资治通鉴卷第一百九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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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2-05 12:08
资治通鉴卷第一百九十七
臣司马 光奉 勑编集。
唐纪十三
太宗文武大圣大广孝皇帝中之下
贞观十七年夏四月庚辰朔,承基上变,告太子谋反。敕长孙无忌、房玄龄、萧瑀、李丗勣与大理、中书门下叅鞫之,反形已具。上谓侍臣:将何以处承乾?群臣莫敢对。通事舍人来济进曰:陛下不失为慈父,太子得尽天年,则善矣。上从之。济,护儿之子也。乙酉,诏废太子承乾为庶人,幽于右领军府。上欲免汉王元昌死,群臣固争,乃赐自尽于家,而宥其母妻子。矦君集、李安俨、赵节、杜荷等皆伏诛。左庶子张玄素、右庶子赵弘智、令狐徳棻等以不能諌争,皆坐免为庶人,余当连坐者悉赦之。詹事于志寜以数諌独蒙劳勉,以纥干、承基为祐川府折冲都尉,爵平棘县公,矦君集被收,贺兰楚石复诣阙告其事,上引君集谓曰:朕不欲令刀笔吏辱公,故自鞫公耳。君集?不承,引楚石具陈始末,又以所与承乾徃来启示之,君集辞穷乃服。上谓侍臣曰:君集有功,欲乞其生,可乎?群臣以为不可。上乃谓君集曰:与公长诀矣。因泣下。君集亦自投于地,遂斩之于市。君集临刑,谓监刑将军曰:君集蹉跌至此,然事陛下于藩邸,击取二国,乞全一子以奉祭祀。上乃原其妻及子徙岭南,籍没其家。得二美人,自㓜,饮人乳而不食?。上使李靖教君集兵法,君集言于上曰:李靖将反矣。上问其故,对曰:靖独教臣,以其粗而匿其精,以是知之。上以问靖,靖对曰:此乃君集欲反耳。今诸夏已定,臣之所教足以制四夷,而君集固求尽臣之术,非反而何!江夏王道宗尝从容言于上曰:君集志大而智小,自负㣲功,耻在房玄龄、李靖之下,虽为吏部尚书,未满其志。以臣观之,必将为乱。上曰:君集材器,亦何施不可!朕岂惜重位,但次第未至耳,岂可亿度!妄生猜贰邪!及君集反诛,上乃谢道宗曰:果如卿言。李安俨父年九十余,上愍之,赐奴婢以养之。太子承乾既获罪,魏王泰日入侍奉,上面许立为太子。岑文本、刘洎亦劝之。长孙无忌固请立晋王治。上谓侍臣曰:昨青雀投我,懐云:臣今日始得为陛下子,乃更生之日也。臣有一子,臣死之日,当为陛下杀之,传位晋王。人谁不爱其子?朕见其如此,甚怜之。諌议大夫褚遂良曰:陛下言大失,愿审思勿误也。安有陛下万岁后,魏王据天下,肯杀其爱子,传位晋王者乎?陛下日者既立承乾为太子,复宠魏王,礼秩过于承乾,以成今日之祸。前事不逺,足以为鉴。陛下今立魏王,愿先措置晋王,始得安全耳。上流涕曰:我不能尔。因起入宫。魏王泰恐上立晋王治谓之曰:汝与元昌善,元昌今败,得无忧乎?治由是忧形于色。上怪,屡问其故,治乃以状告。上怃然始悔立泰之言矣。上面责承乾,承乾曰:臣为太子,复何所求?但为泰所图,时与朝臣谋自安之术,不逞之人,遂教臣为不轨耳。今若泰为太子,所谓落其度内。承乾既废,上御两仪殿,群臣俱出,独留长孙无忌、房玄龄、李丗勣、褚遂良,谓曰:我三子一弟,所为如是,我心诚无聊赖!因自投于床。无忌等争前扶抱,上又抽佩刀欲自刺,遂良夺刀以授晋王,治。无忌等请上所欲,上曰:我欲立晋王。无忌曰:谨奉诏。有异议者,臣请斩之。上谓治曰:汝舅许汝矣,宜拜谢。治因拜之。上谓无忌等曰:公等已同我意,未知外议何如?对曰:晋王仁孝,天下属心乆矣。乞陛下试召问百官,有不同者,臣负陛下万死。上乃御太极殿,召文武六品以上,谓曰:承乾悖逆,泰亦凶险,皆不可立。朕欲选诸子为嗣,谁可者?卿軰明言之!众皆讙呼曰:晋王仁孝,当为嗣。上恱。是日,泰从百余骑至永安门,敕门司尽辟其骑,引泰入肃章门,幽于北苑。丙戌,诏立晋王治为皇太子,御承天门楼,赦天下,酺三日。上谓侍臣曰:我若立㤗,则是太子之位可经营而得。自今太子失道,藩王窥伺者,皆两弃之,传诸子孙,永为后法。且泰立,则承乾与治皆不全,治立,则承乾与泰皆无恙矣。
臣光曰:唐太宗不以天下大器私其所爱,以杜祸乱之原,可谓能逺谋矣。
丁亥,以中书令杨师道为吏部尚书。初,长广公主适赵慈景,生节,慈景死,更适师道。师道与长孙无忌等共鞫承乾狱,隂为赵节道地,由是获谴。上至公主所,公主以首击地,泣谢子罪,上亦拜泣曰:赏不避仇雠,罚不阿亲戚,此天下至公之道,不敢违也。以是负姊。己丑,诏以长孙无忌为太子太师,房玄龄为太傅,萧瑀为太保,李丗勣为詹事。瑀、丗、勣并同中书门下三品。同中书门下三品自此始。又以左卫大将军李大亮领右卫率,前詹事于志宁、中书侍郎马周为左庶子,吏部侍郎苏朂、中书舍人髙季辅为右庶子,刑部侍郎张行成为少詹事,諌议大夫褚遂良为賔客。李丗勣尝得暴疾,方云须灰可疗,上自翦须为之和药。丗勣顿首出血泣谢,上曰:为社稷,非为卿也,何谢之有!丗勣尝侍宴,上从容谓曰:朕求群臣可托幼孤者,无以逾公。公往,不负李宻,岂负朕哉!丗勣流涕辞谢,啮指出血,因饮沈醉,上解御服以覆之。癸巳,诏解魏王泰雍州牧、相州都督、左武候大将军,降爵为东莱郡王。泰府僚属为泰所亲狎者,皆迁岭表。以杜楚客兄如晦有功,免死,废为庶人。给事中崔仁师尝宻请立魏王泰为太子,左迁鸿胪少卿。庚子,定太子见三师仪,迎于殿门外,先拜,三师荅拜,每门让于三师;三师坐,太子乃坐。其与三师书,前后称名惶恐。五月,癸酉,太子上表,以承乾、泰衣服不过随身,饮食不能适口,幽忧可愍,乞敕有司优加供给。上从之。黄门侍郎刘洎上言,以太子宜勤学问,亲师友,今入侍宫闱,动逾旬朔,师保以下,接对甚希。伏愿少抑下流之爱,弘逺大之规,则海内幸甚。上乃命洎与岑文本、褚遂良、马周更日诣东宫,与太子游处谈论。 六月,己卯朔,日有食之。 丁亥,太常丞邓素使髙丽还,请于懐逺镇増戍兵以逼髙丽。上曰:逺人不服,则修文徳以来之,未闻一二百戍兵能威绝域者也。 丁酉,右仆射髙士廉逊位,许之,其开府仪同三司,勲封如故,仍同门下中书三品,知政事。 闰月辛亥,上谓侍臣曰:朕自立太子,遇物则诲之。见其饭,则曰:汝知稼穑之艰难,则常有斯饭矣。见其乗马,则曰:汝知其劳逸,不竭其力,则常得乘之矣。见其乗舟,则曰:水所以载舟,亦所以覆舟。民犹水也,君犹舟也。见其息于木下,则曰:木从绳则正,后从諌则圣。 丁巳,诏太子知左右屯营兵马事,其大将军以下并受处分。 薛延陀真珠可汗使其姪突利设来纳币,献马五万匹,牛、橐驼万头,羊十万口。庚申,突利设献馔。上御相思殿,大飨群臣,设十部乐。突利设再拜上寿,赐赉甚厚。契苾何力上言:薛延陀不可与昬。上曰:吾已许之矣,岂可为天子而食言乎!何力对曰:臣非欲陛下遽绝之也,愿且迁延其事。臣闻古有亲迎之礼,若敕夷男使亲迎,虽不至京师,亦应至灵州。彼必不敢来,则绝之有名矣。夷男性刚戾,既不成昬,其下复携贰,不过一二年,必病死,两子争立,则可以坐制之矣。上从之,乃徴真珠可汗使亲迎,仍发诏将幸灵州与之㑹。真珠大喜,欲诣灵州,其臣諌曰:脱为所留,悔之无及。真珠曰:吾闻唐天子有圣德,我得身往见之,死无所恨。且漠北必当有主,我行决矣,勿复多言。上发使三道,受其所献杂畜。薛延陀先无库廐真珠,调歛诸部,往返万里,道渉沙碛,无水草,耗死将半,失期不至。议者或以为聘财未备,而与为昏,将使戎狄轻中国。上乃下诏绝其昏,停幸灵州,追还三使。禇遂良上䟽,以为薛延陀本一俟斤,陛下荡平沙塞,万里萧条,余宼奔波,须有酋长,玺书鼓纛,立为可汗。比者复降鸿私,许其姻媾,西告吐蕃,北谕思摩,中国童㓜,靡不知之。御幸北门,受其献食,群臣四夷,宴乐终日,咸言:陛下欲安百姓,不爱一女,凡在含生,孰不懐德!今一朝生,进退之意,有改悔之心,臣为国家惜兹声听。所顾甚少,所失殊多,嫌隙既生,必构边患。彼国蓄见欺之怒,此民懐负约之慙,恐非所以服逺人、训戎士也。陛下君临天下,十有七载,以仁恩结庶类,以信义抚戎夷,莫不欣然,负之无力,何惜不使有始有卒乎?夫龙沙以北,部落无筭,中国诛之终不能尽,当懐之以徳,使为恶者在夷不在华,失信者在彼不在此,则尧舜禹汤不及陛下逺矣。上不聼。是时群臣多言国家既许其昬,受其聘币,不可失信戎狄,更生边患。上曰:卿曹皆知古而不知今。昔汉初,匈奴彊,中国弱,故饰子女,捐金絮以饵之,得事之宜。今中国彊,戎狄弱,以我徒兵一千,可击胡骑数万。薛延陀所以匍匐稽颡,惟我所欲,不敢骄慢者,以新为君长,杂姓非其种族,欲假中国之势以威服之耳。彼同罗、仆骨、回纥等十余部兵各数万,并力攻之,立可破灭。所以不敢发者,畏中国所立故也。今以女妻之,彼自恃大国之壻,杂姓谁敢不服!戎狄人面兽心,一旦㣲不得意,必反噬为害。今吾绝其昬,杀其礼,杂姓知我弃之,不日将?剖之矣。卿曹第志之。
臣光曰:孔子称去食去兵,不可去信。唐太宗审知薛延陀不可妻,则?勿许其昏可也。既许之矣,乃复恃彊弃信而绝之,虽灭薛延陀,犹可羞也。王者发言出令,可不慎哉!
上曰:盖苏文弑其君而专国政,诚不可忍。以今日兵力取之不难,但不欲劳百姓,吾欲且使契丹、靺鞨扰之,何如?长孙无忌曰:盖苏文自知罪大,畏大国之讨,必严设守备,陛下姑为之隐忍,彼得以自安,必更骄惰,愈肆其恶,然后讨之未晩也。上曰:善。戊辰,诏以髙丽王藏为上柱国、辽东郡王、髙丽王遣使持节册命。 丙子,徙东莱王泰为顺阳王。 ?太子承乾失徳,上宻谓中书侍郎兼左庶子杜正伦曰:吾儿足疾乃可耳,但踈逺贤良,狎昵群小,卿可察之。果不可教示,当来告我。正伦屡諌不听,乃以上语告之。太子抗表以闻,上责正伦漏泄,对曰:臣以此恐之,冀其迁善耳。上怒,出正伦为榖州刺史。及承乾败,秋,七月,辛卯,复左迁正伦为交州都督?。魏徴尝荐正伦及矦君集有宰相材,请以君集为仆射,且曰:国家安不忘危,不可无大将,诸卫兵马宜委君集专知。上以君集好夸诞,不用。及正伦以罪黜,君集谋反诛,上始疑徴阿党,又有言徴自录前后諌辞以示起居郎褚遂良者,上愈不恱,乃罢。叔玉尚主,而踣所撰碑 ?。上谓监修国史房玄龄曰:前丗史官所记,皆不令人主见之,何也?对曰:史官不虚美,不隐恶,若人主见之必怒,故不敢献也。上曰:朕之为心,异于前世帝王,欲自观国史,知前日之恶,为后来之戒,公可撰次以闻。諌议大夫朱子奢上言:陛下圣徳在躬,举无过事,史官所述,义归尽善,陛下独览起居,于事无失。若以此法传示子孙,窃恐曽玄之后,或非上智,饰非护短,史官必不免刑诛。如此则莫不希风顺㫖,全身逺害,悠悠千载,何所信乎!所以前代不观,盖为此也。上不从。玄龄乃与给事中许敬宗等删为髙袓今上实录。癸巳,书成,上之。上见书六月四日事,语多微隐,谓玄龄曰:昔周公诛管、蔡以安周,季友鸩叔牙以存鲁。朕之所为,亦类是耳,史官何讳焉!即命削去浮词,直书其事。 八月,庚戌,以洛州都督张亮为刑部尚书,参预朝政;以左卫大将军、太子右卫率李大亮为工部尚书。大亮身居三职,宿卫两宫,㳟俭忠谨,毎宿直,必坐寐逹旦。房玄龄甚重之,毎称大亮有王陵、周勃之节,可当大位。初,大亮为庞王兵曹,为李宻所获,同軰皆死,贼帅张弼见而释之,遂与定交。及大亮贵,求弼,欲报其德。弼时为将作丞,自匿不言。大亮遇诸途而识之,持弼而泣,多推家赀以遗弼,弼拒不受。大亮言于上,乞悉以其官爵授弼,上为之擢弼为中郎将。时人皆贤大亮不负恩,而多弼之不伐也。 九月,庚辰,新罗遣使言:百济攻取其国四十余城,复与髙丽连兵,谋绝新罗入朝之路,乞兵救援。上命司农丞相里玄奖赍玺书赐髙丽曰:新罗委质国家,朝贡不乏,尔与百济各宜戢兵,若更攻之,明年发兵击尔国矣。 癸未,徙承乾于黔州。甲午,徙顺阳王泰于均州。上曰:父子之情,出于自然。朕今与泰生离,亦何心自处!然朕为天下主,但使百姓安宁,私情亦可割耳。又以泰所上表示近臣曰:泰诚为俊才,朕心念之,卿曹所知。但以社稷之故,不得不断之以义,使之居外者,亦所以两全之耳。 先是,诸州长官或上佐?首亲奉贡物入京师,谓之朝集使,亦谓之考使。京师无邸,率僦屋与商贾杂居,上始命有司为之作邸。 冬十一月己卯,上祀圆丘。初,上与隐太子、巢刺王有隙,宻明公赠司空封德?隂持两端,杨文干之乱,上皇欲废隐太子而立上,德彝固諌而止。其事甚袐,上不之知,薨后乃知之。壬辰,治书侍御史唐临始追劾其事,请黜官夺爵。上命百官议之。尚书唐俭等议:德彝罪暴身后,恩结生前,所历众官,不可追夺,请降赠改谥。诏黜其赠官,改谥曰谬。削所食实封,敕选良家女以实东宫。癸巳,太子遣左庶子于志宁辞之。上曰:吾不欲使子孙生于微贱耳。今既致辞,当从其意。上疑太子仁弱,宻谓长孙无忌曰:公劝我立雉奴,雉奴懦,恐不能守社稷,柰何!吴王恪英果类我,我欲立之,何如?无忌固争,以为不可。上曰:公以恪非己之甥邪?无忌曰:太子仁厚,真守文良主,储副至重,岂可数易!愿陛下熟思之。上乃止。十二月,壬子,上谓吴王恪曰:父子虽至亲,及其有罪,则天下之法不可私也。汉已立昭帝,燕王旦不服,隂图不轨,霍光折简诛之。为人臣子,不可不戒。 庚申,车驾幸骊山温汤。庚午,还宫。
十八年春正月乙未,车驾幸钟官城。庚子,幸鄠县。壬寅,幸骊山温汤。 相里玄奖至平壤,莫离支已将兵击新罗,破其两城。髙丽王使召之,乃还。玄奖谕使勿攻新罗,莫离攴曰:昔隋人入宼,新罗乘衅侵我地五百里,自非归我侵地,恐兵未能已。玄奖曰:既徃之事,焉可追论!至于辽东诸城,本皆中国郡县,中国尚且不言,髙丽岂得必求故地!莫离攴竟不从。二月,乙巳朔,玄奖还,具言其状。
上曰:盖苏文弑其君,贼其大臣,残虐其民,今又违我诏命,侵暴邻国,不可以不讨。諌议大夫禇遂良曰:陛下指麾则中原清晏,顾眄则四夷詟服,威望大矣。今乃渡海逺征小夷,若指期克捷,犹可也,万一蹉跌,伤威损望,更兴忿兵,则安危难测矣。李丗勣曰:间者薛延陀入宼,陛下欲发兵穷讨魏徴,諌而止,使至今为患。向用陛下之䇿,北鄙安矣。上曰:然此诚徴之失,朕寻悔之,而不欲言,恐塞良谋故也。上欲自征髙丽,禇遂良,上䟽以为天下譬犹一身,两京,心腹也;州县,四支也;四夷,身外之物也。髙丽罪大,诚当致讨,但命二三猛将将四五万众,仗陛下威灵,取之如反掌耳。今太子新立,年尚㓜穉,自余藩屏,陛下所知,一旦弃金汤之全,逾辽海之险,以天下之君,轻行逺举,皆愚臣之所甚忧也。上不听。时群臣多諌征髙丽者,上曰:八尧九舜不能冬种,野夫童子春种而生,得时故也。夫天有其时,人有其功。盖苏文陵上虐下,民,延颈待救,此正髙丽可亡之时也。议者纷纭,但不见此耳。 己酉,上幸灵口。乙卯,还宫。 三月辛卯,以左卫将军薛万彻守右卫大将军。上尝谓侍臣曰:于今名将,惟丗勣、道宗、万彻三人而已。丗勣、道宗不能大胜,亦不大败,万彻非大胜则大败。 夏四月,上御两仪殿,皇太子侍。上谓群臣曰:太子性行,外人亦闻之乎?司徒无忌曰:太子虽不出宫门,天下无不钦仰圣徳。上曰:吾如治年时,颇不能循常度。治自幼寛厚,谚曰:犹恐如羊,冀其稍壮,自不同耳。无忌对曰:陛下神武,乃拨乱之才;太子仁恕,实守文之德。趣尚虽异,各当其分,此乃皇天所以祚大唐而褔苍生者也。 辛亥,上幸九成宫。壬子,至太平宫,谓侍臣曰:人臣顺㫖者多,犯颜则少。今朕欲自闻其失,诸公其直言无隐。长孙无忌等皆曰:陛下无失。刘洎曰:顷有上书不称㫖者,陛下皆面加穷诘,无不慙惧而退,恐非所以广言路。马周曰:陛下比来赏罚,微以喜怒有所髙下,此外不见其失。上皆纳之。上好文学而辩敏,群臣言事者,上引古今以折之,多不能对。刘洎上书諌曰:帝王之与凡庶,圣哲之与庸愚,上下相悬,拟伦斯绝。是知以至愚而对至圣,以极卑而对至尊,徒思自强,不可得也。陛下降恩㫖,假慈颜,凝旒以听其言,虚襟以纳其说,犹恐群下未敢对敭,况动神机,纵天辩,饰辞以折其理,引古以排其议,欲令凡庶何阶应答!且多记则损心,多语则损气,心气内损,形神外劳,初虽不觉,后必为累。须为社稷自爱,岂为性好自伤乎?至如秦政彊辩,失人心于自矜;魏文宏才,亏众望于虚说。此才辩之累,较然可知矣。上飞白答之曰:非虑无以临下,非言无以述虑。比有谈论,遂致烦多,轻物骄人,恐由兹道,形神心气,非此为劳。今闻谠言,虚懐以改。己未,至显仁宫。 上将征髙丽。秋七月辛卯,敕将作大匠阎立徳等诣洪、饶、江三州,造舩四百艘以载军粮。甲午,下诏遣营州都督张俭等帅幽、营二都督兵及契丹、奚、靺鞨先击辽东,以观其势。以太常卿韦挺为馈运使,以民部侍郎崔仁师副之,自河北诸州皆受挺节度,听以便宜从事。又命太仆少卿萧锐运河南诸州粮入海。锐,瑀之子也。八月,壬子,上谓司徒无忌等曰:人苦不自知其过,卿可为朕明言之。对曰:陛下武功文徳,臣等将顺之不暇,又何过之可言。上曰:朕问公以已过,公等乃曲相䛕恱,朕欲面举公等得失以相戒而改之,何如?皆拜谢。上曰:长孙无忌善避嫌疑,应物敏速,决断事理,古人不过,而揔兵攻战,非其所长。髙士廉渉猎古今,心术明逹,临难不改节,当官无朋党,所乏者骨鲠规諌耳。唐俭言辞辩㨗,善和解人事,朕三十年遂无言及于献替。杨师道性行纯和,自无愆违,而情实怯懦,缓急不可得力。岑文本性质敦厚,文章华赡,而持论?据经逺,自当不负于物。刘洎性最坚贞,有利益,然其意尚然诺,私于朋友。马周见事敏速,性甚贞正,论量人物,直道而言。朕比任使,多能称意。禇遂良学问稍长,性亦坚正,毎写忠诚,亲附于朕,譬如飞鸟依人,人自怜之。 甲子,上还京师。 丁卯,以散骑常侍刘洎为侍中,行中书侍郎岑文本为中书令。太子左庶子、中书侍郎马周守中书令。文本既拜还家,有忧色。母问其故,文本曰:非勲非旧,滥荷宠荣,位髙责重,所以忧惧。亲賔有来贺者,文本曰:今受吊,不受贺也。文本弟文昭为校书郎,喜宾客,上闻之,不恱,尝从容谓文本曰:卿弟过尔交结,恐为卿累。朕欲出为外官,何如?文本泣曰:臣弟少孤,老母特所钟爱,未尝信宿离左右。今若出外,母必愁悴。傥无此弟,亦无老母矣!因歔欷呜咽。上愍其意而止。惟召文昭严戒之,亦卒无过。 九月,以諌议大夫褚遂良为黄门侍郎,参预朝政。 焉耆贰于西突厥,西突厥大臣屈利啜为其弟娶焉耆王女,由是朝贡多阙。安西都护郭孝恪请讨之,诏以孝恪为西州道行军揔管,帅歩骑三千出银山道以击之。㑹焉耆王弟颉?兄弟三人至西州,孝恪以颉?弟栗婆准为郷导。焉耆城四面皆水,恃险而不设备,孝恪倍道兼行,夜至城下,命将士浮水而度,比晓登城,执其王突骑支,获首虏七千级,留栗婆准摄国事而还。孝恪去三日,屈利啜引兵救焉耆,不及,执栗婆准,以劲骑五千追孝恪至银山,孝恪还击破之,追奔数十里。辛卯,上谓侍臣曰:孝恪近奏称八月十一日往击焉耆,二十日应至,必以二十二日破之。朕计其道里,使者今日至矣。言未毕,驿骑至西突厥处那啜使其吐屯摄焉耆,遣使入贡。上数之曰:我发兵击得焉耆,汝何人而据之!吐屯惧,返其国。焉耆立栗婆准从父兄薛婆阿那支为王,仍附于处那啜。 乙未,鸿胪奏髙丽莫离支贡白金。禇遂良曰:莫离攴弑其君,九夷所不容,今将讨之而纳其金,此郜鼎之类也。臣谓不可受。上从之。上谓髙丽使者曰:汝曹皆事髙武,有官爵,莫离支弑逆,汝曹不能复雠,今更为之游说,以欺大国,罪孰大焉!悉以属大理。 冬,十月辛丑朔,日有食之。 甲寅,车驾行幸洛阳,以房玄龄留守京师,右卫大将军、工部尚书李大亮副之。 郭孝恪鏁焉耆王突骑攴及其妻子诣行在,敕宥之。丁巳,上谓太子曰:焉耆王不求贤辅,不用忠谋,自取灭亡,系颈束手,溧揺万里,人以此思惧,则惧可知矣。己巳,畋于渑池之天池。十一月,壬申,至洛阳。前宜州刺史郑元璹已致仕,上以其常从隋焬帝伐髙丽,召诣行在问之,对曰:辽东道逺,粮运艰阻,东夷善守城,攻之不可猝下。上曰:今日非隋之比,公但听之。张俭等值辽水涨乆,不得济,上以为畏懦,召俭诣洛阳。至,具陈山川险易,水草美恶,上恱。上闻洛州刺史程名振善用兵,召问方略,嘉其才敏,劳勉之曰:卿有将相之器,朕方将任使。名振失不拜谢。上试责怒,以观其所为,曰:山东鄙夫,得一刺史,以为富贵极邪?敢于天子之侧言语麤踈。又复不拜。名振谢曰:疎野之臣,未尝亲奉圣问,适方心思所对,故忘拜耳。举止自若,应对愈明辩。上乃叹曰:房玄龄处朕左右二十余年,毎见朕谴责余人,颜色无主。名振平生未尝见朕,朕一旦责之,曽无震慑,辞理不失,真竒士也。即日拜右骁卫将军。甲午,以刑部尚书张亮为平壤道行军大揔管,帅江、淮、岭硖兵四万,长安、洛阳募士三千,战舰五百艘,自莱州泛海趋平壤。又以太子詹事、左卫率李丗勣为辽东道行军大揔管,帅歩骑六万及兰、河二州降胡趣辽东,两军合势竝进。庚子,诸军大集于幽州,遣行军揔管姜行本、少府少监丘行淹先督众工造梯冲于安萝山。时逺近勇士应募及献攻城器械者不可胜数,上皆亲加损益,取其便易。又手诏谕天下,以髙丽盖苏文弑主虐民,情何可忍,今欲廵幸幽、蓟,问罪辽、碣,所过营顿,无为劳费。且言:昔隋焬帝残暴其下,髙丽王仁爱其民,以思乱之军击安和之众,故不能成功。今略言必胜之道有五:一曰以大击小,二曰以顺讨逆,三曰以治乘乱,四曰以逸敌劳,五曰以恱当怨,何忧不克!布告元元,勿为疑惧。于是凡顿舍供费之具,减者太半。十一月,辛丑,武阳懿公李大亮卒于长安,遗表请罢髙丽之师,家余米五斛,布三十匹。亲戚早孤为大亮所养,䘮之如父者十有五人。 壬寅,故太子承乾卒于黔州,上为之废朝,葬以国公礼。 甲寅,诏诸军及新罗、百济、奚、契丹分道击髙丽。 初,上遣突厥?利苾可汗北度河,薛延陀真珠可汗恐其部落翻动,意甚恶之,豫蓄轻骑于漠北,欲击之。上遣使戒敕无得相攻,真珠可汗对曰:至尊有命,安敢不从!然突厥翻覆难期,当其未破之时,岁犯中国,杀人以千万计。臣以为至尊克之,当翦为奴婢,以赐中国之人,乃反养之如子,其恩德至矣。而结社率竟反,此属兽心,安可以人理待也!臣荷恩深厚,请为至尊诛之。自是数相攻。候利苾之北度也,有众十万,胜兵四万人,候利苾不能抚御,众不惬服,戊午,悉弃候利苾,南度河,请处于胜、夏之间,上许之。群臣皆以为陛下方逺征辽左,而置突厥于河南,距京师不逺,岂得不为后虑?愿留镇洛阳,遣诸将东征。上曰:夷狄亦人耳,其情与中夏不殊。人主患徳泽不加,不必猜忌异类,盖德泽洽则四夷可使如一家,猜忌多则骨肉不免为雠敌。炀帝无道,失人已乆,辽东之役,人皆断手足以避征役,玄感以运卒反于黎阳,非戎狄为患也。朕今征髙丽,皆取愿行者,募十得百,募百得千,其不得从军者,皆愤叹郁邑,岂比隋之行怨民哉?突厥贫弱,吾収而养之,计其感恩,入于骨髓,岂肯为患?且彼与薛延陀嗜欲略同,彼不北走薛延陀而南归我,其情可见矣。顾谓禇遂良曰:尔知起居,为我志之。自今十五年,保无突厥之患。候利苾既失众,轻骑入朝,上以为右武卫将军。
十九年春正月,韦挺坐不先行视漕渠,运米六百余艘,至卢思台侧,浅塞不能进,械送洛阳。丁酉,除名,以将作少监李道裕代之。崔仁师亦坐免官。 沧州刺史席辩坐赃汚,二月庚子,诏朝集使临观而戮之。 庚戌,上自将诸军发洛阳,以特进萧瑀为洛阳宫留守。乙卯,诏:朕发定州后,宜令皇太子监国。开府仪同三司致仕尉迟敬德上言:陛下亲征辽东,太子在定州,长安、洛阳心腹空虚,恐有玄感之变。且边隅小夷,不足以勤万乘,愿遣偏师征之,指期可殄。上不从,以敬德为左一马军揔管使从行。 丁巳,诏谥殷太师比干曰忠烈,所司封其墓,春秋祠
以少牢,给随近五户供洒扫。上之发京师也,命房玄龄得以便冝从事,不复奏请。或诣留台称有密,玄龄问密谋所在,对曰:公则是也。玄龄驿送行在。上闻留守有表送告宻人怒,使人持长刀于前而后见之,问:告者为谁,曰:房玄龄。上曰:果然。叱令腰斩。玺书让玄龄以不能自信,更有如是者,可专决之。癸亥,上至邺,自为文祭魏太袓曰:临危制变,料敌设竒,一将之智有余,万乗之才不足。是月,李丗勣军至幽州。三月丁丑,车驾至定州。丁亥,上谓侍臣曰:辽东本中国之地,隋氏四出师而不能得。朕今东征,欲为中国报子弟之雠髙丽,雪君父之耻耳。且方隅大定,惟此未平,故及朕之未老,用士大夫余力以取之。朕自发洛阳,惟噉肉饭,虽春蔬亦不之进,惧其烦扰故也。上见病卒,召至御榻前存慰,付州县疗之,士卒莫不感恱。有不预征名,自愿以私装从军,动以千计,皆曰:不求县官勲赏,惟愿効死辽东。上不许。上将发,太子悲泣数日,上曰:今留汝镇守,辅以俊贤,欲使天下识汝风采。夫为国之要,在于进贤退不肖,赏善罚恶,至公无私。汝当努力行此,悲泣何为!命开府仪同三司髙士廉摄太子太傅,与刘洎、马周、少詹事张行成、右庶子髙季辅同掌机务,辅太子。长孙无忌、岑文本与吏部尚书杨师道从行。壬辰,车驾发定州,亲佩弓矢,手结雨衣于鞍后。命长孙无忌摄侍中,杨师道摄中书令。李丗勣军发柳城,多张形势,若出懐逺镇者。而濳师北趣甬道,出髙丽不意。夏四月戊戌朔,丗勣自通定济辽水,至玄莬,髙丽大骇,城邑皆闭门自守。壬寅,辽东道副大揔管江夏王道宗将兵数千至新城,折冲都尉曹三良引十余骑直压城门,城中惊扰,无敢出者。营州都督张俭将胡兵为前锋,进渡辽水,趋建安城,破髙丽兵,斩首数千级。 太子引髙士廉同榻视事,又令更为士廉设案,士廉固辞。 丁未,车驾发幽州。上悉以军中资粮、器械、簿书委岑文本,文本夙夜勤力,躬自料配,筹笔不去手,精神耗竭,言辞举措,颇异平日。上见而忧之,谓左右曰:文本与我同行,恐不与我同返。是日,遇暴疾而薨。其夕,上闻严鼓声,曰:文本殒没,所不忍闻。命撤之。时右庶子许敬宗在定州,与髙士亷等共知机要。文本薨,上召敬宗,以本官检校中书侍郎。 壬子,李丗勣、江夏王道宗攻髙丽盖牟城。
丁巳,车驾至北平。癸亥,李丗勣等拔盖牟城,获二万余口,粮十余万石。张亮帅舟师自东莱渡海,袭卑沙城,其城四面悬绝,惟西门可上。程名振引兵夜至,副揔管王大度先登。五月己巳,拔之,获男女八千口。分遣揔管丘孝忠等曜兵于鸭绿水。李丗勣进至辽东城下。庚午,车驾至辽泽,泥淖二百余里,人马不可通。将作大匠阎立徳布土作桥,军不留行。壬申,度泽东。乙亥,髙丽歩骑四万救辽东,江夏王道宗将四千骑逆击之,军中皆以为众寡悬绝,不若深沟髙垒以俟车驾之至。道宗曰:贼恃众,有轻我心,逺来疲顿,击之必败。且吾属为前军,当清道以待乘舆,乃更以贼遗君父乎!李丗勣以为然。果毅都尉马文举曰:不遇勍敌,何以显壮士!䇿马趋敌,所向皆靡,众心稍安。既合战,行军揔管张君乂退走,唐兵不利。道宗収散卒登髙而望,见髙丽陈乱,与骁骑数十冲之,左右出入。李丗勣引兵助之,髙丽大败,斩首千余级。丁丑,车驾度辽水,撤桥以坚士卒之心,军于马首山。劳赐江夏王道宗,超拜马文举中郎将。斩张君乂。上自将数百骑至辽东城下,见士卒负土填堑,上分其尤重者于马上持之,从官争负土致城下。李丗勣攻辽东城,昼夜不息,旬有二日,上引精兵㑹之,围其城数百重,鼓噪声震天地。甲申,南风急,上遣锐卒登冲竿之末,?其西南,楼,火延烧城中,因麾将士登城,髙丽力战不能敌,遂克之,所杀万余人,得胜兵万余人、男女四万口,以其城为辽州。乙未,进军白岩城。丙申,右卫大将军李思摩中弩矢,上亲为之吮血,将士闻之,莫不感动。乌骨城遣兵万余为白岩声援,将军契苾何力以劲骑八百击之,何力挺身陷陈,槊中其腰。尚辇奉御薛万备单骑往救之,㧞何力于万众之中而还。何力气益愤,束疮而战,从骑奋击,遂破髙丽兵,追奔数十里,斩首千余级,㑹暝而罢。万备,万彻之弟也。资治通鉴卷第一百九十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