怨女,外無曠夫。王若好色,與百姓同之,民唯恐王之不好色也。王曰:寡人有疾,寡人好勇。孟子曰:王若好勇,於王何有?王曰:若之何好勇可以王?孟子曰:詩曰:王赫斯怒,爰整其旅,以按徂旅,以篤周祐,以對于天下。此文王之勇也。文王一怒而安天下之民,今王亦一怒而安天下之民,民唯恐王之不好勇也。
孫卿與臨武君議兵於趙孝成王前,王曰:請問兵要。臨武君對曰:上得天時,下得地利,後之發,先之至,此用兵之要術也。孫卿曰:不然。臣之所聞,古之道,凡戰,用兵之術,在於一民。弓矢不調,羿不能以中;六馬不和,造父不能以御遠;士民不親附,湯武不能以勝。故善用兵者,務在於善附民而已。臨武君曰:不然。夫兵之所貴者勢利也,所上者變詐攻奪也。善用之者,奄忽焉莫知所從出。孫吳用之,無敵於天下。由此觀之,豈必待附民哉?孫卿曰:不然。臣之所言者,王者之兵,君人之事也。君之所言者,勢利也,所上者,變詐攻奪也。仁人之兵,不可詐也。彼可詐者,怠慢者也,落單者也。君臣上下之間,渙然有離徳者也。若以桀詐桀,猶有幸焉。若以桀詐堯,譬之若以卵投石,若以指繞沸,若羽蹈烈火,入則焦没耳,夫又何可詐也。故仁人之兵,鋌則若莫邪之利刃,嬰之者斷;鋭則若莫邪之利鋒,當之者潰;圓居而方止,若盤石然,觸之者隴種而退耳。夫又何可詐也?故仁人之兵或將,三軍同力,上下一心。臣之於君也,下之於上也,若子之事父也,若弟之事兄也,若手足之捍頭目而覆胷腹也,詐而襲之,與先驚而後擊之,一也,夫又何可詐也。且夫暴亂之君,將誰與至哉?彼其所與至者,必其民也。民之親我驩然如父母,好我芳如椒蘭,反顧其上,如灼黥,如仇讎。人之情,雖桀、跖,豈有肯爲其所惡而賊其所好者哉?是猶使人之孫子自賊其父母也。詩曰:武王載斾,有䖍秉鉞。如火烈烈,則莫我敢曷。此之謂也。孝成王、臨武君曰:善。請問王者之兵。孫?曰:將率者,末事也。臣請列王者之事,君人之法。
昔者秦魏爲與國,齊楚約而欲攻魏。魏使人求救於秦,冠蓋相望,秦救不出。魏人有唐且者,年九十餘,謂魏王曰:老臣請西説秦,令兵先臣出,可乎?魏王曰:敬諾。遂約車而遣之,且見秦王。秦王曰:丈人罔然,乃遂至此,甚苦矣。魏來求救數矣,寡人知魏之急矣。唐且荅曰:大王已知魏之急而救不至,是大王籌筴之臣失之也。且夫魏,一萬乘之國也,稱東藩,受冠帶,祠春秋者,爲秦之強,足以爲與也。今齊、楚之兵,已在魏郊矣,大王之救不至,魏急則且割地而約齊、楚,王雖欲救之,豈有及哉?是亡一萬乘之魏,而強二敵之齊、楚也。?以爲大王籌筴之臣失之矣。秦王懼然而悟,遽發兵救之,馳騖而徃。齊、楚聞之,引兵而去,魏氏復故。唐且一説,定疆秦之莢,解魏國之患,散齊、楚之兵,一舉而折衝消難,辭之功也。孔子曰:言語宰我、子貢。故詩曰:辭之集矣,民之洽矣。辭之懌矣,民之莫矣。唐且有辭,魏國賴之,故不可以已。
燕易王時國大亂,齊閔王興師伐燕,屠燕國,載其寶器而歸。易王死,及燕國復,太子立爲燕王,是爲燕昭王。昭王賢,即位,卑身厚幣以招賢者。謂郭隗曰:齊因孤國之亂而襲破燕,孤極知燕小力少,不足以報。然得賢士與共國,以雪先王之醜,孤之願也。先生視可者,得身事之。隗曰:臣聞古之人君,有以千金求千里馬者,三年不能得。涓人言於君曰:請求之。君遣之。三月得千里馬。馬已死,買其骨五百金,反以報君。君大怒曰:所求者生馬,安用死馬?捐五百金。涓人對曰:死馬且市之五百金,况生馬乎?天下必以王爲能市馬,馬今至矣。於是不朞年,千里馬至者二。今王誠欲必致士,請從隗始。隗且見事,况賢於隗者乎?豈逺千里哉!於是昭王爲隗築宫而師之。樂毅自魏徃,鄒衍自齊徃,劇?自趙往。士爭走燕。燕王吊死問孤,與百姓同甘苦。二十八年,燕國殷富,士卒樂軼輕戰,於是遂以樂毅爲上將軍,與秦、楚、三晉合謀以伐齊。樂毅之筴,得賢之功也。
樂毅爲昭王謀,必待諸侯兵,齊乃可伐也。於是乃使樂毅使諸侯,遂合連四國之兵以伐齊,大破之。閔王亡逃,僅以身脱,匿莒。樂毅追之,遂屠七十餘城,臨淄盡降,唯莒、即墨未下。盡復收燕寶器而歸,復易王之辱。樂毅謝罷諸侯之兵,而獨圍莒、即墨。時田單爲即墨令,患樂毅善用兵,田單不能詐也,欲去之。昭王又賢,不肯聽讒。會昭王死,惠王立,田單使人讒之惠王,惠王使騎劫代樂毅,樂毅去之趙,不歸燕。騎劫既爲將軍,田單大喜,設詐大破燕軍,殺騎劫,盡復收七十餘城。是時,齊閔王已死,田單得太子於莒,立爲齊襄王。而燕恵王大慙,自悔易樂毅,以致此禍。恵王乃使人遺樂毅書曰:寡人不佞,不能奉順君志,故君捐國而去。寡人不肖,明矣,敢謁其願,而而君弗肯聽也,故使使者陳愚志,君誠諭之。語曰:仁不輕絶,智不輕怨。君於先王,世之所明知也。寡人望有非,則君覆蓋之,不虞君明棄之也;望有過,則君教誨之,不虞君明罪之也。寡人之罪,百姓弗聞,君微出明怨以棄寡人,寡人必有罪矣,然恐君之未盡厚矣。諺曰:厚者不損人以自益,仁者不危軀以要名。故覆人之邪者,厚之行也。救人之過者,仁之道也。世有覆寡人之邪,救寡人之過,非君惡所望之。今君厚受徳於先王之成尊,輕棄寡人以快心,則覆邪救過,難得於君矣。且世有厚薄,故施異,行有得失,故患同。今寡人任不肖之罪,而君有失厚之累,於爲君擇無所取。國有封疆,猶家之有垣墻,所以合好覆惡也。室不能相和,出訟鄰家,未爲通計也。怨惡未見,而明棄之,未爲盡厚也。寡人雖不肖,未如殷紂之亂也;君雖未得志,未如啇容、箕子之累也。然不内盡寡人,明怨於外,恐其適足以傷髙義而薄於行也。非然,苟可以成君之髙,明君之義,寡人雖惡,名不難受也。本以爲明寡人之薄,而君不得厚,揚寡人之毁,而君不得榮,是一舉而兩失也。義者不毁人以自益,况傷人以自損乎?願君無以寡人之不肖,累徃事之羙。昔者柳下季爲理於魯,三絀而不去。?曰:可以去矣。柳下曰:苟與人異,惡徃而不絀乎?猶且絀也,寧故國耳。栁下季不以絀自累,故自前業不忘;不以去爲心,故逺近無議寡人之罪。國人不知而議寡人者,天下諺曰:仁不輕絶,知不簡功。簡功棄大者,仇也;輕絶厚利者,怨也。仇而棄之,怨而累之,宜在逺者,不望之乎君。今寡人無罪,君豈怨之乎?願君捐忿和怒,追順先王,以復教寡人。寡人意君之曰:余將快心以成而過,不顧先王以明而惡。使寡人進不得循初,退不得變過,此君所制,唯君圖之。此寡人之愚志,敬以書謁之。
樂毅使人獻書燕王,報曰:臣不肖,不能奉承王命,以順左右之心,恐抵斧?之罪,以傷先王之明,有害足下之義,故遁逃自負以不肖之罪,而不敢有辭説。今王數之以罪,恐侍御者不察先王之所以畜臣之理,不白乎臣之所以事先王之心,故不敢不以書對。臣聞賢聖之君,不以禄?親,功多者授之;不以官隨愛,而當者處之。故曰:察能而授官者,成功之君也;論行而結交者,立名之士也。臣以所學,觀先王舉措,有髙世主之心,故假節於魏,以身得察於燕。先生過舉,擢之賓客之中,立之群臣之上,不謀父兄,以爲亞?。臣自以爲奉令承教,可幸無罪,故受命而不辭。先王命臣曰:我有積怨,深怒於齊,不量輕弱,欲以齊爲事。臣對曰:夫齊者,霸王之餘業,戰勝之遺事,閑於兵革,習於戰攻。王若欲攻之,必與天下圖之。圖之,莫若徑結趙。且淮北宋地,楚、魏之願也。趙若許約,楚、魏盡力,四國攻之,齊可大破也。王曰:善。臣乃受命,具符節,南使趙,顧反,起兵攻齊。以天之道,先王之靈,河北之地,隨先王而舉之,濟上之兵,受命而勝之。輕卒鋭兵,長驅至齊。齊王遁逃走莒,僅以身免。珠玉貨寶,車甲珍器,皆収入燕。大吕陳於元英,故鼎反於 室,齊器設於寧臺,薊丘之植,植於汶篁。五伯以來,功業之盛,未有及先王者也。先王以爲快其志,以臣不損令,故裂地而封臣,使北小國諸侯。臣聞賢聖之君,功立不廢,故著於春秋;蚤知之士,名成而不毁,故稱於後世。若先王之報怨雪醜,夷萬乘之齊,收八百年之積,及其棄群臣之日,餘令詔後嗣之義法,執政任事,循法令,順庶孽,施及萌?,皆可以教後世。臣聞善作者不必善成,善始者不必善終。昔伍子胥説聽於闔閭,吳爲逺迹至郢,夫差不是也,賜之鴟夷,沉之江。故夫差不計先論之可以立功也,沉子胥而不悔,子胥不蚤見王之不同量也,故入江而不化。夫免身而全功,以明先王之迹,臣之上計也。離?辱之誹,墮先王之明,臣之大恐也。臨不測之罪,以幸爲利,義之所不敢出也。臣聞君子絶交無惡言,去臣無惡聲。臣雖不肖,數奉教於君子,臣恐侍御者親交之説,不察䟽逺之行,故敢以書謝。
齊人鄒陽客游於梁,人或讒之於孝王,孝王怒,繫而將欲殺之。鄒陽客游,見讒自寃,乃從獄中上書,其辭曰:臣聞忠無不報,信不見疑。臣常以爲然,徒虚語爾。昔者荆軻慕燕丹之義,白虹貫日,太子畏之。衛先生爲秦畫長平之計,太白食昴,昭王疑之。夫精變天地,而信不諭兩主,豈不哀哉!今臣盡忠竭誠,畢義願知,左右不明,卒從吏訊,爲世所疑,是使荆軻、衛先生復起,而燕、秦不悟也。願大王熟察之。昔者,玉人獻寶,楚王誅之;李斯竭忠,胡亥極刑。是以箕子佯狂,接輿避世,恐遭此變也。願大王熟察玉人、李斯之意,而後楚王、胡亥之聽,無使臣爲箕子、接輿所歎。臣聞比干剖心,子胥鴟夷,臣始不信,乃今知之。願大王熟察之,少加憐焉。諺曰:有白頭如新,傾蓋而故。何則?知與不知也。昔者,樊於期逃秦之燕,籍荆軻首以奉丹之事;王奢去齊之魏,臨城自剄,以卻齊而存魏。王奢、樊於期非新於齊、秦而故於燕、魏也,所以去二國,死兩君者,行合於志而慕義無窮也。是以蘇秦不信於天下,爲燕尾生;白圭戰亡六城,爲魏取中山。何則?誠有以相知也。蘇秦相燕,燕人惡之於燕王,燕王按劒而怒,食之以駃騠。白圭顯於中山,中山人惡之於魏文矦,投以夜光之璧。何則?兩主二臣,剖心析肝相信,豈移於浮辭哉?故女無羙惡,居宫見妬;士無賢不肖,入朝見嫉。昔司馬喜臏於宋,卒相中山;范雎拉脇折齒於魏,卒爲應侯。此二人者,皆信必然之畫,捐朋黨之?,挾孤獨之交,故不能自免於嫉妬之人也。是以申徒狄蹈流之河,徐衍負石入海,不容於世,義不苟取,比周於朝,以移主上之心。故百里奚乞食於道路,繆公委之以政;?戚飰牛車下,而桓公任之以國。此二人者,豈藉官於朝,假譽於左右,然後二主用之哉!感於心,合於行,堅於膠漆,昆弟不能離,豈惑於衆口哉?故偏聽生姦,獨任成亂。昔魯聽季孫之説逐孔子,宋信子冉之計逐墨翟。夫以孔、墨之辯而不能自免。何則?衆口鑠金,積毁消骨。是以秦用由余而霸中國,齊用越人子臧而強威宣。此二國豈拘於俗,牽於世,繫竒偏之辭哉?公聽共觀,埀名當世。故意合則胡、越爲兄弟,由余、子臧是也;不合則骨肉爲仇讎,朱、象、管、蔡是也。今人主如能用齊、秦之明,後宋、魯之聽,則五伯不足侔,三王易爲比也。是以聖王覺悟,捐子之之心,能不説於田常之賢;封比干之後,脩孕婦之墓,故功業覆於天下。何則?欲善無猒也。夫?文公親其讎,而強霸諸侯,齊桓公用其仇,而一匡天下。何則?慈仁殷勤,誠加於心,不可以虚辭借也。至夫秦用商鞅之法,東弱韓、魏,立強天下,而卒車裂商君;越用大夫種之謀,擒勁吳,霸中國,卒誅其身。是以孫叔敖三去相而不悔,於陵仲子辭三公,爲人灌園。今世主誠能去驕傲之心,懐可報之意,披心腹,見情素,隳肝膽,施徳厚,終與之窮通,無變於士,則桀之狗,可使吠堯,跖之客可使刺由,况因萬乘之權,假聖王之資乎?然則荆軻之沉七族,要離燔妻子,豈足爲大王道哉?明月之珠,夜光之璧,以闇投人於道路,衆無不按劒相眄者。何則?無因至前也。蟠木根抵,輪囷離竒,而爲萬乘器者,以左右先爲之容也。故無因而至前,雖出隨侯之珠,夜光之璧,秪足以結怨而不見得。故有人先游,則以枯木朽株,樹功而不忘。今使天下布衣窮居之士,雖䝉堯、舜之術,挾伊、管之辯,素無根柢之容,而欲竭精神,開忠信,輔人主之治,則人主必襲按劒相眄之迹矣。是使布衣不得當枯木朽株之資也。是以聖王制世御俗,獨化於陶鈞之上,能不牽乎卑亂之言,不惑乎衆多之口。故秦皇帝任中庶子蒙恬之言,以信荆軻之説,故匕首??。周文王校獵涇渭,載吕尚而歸,以王天下。秦信左右而弑,周用烏集而王。何則?以其能越攣拘之語,馳域外之議,獨觀於昭曠之道也。今人主沉於謟䛕之辭,牽於帷墻之制,使不覊之士與牛 同皁,此鮑焦之所以忿於世,而不留於冨貴之樂也。臣聞盛飾以朝者,不以私行義,砥礪名號者,不以利傷行。故里名勝母,而曽子不入,邑號朝歌,墨子囬車。今使天下寥廓之士,籠於威重之權,脇於勢位之貴,囬面汙行,以事謟䛕之人,求親近於左右,則王有伏死崛穴巖藪之中耳,安有盡精神而趨闕下者哉?書奏孝王,孝王立出之,卒爲上客。
劉向新序卷第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