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一閣藏書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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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2-08 14:46
天一閣藏書記
嘗歎讀書難,藏書光難。藏之久而不散,則難之難矣。
自科舉之學興,士人抱兎園寒陋十數册故書,崛起白屋之下,取富貴而有餘。讀書者一生之精力,埋没敝?渝墨之中,相㝷于寒苦而不足。毎見其人有志讀書,?有物以敗之,故曰讀書難,藏書非好之與有力者不能。歐陽公曰:凡物好之而有力,則無不至也。二者正復難兼。楊東里少時,貧不能致書,欲得史畧釋文十書直音市,直不過百錢,無以應。母夫人以所畜牝雞易之。東里特識此事於書後。此誠好之矣,而于㝷常之書猶無力也,况其他乎?有力者之好,多在狗馬聲色之間,稍淸之而爲竒器,再淸之而爲㳒書、名畵,至矣。苟非盡捐狗馬、聲色、字畵、竒器之好,則其好書也必不專。好之不專,亦無由知書之有易得有不易得也。强解事者,以數百金捆載坊書,便稱百城之富,不可謂之好也。故曰藏書尤難。
歸震川日:書之所聚,當有如金寳之氣,?雲輪囷覆䕶其上。余獨以爲不肰。古今書籍之厄,不可勝計。以余所見者言之,越中藏書之家,鈕石溪世學樓其著也。余見其小說家目錄亦數百種,商氏之稗海,皆從彼借刻。崇禎庚午間,其書初散,余僅從故書舖得十餘部而巳。辛巳,余在南中,聞焦氏書欲賣,急往訊之,不受,竒零之値二千金,方得爲售主。時馮鄴僊官南納言,余以爲書歸鄴仙,猶歸我也,鄴仙大喜。及余歸而不果,後來聞亦散去。庚寅三月,余訪錢牧齋,舘于綘雲樓下,因得繙其書籍。凡余之所欲見者,無不在焉。牧齋約余爲讀書伴侶,閉關三年。余喜過望,方欲踐約,而綘雲一炬收歸東壁矣。歙溪鄭氏叢桂堂,亦藏書家也。辛丑在武林捃拾程雪樓、馬石田集數部,其餘都不可問。甲辰舘,語溪檇李高氏以書求售,二千餘大畧,皆鈔本也。余勸吳孟舉收之。余在語溪三年,閱之殆徧,此書固他鄕寒故也。江右陳士業頗好藏書,自言所積不甚寂莫。乙巳寄吊其家,其子陳澍書來,言兵火之後,故書之存者,惟熊勿軒一集而巳。語溪呂及父。吳興潘氏婿也,言昭度欲改宋史,曾弗人徐巨源艸創而未就。網羅宋室野史甚富,緘固十餘麓。在家約余往觀,先以所改暦志見示,未幾而及父死矣。此願未遂,不知至今如故否也。祁氏曠園之書,初?家中,不甚發視,余毎借觀,惟德公知其首尾。按目錄而取之,俄頃卽得。亂後遷至化鹿寺,往往散見市肆。丙午,余與書賈入山翻閱三晝夜,余載十捆而出經學近百種,稗官百十册,而宋元文集巳無存者。途中又爲書賈?去。衛湜禮記集說、東都事畧,山中所存,唯舉業講章,各省志書,尚二大橱也。丙辰至海鹽,胡孝轅考索精詳,意其家必有藏書,訪其子令修,慨然?其故。篋亦有宋元集十餘種,然皆余所見者。孝轅筆記稱引姚牧菴集,令修亦言有其書,一時索之,不能卽得,餘書則多殘本矣。吾邑孫月峰亦稱藏書,而無異本,後歸碩膚。丙戌之亂,爲火所盡,余從鄰家得其殘缺實錄三分之一耳。由此觀之,是書者,造物之所甚忌也。不特不覆䕶之,又從而菑害之如此。故曰,藏之久而不散,則難之難矣。
天一閣書,范司馬所藏也。從嘉靖至今,葢巳百五十年矣。司馬殁後,封閉甚嚴,癸丑余至甬上,范友仲破戒引余登樓,悉?其藏。余取其流通未廣者,抄爲書目。凡經史地志、?書坊間易得者,及時人之集、三式之書,皆不在此列。余之無力,殆與東里少時伯仲。猶兾以睱日,握管懷鉛,㨂卷小書短者抄之。友仲曰:諾。荏苒七年,未蹈前言。然余之書目,遂爲好事流傳。崑山徐徤菴使其門生謄寫去者,不知凡幾。友仲之子左垣,乃併前所未列者,重定一書目,介吾友王文三求爲藏書記。近來書籍之厄,不必兵火,無力者旣不能聚,聚者亦以無力而散。故所在空虚,屈指大江以南,以藏書名者,不過三四家。千頃亝之書,余宗兄比部明立所聚,自庚午訖辛巳,余往南中,未嘗不借其書觀也。今聞虞稷好事過于其父,無由一見之。曹秋岳倦園之書,
累約觀之而未果。據秋岳所數,亦無甚異也。余門人自崑山來者,多言健菴,所積之富,亦未寓目。三家之外,卽數范氏。韓宣子聘魯,觀書于太史氏,見易象與魯春秋,曰:周禮盡在魯矣。范氏能世其家,禮不在范氏乎?幸勿等之雲烟過眼,世世子孫如䕶目睛,則震川覆䕶之言,又未必不然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