荅問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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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2-09 01:27
荅問二
問:說文暘字下引商書曰暘谷,小徐本作虞書曰至于暘谷,文已互異。且崵字下又引嵎銕、崵谷之文。據叔重自序,偁書者皆孔氏古文,而暘崵宇別,豈亦兼采今文歟?
曰:叔重云偁書皆孔氏,則不偁書必歐陽、夏侯本矣。暘谷偁虞書,而崵谷不偁虞書,可知暘爲古文,崵爲今文,如一之日㓖冹烝然。??不偁詩,則非毛氏也。若暘字下大小徐本不同,則恐小徐爲是。葢,許君所引虞書說非。卽書文,如仁覆閔下,謂之旻天,亦偁虞書也。本當云日至于暘谷,後人因曰日相溷,誤去一日字耳。
問:堯典象恭滔天,宋儒疑滔天二字,因下文洪水滔天相似而誤,然乎?
曰:史記夏本紀引此文作似恭漫天,與傳訓滔爲漫合。漢書王尊傳亦有靖言庸違,象龔滔天之語,可證。尙書古本皆作滔天,無可疑者。詩天降滔德,毛公亦訓爲漫。今本作慢,滔天,猶言慢上也。史記于洪水滔天不易其字,而此獨爲漫,文同義別。僞孔傳則均訓爲漫矣。
問:堯典蠻夷猾夏,傳訓猾爲亂,說文無猾字,或謂當爲滑,然乎?
曰:潛夫論氏姓篇引此文,本作蠻夷滑夏,史記酷吏傳滑賊任威,漢書亦作猾。葢篆體从水从犬之字,偏旁相涉而誤爾。
問:伊洛瀍、澗皆入河之水。說文水部有洛澗而無?,不審此字何从?
曰:古書从糸,與从水之字多相混。漢周憬碑有曲紅長卽,曲江也。王稚子闕云:河內緼令。卽,温也。春秋傳有酒如澠。淮南子本作繩。竊意?本作?,以水回曲得名,俗師轉寫作水旁爾。
問:劉淵林注魏都賦引書盤庚優賢揚歴之語,訓揚歴爲歴。試今盤庚無此文,何故?
曰:予聞之江叔澐氏矣。盤庚下篇云心腹腎腸,古文作優賢揚,而以歴字屬上句,鄭康成固如是讀也。請以尙書正義證之。正義曰:鄭注古文尙書篇與夏侯等同,而經字多異。夏侯等書心腹腎腸曰憂腎陽,說者不解憂腎陽爲何語,徵諸太沖之賦、淵林之注,始悟優爲憂,賢爲腎,揚爲陽,三字皆傳寫之譌。邢子才所云日思誤書,更是一適。斯言果不誣也。太沖生於晉初,鄭學猶行,故徵引有據。自豫章梅氏之書出,名爲古文,實襲今文。由是鄭氏古文不傳,而文?之注遂不可通矣。
問:盤庚傳云:相隱括共爲善政。孔沖遠云:隱括必是舊語,不知本出何書。惟引公羊序隱括使就繩墨爲證,亦是漢人語也。古書更有可攷者乎?
曰:荀子大略篇:大山之木,示諸櫽括。尙書大傳:櫽括之㫄多曲木。說文:櫽,栝也。栝,櫽也。櫽栝者,所以矯正曲木。字本从木,或通用隱括字。孔疏以隱審檢括解之,失其旨矣。
問:祭之明日又祭曰肜,見于尙書、爾雅,而說文肉部無肜字。或謂肜乃漢人俗字,然否?
曰:說文舟部有䑣字,云:船行也,从舟彡聲。卽高宗肜日之肜。玉篇肜訓祭,又訓舟行,足證肜繹字从舟不从肉。六朝人尙識古文,此必顧野王元本,非唐以後儒所能附益。古音肜當爲余箴切,轉爲余弓切,侵東兩部聲相近也。孫炎云:肜者,相㝷不絶之意。古人音與義協,以㝷訓肜,知古音肜在侵部,其讀如融,乃轉聲,非正音也。俗儒不通六書,誤疑肜當從肉,乃別肜、䑣爲二字,又分爲兩音,傎倒甚矣。
問:西伯戡?乃罪多參在上。釋文:馬云:參字累在上。此語頗難解。
曰:玉篇:厽,累塹爲墻壁也。尙書以爲參字。然則古本尙書作厽,東晉本乃改爲參耳。釋文述馬融說,正當如此,而傳寫譌謬,遂至不可讀。竊意釋文本當云馬作厽,云累也,累在上,或宋開寶中陳鄂等刪改釋文時妄易之也。
問:紂之不善甚矣,武王數其罪而伐之可也。若泰誓所云:獨夫受,洪惟作威,乃汝世讎。又云:誕以爾多士,殄殱乃讎。武王世爲殷臣。世讎之言,毋乃得罪於殷先王乎?
曰:此古文尙書所以可疑也。太誓曰獨夫受,荀子書嘗引之。獨夫者,一夫也。故孟子亦有聞誅一夫紂之語。若君之視臣如土芥,則臣視君如宼讎,孟子爲齊宣王言之,葢有爲言之也,非古有是言也。如太誓果有撫我虐我兩言,孟子何不引書以實之邪?觀牧誓一篇,但云恭行天罰,初無讎視其君之詞,然則僞書之誣武王甚矣。
問:今文尙書本有太誓三篇,馬季長言太誓後得按,其文若淺露。又舉春秋國語、孟子、孫?、禮記所引五事以疑之。至東晉古文出,別有太誓三篇。唐儒尊信古文,遂以今文太誓爲僞。若晩出古文未可信,則今文太誓轉可信乎?
曰:太誓,伏生所傳雖無之,然伏所?大傳有八百諸侯俱至孟津,王升舟入水,皷鐘亞觀,臺亞將,舟亞、宗廟亞,及白魚入王舟事,俱與今文太誓同。武帝初,董仲舒對䇿引太誓白魚入于王舟,有火復于王屋,流爲烏。周公曰:復哉,復哉二十二字,可證伏生壁藏百篇之太誓與後得之太誓本無二本,以不在伏生口授二十八篇之數,故云後得。其實景武之世已有之。或謂宣帝本始中河內女子所得者?也。孔安國得壁中古文,以考二十九篇,得多十六篇。所云二十九篇者,卽伏生之二十八篇與太誓也。史遷嘗從安國問,故所載多古文說,而周本紀稱武王上祭于畢,東觀兵,至于盟津,爲文王木主,載以車中軍。武王自稱太子發言奉文王以伐,不敢自專,乃告司馬、司徒、司空諸節齊栗:信哉!予無知,以先祖有德臣,小子受先功,畢立賞罰,以定其功。遂興師,師尙父號曰:總爾衆庻,與爾舟楫,後至者斬。武王渡河,中流,白魚躍入王舟中,武王俯取以祭旣渡,有火自上復于下,至于王屋,流爲烏,其色赤,其聲魄云。是時諸侯不期而會孟津者八百諸侯。諸侯皆曰:紂可伐矣。武王曰:女未知天命,未可也。乃還師歸。又齊世家稱:武王欲修文王業,東伐以觀諸侯集否。師行,師尙父左杖黃鉞,右把白旄以誓曰:蒼兕蒼兕,總爾衆庻,與爾舟楫,後至者斬。遂至盟津。諸侯不期而㑹者八百諸侯。諸侯皆曰:紂可伐也。武王曰:未可。遂還師,與太公作此太誓。此二篇皆采今文太誓之文,齊世家又明云作此太誓,然則孔壁中所得安國所傳者卽?此太誓,古今文初無二本也。許叔重說文序云:其偁書孔氏,而引周書王出涘,又引孜孜無怠,又引師乃搯,皆在今文太誓篇。然則孔氏古文太誓與今文正同,而東晉晩出之古文,斷非孔氏古文也。晉有樂安亭侯李長林集注尙書,於今文太誓篇毎引孔安國曰,知安國嘗爲太誓作傳,安國親見壁中古文,使果識其僞,必不爲作傳,以是知今文太誓之非僞,而孔頴達詆爲僞者?也。書序稱武王作太誓三篇,史公周本紀所載武王上祭于畢云云,此太誓上篇也。又云居二年,武王徧,告諸侯曰:殷有重罪,不可以不畢伐。此太誓中篇也。又云:十一年十二月戊午,師畢渡孟津,諸侯咸會,曰:孳孳無怠。武王乃作太誓,告于衆庻。今殷王紂乃用其婦人之言,自絶于天,毁壞其三正,離逷其王父母弟,乃斷棄其先祖之樂,乃爲淫聲,用變亂正聲,怡說婦人。故今予發,惟共行天罰。勉哉夫子!不可再,不可三。此太誓下篇也。唐初作䟽時,今文太誓尙存,而䟽云上篇觀兵時事,中下二篇伐紂時事可證。史記所書,本于太誓。史公旣親見古文,則今文太誓之爲眞太誓審矣。
問:洪範思曰睿,睿作聖。伏生五行傳作容,鄭康成以爲字之誤。先生謂漢儒多作容,以容義爲長,請言其詳。
曰:漢儒傳經,各有師承,文字訓詁,多有互異者,卽以洪範一篇言之,如霽之爲濟,驛之爲圛,豫之爲舒,皆文殊而義不殊。若敬用之爲羞,用與睿之爲容,則文異而義亦從之。伏鄭所傳,有古今文之别,要未必鄭是而伏非也。伏生五行傳云:思心之不容,是謂不聖。厥咎霿,厥罰恒風,厥極曰短折。說者曰:思心者,心思慮也。容,寛也。孔子曰:居上不寛,吾何以觀之哉。言上不寛大包容,臣下。則不能居聖位也。董生春秋緐露述五行五事亦云。思曰容。容者。言無不容。容作聖。聖者設也。王者心寛大無不容。則聖能施設。事各得其宜也。西京經師說洪範以容爲思之德。其義昭著如此。許叔重說文解字云。思。容也。亦用伏生義也。古之言心者,貴其能容,不貴其能察。秦誓云:其心林休焉,其如有容。論語云:君子尊賢而容衆。我之大賢與於人何所不容。老子曰:容乃公,公乃王,王乃天,天乃道,道乃久。荀子曰:君子賢而能容衆,知而能容愚,博而能容淺,粹而能容雜。孟子以仁爲人心,仁者必能容物,故視主明,聽主聰,而思獨主容。若睿哲之義,已於明聰中該之矣。聖人與天地參,以天下爲一家,中國爲一人,由其心之無不容也,故曰有容德乃大。
問大誥篇苜云:猷大誥爾多邦。馬、鄭、王本皆猷在誥下。漢書載王莽作大誥云:大誥道諸侯王、三公列侯,以猷爲道,亦在誥下。惟僞古文以猷字開端,於文義未順。
曰:古文微子之命開端亦用猷字,并移此篇猷字在大誥之上,皆誤也。班史翟義傳載莽大誥,後人譏其蕪累,?於經學有功,如弗造哲廸民康。莽誥云:予未遭其明,悊,能道民于安。較之傳義爲優。爾丕克遠省。莽誥丕作不,較傳訓大,尤善也。天閟毖我成功所。傳訓閟爲愼。又解之云:天愼勞我周家成功所在。孔䟽云:閟,愼,釋詁文。攷,釋詁本云:毖,愼也。經旣以閟爲毖,不當重出毖字。據莽誥云天毖勞我成功所,則知此經毖乃勞之譌,字形相涉,後人傳寫致誤。僞孔傳尙,未誤也。
問康誥汝丕遠惟商耉。成人。傳訓丕爲大,周初去商尙近,不可言大遠。
曰丕卽不字,詩所云殷鑒不遠也。丕本从不聲,古文往往通用。詩不顯不承,譌丕爲不書丕克遠省,丕遠惟商耉成人。又譌不爲丕,非經文之譌,說經者淆之也。毛公詁詩,以不顯爲顯,於義未悖。後儒乃有幽深元遠之解,則援儒而入於老、莊矣。
問:召誥王之讎民,蔡氏以爲殷頑民,於義似未安。
曰:聖王以天下爲一家,豈有彼此之別?周之伐殷誅無道,非讐其君也。殷命旣黜而讐其民,何以服天下?自古豈有勸王以讐民而能享國長久者乎?孔傳訓讐爲匹,善矣,而說亦不了。予謂匹民,猶言匹夫匹婦。召公所言讐民,卽堯典之?民也;百君子,卽堯典之百姓也。友民者,友邦之民,卽堯典之萬邦也。頑民之文僅一見於書序,然多士多方篇中初未目殷士爲頑民,迨康王作畢命之時已歴三紀,而篇中?有毖殷頑民之語,吾以是知畢命之僞矣。
問:常伯常任之名不見於周官王制注,䟽家以常伯爲三公,常任爲六?,然乎?
曰:立政篇先稱王左右,而後言常伯、常任,準人又與綴衣、虎賁同列,則是左右親近之臣,位不甚尊,而所繫實重,故嘆知憂之尟。漢書谷永對䇿言,習善在左右,誠敕正左右齊栗之臣,戴金貂之飾,執常伯之職。師古云:常伯,侍中也。一曰常任使之人,此爲長也。後漢書楊賜傳:樂松處常伯,松時爲侍中也。胡廣侍中箴:亦惟先正,克愼左右。常伯常任,實爲政首。文?注引揚雄侍中箴,亦有光光常伯之文,則常伯常任卽漢之侍中審矣。說文引書作常敀,敀訓迮亦有近義。
問:畢命傳訓弼亮爲輔佐。䟽引釋話:亮,佐也。今釋詁無此文,疑疏誤
曰:釋詁篇中亮訓信,又訓導訓右,又以左右訓亮。亮字凡四見,無訓佐者,佐當作左,俗師增加人旁。亮與左右皆訓導,而左右又訓亮,展轉相訓,則亮之爲佐宜矣。亮亦漢時俗字,故許叔重說文,不收今尙書。爾疋皆用晉人本孟子注雖出漢儒,亦經俗師轉寫,故皆有亮字,它經無之也。尙書亮采、亮天工、亮陰,寅亮皆訓信,當用諒字。此弼亮訓佐,當用倞字。詩涼彼武王,毛訓涼爲佐,涼曰不可。鄭訓涼爲信,則諒、倞俱通作涼,而倞、諒亦自相通。漢人分?,往往以亮爲倞,葢?變移人旁於京下本作 又,省中一筆,遂爲亮爾。
問:孔壁書增多二十四篇,康成旣親見之,何以不爲之注?
曰:漢儒無無師之學,古文尙書,初得之屋壁,未有能通之者。孔安國始以今文讀之,而成孔氏之學。然安國非能自造也,亦由先通伏生書,古今文本不相遠,以此證彼,易于闓闡。惟文義不能相通者,乃別爲之說,以名其學。若增多之書,旣無今文可相參攷,雖亦寫定,而不爲訓詁,故馬季長云:逸十六篇絶無師說也。自安國以及衛、賈、馬諸君,皆未有說此逸篇者,康成又何能以無徵不信之說著于竹帛乎?卽如禮古經五十六篇,鄭亦親見之,其注儀禮,多以古文參定,而不注增多之三十九篇,亦以無師說故也。左氏得劉子駿,剙通大義,故流傳至今,而逸書、逸禮無師說,故皆亾于永嘉。自東晉古文出,乃有安國承詔爲五十八篇作傳之語。夫使安國果爲逸篇作傳,則都尉朝庸生輩必兼受之,何以馬、鄭以前傳古文者皆止二十九篇已哉?朱文公疑康成不解逸禮三十九篇,予向亦未諭其故,今因論古文逸篇而并悟及之。濳硏堂文集卷五 門人袁廷檮校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