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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2-08 02: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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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德乙亥,九川初見先生於龍江,先生與甘泉先生論格物之說,甘泉持舊說,先生曰:是求之於外了。甘泉曰:若以格物理爲外,是自小其心也。九川甚喜舊說之是。先生又論盡心一章,九川一聞,?遂無疑。後家居,復以格物遺質,先生答云:但能實地用功,乆當自釋。山間乃自錄大學舊本讀之,覺朱子格物之說非是,然亦疑先生以意之所在爲物,物字未明。巳卯歸自京師,再見先生於洪都。先生兵務倥偬,乗?講授,首問近年用功何如?九川曰:近年體驗得明,明德功夫,只是誠意。自明明德於天下,步歩推入根源,到誠意上再去不得,如何以前又有格致工夫,後又體驗,覺得意之誠僞,必先知覺,乃可以顔子有不善未嘗知之,知之未當復行爲證,豁然若無疑?,又多了格物工夫,又思來吾心之靈,何有不知?意之善惡,只是物欲蔽了。須格去物欲,始能如顏子未嘗不知耳。又自疑工夫顚倒,與誠意不成片段。後問希顔。希顔曰:先生謂格物致知是誠意工夫,極好。九川曰:如何是誠意工夫?希顔令再思體看,九川終不悟。請問。先生曰:惜哉!此可一言而悟。惟濬所舉顔子事便是了。只要知身心意,知物是一件。九川疑曰:物在外,如何與身心意知是一件?先生曰:耳目口鼻四肢,身也。非心安能視聽言動?心欲視聽言動,無耳目口鼻四肢亦不能。故無心則無身,無身則無心。但指其充塞處言之,謂之身,指其主宰處言之謂之心,指心之?動處謂之意,指意之靈明處謂之知,指意之涉着處謂之物。只是一件意,未有懸空的,必着事物。故欲誠意,則隨意所在某事而格之,去其人欲而歸於天理,則良知之在此事者,無蔽而得致矣。此便是誠意的工夫。九川乃釋然破?年之疑。又問:甘泉近亦信用大學古本,謂格物猶言造道,又謂窮理如窮其巢穴之窮,以身至之也。故格物亦只是隨處體認天理,似與先生之說漸同。先生曰:甘泉用功,所以轉得來。當時與說親民字不須改,他亦不信。今論格物亦近,但不須換物字作理字,只還他一物字便是。後有人問九川曰:今何不疑物字?曰:中庸曰不誠無物,程子曰物來順應,又如物各付物,胸中無物之類,皆古人常用字也。他日先生亦云然。
九川問:近年因厭泛濫之學,每要靜坐,求屏息念慮,非惟不能,愈覺擾擾,如何?先生曰:念如何可息?只是要正。曰:當自有無念時否?先生曰:實無無念時。曰:如此?如何言靜?曰:靜未嘗不動,動未嘗不靜。戒謹恐懼卽是念,何分動靜?曰:周子何以言定之以中正仁義而主靜?曰:無欲故靜,是靜亦定,動亦定的定字,主其本體也。戒懼之念是活潑地,此是天機不息處,所謂維天之命,於穆不巳。一息便是?,非本體之念,卽是私念。
又問:用功收心時,有聲色在前,如常聞見,恐不是專一?曰:如何欲不聞見?除是槁木?灰,耳聾日肓則可,只是雖聞見而不流去便是。曰:昔有人靜坐,其子隔壁讀書,不知其勤惰。程子穪其甚敬,何如?曰:伊川恐亦是譏他。
又問:靜坐用功,頗覺此心收歛,遇事又斷了,旋起個念頭去事上省察,事過又尋舊功,還覺有内外,打不作一片。先生曰:此格物之說未透,心何嘗有内外卽?如惟濬今在此講論,又豈有一心在内照管?這聽講說時,專敬卽是那靜坐時心?功夫一貫,何須更起念頭?人須在事上磨錬做功夫,乃有益。若止好靜,遇事便亂,終無長進。那靜時功夫亦差,似收歛而實放溺也。後在洪都,復與于中國裳論内外之說。渠皆云物自有内外,但要内外竝着功夫。不可有間耳。以質先生曰:功夫不離本體。本體原無内外。只爲後來做功夫的分了内外,失其本體了。如今正要講明功夫,不要有内外,乃是木體功夫。是日俱有省。庚辰往虔州再見先生。問。近來功夫雖若稍知頭腦,然難尋個穩當快樂處。先生曰:爾?去心上尋個天理,此正所謂理障。此間有個訣竅。曰:請問如何?曰:只是致知。曰:如何致?曰:爾那一㸃良知,是爾自家底凖,則爾意念着處,他是便知是,非便知非,更瞞他一些不得。爾只不要欺他,實實落落依着他做去,善便存,惡便去,他這裡何等穩當快樂!此便是格物的眞訣,致知的實功。若不靠着這些眞機,如何去格物?我亦近年體貼出來,如此分明。初猶疑只依他,恐有不足,精細看,無些少欠闕。崇一曰:先生致知之旨,?盡精藴,看來這裡再去不得。先生曰:何言之易也!再用功半年看如何,又用功一年看如何。功夫愈乆,愈覺不同,此難口說。
先生問九川:於致知之說體驗如何?九川曰:自覺不同。往時操持常不得個恰好處,此乃是恰好處。先生曰:可知是體來,與聽講不同。我初與講時,知爾只是忽易,未有滋味。只這個要妙,再體到?處,日見不同,是無窮盡的。又曰:此致知二字,眞是個千古聖傳之秘。見到這裡,百世以俟聖人而不惑。
先生曰:大凡朋友,須箴規指摘處少,誘掖奬勸意多,方是。後又戒九川云:與朋友論學,須委曲謙下,寛以居之。
九川臥病䖍州,先生云:病物亦難格,覺得如何?對曰:工夫甚難。先生曰:常快活便是工夫。
有一屬官因乆聽講先生之學,曰:此學甚好,只是簿書訟獄繁難,不得爲學。先生聞之曰:我何嘗敎爾離了簿書訟獄,懸空去講學。爾旣有官司之事、便從官司的事上爲學。纔是眞格物。如問一詞訟。不可因其應對無狀。起個怒心。不可因他言語圓轉。生個喜心。不可惡其囑托。加意治之。不可因其請求。届意從之。不可因自巳事務煩冗、隨意苟且斷之。不可因㫄人譛毀羅織。隨人意思處之。這許多意思皆私。只爾自知。須精細省察克治。惟恐此心有一毫偏倚。枉人是非。這便是格物致知。簿書訟獄之間。無非實學。若離了事物爲學。?是着空
于中。國裳輩同侍食。先生曰。凡飮食、只是要養我身。食了要消化。若徒蓄積在肚?,便成痞了,如何長得肌膚?後世學者博聞多識,畱滯胸中,皆傷食之病也。
先生曰:聖人亦是學知,衆人亦是生知。問曰:何如?曰:這良知人人皆有,聖人只是保全,無些障蔽,兢兢業業,亹亹翼翼,自然不息,便也是學,只是生的分?多,所以謂之生知安行。衆人自孩提之童,莫不完具此知,只是障蔽多,然本體之知自難泯息,雖學問克治,也只憑他。只是學的分?多,所以謂之學知利行。
黃以方問:先生格致之說,隨時格物,以致其知,則知是一節之知,非全體之知也。何以到得溥博如天,淵泉如淵地位?先生曰:人心是天淵。心之本體無所不該,原是一侗天,只爲私欲障礙,則天之本體失了。心之理無窮盡,原是一個淵,只爲私欲窒塞,則淵之本體失了。如今念念致良知,將此障礙窒塞一齊去盡,則本體巳復,便是天淵了。乃指天以示之曰:比如面前見天,是昭昭之天,四外見天,也只是昭昭之天。只爲許多房子牆壁遮蔽,便不見天之全體。若撤去房子牆壁,總是一個天矣。不可道眼前天是昭昭之天,外面又不是昭昭之天也。於此便見一節之知。卽全體之知,全體之知卽,一節之知,總是一個本體。
先生曰:聖賢非無功業節氣,但其循着這天理,則便是道,不可以事功氣節名矣。
?憤忘食,是聖人之志如此,眞無有巳時。樂以忘憂,是聖人之道如此,眞無有戚時。恐不必云得不得也。
問知行合一。先生曰:此須識我立言宗旨。今人學問,只因知行分作兩件,故有一念?動,雖是不善,然?未曾行,便不去禁止。我今說個知行合一,正要人曉得一念?動處,便卽是行了。?動處有不善,就將這不善的念克倒了。須要徹根徹㡳,不使那一念不善濳伏在胸中,此是我立言宗旨。聖人無所不知,只是知個天理;無所不能,只是能個天理。聖人本體明白,故事事知個天理所在,便去盡個天理。不是本體明後,?於天下事物都便知得,便做得來也。天下事物如名物度?、草木鳥獸之?,不勝其煩。聖人須是本體明了,亦何緣能盡知得?但不必知的,聖人自不消求知;其所當知的,聖人自能問人。如子入太廟,毎事問之?,先儒謂雖知亦問,敬謹之至,此說不可通。聖人於禮樂名物,不必盡知,然他知得一個天理,便自有許多節文度?出來。不知能問,亦卽是天理節文所在?問:先生嘗謂善惡只是一物。善惡兩端,如冰炭相反,如何謂只一物?先生曰:至善者,心之本體。本體上才過當些子,便是惡了。不是有一個善?,又有一個惡來相對也,故善惡只是一物。直因聞先生之說,則知。程子所謂善固性也,惡亦不可不謂之性。又曰:善惡皆天理,謂之惡者本非惡,但於本性上過與不及之間耳。其說皆無可疑。
先生嘗謂:人但得好善如好好色,惡惡如惡惡臭,便是聖人。直初時聞之覺甚易,後體驗得來,此個功夫着實是難。如一念雖知好善惡惡,然不知不覺,又夾雜去了。才有夾雜,便不是。好善如好好色,惡惡如惡惡臭的心。善能實實的好,是無念不善矣;惡能實實的惡,是無念及惡矣,如何不是聖人?故聖人之學,只是一誠而巳。
問:修道說言率性之謂道,屬聖人分上事,修道之謂敎屬賢人分上事。先生曰:衆人亦率性也,但率性在聖人分上較多,故率性之謂道屬聖人事。聖人亦修道也,但修道在賢人分上多,故修道之謂敎屬賢人事。又曰:中庸一書,大抵皆是說修道的事。故後面凡說君子,說顔淵,說子路,皆是能修道的;說小人,說賢知愚不肖,說庻民,皆是不能修道的。其他言舜文周公仲尼至誠至聖之?,則又聖人之自能修道者也。
問:儒者到三更時分,掃蕩胸中思慮,空空靜靜,與釋氏之靜只一般,兩下皆不用,此時何所分别?先生曰:動靜只是一個。那三更時分空空靜靜的,只是存天理,卽是如今應事接物的心。如今應事接物的心,亦是循此天理,便是那三更時分空空靜靜的心。故動靜只是一個,分别不得。知得動靜合一,釋氏毫釐差處,亦自莫揜矣。門人在座,有動止甚矜持者,先生曰:人若矜持太過,終是有弊。曰:矜持太過,如何有弊?曰:人只有許多精神,若專在容貌上用功,則於中心照管不及者多矣。有太直率者,先生曰:如今講此學,?外面全不檢束,又分心與事爲二矣。
先生嘗言:佛氏不着相,其實着了相。吾儒着相,其實不着相。請問。曰:佛怕父子累,?逃了父子;怕君臣累,?逃了君臣;怕夫婦累,?逃了夫婦,都是爲個君臣。父子、夫婦着了相,便須逃避。如吾儒有個父子,還他以仁;有個君臣,還他以義;有個夫婦,還他以别,何曾着父子、君臣、夫婦的相?
黃勉叔問:心無惡念時,此心空空蕩蕩的,不知亦須存個善念否?先生曰:旣去惡念,便是善念,便復心之本體矣。譬如日光被雲來遮蔽,雲去光巳復矣。若惡念旣去,又要存個善念,卽是日光之中添燃一燈。
問志於道一章。先生曰:只志道一句,便含下面?句功夫,自住不得。譬如做此屋,志於道,是念念要去擇地鳩材,經營成個區宅。據德?,是經畫巳成,有可據矣。依仁?,是常常住在區宅内,更不離去。游藝?,是加些畵采,美此區宅。藝者,義也,理之所宜者也。如誦詩、讀書、彈琴、習射之類,皆所以調習此心,使之熟於道也。茍不志道而游藝,?如無狀小子,不先去置造區宅,只管要去買畵掛做門面,不知將掛在何處?
問:生之謂性,吿子亦說得是,孟子如何非之?先生曰:固是性,但吿子認得一邊去了,不曉得頭腦。若曉得頭腦,如此說亦是。孟子亦曰:形色,天性也。這也是指氣說。又曰:凡人信口說,任意行,皆說此是依我心性出來,此是所謂生之謂性。然?要有過差。若曉得頭腦,依吾良知上說出來,行將去,便自是停當。然良知亦只是這口說,這身行,豈能外得氣?别有個去行、去說?故曰:論性不論氣不備,論氣不論性,不明。氣亦性也,世亦氣也,但須認得頭腦是當。
又曰:諸君功夫最不可助長。上智絶少,學者無超人聖人之理,一起一伏,一進一退,自是功夫節次。不可以我前日用得功夫了,今?不濟,便要矯强做出一個沒破綻的模様,這便是助長,連前些子功夫都壞了。此非小過。譬如行路的人,遭一蹶跌起來便走,不要欺人做那不曾跌倒的樣子出來。諸君只要常常懷個遁世無悶,不見是而無悶之心,依此良知忍耐做去,不管人非笑,不管人毁?,不管人榮辱,任他功夫,有進有退。我只是這致良知的主宰,不息乆乆,自然有得力處,一切外事亦自能不動。又曰:人若着實用功,隨人毁?,隨人欺慢,處處得益,處處是進德之資。若不用功,只是魔也,終被累倒。
一友常易動氣責人,先生警之曰:學須反巳。若徒責人,只見得人不是,不見自巳非。若能反巳,方見自巳有許多未盡處,奚暇責人。舜能化得?的傲,其機括只是不見?的不是。若舜只要正他的姦惡,就見得象的不是矣。?是傲人,必不肻相下,如何感化得他。是友感悔曰、爾今後只不要去論人之是非,凡當責辯人時,就把做一件大巳私克去方可。
問:易朱子主卜筮,程傳主理,何如?先生曰:卜筮是理,理亦是卜筮,天下之理孰有大於卜筮者乎?只爲後世將卜筮專主在占卦上看了,所以看得卜筮似小藝。不知今之師友問答,博學、審問、愼思、明辯、篤行之類,皆是卜筮。卜筮者,不過求決狐疑,神明吾心而巳。易是問諸天人,有疑自信不及,故以易問天。謂人心尚有所渉,惟天不容僞耳。
黃勉之問:思無邪一言,如何便葢得三百篇之義?先生曰:豈特三百篇,六經只此一言,便可該貫,以至窮古今天下聖賢的話,思無邪一言也可該貫,此外更有何說?此是一了百當的功夫。
問道心、人心。先生曰:率性之謂道,便是道心。但着些人的意思在,便是人心。道心本是無聲無臭,故曰㣲。依着人心行去,便有許多不安穩處,故曰惟危。一友問:讀書不記得如何?先生曰:只要曉得,如何要記得?要曉得,巳是落第二義了,只要明得自家本體。若徒要記得,便不曉得;若徒要曉得,便明不得自家的本體。
問志士仁人章。先生曰:只爲世上人都把生身命子看得來太重,不問當?不當?,定要宛轉委曲保全,以此把天理?丢去了。忍心害理,何者不爲!若違了天理,便與禽獸無異,便偷生在世上百千年,也不過做了千百年的禽獸。學者要於此等處看得明白。比干龍逢只爲他看得分明,所以能成就得他的人。
先生語陸元靜曰:元靜少年亦要解五經,志亦好慱。但聖人敎人,只怕人不簡易,他說的皆是簡易之規。以今人好愽之心觀之,却似聖人敎人差了。
問通乎晝夜之道而知。先生曰:良知原是知晝知夜的。又問:人睡熟時,良知亦不知了。曰:不知。何以一呌便應?曰:良知常知,如何有睡熟時?曰:向晦宴息。此亦造化常理。夜來天地混沌,形色俱泯,人亦耳目無所睹聞,衆竅俱翕,此卽良知收歛凝一時,天地旣開,庻物露生,人亦耳目有所暗聞,衆竅俱闢,此卽良知妙用?生時。可見人心與天地一體,故上下與天地同流。今人不會宴息,夜來不是昏睡,卽是妄思魘寐。曰:睡時功夫如何用?先生曰:知晝卽,知夜矣。日間良知是順應無滯的,夜問良知,卽是收歛凝一的?有夢卽先兆?
先生曰:僊家說到虛,聖人豈能虛上加得一毫實?佛氏說到無,聖人豈能無上加得一毫有?但僊家說虛,從養生上來;佛氏說無,從出離生?苦海上來。?於本體上加?這些子意思在,便不是他虛無的本色了,便於本體有障礙。聖人只是還他良知的本色,更不着些子意在。良知之虛,便是天之太虛;良知之無,便是太虛之無形。日月風雷、山川民物,凡有貌?形色,皆在太虛無形中?用流行,未嘗作得天的障礙。聖人只是順其良知之?用,天地萬物俱在我良知的發用流行中,何嘗又有一物超於良知之外,能作得障礙?
或問:釋氏亦務養心,然要之不可以治天下,何也?先生曰:吾儒養心,未嘗離?事物,只順其天則自然就是功夫。釋氏?要盡絶事物,把心看做幻相,漸入虛寂去了,與世間若無些子交渉,所以不可治天下。
或問異端,先生曰:與愚夫愚婦同的,是謂同德,與愚夫愚婦異的,是謂異端。
朱本思問:人有虛靈,方有良知。若草木瓦石之?,亦有良知否?先生曰:人的良知,就是草木瓦石的良知。若草木瓦石無人的良知,不可以爲草木瓦石矣。豈惟草木瓦石爲然,天地無人的良知,亦不可爲天地矣。葢!天地萬物與人原是一體,其?竅之最精處,是人心一㸃靈明。風雨露雷、日月星辰、禽獸草木、山川土石與人原只一體,故五榖禽獸之?,皆可以養人,藥石之?,皆可以療疾,只爲同此一氣,故能相通耳。
先生遊南鎭,一友指巖中花樹問日:天下無心外之物,如此花樹在?山中自開自落,於我心亦何相關?先生曰:爾未看此花時,此花與爾心同歸於寂。爾來看此花時,則此花顔色一時明白起來,便知此花不在爾的心外。
又曰:目無體,以萬物之色爲體;耳無體,以萬物之聲爲體;鼻無體,以萬物之臭爲體;口無體,以厲物之味爲體,心無體,以天地萬物感應之是非爲體。先生曰:惟天下至聖爲能聰明?知。舊看何等玄妙!今看來原是人人自有的。耳原是聰,目原是明,心思原是?知。聖人只是一能之爾,能處正是良知。衆人不能,只是個不致知,何等明白簡易!
問:孟子巧力聖智之說,朱子云三子力有餘而巧不足,何如?先生曰:三子固有力,亦有巧,巧力實非兩事。巧亦只在用力處,力而不巧,亦是徒力。三子譬如射,一能歩箭,一能馬箭,一能遠箭,他射得到,俱謂之力,中處俱可謂之巧,但歩不能馬,馬不能遠,各有所長,便是才力分限有不同處。孔子則三者皆長。然孔子之和,只到得柳下惠而極;淸,只到得伯夷而極;任,只到得伊尹而極,何曽加得些子?若謂三子力有餘而巧不足,則其力反過孔子了。巧力只是?明聖知之義,若識得聖知本體是何物,便自了然。
問:知譬日,欲譬雲。雲雖能蔽日,亦是天之一氣合有的。欲亦莫非人心合有否?先生曰:喜怒哀懼愛惡欲,謂之七情。七者俱是人心合有的,但要認得良知明白。比如日光,亦不可指着方所,一?通明,皆是日光所在。雖雲霧四塞,太虛中色?可辨,亦是日光不滅處。不可以雲能蔽日,敎天不要生雲。七情順其自然之流行,皆是良知之用,不可分别善惡,但不可有所着。七情有着,俱謂之欲,俱爲良知之蔽。然纔有着時,良知亦自會覺,覺卽蔽去,復其體矣。此處能勘得破,方是簡易透徹功夫。
問:樂是心之本體,不知遇大故於哀哭時,此樂還在否?先生曰:須是大哭一番了方樂,不哭便不樂矣。雖哭,此心安處?卽是樂也,本體未嘗有動。
鄉人有父子訟獄,請訴於先生,侍者欲阻之。先生聽之,言不終辭,其父子相抱慟哭而去。柴鳴治入問曰:先生何言,致伊感悔之速?先生曰:我言舜是世間大不孝的子,瞽瞍是世間大慈的父。鳴治愕然請問。先生曰:舜常自以爲大不孝,所以能孝;瞽瞍常自以爲大慈,所以不能慈。瞽瞍只記得舜是我提孩長的,今何不曾豫悅我?不知自心巳爲後妻所移了,尚謂自家能慈,所以愈不能慈。舜只思父提孩我時,如何愛我今日小愛,只是我不能盡孝,日思所以不能盡孝處,所以愈能孝。及至瞽瞍底豫時,又不過復得此心原慈的本體,所以後世稱舜是個古今大孝的子,瞽瞍亦做成個慈父。先生曰:烝烝乂,不格姦。本註說,?巳進,進於義,不至大爲姦惡。舜徴庸後象,猶日以殺舜爲事,何大姦惡如之!舜只是自進於乂,以乂薰烝,不去正他姦惡。凡文過揜慝,此是惡人常態。若要指摘他是非,反去激他惡性。舜初時致得象要殺巳亦是要象好的心太急。此就是舜之過處。經過來乃知功夫只在自巳。不去責人。所以致得克諧。此是舜動心忍性。增益不能處。古人言語。俱是自家經歷過來。所以說得親切。遺之後世。曲當人情。若非自家經過。如何得他許多苦心處?先生曰:蘇秦、張儀之智也,是聖人之資。後世事業文章,許多豪傑名家,只是學得儀、秦故智。儀、秦學術善揣摸人情,無一些不中人肻綮,故其說不能窮。儀、秦亦是窺見得良知妙用處,但用之於不善爾。
或問未?巳?。先生曰:只緣後儒將未?巳?分說了,只得劈頭說個無未?巳?,使人自思得之。若說有個巳?未?,聽者依舊落在後儒見解。若眞見得無未?巳?,說個有未?巳?,原不妨原有個未?巳?在。問曰:未?未嘗不和,巳?未嘗不中。譬如鐘聲未扣,不可謂無,旣扣不可謂有,畢竟有個扣與不扣,何如?先生曰:未扣時原是驚天動地,旣扣時也只是寂天寞地。
先生鍜錬人處,一言之下,感人最?。一日,王汝止出遊歸,先生問曰:遊何見?對曰:見滿街人都是聖人。先生曰:爾看滿街人是聖人,滿街人到看爾是聖人在。又一日,董蘿石出遊而歸,見先生曰:今日見一異事。先生曰:何異?對曰:見滿街人都是聖人。先生曰:此亦常事耳,何足爲異?葢汝止圭角未融。蘿石恍見有悟,故問同答異,皆反其言而進之。洪與黃正之、張叔謙汝中丙戌會試,歸,爲先生道途中講學,有信有不信。先生曰:你們拏一個聖人去與人講學,人見聖人來,都怕走了,如何講得行!須做得個愚夫愚婦,方可與人講學。洪又言:今日要見人品高下最易。先生曰:何以見之?對曰:先生譬如泰山在前,有不知仰者,須是無目人。先生曰:泰山不如平地大,平地有何可見?先生一言,剪裁剖破,終年爲外好高之病,在座者莫不悚懼。此後黃以方錄:
黃以方問:博學於文,爲隨事學,存此天理。然則謂行有餘力,則以學文,其說似不相合。先生曰:詩書六藝,皆是天理之?見,文字都包在其中。攷之詩書六藝,皆所以學存此天理也,不特?見於事爲者方爲文耳。餘力學文,亦只博學於文中事。
或問學而不思二句。曰:此亦有爲而言。其實思,卽學也。學有所疑,便須思之。思而不學者,葢有,此等人,只懸空去思,要想出一個道理。?不在身心上實用其力以學存此天理。思與學作兩事做,故有罔與殆之病。其實思只是思其所學,原非兩事也。
先生曰:衆人只說格物要依晦翁,何曽把他的說一用?我着實曾用來。初年與錢友同論做聖賢要格天下之物,如今安得這等大的力量?因指亭前竹子令去格看。錢子早夜去窮格竹子的道理,竭其心思,至於三日,便致勞神成疾。當初說他這是精力不足,某因自去窮格,早夜不得其理,到七日亦以勞思致疾,遂相與歎聖賢是做不得的,無他大力量去格物了。及在夷中,三年,頗見得此意思,乃知天下之物本無可格者。其格物之功,只在身心上做,決然以聖人爲人人可到,便自有擔當了。這裡意思,?要說與諸公知道。
門人有言:邵端峰論童子不能格物,只教以灑掃應對之說。先生曰:灑掃應對,就是一件物。童子良知只到此便敎去,灑掃應對,就是致他這一㸃良知了。又如童子知畏先生長者,此亦是他良知處。故雖嬉戲中見了先生長者,便去作揖恭敬,是他能格物以致敬師長之良知了。童子自有童子的格物致知。又曰:我這?言格物,自童子以至聖人,皆是此等工夫。但聖人格物,便更熟得些子,不消費力。如此格物,雖賣柴人亦是做得,雖公卿大夫以至天子,皆是如此做。
門人問曰:知行如何得合一?且如中庸言博學之,又說個篤行之,分明知行是兩件。先生曰:博學只是事事學存。此天理;篤行,只是學之不巳之意。又問:易學以聚之,又言仁以行之,此是如何?先生曰:也是如此。事事去學存此天理,則此心更無放失時,故曰學以聚之。然常常學存此天理,更無私欲間斷,此卽是此心不息處,故曰仁以行之。又問:孔子言知及之,仁不能守之,知、行?是兩個了?先生曰:說及之巳是行了,但不能常常行,巳爲私欲間斷,便是仁不能守。又問:心卽理之說,程子云在物爲理,如何謂心卽理?先生曰:在物爲理,在字上當添一心字。此心在物則爲理,如此心在事父則爲孝,在事君則爲忠。之?先生因謂之曰:諸君要識得我立言宗旨。我如今說個心卽理是如何?只爲世人分心與理爲二,故便有許多病痛。如五伯攘夷狄,尊周室,都是一個私心,便不當理。人?說他做得當理,只心有未純,往往悅慕其所爲,要來外面做得好看。?與心全不相于。分,心與理爲二,其流至干霸道之僞而不自知。故我說個心卽理,要使知心理是一個,便來心上做工夫。不去襲義於外,便是王道之眞。此我立言宗旨。又問:聖賢言語許多,如何?要打做一個?曰:我不是要打做一個。如曰夫道一而巳矣。又曰:其爲物不二,則其生物不測。天地聖人皆是一個,如何二得?
以方問尊德性一條。先生曰:道問學,卽所以尊德性也。晦翁言子靜以尊德性誨人,某教人豈不是道問學處多了些子,是分尊德性、道問學作兩件,且如今講習討論下許多工夫,無非只是存此心,不失其德性而巳。豈有尊德性,只空空去尊,更不去問學?問學只是空空去問學,更與德性無關渉。如此,則不知今之所以講習討論者,更學何事?問致廣大二句。曰:盡精微,卽所以致廣大也;道中庸,卽。所以極高明也。葢,心之本體自是廣大底。人不能盡精㣲,則便爲私欲所蔽,有不勝其小者矣。故能細微曲折,無所不盡,則私意不足以蔽之,自無許多障礙遮隔處,如何廣大不致!又問:精㣲還是念慮之精㣲?是事理之精㣲?曰:念慮之精微,卽事理之精㣲也?
先生曰:今之論性者,紛紛異同,皆是說性,非見性也。見性者,無異同之可言矣。
一友舉佛家以手指顯出問曰:衆曽見否?衆曰:見之。復以手指入袖,問曰:衆還見否?衆曰:不見。佛說還未見性,此義未明。先生曰:手指有見有不見。爾之見性,常在人之心神,只在有覩有聞上馳?,不在不覩不聞上着實用功。葢不覩不聞是良知本體,戒愼恐懼是致良知的工夫。學者時時刻刻常覩其所不覩,常聞其所不聞,工夫方有個實落處。乆乆成熟後,則不須着力,不待防簡,而眞性自不息矣,豈以在外者之聞見爲累哉?
問:人心與物同體,如吾身原是血氣流通的,所以謂之同體,若於人便異體了。禽獸草木益遠矣,而何謂之同體?先生曰:爾只在感應之幾上看,豈但禽獸草木,雖天地也與我同體的,鬼神也與我同體的。請問。先生曰:爾看這個天地中間,甚麽是天地的心?對曰:嘗聞人是天地的心。曰:人又甚麽教做心?對曰:只是一個靈明。可知充天塞地中間只有這個靈明,人只爲形體自間隔了。我的靈明便是天地鬼神的主宰。天沒有我的靈明,誰去仰他高?地沒有我的靈明,誰去俯他??鬼神沒有我的靈明,誰去辯他吉凶災祥?天地鬼神萬物離?我的靈明,便沒有天地鬼神萬物了。我的靈明離?,天地鬼神萬物,亦沒有我的靈明。如此便是一氣流通的,如何與他間隔得?又問:天地鬼神萬物,千古見在,何沒了我的靈明,便俱無了?曰:今看?的人,他這些精靈游散了,他的天地萬物尚在何處?
先生曰:人生大病,只是一傲字。爲子而傲必不孝,爲臣而傲必不忠,爲父而傲必不慈,爲友而傲必不信。故?與丹朱俱不肖,亦只一傲字,便結果了此生。諸君常要體此。人心本是天然之理。精精明明。無纎介染着。只是一無我而巳。胸中切不可有有卽傲也。古先聖人許多好處。也只是無我而巳。無我自能謙。謙者衆善之基。傲者衆惡之魁。
鄒謙之嘗語德洪曰。舒國裳曾持一張?。請先生寫拱把之桐梓一章。先生懸筆爲書,到至於身而不知所以養之者,顧而笑曰:國裳讀書中過狀元來,豈誠不知身之所以當養?還須誦此以求警。一時在侍諸友皆惕然。
九川問:自省念慮,或渉邪妄,或預料理天下事,思到極處,井井有味,便繾綣難屏。覺得早則易,覺得遲則難,用力克治,愈覺杆格。惟稍遷念他事,則隨兩忘。如此廓淸,亦似無害。先生曰:何湏如此?只要在良知上着工夫。九川曰:正謂那一時不知。先生曰:我這裏自有工夫,何緣得他來?只爲爾工夫斷了,便蔽其知,旣㫁了則繼續舊功便是,何必如此?九川曰:眞是難鏖,雖知,丢他不去。先生曰:湏是勇用功乆自有勇,故曰是集義所生者。勝得容易,便是大賢。
問讀書時一種科目意思牽引而求,不知何以免此。竊聞窮通有命,上智之人恐不屑此。不肖爲聲利牽纒,甘心徒苦,欲屏棄之,又制于親,奈何?先生曰:此事歸辭于親者多矣,其實只是無志。志立得時,千事萬爲,只是一事。讀書作文,安能累人?人自累于得失耳。因嘆曰:此學不明,不知此處擔閣了幾多英雄漢!
本思問:大人與物同體,如何大學又說箇厚薄?先生曰:道理自有厚薄。比如身是一體,把手足捍頭目,豈是偏要薄手足?其道理如此。禽獸與草木同是愛的,把草木去養禽獸,又忍得?人與禽獸同是愛的,宰禽獸以養親,與供祭祀,燕賓客,心又忍得。至親與路人同是愛的,如簟食豆羹,得則生,不得則?,不能兩全。寧救至親,不救路人,心又忍得。這是道理合該如此。及至吾身與親,更不得兩分别彼此厚薄。葢以仁民愛物,皆從此出,此處可忍,更無所不忍矣。大學所謂厚薄,是良知上自然的條理,不可踰越,此便謂之義。順這箇條理,便謂之禮,知此條理,便謂之智;終始是這條理,便謂之信。
以方問:近來妄念覺少,亦覺不曾着想,定要如何用功,不知此是工夫否?先生曰:汝且去着實用工,便多這些着想,也不妨,乆乆自會妥帖。若?下得些功,便說效驗,何足爲恃!
以方問:孔子曰:囘也非助我者,是聖人果以相助望門弟子否?先生曰:亦是實話。此道本無窮盡,問難愈多,則精㣲愈顯。聖人之言本自周遍,但有問難的人胸中窒礙,聖人被他一難?揮得愈加精神。若顔子聞一知十,胸中了然,如何得問難?故聖人亦寂然不動,無所?揮,故曰非助。
先生曰:人若知這良知訣竅,隨他多少邪思枉念,這理一覺都自消融,眞箇是靈丹一粒,㸃鐵成金。
一友靜坐,有見馳問。
先生答曰:吾昔居滁時,見諸生多務知解,口耳異同,無益於得,姑敎之靜坐,一時窺見光景,頗牧近效,乆之,漸有喜靜厭動,流入枯槁之病。或務爲玄解妙覺,動人聽聞,故邇來只說致良知。良知明白,隨你靜處體悟也好,事上磨錬也好。良知本體,原是無動無靜的,便是學問頭腦。我這箇話頭,自滁州到今,亦較過幾畨。只是致良知三字無病,醫經折肱,方能察人病理。
聖人之知,如靑天之日,賢人如浮雲天日,愚人如隂霾天日,雖有昏明不同,其能辨黑白則一。雖昏黑夜裏亦影影見得黑白,就是日之餘光未盡處。困學功夫,亦只從這㸃明處精察去耳。
問:聖人生知安行是自然的,如何有甚功夫?先生曰:知行二字,卽是功夫。
先生曰:古樂不作乆矣。或曰:今之戲子,尚與古樂意思相通否?先生曰:韶之九成,便是舜的一本戲子;武之九變,便是武王的一本戲子。聖人一生實事,俱播在樂中,所以有德者聞之,便知他盡善盡美,與盡美未盡善處。若後世作樂,只是做些詞調,于民俗風化絕無關渉,何以化民?善俗?
人有過,多干過上用功,就是補甑,其流必歸于文過。
今人于喫飯時,雖無一事在前,其心常役役不寧。只緣此心忙慣了,所以收攝不住。問:古人論性,各有異同,何者乃爲定論?先生曰:性無定體,論亦無定體。有自本體上說者,有自?用上說者,有自源頭上說者,有自流弊處說者。總面言之,只是這箇性,但所見有淺?爾。若執定一邊,便不是了。性之本體,原是無善無惡的,?用上也原是可以爲善,可以爲不善的,其流弊也原一定善,一定惡的。譬如眼有喜時的眼,有怒時的眼,直視就是㸔的眼,㣲視就是覷的眼。總而言之,只是這箇眼。若見怒時眼,就說未嘗有喜的眼;見得㸔時眼,就說未嘗有覷的眼,皆是執定,就知是錯。孟子說性直,從源頭上說來,亦是說箇大槩如此。荀子性惡之說、是從流弊上說來。也未可盡說他不是。只是見得未精耳。
薛尚謙、鄒謙之、馬子莘、王汝止侍坐。因嘆先生自征寧藩巳來、天下謗議益多、請各言其故。有言先生功業勢位日隆、天下忌之者日衆。有言先生之學日明、故爲宋儒爭是非者日博。有言先生自南都以後,同志信從者日集,而四方排阻者日益力。先生曰:諸君之言,信皆有之。但吾一叚自知處,諸君俱未道及耳。我在南都巳前,尚有些子鄉愿的意思在。而今信得這良知眞是眞非,信手行去,更不着些覆藏,纔做得箇狂者的胸次。故天下之人?都說我行不揜言也。請問鄉愿狂者之辨。曰:鄉愿以忠信廉潔見取于君子,以同流合汙無忤于小人,故非之無舉,刺之無刺。然究其心,乃知忠信廉潔所以?君子也,同流合汙所以?小人也,其心巳破壞矣,故不可與入堯舜之道。狂者志存古人,一切紛囂俗染,舉不足以累其心,眞有鳳凰翔于千 之意。一克念卽聖人矣。惟不克念,故濶畧事情,而行常不掩。惟行不掩,故心尚未壞,而庻可與裁曰鄉愿。何以斷其?世。曰自其譏狂狷知之,而曰何爲踽踽凉凉。生斯世也,爲斯世也,善斯可矣。故其所爲,皆色取不疑,所以謂之似。然三代以下,士之取盛名于時者,不過得鄉愿之似而巳。究其忠信廉潔,或未免致疑于妻子也。雖欲純乎鄉愿,亦未易得,而况聖人之道乎。日,狂狷爲孔子所思,然至于傳道。不及琴張輩,而傳曾子,豈曾子乃狷者乎?曰:不然。琴張輩,狂者之禀也,雖有所得,終止于狂。曾子,中行之禀也,故能悟入聖人之道。
丁亥年九月,先生起復征思田,將行,時德洪與汝中論學,汝中舉先生敎言曰:無善無惡,是心之體;有善有惡,是意之動,知善知惡是良知,爲善去惡是格物。徳洪曰:此意如何?汝中曰:此恐未是究竟話頭。若說心體是無善無惡,意亦是無善無惡的意,知亦是無善無惡的知,物亦是無善無惡的物矣。若説意有善惡,畢竟心體還有善惡在。徳洪日:心體是天命之性,原是無善無惡的。但人有習心,意念上見有善惡在,格致誠正修正,是復那性體功夫。若原無善惡,功夫亦不消說矣。是夕侍坐天泉橋,各舉請正。先生曰:我今將行,正要你們來講破此意。二君之見正好相資,不可各執一邊。我這裏接人原有二種。利根之人。直從本原上悟入。人心本體。原是明 無?的。原是箇未?之中。利根之人一悟本體。卽是功夫。人巳内外一齊俱透。其次不免有習心在本體受蔽。姑且敎在意念上。實落爲善去惡。功夫熟後。渣滓去得盡時。本體亦明盡了。汝中之見,是我這裏接利根人的,德洪之見,是我這裏爲其次立法的。二君相取爲用,則中人上下皆可引入于道。若各執一邊,眼前便有失人旣,而日以後與朋友講學,切不可失了我的宗㫖。無善無惡,是心之體,有善有惡,是意之動,知善知惡是良知,爲善去惡是格物。只依我這話頭,隨人指㸃,自沒病痛。此原是徹上徹下功夫。利根之人,世亦難遇,本體功夫,一悟盡透,此顔子、明道所不敢承當,豈可輕易望人?人有習心,不敎他在良知上實用爲善去惡功夫,只去懸空想箇本體,一切事爲俱不着實,不過養成一箇虛寂。此病不是小小,不可不早說破。
先生曰:諸公在此,務要立箇必爲聖人之心,時時刻刻湏是一棒一條痕,一摑一掌血,方能聽吾說話句句得力。若茫茫蕩蕩度日,譬如一塊?肉,打也不知得痛癢,恐終不濟事。囘家只尋得舊時伎倆而已。豈不惜哉。
人一日間古今世界都經過一畨,只是人不見耳。夜氣淸明時,無視無聽,無思無作,淡然平懷,就是羲皇世界。平旦時神淸氣朗。雍雍穆穆。就是堯舜世界。日中以前,禮儀交會,氣?秩然,就是三代世界。日中以後,神氣漸昏,徃來雜擾,就是春秋、戰國世界。漸漸昏夜,萬物寢息,景?寂寥,就是人消物盡世界。學者信得良知過,不爲氣所亂,便常做箇羲皇已上人。
先生自南都以來,凡示學者,皆令存天理、去人欲以爲本。有問所謂則令自求之,未嘗指天理爲何如也。黃岡郭善甫挈其徒良吉走越受學,途中相與辨論未合,旣至,質之先生。先生方寓樓饘不答所問,第目攝良吉者再,指所饘盂語曰:此盂中下乃能盛此饘,此案下乃能載此盂,此樓下乃能載此案,地又下乃能載此樓,惟下乃大也。日市中閧而詬甲曰:爾無天理。乙日:爾無天理。甲日:爾欺心。乙日:爾欺心。先生聞之,呼弟子曰:聽之。夫夫啍啍講學也。弟子曰:詬也。焉學?曰:汝不聞乎?曰:天理,曰心,非講學而何?曰:旣,學矣。焉詬?曰:夫夫也,惟知責諸人,不知反諸己故也。
先生嘗曰:吾良知二字,自龍塲以後,便巳不出此意。只是㸃此二字不岀與學者言,費?多少辭說。今幸見出此一語之下,洞見全體,眞是痛快,不覺手舞足蹈。學者聞之,亦省?多少尋討功夫。學問頭腦至此巳是說得十分下落,但恐學者不肯直下承當耳。
又曰:某于良知之說。從百?千難中得來。非是容易見得到此。此本是學者究竟話頭。不得巳與人一口說盡。但恐學者得之容易。只把做一種光景玩弄。孤負此知耳。
語友人曰、近欲?揮此。只覺有一言?不出。津津然含諸口。久乃曰。近覺得此學更無有他,只是這些于旁有徤羡不巳者,則又日連這些子亦無放處。今經變後,始有良知之說。
一友侍睂,間有憂思,先生顧謂他友曰:良知固徹天徹地,近徹一身,人一身不爽不湏許大事。第頭上一髪下垂,渾身卽,是爲不快,此中那容得一物耶?
先生初登第時,上邊務八事,世艶稱之。晚年有以爲問者,先生曰:此吾少時事,有許多抗厲氣。此氣不除,欲以身任天下,其何能濟!或又問平寧藩,先生曰:當時只合如此做,但覺來尚有揮霍意。使今日處之,更别也。先生之學,因議論與朱子有異,遂開人疑信之端,愚以爲實無異同也。二先生之言雖殊,衛道覺世之心則一,此非愚之敢以私意窺二賢,而謬爲調停之說也,請還質之二先生之言。文成之言曰:吾說與晦庵時有不同者,爲入門下手處有毫釐千里之分,不得不辯,然吾之心未嘗有異。夫孟子之好辯,專爲正人心。文成與晦庵之心既同矣,又焉用辯?是知先生非辯晦庵也,辯懼學晦庵而失其眞者也。晦庵之言曰:吾之學非不求之内而求之外,葢,聖人設敎,使人黙識此心之靈,而端莊靜一以爲窮理之本,使人知有衆理之妙,而學問思辯,以致盡心之功。巨細相涵,動靜交養,無内外精麄之擇也。必以爲淺近,而欲藏形匿影,别爲幽?髣髴、艱難阻絶之論,使學者莽然措心於言語文字之外,則佛氏之詖淫邪遁耳。是言也,晦庵之預爲後學慮,又何?且遠哉。因二先生之言而推求其故。晦庵當五季之後,虛無寂滅之敎盈於天下,患在不知窮理也,故宗程氏之學,揭主敬窮理之敎,使人知所持循。文成當晦庵之後,辭章訓詁之習,沒溺人心,患在徒事見聞也,故明陸氏之學,掲知行合一之旨,使人知所返本。二先生以爲道之苦心,不得巳而爲補偏救敝之微權。非文成知内而不知外也、晦庵知外而不知内也,尚安得有異同哉。夫道一而巳矣。自内觀之,而不睹不聞,涵天地萬物之理。自外觀之,而倫物事變,一根於身心性命之微。所謂性之德也,合内外之道也。君子亦惟學間思辯篤行,以盡吾之性焉。二先生皆我師也,異同可弗問也。學者不得其心之同,而徒執其言之異,嘵嘵聚訟,將二先生必有戚然於廊廡者矣。愚暗汶不足以知二先生,敢質之同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