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乾初先生墓志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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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2-07 03:41

陈乾初先生墓志铭

先师蕺山曰:予一生读书,不无种种疑团,至此终不释然,不觉信手拈出,大抵于儒先注疏,无不一一抵牾者。诚自知获戾斯文,亦姑存此疑团,以俟后之君子,倘千载而下有谅予心者乎?不肖羲䝉先师收之孤苦之中,而未之有得,环视刘门,知其学者亦绝少,徒以牵挽于口耳积习,不能当下决择,浅识所锢,血心充塞,大抵然矣。近读陈乾初所著,于先师之学,十得之四五,恨交臂而失之也。

其言性曰:性善之说,本于孔子,得孟子而益明,孔孟之心,迄诸儒而转晦。尽其心者,知其性也。之一言,是孟子道性善本旨。葢!人性无不善于扩充尽才后见之也。如五榖之性,不艺植,不耘耔,何以知其种之美邪?故谆谆教人存心求放心,充无欲害人之心,无穿窬之心。有所不忍,达之于其所忍,所不为,达之于其所为。老老幼幼,以及人之老幼,不一言而足。学者果若此其尽心,则性善复何疑哉。易继善成性,皆体道之全功,正对仁智之偏而言。道不离阴阳,智不能离仁,仁不能离智,中焉而巳。故曰一阴一阳之谓道。即。中庸中节之和,天下之达道也。继之即须臾不离,戒惧愼独之事,成之即中和位育之能。在孟子则居仁由义,有事勿忘者,继之之功;反身而诚,万物咸备者,成之之候。继之者继此一阴一阳之道,则刚柔不偏而粹然至善矣。如曰恻隐之心,仁之端也。虽然,未可以为善也。从而继之,有恻隐随,有羞恶,有辞让,有是非之心焉。且无念非恻隐,无念非羞恶、辞让、是非之心,而时出靡穷焉,斯善矣。成之者,成此继之之功,向非成之,则无以见天付之全,而所性或几乎㓕矣。故曰成之谓性。由是观之,则仁者见之谓之仁,即不可谓仁;智者见之谓之智,即不可谓智。犹中庸贤智之过,即不得为贤智也。从来解者昧此,至所谓继善成性,则几求之父母未生之前,几何不胥天下而禅乎?故性一也,孟子实言之,而诸家皆虚言之。言其实,则本天而责人;言其虚,则离人而尊天。离人尊天,不惟诬人,并诬天矣。葢非人而天亦无由见也。是故藨衮勤而后嘉榖之性全。怠勤异获而曰麰麦之性有美恶,必不然矣。涵养熟而后君子之性全。敬肆殊功而曰生民之性有善恶,必不然矣。

又曰:资始流行,天之生物也。各正性命,天之成物也。物成然后性正,人成然后性全。物之成以气,人之成以学,人物之性,岂可同哉。大彖何不言万物资始,各正性命,而必系之乾道变化之下,又何不曰元亨者性情也,而必系之利贞之下乎。非元始时无性,而收藏时方有性也,谓性至是始足耳。今老农收种,必待受霜之后,以为非经霜则谷性不全,此物理也,可以推人理矣。是故资始流行之时,性非不具也,而必于各正保合,见生物之性之全。孩提少长之时,性非不良也,而必于仁至义尽,见生人之性之全。或曰:人之气禀淸浊,果有仕百千万者,性有不善,焉可尽诬?曰:气之淸浊,诚有不同,然无乖于性善之义也。气淸者无不善,气浊者亦无不善。有不善者,乃是习耳。观于圣门,参、鲁、柴、愚,当由气浊;游、夏多文,端木屡中,当由气淸。可谓游、夏性善,参、柴性恶耶?

又曰:一性也。推本言之曰天命,推广言之曰气、情、才,岂有二哉?由性之流露而言谓之情,由性之运用而言谓之才,由性之克周而言谓之气。性之善不可见,分见于气、情、才,情、才与气,皆性之良能也。天命有善而无恶,故人性亦有善而无恶;人性有善而无恶,故气、情、才皆有善而无恶。中庸以喜怒哀乐明性之中和,孟子以恻隐、羞恶、辞让、是非明性之善,皆就气、情、才言之。后儒曰既?谓之情,曰才出于气,故皆有善有不善。不知舍情、才之善,又何以明性之善耶?才、情、气有不善,则性之不善不待言矣。是隂为邪说者立帜也,而可乎?

又曰:本体二字,不见经传,此宋儒从佛氏脱胎来者,故以为商书维皇降衷,中庸天命之性,皆指本体言,此诬之甚也。皇降天命,特推本言之,犹言人身,则必本之亲生云耳。其实孕育时此亲生之身,而少而壮、而老,亦莫非亲生之身,何尝指此为本体。而过此以往,即属气质,非本体乎?宋儒惟误以此为言本体,故曰人生而静以上不容说。才说性,便巳不是性,则所谓是性而容说者,恰好在何处耶?乐记人生而静,天之性也二语,本是禅宗,其书大半在荀子,不意遂为性学渊源,可怪也。后儒口口说本体,而无一是本体。孔、孟绝口不言本体,而无非言本体。子曰性相近,则近是性之本体。孟子道性善,则善是性之本体。而此本体固无时不在,不止于人生而静之时也。如曰人皆有不忍之心,乍见孺子之心,以至四端人皆有之心,皆指本体言也。曰平旦之气,则虽牿亡之后,而吾性之本体亦未尝不在也。曰乞人不屑,行道之人勿受,则虽下流行乞之徒,而吾性之本体亦无时不在也。则亦何时何处而非天命皇降之体乎?学者惟时时存养此心,即时时是本体用事工夫,始有着落。今不思切实反求,而欲悬空想个人生而静之时所谓天命皇降之体段,愈求而愈远矣。无论人生而静之时,黝然穆然,吾心之灵明毫未开?,未可言性。即所谓赤子之心,孩提之爱,稍长之敬,亦萌而未达,偏而未全,未可语性之全体,必自知学后,实以吾心密体之,曰:用极扩?,尽才之功,仁无不仁,义无不义,而后可语性之全体。故曰成之者性也,曰尽其心者,知其性也。佛氏喜言未生之前、既死之后的道理,儒者只晓得有生之后、未死之前的工夫。佛氏言虽夸大,却无把捉。儒者言极平实,却可持循。将何去而何从乎?

又曰:周子无欲之教,不禅而禅。吾儒只言寡欲,不言无欲。圣人之心,无异常人之心,常人之所欲,亦即圣人之所欲也。人心本无所谓天理,天理正从人欲中见。人欲恰好处,即天理也。向无人欲,则亦并无天理之可言矣。

乾初之言、大抵如此、其于圣学、巳见头脑、故深中诸儒之病者有之、或主张太过、不善会诸儒之意者亦有之。夫性之善、在孩提少长之时、巳自弥纶天地,不待后来。后来之仁至义尽、亦只还得孩提少长分量、故后来之尽不尽,在人不在性也。乾初必欲以扩?到底言性善,此如言黄钟者,或言三寸九分,或言八十一分。夫三寸九分非少,八十一分非多,原始要终,互见相宣,皆黄钟之本色也。

先生讳确,字乾初。陈氏为海宁望族。曾祖鸣梧,祖理川,父觉庵,皆世其学。母叶氏,乾初读书卓荦,不喜理学家言。尝受一编读之,心弗善也。輙弃去,遂四十年不阅。其后与同邑祝渊读书,渊议论不守章句,乾初每镌之。巳同问学于山阴先师,深痛末学之友离见于辞色。乾初括磨旧习,一隅三反。逮先师梦奠,得其遗书而尽读之,憬然而喻,取其四十年所不阅者重阅之,则又格格不能相入,遂见之论著,同軰为之一閧不顾也。乾初议礼尤精,从其心之所安者变通古礼,而于㐫礼尤痛地理惑人,为天下异端之祸。

其于友朋,一事稍乖,必正色相告,不为姑息。屠爌陆圻徴文寿母,乾初谓世俗之事,非所当行。社集讲会,人情之常。乾初谓衎衎醉饱,无益身心。再会之后,亦不复赴。甲申以后,士之好名者强与国事,死者先后相望,乾初曰:非义之义,大人弗为。人之贤不肖,生平具在。故孔子谓:未知生,焉知死。今人动称末后一着,遂使奸盗优倡,同登节义,浊乱无纪。死节一案,真可痛也。乾初之论,未有不补名教者。晚而病癈,不出门者十五年。卒之曰为丁巳七月二十四日,年七十四,塟于沈家石桥之西。娶王氏,先卒二十七年。子二人,长翼,次禾殀。女一人。孙二人:克鬯、克爽。余于丙午访之,病中犹危坐剧谈。又十年,丙辰致书,约以明岁再见,而不可得矣。翼以志铭见属,其时未读乾初之书,但以翼所作事实稍节成文。今详玩遗稿,方识指归,有负良友多矣。因理其绪言,以䜟前过。

铭曰:有明学术,宗㫖纷如。或泥成言,或创新渠。导水入海,而反填淤。惟我蕺山,集夫大成。诸儒之弊,削其畦町。下士闻之,以为雷霆。岂无及门,世智限心。如以太牢,饫彼书蟫。欲抺微言,与时浮沉。龙山之下,乃有杰士。从游虽晚,㝠契心髓。不无张皇,而笃践履。余忝同门,自愧浅陋,昔作铭文,不能深究,今其庻几,可以传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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