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遁

嘉遁

抱朴子曰：有怀氷先生者，薄周流之栖遑，悲吐握之良苦。让膏壌于陆海，爰躬耕乎斥卤。秘六竒以括嚢，含琳琅而不吐。谧清音则莫之或闻，掩辉藻则世不得覩。背朝华于朱门，保恬寂乎蓬户。绝軏躅于金张之闾，养浩然于幽人之仵。谓荣显为不幸，以玉帛为草?。抗灵䂓于云表，独违今而遂古。庇峻岫之巍峩，藉翠兰之芳茵。漱流霞之澄液，茹八石之精英。思??焉若居乎虹霓之端，意飘飘焉若在乎倒景之邻。万物不能搅其和，四海不足汩其神。

于是有赴势公子闻之，慨然而叹曰：空谷有项领之骏者，孙阳之耻也；太平遗冠世之才者，赏真之贵也。安可令俊民全其独善之分，而使圣朝乏乎元凯之用哉！

乃造而说曰：徒闻振趐竦身，不能凌厉九霄，腾跚玄极，攸叙彛伦者，非英伟也。今先生操立断之锋，掩炳蔚之文，玩图籍于绝迹之薮，括藻丽乎鸟兽之群，陈龙章于晦夜，沈琳琅于重渊，蛰伏于盛夏，藏华于当春。?复下帷覃思，殚毫骋藻。幽賛太极，阐释元本。言欢则本梗怡颜如巧?，语戚则偶象嚬顣而滂沲。抑轻则鸿羽沈于弱水，抗重则玉石漂于飞波。离同则肝胆为胡越，合异则万殊而一和。切论则秋霜春肃，温辞则冰条吐葩。摧髙则峻极頺沦，竦卑则渊池嵳峩，疵清则倚暗夜光，救浊则立澄黄河。然不能沾芳惠于庻物，著?勲于皇家。名与朝露皆晞，体与蜉蝣并化。忽崇髙于圣人之寳，忘川逝于大耋之嗟。?为先生不取焉。

盖闻大者天地，其次君臣。先圣忧时，思行其道，三月无君，皇皇如也。耻今圣主不与尧舜一致，愍此黎民，不可比屋而封。故或负?而龙跃，或扣角以鳯歌。不湏蒲轮而后动，不待文主而后兴。潜初飞五，与时消息。进有攸徃之利，退无濡尾之累。明哲以保身，宣化以济俗。使夫承兰风以倾柯，濯清波以遣秽者，若沈景之应朗鉴，方圆之赴䂓矩。故勲格上下，惠沾八表。夫有唐所以巍巍，重华所以恭已，西伯所以三分，姬发所以革命，桓文所以一匡，汉高所以应天，未有不致群贤为六翮，托豪杰为舟楫者也。若令各守洗耳之髙，人执耦耕之分，则稽古之化不建，英明之盛不彰，明良之歌不作，括天之网不张矣。

故藏器者珍于变通随时，英逸者贵于吐竒拨乱。若乃耀灵翳景于云表，则丽天之明不著；哮虎韬牙而握?，则抟噬之㨗不扬；太阿潜?而不击，则立断之劲不显。骥騄踠趾而不驰，则追风之迅不形。并黙则子贡与喑者同口，咸瞑则离朱与蒙瞽不殊矣。先生洁身而忽大伦之乱，得意而忘安上之义，存有闗机之累，没无金石之声，庸人且犹愤色，何有大雅而无心哉！

夫绳舒则木直，正进则邪凋，有虞举则四凶戮，宣尼任则少卯枭。犹震雷骇则鼛鼓堙，朝日出则萤烛幽也。不拯招魂之病，则无以効越人之绝伎；不㢡多难之世，则无以知非常之逺量。髙拱以观溺，非勿践之仁也；怀道以迷国，非作者之务也。若俟中唐殖占日之草，朝阳繁鸣鳯之音，郊跱独角之兽，野攅连理之林，长旌卷而不悬，干戈戢而莫寻。少伯方将告退于成功，孰能相擢乎陆沈哉？深愿先生不逺迷复哉。

于是怀冰先生萧然遐眺，游气天衢，情神辽缅，旁若无物。俯而答曰：呜呼，有是言乎？盖至人无为，栖神冲漠，不役志于禄利，故害而不能加也。不䠧峙于险途，故倾坠不能为患也。藜藿不供，而意佚于方丈；齐编庸民，而心欢于有?。寑宜僚之舍，闭干木之闾，?庄莱之友，治陋巷之居。礭岳峙而不拔，岂有怀于卷舒乎？以欲广则浊和，故委世务而不纡眄；以位极者忧深，故背势利而无余疑。其贵不以爵也，富不以财也。侣云鹏以髙逝，故不萦翮于腐鼠；以蕃武为厚诫，故不改乐于箪瓢。

且夫玄黄遐邈，而人生倐忽，以过隙之促，托罔极之间。迅乎犹奔星之蹔见，飘乎似飞矢之电经。聊且优游以自得，安能苦形于外物哉？夫鸢不絓网，驎不堕穽，相彼鸟兽，犹知为患，风尘之徒，曾是未吝也。

若夫要离灭家以効功，纪信赴燔以诳楚，陈贾刎颈以证弟，仲由投命而?醢，嬴门伏劔以表心，聂政感惠而屠?，荆卿绝　以报燕，樊公含悲而授首，皆下愚之狂惑，岂上智之攸取哉。

盖厚禄者责重，爵尊者神劳。故漆园?纶而不顾卿相之贵，柏成操耜而不屑诸侯之髙。羊说安乎屠肆，杨朱吝其一毛，侥求之徒昧乎可欲。集不择木，仕不料世，贪进不虑负乘之祸，受任不计不堪之败。论荣贵则引伊周以救溺，言亢悔，则讳覆餗而不记。伺河龙之睡而拨明珠，居量表之宠而冀无患。耽漏刻之安，蔽必至之危，无朝菌之荣，望大椿之夀，似蹈薄氷以待夏日，登朽枝而湏劲风。渊鱼之引芳饵，泽雉之咽毒粒，咀漏脯以充饥，酣鸩酒以止渇也。

昔箕子覩象箸而流泣，尼父闻偶葬而永叹，盖寻㣲以知著，原始以见终，然而暗夫蹈机不觉，何前识之至难，而利欲之?笃邪。周成贤而信流言，公旦圣而走南楚，托鸱鸮以告悲，赖金縢以仅免。况能寤之主，不世而一有，不恱之谤，无时而蹔乏，徳不以激烈风而起毙禾，事不以载珪璧而称多才，嗟泣靡及，宜其然也。

夫渐渍之乆，则胶漆解坚，浸润之至，则骨肉乖析，尘羽之积，则沉舟折轴，三至之言，则市虎以成。故江充䟽贱，非亲于元储；后毋假继，非宻于伯竒。而掘梗之诬，灭父子之恩，䄂蜂之诳，破天性之爱。又况其他，安可自必。嗟乎！伍员所以怀忠而漂尸，悲夫，白起所以秉义而刎颈也。盖彻鉴所为寒心，匠人之所眩惑矣。

又欲推短才以?雷同，仗独是以弹众非。然不覩金?克木，而锥鑚不可以伐邓林；水?胜火，而升合不足以救焚山。寸胶不能治黄河之浊，尺水不能却萧丘之热。是以身名并全者甚稀，而先?后号者多有也。畏亢悔而贪荣之欲不灭，忌毁辱而争肆之情不遣，亦犹恶湿而泳深渊，憎影而不就隂，穿舟而息漏，猛㸑而止沸者也。

夫七尺之骸，禀之以所生，不可受全而归残也。方寸之心，制之在我，不可放之于流遁也。躬耕以食之，穿井以饮之，短褐以蔽之，蓬庐以覆之，弹咏以娯之，呼吸以延之，逍遥竹素，寄情玄毫，守常待终，斯亦足矣。且夫道存则尊，徳盛则贵，隋珠弹雀，智者不为，何必湏权而显，俟禄而饱哉。

且夫安贫者以无财为富，甘卑者以不任为荣。故幼安浮海而澄神，胡子甘心于退耕，逢比有令徳之罪，信布陷功大之刑。一枝足以戢鸾羽，何烦乎丰林。潢洿足以泛龙鳞，岂事乎沧海。藜藿嘉于八珍，寒泉㫖于醽醁，蹑履羙于赤舄，缊袍丽于衮服。把橦安于杖。　鸣条乐乎丝竹。茅茨艶于丹楹。采椽珍于刻桷。登嵩峰为台榭。庇岩霤为华屋。积篇章为敖庾。寳玄谈为金玉。弃细人之近恋。捐庸?之所欲。游九臯以含欢。遣智惠以绝俗。同屈尺蠖藏光守朴。表拙示讷。知止常足。然后咀嚼芝芳，风飞云浮。晞景九阳，附翼高游。仰栖梧桐，俯集玄洲。孰与衔辔而伏枥，同被绣于牺牛哉。

赴势公子曰。夫入而不出者。谓之耽宠忘退。徃而不及者，谓之不任无义。故达者以身非我有，任乎所值。?显黙语，无所必固。时止则止，时行则行。束帛之集，庭燎之举，则君子道长，在天利见。若运涉阳九，谗胜之时，则不出戸庭，括嚢勿用。龙起鳯戢，随时之冝。古人所以或避危乱而不肯入，或色斯而不终日者，虑巫山之失火，恐芝艾之并焚耳。

方今圣皇御运，世夷道泰，仁及苍生，惠风遐迈，威肃鬼方，泽沾九裔，仪坤徳以厚载，拟乾穹以髙盖。神化则云行雨施，玄泽则烟煴汪濊。四门穆穆以愽延，主思英逸以俾乂。此乃千载所希值剖判之一㑹。而先生慕嘉遁之偏枯，不觉狷华之患害也。务乎单豹之养内，未覩暴虎之犯外也。是闻涉水之或溺，则谓乘舟者皆败；以商臣之凶逆，则谓继体无?也。

怀冰先生曰：圣化之盛，诚如髙论。出处之事，人各有怀。故尧舜在上，而箕颍有巢栖之客；夏后御世，而穷数有握耒之贤。岂有虑于此险哉？盖各附于所安也。是以髙尚其志，不仕王侯，存夫爻象，匹夫所执；延州守节，圣人许焉。

仆所以逍遥于丘园，歛迹乎草泽者，诚以才非政事，器乏治民，而多士云起，髦彦鳞萃，文武盈朝。庻事既康，故不欲复举。熠燿以厕日月之间，拊甂瓴于洪钟之侧，贡轻扇于坚氷之节，衒裘鑪乎隆暑之月，必见捐于无用，速非时之巨嗤。若拥经著述，可以全真成名，有补末化。若强所不堪，则将颠沛惟咎，同悔小狐。故居其所长，以全其所短耳。?无立朝之勲，即戎之劳，然切磋后生，弘道养正，殊涂一致，非损之民也。劣者全其一介，何及于许由。圣世恕而容之，同旷于有唐，不亦可乎？

赴势公子勃然自失，肃尔改容曰：先生立言，助教文讨奸违，摽退静以抑躁竞之俗，兴儒教以救㣲言之绝。非有出者，谁叙彛伦？非有?者，谁诲童䝉？普天率?，莫匪臣民，亦何必?缨执笏者为是，而乐饥，?门者可非乎失群？迷乎云梦者，必湏指南以知道；并乎沧海者，必仰辰极以得返。今闻嘉训，乃觉其蔽，请负衣冠，筞驽希?，泛爱与进，不嫌择焉。抱朴子外篇卷一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