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語陸賈
共 3251字,需浏览 7分钟
·
2023-12-06 03:26
新語陸賈
夫居高者自處不可以不安,履危者任杖不可以不固。自處不安則墜,任杖不固則仆。是以聖人居高處上,則以仁義爲巢;乘危履傾,則以聖賢爲杖。故高而不墜,危而不仆。昔者堯以仁義爲巢,舜以稷契爲杖,故高而益安,動而益固。處宴安之臺,承克讓之塗,德配天地,光被八極,功於無窮,名傳於不朽。蓋自處得其巢,任杖得其人也。秦以刑罰爲巢。故有覆巢破卵之患。以李斯趙高爲杖。故有頓仆跌傷之禍。何者。所任者非也。故杖聖者帝,杖賢者王。杖仁者覇,杖智者強。杖讒者滅,杖賊者亡。詩云。讒人罔極,交亂四國。衆邪合心,以傾一君。國危民失。不亦宜乎。
道莫大於無爲,行莫大於謹敬。何以言之?昔舜治天下也,彈五絃之琴,歌南風之詩,寂若無治國之意,漠若無憂天下之心,然而天下大治。故無爲者乃有爲者也。秦始皇設刑法,爲車裂之誅,築長城以備胡越。䝉恬討亂於外,李斯治法於內,事愈煩,下愈亂,法愈衆,姧愈縱。秦非不欲治也,然失之者,擧措大衆,刑罰大極故也。
君子尚寬舒以襃其身,行身中和以致疏遠。民畏其威而從其化,懷其德而歸其境,美其治而不敢違其政。民不罸而畏,不賞而勸,漸漬於道德而被中和之所致也。夫法令所以誅暴也,故曾、閔之孝,夷、齊之廉,此寧畏法敎而爲之者哉?故堯舜之民可比屋而封,桀紂之民可比屋而誅。何者?化使其然也。故近河之地濕,而近山之木長者,以類相及也。高山出雲,丘阜生氣,四瀆東流,百川無西行者,小?大而少從多也。
夫南面之君,乃百姓之所取法則者也,擧措動作,不可以失法度,故上之化下,由風之靡草也。王者尚武於朝,則農夫繕甲兵於田。故君子之御下也,民奢應之以儉,驕淫者統之以理,未有上仁而下賊,讓行而爭路者也。故孔子曰:移風易俗,豈家令人視之哉?亦取之於身而巳矣。衆口毀譽,浮石沈木,羣邪相抑,以直爲曲,以白爲黑。曲直之異形,白黑之殊色,天下之易見也。然而目繆心惑者,衆邪誤之。
秦二世之時,趙高駕鹿而從行,王曰:丞相何爲駕鹿?高曰:馬也。於是乃問羣臣,羣臣半言馬,半言鹿。當此時,秦王不敢信其直目,而從邪臣之言。鹿與馬之異形,乃衆人之所知也,然不能别其是非,況於闇昧之事乎?
人有與曾子同姓名者殺人,有人吿曾子母曰:參乃殺人。母方織如故。有頃,人復吿之。若是者三,曾子母投杼踰垣而去。夫流言之並至,衆人之所是非,雖賢智不敢自畢,況凡人乎?
質美者以通爲貴,才良者以顯爲大。楩梓、豫章,天下之名木也,生深山之中,谿谷之旁。立則爲衆木之珍,仆則爲世用。因江河之道而達于京師,因斧斤之功得舒其文色,上則備帝王御物,下則賜公卿庶賤,而得以備器械。及其戾於山陵之阻,隔於九派之間,仆於塊磥之津,頓於窈窕之谿。廣者無舟車之道,狹者無徒歩之蹊,知者所不見,見者所不知。當斯之時,尚不如道傍之枯楊,生於大都之廣地,近於大匠之名工。材器制斷,規矩度量,賢者補朽,短者接長,大者治樽,小者治觴。彼則枯槁而遠弃,此則爲宗廟之瑚璉者,通與不通也。人亦猶此。
夫窮澤之民,據犂接耜之士,或懷不羈之能,有禹、皐、陶之美,然身不容於世,無紹介通之者也。公卿之子弟,貴戚之黨友,雖無過人之能,然身在尊重之處,輔之者強,而飾之衆也。
夫欲富國強威,闢地服遠者,必得之於民;欲建功興譽, 名烈流榮華者,必取之於身。故據千乘之衆,持百姓之命,苞山澤之饒,主士衆之力,而功不存乎身,名不顯於世者,統理之非也。
天地之性,萬物之類,懷德者衆歸之,恃刑者民畏之。歸之則充其側,畏之則去其城。故設刑者不厭輕,爲德者不厭重,行罰不患薄,布賞不患厚,所以親近而致遠也。夫刑重者則心煩,事衆者則身勞。心煩者則刑罰縱橫而無所立,身勞者則百端?邪而無所就。是以君子之爲治也,混然無事,寂然無聲,官府若無人,亭落若無吏,郵無夜行之卒,鄕無夜召之征,犬不夜吠,雞不夜鳴,耆老甘味於堂,丁男耕芸於野,在朝忠於君,在家孝於親。於是雖不言而信誠,不怒而威行,豈待堅甲利兵,深牢刻令,朝夕切切而後行哉!
昔者晉厲、齊莊、楚靈、宋襄乘大國之權,杖衆民之威,軍師橫出,凌鑠諸侯,外驕敵國,內刻百姓,隣國之讎結於外,羣臣之怨積於內,而欲建金石之統,繼不絕之世,豈不難哉!故宋襄死於泓之戰,三君殺於臣之手,皆輕師尚威,以致於斯,故春秋重而書之,嗟嘆而傷之。三君強其威而失其國,急其刑而自賊,斯乃去事之戒,來事之師也。魯莊公一年之中,以三時興築作之役,規虞山林草澤之利,與民爭田漁薪採之饒,刻桷丹楹,眩矅靡麗,收民十二之稅,不足以供邪曲之欲,繕不足好以快婦人之目。財盡於驕淫,力疲於不急,上困於用,下饑於食,於是爲齊、衛、陳、宋所伐。賢臣出,邪臣亂,子般殺,魯國危也。故爲威不強還自亡,立法不明還自傷,莊公之謂也。
治以道德爲上,行以仁義爲本。故尊於位而無德者絀,富於財而無義者刑,賤而好道者尊,貧而有義者榮。夫酒池可以運舟,糟丘可以遠望,豈貧於財哉?統四海之權,主九州之衆,豈弱於武力哉?然功不能自存,而威不能自守,非貧弱也,乃道德不存乎身,仁義不加於下也。故察於利而惛於道者,衆之所謀也;果於力而寡於義者,兵之所圖也。君子篤於義而薄於利,敏於行而愼於言,所廣功德也。故曰:不義而富且貴,於我如浮雲。夫懷璧玉,要環珮,服名寶,藏珍怪,玉斗酌酒,金罍刻鏤,所以夸小人之目者也;高臺百仭,金城文畫,所以疲百姓之力者也。故聖人卑宮室而高道德,惡衣服而勤仁義,不損其行以好其容,不虧其德以飾其身。國不興不事之功,家不藏不用之器,所以稀力役而省貢獻也。璧玉珠璣不御於上,則玩好之物弃於下;琱琢刻畫之類不納於君,則淫伎曲巧絕於下。夫釋農桑之事,入山海,採珠璣,捕豹翠,消筋力,散布帛,以極耳目之好,快淫侈之心,豈不謬哉!
君明於德,可以及於遠;臣篤於義,可以至於大。何以言之?昔湯以七十里之封,升帝王之位,周公自立三公之官,比德於五帝三王,斯乃口出善言,身行善道之所致也。故安危之効,吉凶之符,壹出於身;存亡之道,成敗之事,一起於善行。堯舜不易日月而興,桀紂不易星辰而亡,天道不改而人道易也。
夫持天地之政,操四海之綱,屈申不可以失法,動作不可以離度,謬誤出口,則亂及萬里之外,何況刑無罪於獄,而誅無辜於市哉!故世衰道失,非天之所爲也,乃君國者有以取之。惡政生惡氣,惡氣生灾異。螟蟲之類,隨氣而生,虹蜺之屬,因政而見。治道失於下,則天文變於上;惡政流於民,則螟蟲生於野。
夫善道存乎心,無遠而不至也;惡行著乎已,無近而不去也。周公躬行禮義,郊祀后稷,越裳奉貢而至,麟鳳白雉草澤而應;殷紂無道,微子弃骨肉而亡。行善者則百姓悅,行惡者則子孫怨。是以明者可以致遠,否者以失近。夫長於變者不可窮以詐,通於道者不可驚以怪,審於辭者,不可惑以言,遠於義者,不可動以利。是以君子博思而廣聽,進退順法,動作合度,聞見欲衆而採擇欲謹,學問欲博而行已欲敦。見邪而知其直,見華而知其實,目不淫於炫燿之色,耳不亂於阿諛之辭,雖利之以齊魯之富,而志不移。談之以王喬、赤松之壽而行不易,然後能壹其道而定其操,致其事而立其功也。凡人則不然,目放於富貴之榮,耳亂於不死之道,故多弃其所長而求其所短,不得其所無而失其所有。是以吳王夫差知艾陵之可以取勝,而不知擕李之可以破亡也。故事或見可利而喪萬機,取壹福而致百禍。聖人因變而立功,由異而致太平。堯、舜承蚩尤之失,而思欽明之道。君子見惡於外,則知變於內矣。今之爲君者則不然。治不以五帝之術,則曰今之世不可以道治也;爲臣者不師稷,契,則曰今之民不可以仁義正也。爲子者不執曾、閔之質,朝夕不休,而曰家人不和也;學者不操回、賜之精,晝夜不懈,而曰世所不行也。自人君至於庶人,未有不法聖道而師賢者也。易曰:豐其屋,蔀其家,窺其戶,閴其無人。無人者,非無人也,言無聖賢以治之也。故仁者在位而仁人來,義者在朝而義士至。是以墨子之門多勇士,仲尼之門多道德,文王之朝多賢良,秦王之庭多不詳。故善者必有所主而至,惡者必有所因而來。夫善惡不空作,禍福不濫生,唯心之所向,志之所行而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