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齋初學集卷第七十三

牧齋初學集卷第七十三

傳四

梅長公傳

公諱之煥，字長公，一字彬，又黃之麻城人。其先，宋宛陵先生後也。元至正中，避兵徙家焉。曾祖吉，舉進士，守惠州。吉生汝觀，汝觀生六子：長國楨，以御史監寧夏軍，平哱賊，官止兵部右侍郞；第三子國森，舉鄕薦，公之父也。公十歲喪父，從其母劉居東山之沈莊，日課書盈寸，倜儻雄駿，異於凡兒。年十四，爲諸生。臺使者按部閱武，騎馬橫絶敎場。使者怒，命與材官角射。執弓腰矢射九發連九中，中輙。一軍大呼以笑，長揖上馬徑去。使者不懌而罷。縣西龍潭，絶璧下瞰。公指曰：誰能下此潭不足縮者乎？同游者謾應曰：能。再問之如初。趣舉手推墮之。?沒泅水，慬而得免。旁人皆攝讋，公談笑不改色，人以此異之。

萬曆癸卯，與應山人楊漣同舉於鄕，以功名節義相期許，盰衡抵掌，視舉世無如也。甲辰舉進士，選翰林院庻吉士。高陽孫少師以史官同館，性嚴重，不可一世士，獨推重公。公在館中，語則矯尾厲角，坐則掀髥搖扇，視館閣諸公，低頭緩步，暖姝相向，恒目笑不自禁也。居七載，出爲吏科給事中。　神廟靜攝日久，朝政隤弛。公上封事，言：近日國事，無内無外，無大無小，釀成一片虚泡世界，如蠧在樹中，風起則摧耳。方今民窮餉竭，虜橫兵疲，大小臣工，兵農錢穀之司，日夜講求，猶懼不給。言官舍國事而爭時局，部曹舍職掌而建空言，羣天下盡爲一虛套子所束縛。輦轂之下，京營之兵馬，入衛之班軍，戸部之錢糧，皆有費無用，有名無實，種種弊蠧，動曰舊例不省。是　太祖高皇帝之例耶？亦　成祖文皇帝之例耶。敝蠧日積。㳂襲爲嘗有作意整頓者。不曰生事。則曰苛刻。事未就而謗興。法未伸而怨集。何怪豪傑灰心。庸人養拙。付國家事干不可爲乎。臣請　陛下嚴綜覈以責實事。通言路以重紀綱。别臧否以惜人才。臣所言者。不過老生嘗談，能眞實舉行，未必非對症之藥也。公旣扼腕時政，又數爲　上條奏。故江陵相所以修整初政，督課名實者，慨然欲有所建置。䟽屢上不見省。部黨角立，如敵國不相下，一無所附離。每有封駮，恒兩非之。其大指務在破私交，絀黨論，矯時救弊，愛惜人才，而已。居六載，出爲廣東按察司副使，分守惠州。惠獄多?結，栲一連十累歲不得決。閉門周視案牘，期且日會堂下，據案呼囚，明舉其?書云何，據几決遣。獄成，於手中奄忽如神。嶺表多盜賊，勢豪家通行，爲之囊槖，盡知根株窟穴所在。用沈命法，分行收捕，窮治所犯，卽時伏辜，由是盜賊禁止。惠州豪沈烈女於水，禽得就烈女死地撲殺之，瘗其女於蕭烈婦墓旁，賦詩刻碑以識焉。官家子依倚父勢，恣爲好利，禽治之不可得。使人曉諭其父：若欲其子出而生乎，抑匿而死乎？其父大寤，聽其子就理。命?民如牆而立，占人田園若干，攫金錢若干，擄子女若干。甲乙丙以次質對。盡反其侵掠。則縛狠子痛箠之曰：用以謝鄕人。幷以謝而父也。卒自刮磨爲善士。公爲吏精於吏職。發奸擿伏厲使彊壯蠭氣。?趙子都。奮髯抵几。罷斥舒緩。養名?朱子元，賞罰分明，見惡輙取。?張子高仁心爲質，不務近名。扶養元氣，執持大體，則漢吏弗如也。海宼袁人老掠潮殺守吏。潮非公所部，自請往勦。嚴兵扼海道、絶饋運、斷樵汲。散免死牌數千，有服者接踵。八老窘迫，乗潮夜遁，乞降於閩。公督學山東，八老率舟師援遼，謁公于登，公語之曰：海上之役，不得望見顔行，今何以在此？八老泥首謝曰：畏公天威，是以走閩，今日敢不爲公死乎？公文人，不便武事，其爲劇㓂畏服如此。其視學闊略，敎條謝絶，請寄，考課之暇，進諸生而敎誡之，賢者降堦執手，重以慰籍；不?者嚼齒唾罵，申以榎楚。諸生始而駭，中而服，久而歌思頌慕，咸以爲師保父母也。兗富人謀幷隣生園廬，使二盜要諸叢薄中，捽摶而殺之。有司以盜抵罪。公曰：是所謂功意俱惡者也。人止一命，而盜無兩死。今度主使而論盜，扶同殺士，衆口讙譁，五月不就，吏幷用柱後惠文彈治耳。逮至，一訊而服，遂以重論，而二盜坐前案論死。天啓元年，召入爲通政司叅議，遷太嘗寺少?。三年，擢都察院僉都御史，巡撫南贑。丁母憂歸里，未幾而逆奄之難作。先是，　神、　光二廟相繼登格。　先帝幼冲，楊漣爲兵科都給事中，叅預顧命，建白移宮。及爲副憲，案劾逆奄魏忠賢罪狀，羣小嗾奄興大獄，逮漣考死。言官擿觖漣黨，以公爲首指。漣就徵日，公往送，執手慟哭，誣公在省中受取賕賂，牽連卽訊。當是時，鈎黨徧天下，鋃鐺之使四出，公自分旦夕逮繫，而獄久未決，每呼憤頓足曰：我何渠不如野貓頭，致奄黨忽忘我耶？野貓頭者，公與漣平居相爾女之辭也。巳而歎曰：主少國危，朝家事壞於璫兒媪息之手。刺血草奏，大呼　二祖　十宗之靈，撼承天門慟哭，引歐刀自剄北闕下。男兒死耳，肯低頭騈首，作圜扉中一片血耶？短衣襆被，從兩蒼頭跨馬北上，親知股栗，莫敢遏。過信陽，故人王思延止之曰：壯哉，遂與子長别矣。强爲我少留。痛飮信宿而去。越翼日，邸報至，坐追贜遣戌。思延笑謂：公可以歸矣。跨馬復返，據鞍却望，鞅鞅如有所失也。　今上卽位，召還，以原官巡撫甘肅。甘鎭孤縣，虜中絶餉七閱月，套虜土魯多蠻犯塞，軍無見糧。公鈎校邊吏，邀勒淮商中鹽引，悉以給商，一日得鹽引銀三萬兩有奇，戰士宿飽，一軍讙呼，乃爲三覆以待。虜遣羸卒數百人，領羸畜數羣駐牆内。虜入，卽反走，虜略取羸畜，逐北深入。總兵楊嘉謨部前鋒迎戰，虜驚，將從閒道闌出，則二覆起邀其後，礟弩齊發，公親率標兵夾擊，虜大敗，斬首虜凡七百餘級，生得銀定酋王子綽木素降六百餘人，悉分隷爲精騎，甘兵以此益强。明年春。虜復大入病㾐大黃山下。枕籍相望。諸將請掩捕之。得首虜數千。中封賞率。公曰。鄙哉。用是得侯。何不武也。遣譯人宣諭朝廷威德。乞沙蹟地活汝。愼無恐。踰月虜病瘉。望邊城搏顙涕泣引去。虜酋小王子入謝。公返其金玉。取所貢矢與諸將耦射。十射皆貫革矢。矢相屬。虜嚙指曰、眞吾父也。烏程用閣訟攘相位。公在鎭撠手罵詈。數飛書中朝。别白是非。烏程深䘖之。思中以危法。巳巳冬。奴兵薄都城。公奉入援詔。卽日啓行。虜踞峽口峯瞭。大兵盡東合海。虜窺河西。公命援兵分五道：肅州、高臺兵從西北而東，凉莊兵從南而北，伏賀蘭山西，徼虜歸路。大兵會水泉峽口，腹背掩擊，虜再戰再北，斬首虜八百四十級。我師遂東，而總鎭兵先譁於塗。公駐蘭州，盛陳兵塞諸隘口，下令盡赦脅從，斬首亂一人，以首虜論。賞。夷丁莊哈傑等斬五人以獻。公叱曰：首亂者四人，安得五也！賞四人，抶一人。一軍皆喜曰：吾屬無憂矣。甘鎭去都門七千里，師次邠州，奉　詔還鎭，已又趣入援紆，廻往還又數千里，師行半年始至。本兵希烏程指，劾公逗留，欲用嘉靖中楊守謙例，殺公，保鎭三百里，甘鎭七千里。保以先至論功，甘以後期論罪。　上心知公材，憐其枉，部議力持之，乃命解官歸里。久之，烏程當國，豪宗惡子嗾邑子上書告公，烏程從中下其事。中朝明知其滿讕，忌公才能，借以柅公，公自是不復起矣。公爲人忠誠樂易，光明洞達。遇顯貴人，不摳衣奉手，亦不爲崖岸斬絶；遇後門單士，不爲翕翕?，亦無所施易。剛腸疾惡，靣折人過，如矢激弦，一往輙發。憐才好士，賑窮急難，雖讎人怨家，片言諈諉，輸寫心腹，未嘗有纎毫芥蔕也。家居門無重閉，室無典謁，殺雞飯黍，賔客雜坐，笑語諠闐，几案狼籍。小夫孺子，乞兒販婦，?憤赴愬，直入坐隅。公召其所與交關者，往復譬解，平亭曲直，務使得當而止。縣中桀黠奴與奸猾吏盤互漁食閭里，閭里?結者，不之有司而之公。公必禽治，痛折辱之，列其罪狀，付守令案伏其辜，不得以勢力變詐自解。由是蓽門圭竇，倚爲司命，勢豪側目視公，亦不能不爲絀服也。縣阻山多盜，皆奴吏爲淵藪，盜連發不得得，卽妄引平人，連染株送，盜得不窮竟。公曰：除盜莫如除窩，除盜窩莫如除勢窩。具得其主名區處，責問游徼尉卒，令壹切受署。勢家有首匿者，自領尉卒捜捕；又不得，則發蒼頭健兒褁糧與俱，追逐數千里外，無有遺脫。驗服輙，折其兩足，縳送所司，俾不得受賄縱舍，羣盗摇手，勿復過麻城界自送死也。流賊起秦、隴，躪豫、楚，蔓延光、黃間。公吿戒守令勿去，有我在。用軍法部勒材官鄕人子弟僮奴，警巡迾遠，偵探援兵，登陴所畜養贑兒數百人爲正兵，備出戰，收無籍惡少爲游兵，資應援。一叅將領辰兵，䕶關廂，南贑大砲、東粤紅夷砲，架樓櫓，募獵戸，操藥弩矢，分伏關隘。城沈莊别墅，濬渠壍，具藺石渠，答，與縣治犄角警急。親領家丁跨馬巡徼，黑夜往還數十里，守者恃以無恐。乙亥二月，賊乗夜遶城而南，不敢逼。自是賊游兵相及，不敢犯麻城者八年。獻賊投牃乞撫，稱西營。張獻忠每過城東，指穀堆山，相戒勿近沈莊。西陲兵所在焚掠，過沈莊，必斂兵免胄稽首而去。鄕人入保者益衆，名其堡曰保生。蒔花之圃，養魚之陂，皆斥以予民。誅茅結廬，鷄豚成社，所全活數十萬人。兵後凶烖，振?貸粟，又全活數萬人。公以士大夫失勢家居，卒能枝拄劇宼，保全江漢。以其至誠惻怛，急病讓夷，一腔?血，夙爲鄕里士民所傾信也。官兵日暮行刼東山寨，礟石傷，二騎羣噪，周侍郞第，登其屋，將?焉。公至，厲聲叱曰：奴輩三百人欲反耶！吾遣家丁縛汝，如搏兔耳！一軍皆聲喏，擁公馬抵沈莊，聽處分而去。邑子董環據東山巴河，聚衆且數萬，郡邑恟懼。公折?召之曰：環敢不來乎！環至，竿其首，衆卽日解散。其呼吸應變，不動聲氣，皆此?也。公聽勘久之，敘甘鎭前後功，加級。廕一子，忌公者盈朝，卒不果用。辛巳八月十三日，發病卒，享年六十七。殁之日，里人皆巷哭。每歲誕日，聚哭於墓者數千人。向受公鐫責者，無不行哭失聲。

公嘗言：吾於天下有三友：虞山如龍，應山如虎，臨邑如象。臨邑者，故大司馬王洽也。與同邑陳侍郞以聞好。應山初殁，語陳曰：昨曾見野貓頭來。陳駭曰：何謂也？公曰：日午時，忽見於竹亭篁籜閒，狀貌如生，把余臂語曰：血書中未盡之語，汝爲我證明之。言訖而殁。所謂質諸鬼神者耶！公卒之年，先喪其壯子，二孫才成童，今又弱一个焉。其行事將日就湮没，後死之責也。乃据其門生萬延行狀，且與其從弟惠連、念殷訪求其遺事，作公傳，庻國史有徵焉。贊曰：

崇禎初，客或語予曰：政將及子，滅奴盪宼，䇿將安出？余曰：用孫高陽辦奴，用梅長公辦宼，天下可安枕矣。未幾，余坐譴罷。已，已以奴警卽家，起孫公當關三年，旋放歸。又七年，公殉節死，而遼事不可爲矣。長公罷鎭里居，賊八年，不敢窺麻黃。長公殁後二年，癸未三月，獻賊陷麻城，戒勿犯。梅氏持羊酒祭長公墳，羅拜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