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论徐干

轻识古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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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2-04 17:37

中论徐干

慌其瞻视,轻其辞令,而望民之则我者,未之有也。莫之则者,必慢之者至矣。小人见慢而致怨乎人,患巳之卑而不思其所以然,哀哉。是故君子敬孤独而愼幽微,虽在隐翳,鬼神不得见其?,况于游宴乎。君子口无戏谑之言,言必有防;身无戏谑之行,行必有捡。言必有防,行必有捡。虽妻妾不可得而黩也,虽朋友不可得而狎也。是以不愠怒而教行于闺门,不谏谕而风声化乎鄕党。传称大人正巳而物正者,盖此之谓也。徒以匹夫之居犹然,况得志而行于天下乎。故唐帝允恭克让,光被四表,成汤不敢怠遑而掩有九域,文王祇畏而造彼区夏也。

民心莫不有治道,至于用之则异矣。或用乎人,或用乎巳。用乎巳者,谓之务本;用乎人者,谓之追末。君子之治之也,先务其本,故德建而怨寡。小人之治之也,先追其末,故功废而雠多。夫见人而不自见者谓之蒙,闻人而不自闻者谓之聩,虑人而不自虑者谓之瞀。故明莫大于自见,聪莫大于自闻,叡莫大于自虑。此三者,擧之甚轻,行之甚迩,而人莫之知也。故知者擧甚轻之事,以任天下之重,行甚迩之路,以穷天下之远。故位弥高,基弥固,胜弥众,受弥广。君子之于己也,无事而不惧焉。我之有善,惧人之未吾好也;我之有不善,惧人之必吾恶也。见人之善,惧我之不能修也;见人之不善,惧我之必若彼也。故君子不恤年之将衰,而忧志之有倦。不寑道焉,不宿义焉。言而不行,斯寑道矣;行而不时,斯宿义矣。是故君子之务,以行前言也,民之过在于哀死而不爱生,悔往而不愼来。善语乎巳然,好争乎遂事,堕今日而懈于后旬,如斯以及于老。故孔子抚其心曰:师,吾欲闻彼,将以改此也。闻彼而不以改此,虽闻何益?小人朝为而夕求其成,坐施而立望其及,行一日之善,而问终身之誉,誉不至,则曰善无益矣。遂疑圣人之言,背先王之教,存其旧术,顺其常好,是以身辱名贱而永为人役也。

人之为德,其犹器欤?器虚则物注,满则止焉。故君子常虚其心志,恭其容貌,不以?群之才加乎众人之上,视彼犹贤,自视犹不肖也。故人愿吿之而不厌,诲之而不倦。君子之于善道也,大则大识之,小则小识之,善无大小,咸载于心,然后擧而行之。我之所有,既不可夺,而我之所无又取于人,是以功常前人,而人后之也。故夫才敏过人,未足贵也,博辨过人,未足贵也,勇决过人,未足贵也。君子之所贵者,迁善惧其不及,改恶恐其有余。故孔子曰:颜氏之子,其殆庶几乎!有不善未甞不知,知之未甞复行。夫恶犹疾也,攻之则日益悛,不攻则日甚。故君子之相求也,非特与善也,将以攻恶也。恶不废则善不兴,自然之道也。先民有言:人之所难者二:乐知其恶者难,以恶吿人者难。夫唯君子,然后能为己之所难,能致人之所难也。夫酒食,人之所爱也,而人相见莫不进焉。不吝于所爱者,以彼之嗜之也。使嗜忠言甚于酒食,人岂其爱之乎?故忠言之不出,以未有嗜之者也。诗云:匪言不能,胡其畏忌。目也者,远察天际,而不能近见其眦,心亦如之。君子诚知心之似目也,是以务鉴于人,以观得失。故视不过垣墙之里,而见邦国之表;听不过阈?之内,而闻千里之外,因人之耳目也。人之耳目尽为我用,则我之聪明无敌于天下矣。是谓人一之,我万之,人塞之,我通之。故其高不可为员,其广不可为方。先王之礼,左史记事,右史记言,师瞽诵诗,庶僚箴诲,器用载铭,筵席书戒,月考其为,岁会其行,所以自供正也。昔卫武公年过九十,犹夙夜不怠,思闻训道,命其群臣曰:无谓我老耄而舍我,必朝夕交戒我。凡兴国之君,未有不然者也。下愚反此道以为己既,仁矣,知矣,神明矣,何求乎众人?是以辜罪昭著,腥德发闻,百姓伤心,鬼神怨痛。若有吿之者,则曰:斯事也,徒生乎子心,出乎子口。于是刑焉,戮焉,辱焉。不然,则曰与我异德故也,未达我道故也。又安足责是巳之非,遂初之谬。至于身危国亡,可痛矣巳。事莫贵乎有验,言莫弃乎无征。言之未有益也,不言未有损也。水之寒也,火之?也,金石之坚刚也。彼数物未甞有言,而人莫不知其然者,信著乎其体也。使吾所行之信若彼数物,谁其疑我哉?今不信吾所行,而怨人之不信己,犹教人执鬼缚魅,而怨人之不得也,惑亦甚矣。孔子曰:欲人之信己,则微言而笃行之。笃行之则用日久,用日久则事著明,事著明则有目者莫不见也,有耳者莫不闻也,其可诬乎?故根深而枝叶茂,行久而名誉远,人情也。莫不恶谤,而卒不免乎谤,其故何也?非爱智力而不巳之也。巳之之术反也。谤之为名也,逃之而愈至,拒之而愈来,讼之而愈多。明乎此,则君子不足为也;暗乎此,则小人不足得也。帝舜屡省,禹拜昌言,明乎此者也。厉王加戮,吴起刺之,暗乎此者也。夫人也,皆书名前策,著形列图,或为世法,或为世戒,可不愼欤!夫闻过而不改,谓之丧心;思过而不改,谓之失体。失体丧心之人,祸乱之所及也。君子舍㫋,君子不友。不如己者,非羞彼而大我也。不如己者,须己愼者也。然则扶人不暇,将谁相我哉。吾之偾也,亦无日矣。故坟庳则水纵,友邪则巳僻,是以君子愼所友。孔子曰:居而得贤,友福之次也。夫贤者言足听,貌足?,行足法,加乎善㢡人之美,而好摄人之过。其不隐也如影,其不讳也如响。故我之惮之,若严君在堂,而神明处室矣。虽欲为不善,其敢乎?

夫利口者,心足以见小数,言足以尽巧辞,给足以应切问,难足以断俗疑,然而好说不倦,谍谍如也。夫类族辨物之士者寡,而愚暗不达之人者多,孰知其非乎?此其所以无用而不见废也,至贱而不见遗也。先王之法,析言破律,乱名改作,行僻而坚,言伪而辨者杀之,为其疑众惑民而浇乱至道也。

古之制爵禄也,爵以居有德,禄以养有功。功大者其禄厚,德远者其爵尊;功小者其禄薄,德近者其爵卑。是故观其爵则别其人之德,见其禄则知其人之功,不待问之也。古之君子贵爵禄者,盖以此也。爵禄者,先王所重也。爵禄之贱也,由处之者不宜也,贱其人,斯贱其位矣。其贵也,由处之者宜之也,贵其人斯贵其位矣。黻衣绣裳,君子之所服,爱其德,故美其服也。暴乱之君,非无此服,民弗美也。位也者,立德之机也。势也者,行义之杼也。圣人蹈机握杼,织成天地之化,使万物顺焉,人伦正焉,六合之内,各充其愿,其为大宝,不亦宜乎。夫登高而建旌,则所示者广矣;顺风而奋铎,则所闻者远矣。非旌色之益明,非铎声之益长,所托者然也。况居富贵之地而行其政令者也。

人君之大患也,莫大乎详于小事而略于大道,察于近物而暗于远数,自古及今,未有如此而不亡也。详于小事,察于近物者,谓耳听于丝竹歌谣之和,目明乎雕琢采色之章,口给乎辨慧切对之辞,心通乎短言小说之文,手习乎射御书数之功,体比乎俯仰般旋之容。凡此数者,观之足以尽人之心,学之足以勤人之思。且先王之末教也。非有小才智。则亦不能为也。是故能之者莫不自悦乎其事。而无取于人。皆以不能故也。夫君居南面之尊。秉杀生之权者。其势固足巳胜人矣。而加之以胜人之能怀足巳之心。谁敢犯之者乎。以匹夫行之犹莫敢规也。而况于人君哉。故罪恶若山而己不见。谤声若雷而己不闻。岂不甚乎。夫小事者味甘。而大道者醇淡。而近物者易验。而远数者难効。非大明君子,则不能兼通也。故皆惑于所甘,而不能至乎所淡,炫于所易,而不能及于所难。是以治君世寡而乱君世多也。故人君之所务者,其在大道远数乎。大道远数者,谓仁足以覆焘群生,惠足以抚养百姓,明足以照见四方,智足以统理万物,权足以应变无端,义足以阜生财用,威足以禁遏姧非,武足以平定祸乱。详于听受而审于官人,达于废兴之源,通于安危之分,如此则君道毕矣。今使人君视如离娄,听如师旷,御如王良,射如夷羿,书如史籀,计如?首,走追驷马,力折门键,有此六者,可谓善于有司之职,何益于治乎?无此六者,可谓乏于有司之职,何增于乱乎?必以废仁义。妨道德矣。何则?小器不能兼容,治乱又不系于此,而中才之人所好也。昔潞丰舒、晋智伯瑶之亡,皆怙其三材,恃其五贤,而以不仁之故也。故人君多伎艺,好小智,而不通于大道者,祇足以拒谏者之说,而钳忠直之口也,祇足以追亡国之迹,而背安家之䡄也。不其然耶?不其然耶?

帝者昧旦而视朝,南面而听天下将与谁为之,岂非群公卿士欤?故大臣不可以不得其人也。大臣者,君股肱耳目也,所以视听也,所以行事也。先王知其如是,故博求聪明叡哲君子,措诸上位,使执邦之政令焉。执政聪明叡哲,则其事擧;其事擧,则百僚莫不任其职;百僚莫不任其职,则庶事莫不致其治;庶事莫不致其治,则九牧之人莫不得其所。故书曰:元首明哉,股肱良哉,庶事康哉!

凡亡国之君,其朝未甞,无致治之臣也;其府未甞,无先王之书也。然而不免乎亡者,何也?其贤不用,其法不行也。苟书法而不行其事,爵贤而不用其道,则法无异于路说,而贤无异于木主也。昔桀奔南巢,纣踣于京,厉流于彘,幽灭于戏。当是时也,三后之典尚在,而良谋之臣犹存也。下及春秋之世,楚有伍擧、左史倚相、右尹子革,而灵王丧师。卫有大叔仪、公子鱄、蘧伯玉,而献公出奔。晋有赵宣孟、范武子,而灵公被弑。鲁有子家羁、叔孙婼,而昭公野死。齐有晏平仲、南史氏,而庄公不免弑;虞、虢有宫之奇、舟之侨,而二公绝祀。由是观之,苟不用贤,虽有无益也。然彼亦知有马必待乘之然后远行,有医必待使之而后愈疾,至于有贤,则不知必待用之而后兴治也。且六国之君虽不用贤,及其致人也,犹修礼尽意,不敢侮慢也。至于王莽,既不能用,及其致之也,尚不能言。莽之为人,内实姧邪,外慕古义,亦聘求名儒,征命术士,政烦教虐,无以致之。于是脇之以峻刑,威之以重戮,贤者恐惧,莫敢不至,徒张设虚名以夸海内,莽亦卒以灭亡。且莽之爵人也,其实囚之也。囚人者,非必著桎梏,置之囹圄之谓也,拘系之愁忧之之谓也。使在朝之人,欲进则不得陈其谋,欲退则不得安其身,是则以纶组为绳索,以印佩为钳鉄也。小人虽乐之,君子则以为辱矣。故明主之得贤也,得其心也,非谓得其躯也。苟得其躯而不论其心,斯与笼鸟槛兽未有异也。则贤者之于我也,亦犹怨雠,岂为我用哉。日虽班万锺之禄,将何益欤?故苟得其心,万里犹近;苟失其心,同衾为远。今不修所以得贤者之心,而务修所以执贤者之身,至于社稷顚覆,宗庙废绝,岂不哀哉!孙子曰:人主之患,不在于言不用贤,而在于诚不用贤。言用贤者,口也,郤贤者,行也。口行反。而欲贤者之进,不肖之退,不亦难乎?善哉言也!故人君苟修其道义,昭其德音,愼其威仪,审其教令,刑无颇类,惠泽播流,百官乐职,万民得所,则贤者仰之如天地,爱之如其亲,乐之如埙篪,歆之如兰芳。故其归我也,犹决壅导滞,注之大壑,何不至之有乎?苟麤秽暴虐,香馨不登,谗邪在侧,杀戮不辜,宫馆崇侈,妻妾无度,淫乐日纵,征税繁多,财力匮竭,怨丧盈野,矜巳自得,谏者被诛,外内震骚,远近怨悲,则贤者之视我,容貌如蝄蜽,台殿如狴牢,采服如衰绖,歌乐如号哭,酒醴如?涤,肴馔如粪土。众事擧措,每无一善。彼之恶我也如是,其肯至哉。今不务明其义,而徒设其禄,可以获小人,难以得君子。君子者,行不苟合,立不易方,不以天下枉道,不以乐生害仁,安可以禄诱哉?虽强缚执之而不获巳,亦杜口佯愚,苟免不暇,国之安危将何赖?

政之大纲有二,赏罚之谓也。人君明乎赏罚之道,则治不难矣。赏罚者,不在于必重,而在于必行。必行,则虽不重而民肃;必不行也,则虽重而民怠。故先王务赏罚之必行也。夫当赏者不赏,则为善者失其本望,而疑其所行;当罚者不罚,则为恶者轻其国法而怙其所守。苟如是也,虽日用斧 于市,而民不去恶矣;日赐爵禄于朝,而民不兴善矣。是以圣人不敢以亲戚之恩而废刑罚,不敢以怨雠之忿而留庆赏。夫何故哉?将以有救也。故司马法曰:赏罚不逾时。欲使民速见善恶之报也。逾时且犹不可,而况废之者乎?赏罚不可以疏,亦不可以数。数则所及者多,疏则所漏者多。赏罚不可以重,亦不可以轻。赏轻则不劝,罚轻则不惧;赏重则民徼幸,罚重则民无聊。故先王明恕以听之,思中以平之,而不失其节也。夫赏罚之于万人,犹辔策之于驷马也。辔策之不调,非徒迟速之分也,至于覆车而摧辕。赏罚之不明,非徒治乱之分也,至于灭国而丧身。可不愼乎!可不愼乎!

天地之间,含气而生者,莫知乎人,人情之至痛,莫过乎丧亲。夫创巨者其日久,痛甚者其愈迟,故圣王制三年之服,所以称情而立文,为至痛极也。自天子至于庶人,莫不由之,帝王相传,未有知其所从来者。及孝文皇帝天姿谦让,务崇简易,其将弃万国,乃顾臣子,令勿行久丧,巳葬则除之,将以省烦劳而宽群下也。观其诏文,唯欲施乎己而巳,非为汉室创制丧礼而传之于来世也。后人遂奉而行焉,莫之分理。至乎显宗,圣德钦明,深照孝文一时之制,又惟先王之礼,不可以久违,是以世祖徂崩,则斩衰三年,孝明既没,朝之大臣徒以己之私意,忖度嗣君之必贪速除也。检之以大宗遗诏,不惟孝子之心哀慕未歇,故令圣王之迹陵迟而莫遵,短丧之制遂行而不除,斯诚可悼之甚者也。滕文公小国之君耳,加之生周之末世,礼教不行,犹能改前之失,咨问于孟轲,而服丧三年,岂况大汉配天之主,而废三年之丧,岂不惜哉!且作法于仁,其弊犹薄,道隆于己,历世则废。况以不仁之作,宣之于海内,而望家有慈孝,民德归厚,不亦难乎?诗曰:尔之教矣,民胥放矣。圣主若以游宴之间,超然远思,览周公之旧章,咨显宗之故事,感蓼莪之笃行,恶素冠之所刺,发复古之德音,改大宗之权令,事行之后,永为典式,传示万代,不刋之道也。

昔之圣王,制为礼法,贵有常尊,贱有等差,君子小人,各司分职,故下无潜上之愆,而人役财力能相供足也。往昔海内富民及工商之家,资财巨万,役使奴婢,多者以百数,少者以十数,斯岂先王制礼之意哉?夫国有四民,不相干黩,士者劳心,工、农、商者劳力。劳心之谓君子,劳力之谓小人。君子者治人,小人者治于人。治于人者食人,治人者食于人,百王之达义也。今夫无德而居富之民,宜治于人。且食人者也,役使奴婢,不劳筋力,目喩頥指,从容 拱,虽怀忠信之士,读圣哲之书,端委执笏,列在朝位者,何以加之?且今之君子,尚多贫匮,家无奴婢,既其有者,不足供事,妻子勤劳,躬自爨烹,其故何也?皆由罔利之人与之竞逐,又有纡靑拖紫并兼之门使之然也。夫物有所盈,则有所缩。圣人知其如此,故裒多益寡,称物平施,动为之防,不使过度,是以治可致也。为国而令廉让,君子不足如此,而使贪人有余如彼,非所以辨尊卑,等贵贱,贱财利,尚道德也。今太守令长得称君者,以庆赏刑威咸自己出也。民畜奴婢或至数百,庆赏刑威亦自己出,则与郡县长史又何以异?夫奴婢虽贱,俱含五常,本帝王良民,而使编户小人为己役,哀穷失所,犹无吿诉,岂不枉哉!今自斗食佐吏以上至诸侯王,皆治民人者也,宜畜奴婢。农工商及给趍走使令者,皆劳力躬作治于人者也,宜不得畜。昔孝哀皇帝即位,师丹辅政,建议令畜田宅奴婢者有限。时丁、傅用事,董贤贵?,皆不乐之,事遂废覆。夫师丹之徒,皆前朝知名大臣,患疾并兼之,家建纳忠信,为国设禁,然为邪臣所抑,卒不施行。岂况布衣之士,而欲唱议立制,不亦远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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