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顧東橋書乙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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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2-08 02:10

答顧東橋書乙酉

來書云:近時學者務外遺内,博而寡要,故先生特倡誠意一義,針砭膏肓,誠大惠也。

吾子洞見時弊如此矣,亦將何以救之乎。然則鄙人之心,吾子固已一句道盡,復何言哉!復何言哉!若誠意之說,自是聖門敎人用功第一義,但近世學者乃作第二義看,故稍與提掇?要出來,非鄙人所能特倡也。

來書云:但恐立說太高,用功太捷,後生師傅影響謬誤,未免隨於佛氏明心見性、定慧頓悟之機,無怪聞者見疑。

區區格致誠正之說,是就學者本心日用事爲間,體究踐履,實地用功,是多少次第,多少積累在,正與空虛頓悟之說相反。聞者本無求爲聖人之志,又未嘗講究其詳,遂以見疑,亦無足怪。若吾子之高明,自當一語之下便瞭然矣。乃亦謂立說太高,用功太㨗,何邪?

來書云:所喻知行竝進,不宜分别前後,卽中庸尊德性而道問勞之功,交養互?,内外本末一以貫之之道。然工夫次第,不能無先後之差,如知食乃食,知湯乃飮,知衣乃服,知路乃行,未有不見是物,先有是事。此亦毫釐倐忽之間,非謂有等今日知之而明日乃行也。

旣云交養互?,內外本末一以貫之,則知行竝進之說,無復可疑矣。又云工夫次第不能無先後之差,無乃自相矛盾巳乎。知食乃食等說,此尤明白易見,但吾子爲近聞障蔽,不自察耳。夫人必有欲食之心,然後知食,欲食之心,卽是意卽是行之始矣。食味之美惡,必待入口而後知,豈有不待入口而巳先知食味之美惡者耶。必有欲行之心,然後知路,欲行之心卽是意卽是行之始矣。路岐之險夷,必待身親履歷而後知,豈有不待身親履歷而巳先知路岐之險夷者耶?知湯乃飮,知衣乃服,以此例之,皆無可疑。若如吾子之喻,是乃所謂不見是物而先有是事者矣。吾子又謂此亦毫釐倐忽之間,非謂截然有等,今日知之而明日乃行也。是亦察之尚有未精。然就如吾子之論,則知行之爲合一竝進,亦自斷無可疑矣。

來書云:眞知卽所以爲行,不行不足謂之知。此爲學者喫?立敎,俾務躬行則可,若眞謂行卽是知,恐其專求本心,遂遺物理,必有闇而不達之處,抑豈聖門知行竝進之成法哉?

知之眞切篤實處,卽是行,行之明覺精察處,卽是知。知行工夫,本不可離,只爲後世學者分作兩截用功,失?知行本體,故有合一竝進之說。眞知卽所以爲行,不行不足謂之知卽。如來書所云知食乃食等說,可見前巳略言之矣。此雖喫?救弊,而?然知行之體。本來如是、非以巳意抑揚其間、姑爲是說、以苟一時之效者也。專求本心。遂遺物理。此葢失其本心者也。夫物理不外於吾心、外吾心而求物理。無物理矣。遺物理而求吾心。吾心又何物耶。心之體性也。性卽理也。故有孝親之心卽?有孝之理;無孝親之心卽,無孝之理矣。有忠君之心卽?有忠之理;無忠君之心卽?無忠之理矣。理豈外於吾心耶?晦庵謂人之所以爲學者,心與理而已。心雖主乎一身,而實管乎天下之理;理雖散在萬事,而實不外乎一人之心。是其一分一合之間,而未免已啟學者心理爲二之弊。此後世所以有專求本心,遂遺物理之患,正繇不知心卽理耳。夫外心以求物理,是以有闇而不達之處,此吿子義外之說,孟子所以謂之不知義也。心一而已,以其全體惻怛而言謂之仁,以其得宜而言謂之義,以其條理而言謂之理。不可外心以求仁,不可外心以求義,獨可外心以求理乎?外心以求理,此知行之所以二也。求理於吾心,此聖門知行合一之敎,吾子又何疑乎?

來書云:所釋大學古本,謂致其本體之知,此固孟子盡心之旨,朱子亦以虛靈知覺爲此心之量。然盡心繇於知性,致知在於格物;

盡心繇於知性,致知在於格物,此語然矣。然而推本吾子之意,則其所以爲是語者,尚有未明也。朱子以盡心、知性、知天爲物格知致,以存心、養性、事天爲誠意、正心、修身,以殀壽不貳、修身以俟,爲知至仁盡聖人之事。若鄙人之見,則與朱子正相反矣。夫盡心、知性、知天者,生知安行,聖人之事也;存心、養性、事天者,學知利行,賢人之事也;殀壽不貳、修身以俟者,困知勉行,學者之事也。豈可專以盡心知性爲知,存心養性爲行乎?吾子驟聞此說,必又以爲大駭矣。然其間實無可疑者,一爲吾子言之。夫心之體,性也;性之原,天也。能盡其心,是能盡其性矣。中庸云:唯天下至誠,爲能盡其性。又云:知天地之化育,質諸鬼神而無疑,知天也。此惟聖人而後能然,故曰:此生知安行,聖人之事也。存其心者。未能盡其心者也。故須加存之之功。必存之旣乆。不待於存而自無不存。然後可以進而言盡葢。知天之知。如知州知縣之知。知州則一州之事皆巳事也。知縣則一縣之事皆已事也。是與天爲一者也。事天則如子之事父。臣之事君。猶與天爲二也。天之所以命於我者,心也,性也。吾但存之而不敢失,養之而不敢害,如父母全而生之,子全而歸之者也。故曰此學知利行,賢人之事也。至於殀壽不貳,則與存其心者又有間矣。存其心者,雖未能盡其心,固已一心於爲善時,有不存,則存之而巳。今使之殀壽不貳,猶以殀壽貳其心者也。猶以殀壽貳其心,是其爲善之心猶未能一也。存之尚有所未可,而何盡之可云乎?今且使之不以妖壽貳其爲善之心,若曰?生殀壽,皆有定命,吾但一心於爲善,修吾之身以俟天命而已。是其平日尚未知有天命也。事天雖與天爲二,然巳眞知天命之所在,但惟恭敬奉承之而巳耳。若俟之云者,則尚未能眞知天命之所在,猶有所俟者也。故曰所以立命。立者,創立之立,如立德、立言、立功、立名之類。凡言立者,皆是昔未嘗有,而今始建立之謂。孔子所謂不知命無以爲君子者也。故曰:此困知勉行學者之事也。今以盡心、知性、知天爲格物致知,使初學之士尚未能不二其心者,而遽責之以聖人生知安行之事,如捕風捉影,茫然莫知所措,其心幾何而不至於率天下而路也。今世致知格物之弊。亦居然可見矣。吾子所謂務外遺内。博而寡要者。無乃亦是過歟。此學問最?要處。於此而差。將無往而不差矣。此鄙人之所以冒天下之非笑。忘其身之䧟於罪戮。呶呶其言有不容已者也。

來書云。聞語學者。乃謂卽物窮理之說,亦是玩物喪志。又取其厭繁就約,涵養本源,?就標示學者,指爲晚年定論。此亦恐非。

朱子所謂格物云者,在卽物而窮其理。卽物窮理,是就事事物物上求其所謂定理者也。是以吾心而求理於事事物物之中,析心與理而爲二矣。夫求理於事事物物者,如求孝之理於其親之謂也。求孝之理於其親,則孝之理其果在於吾之心邪,抑果在於親之身邪?假而果在於親之身,則親沒之後,吾心遂無孝之理歟?見孺子之入井,必有惻隱之理,是惻隱之理果在於孺子之身歟?抑在於吾心之良知歟?其或不可以從之於井歟?其或可以手而援之歟?是皆所謂理也。是果在於孺子之身歟?抑果出於吾心之良知歟?以是例之,萬事萬物之理,莫不皆然,是可以知析心與理爲二之非矣。夫析心與理而爲二,此吿子義外之說,孟子之所?闢也。務外遺内,博而寡要,吾子旣巳知之矣。是果何謂而然哉?謂之玩物喪志,尚猶以爲不可歟,若鄙人所謂致知格物者,致吾心之良知於事事物物也。吾心之良知,卽所謂天理也。致吾心良知之天理於事事物物,則事事物物皆得其理矣。致吾心之良知者,致知也;事事物物皆得其理者,格物也。是合心與理而爲一者也。合心與理而爲一,則凡區區前之所云,與朱子晩年之論,皆可以不言而喻矣。

來書云:人之心體,本無不明,而氣拘物蔽,鮮有不偏,非學問思辯以明天下之理,則善惡之機,眞妄之辯,不能自覺,任情恣意,其害有不可勝言者矣。

此段大略似是而非,葢承沿舊說之弊,不可以不辯也。夫問思辯行,皆所以爲學,未有學而不行者也。如言學孝,則必服勞奉養,躬行孝道,而後謂之學,豈徒懸空口耳講說,而遂可以謂之學孝乎。學射則必張弓挾矢。引滿中的。學書則必伸?執筆。操觚染翰。盡天下之學。無有不行而可以言學者。則學之始固巳卽是行矣。篤者、敦實篤厚之意巳行矣。而敦篤其行。不息其功之謂爾。葢。學之不能以無疑。則有問。問卽學也。卽行也?又不能無疑,則有思。思卽學也,卽行也?又不能無疑,則有辯。辯卽學也,卽行也。辯旣明矣,思旣愼矣,問旣審矣,學旣能矣,又從而不息其功焉,斯之謂篤行,非謂學問思辯之後而始措之於行也。是故以求能其事而言謂之學,以求解其惑而言謂之問,以求通其理而言謂之思,以求精其察而言謂之辯,以求履其實而言謂之行。葢析其功而言則有五,合其事而言則一而已。此區區心理合一之體,知行竝進之功,所以異於後世之說者,正在於是。今吾子特舉學問思辯以窮天下之理,而不及篤行,是專以學問思辯爲知,而謂窮理爲無行也巳。天下豈有不行而學者耶?豈有不行而遂可謂之窮理者耶?明道云:只窮理便盡性至命。故必仁極仁而後謂之能窮仁之理,義極義,而後謂之能窮義之理。仁極仁則盡仁之性矣,義極義,則盡義之性矣。學至於窮理至矣,而尚未措之於行,天下寧有是耶?是故知不行之不可以爲學,則知不行之不可以爲窮理矣。知不行之不可以爲窮理,則知知行之合一竝進,而不可以分爲兩節事矣。夫萬事萬物之理,不外於吾心,而必曰窮天下之理,是殆以吾心之良知爲未足,而必外求於天下之廣,以裨補增益之,是猶析心與理而爲二也。夫學問思辯篤行之功,雖其困勉至於人一巳百,而擴充之極,至於盡性知天,亦不過致吾心之良知而巳。良知之外,豈復有加於毫末乎?今必曰窮天下之理,而不知反求諸其心,則凡所謂善惡之機,眞妄之辯者,舍吾心之良知,亦將何以致其體察乎?吾子所謂氣拘物蔽者,拘此蔽此而巳。今欲去此之蔽,不知致力於此,而欲以外求,是猶目之不明者,不務服藥調理以治其目,而徒倀倀然求明於其外,明豈可以自外而得哉。任情恣意之害,亦以不能精察天理於此心之良知而巳。此誠毫釐千里之謬者,不容於不辯。吾子母謂其論之太刻也。

來書云:敎人以致知明德,而戒其卽物窮理,誠使昬闇之士,?居端坐。不聞敎語,遂能至於知致而德明乎?縱令靜而有覺,稍悟本性,則亦定慧無用之見。果能知古今,達事變,而致用於天下國家之實否乎?其曰知者意之體,物者意之用。格物如格君心之非之格。語雖超悟,獨得不踵陳見,抑恐於道未相脗合。

區區論致知格物,正所以窮理,未常戒人窮理,使之?居端坐而一無所事也。若謂卽物窮理,如前所云務外而遺内者,則有所不可耳。昬闇之士,果能隨事隨物,精察此心之天理,以致其本然之良知,則雖愚必明,雖柔必强,大本立而達道行,九經之屬可一以貫之而無遺矣,尚何患其無致用之實乎?彼頑空虛靜之徒,正惟不能隨事隨物精察此心之天理,以致其本然之良知,而遺棄倫理,寂滅虛無以爲常,是以要之不可以治家國天下。孰謂聖人窮理盡性之學,而亦有是弊?故心者,身之主也,而心之虛靈明覺卽,所謂本然之良知也。其虛靈明覺之良知,應感而動者謂之意。有知而後有意,無知則無意矣。知非意之體乎?意之所用,必有其物。物卽?事也,如意用於事親卽?事親爲一物。意用於治民卽?治民爲一物。意用於讀書卽?讀書爲一物;意用於聽訟卽?聽訟爲一物。凡意之所在,無有無物者。有是意卽?有是物?無是意卽?無是物矣。物非意之用乎?格字之義,有以至字訓者,如格于文祖,有苗來格,是以至訓者也。然格於文祖,必純孝誠敬,幽明之間,無一不得其理,而後謂之格。有苗之頑,實以文德誕敷而後格,則亦兼有正字之義在其間,未可專以至字盡之也。如格其非心,大臣格君心之非之類,是則一皆正其不正以歸於正之義,而不可以至字爲訓矣。且大學格物之訓,又安知其不以正字爲訓,而必以至字爲義乎?如以至字爲義者,必曰窮至事物之理,而後其說始通,是其用功之要全在一窮字,用力之地全在一理字也。若上去一窮字,下去一理字,而直曰致知在至物,其可通乎?夫窮理盡性,聖人之成訓,見於繫辭者也。苟格物之說而果卽窮理之善,則聖人何不直曰致知在窮理,而必爲此轉折不完之語,以啟後世之弊耶?葢大學格物之說,自與繫辭窮理大旨雖同,而微有分辯。窮理者,兼格致誠正而爲功也。故言窮理,則格致誠正之功皆在其中;言格物,則必兼舉致知、誠意、正心,而後其功始備而密。今偏舉格物而遂謂之窮理,此所以專以窮理屬知,而謂格物未嘗有行,非惟不得格物之旨,并窮理之義而失之矣。此後世之學所以析知行爲先後兩截,日以支離決裂,而聖學益以殘晦者,其端實始於此。吾子葢亦未免承沿積習,則見以爲於道未相脗合,不爲過矣。

來書云謂致知之功,將如何爲溫淸,如何爲奉養,卽是誠意,非别有所謂格物,此亦恐非。

此乃吾子自以巳意揣度鄙見而爲是說,非鄙人之所以吿吾子者矣。若果如吾子之言,寧復有可通乎。葢鄙人之見,則謂意欲溫凊,意欲奉養者,所謂意也,而未可謂之誠意。必實行欲溫凊奉養之意,務求自慊而無自欺,然後謂之誠意。知如何而爲溫淸之節,知如何而爲奉養之宜者,所謂知也,而未可謂之致知。必致其知如何爲溫凊之節者之知,而實以之溫淸。致其知,如何爲奉養之宜者之知,而實以之奉養,然後謂之致知。溫清之事,奉養之事,所謂物也,而未可謂之格物。必其於溫淸之事也,一如其良知之所知,當何如爲溫淸之節者而爲之,無一毫之不盡。於奉養之事也,一如其良知之所知,當如何爲奉養之宜者而爲之,無一毫之不盡,然後謂之格物。溫淸之物格,然後知溫淸之良知始致;奉養之物格,然後知奉養之良知始致,故曰物格而後知至。致其知溫淸之良知,而後溫淸之意始誠;致其知奉養之良知,而後奉養之意始誠。故曰知至而後意誠。此區區誠意致知格物之說葢如此,吾子更熟思之,將亦無可疑者矣。

來書云:道之大端,易於明白,所謂良知良能,愚夫愚婦可與及者。至於節目時變之詳,毫釐千里之謬,必待學而後知。今語孝於溫淸定省,孰不知之?至於舜之不吿而娶,武之不葬而興師,養志養口,小杖大杖、割股廬墓等事,處常處變,過與不及之間,必須討論是非,以爲制事之本,然後心體無蔽,臨事無失。

道之大端,易於明白。此語誠然。顧後之學者,忽其易於明白者而弗繇,而求其難於明白者以爲學,此其所以道在邇而求諸遠,事在易而求之難也。孟子云:夫道若大路然,豈難知哉?人病不繇耳。良知良能,愚夫愚婦與聖人同,但惟聖人能致其良知,而愚夫愚婦不能致,此聖愚之所繇分也。節目時變,聖人夫豈不知,但不專以此爲學,而其所謂學者,正惟致其良知,以精察此心之天理,而與後世之學不同耳。吾子未暇良知之致,而汲汲焉顧是之憂,此正求其難於明白者,以爲學之弊也。夫良知之於節目事變,猶規矩尺度之於方圓長短也。節目時變之不可預定,猶方圓長短之不可勝窮也。故規矩誠立,則不可欺以方圓,而天下之方圓不可勝用矣。尺度誠陳,則不可欺以長短,而天下之長短不可勝用矣。良知誠致,則不可欺以節目時變,而天下之節目時變不可勝應矣。毫釐千里之謬,不於吾心良知一念之微,而察之,亦將何所用其學乎?是不以規矩而欲定天下之方圓,不以尺度而欲盡天下之長短,吾見其乖張謬戾,日勞而無成也巳。吾子謂語孝於溫凊定省,孰不知之,然而能致其知者鮮矣。若謂麄知溫淸定省之儀節,而遂謂之能致其知,則凡知君之當仁者,皆可謂之能致其仁之知,知臣之當忠者,皆可謂之能致其忠之知,則天下孰非致知者耶?以是而言,可以知致知之必在於行,而不行之不可以爲致知也明矣。知行合一之體,不益較然矣乎。夫舜之不吿而娶,豈舜之前巳有不吿而娶者爲之凖。則故舜得以考之何典、問諸何人而爲此耶。抑亦求諸其心一念之良知。權輕重之宜。不得巳而爲此耶。武之不葬而興師,豈武之前巳有不葬而興師者爲之凖。則故武得以考之何典、問之何人而爲此耶。抑亦求諸其心一念之良知,權輕重之宜,不得已而爲此耶?使舜之心而非誠於爲無後,武之心而非誠於爲救民,則其不吿而娶,與不葬而興師,乃不孝不忠之大者。而後之人不務致其良知以精察義理,於此心感應酬酢之間,顧欲懸空討論此等變常之事,執之以爲制事之本,以求臨事之無失,其亦遠矣。其餘?端,皆可類推,則古人致知之學從可知矣。

來書云,謂大學格物之說,專求本心,猶可牽合。至於六經四書所載多聞多見、前言往行、好古敏求、博學審問、溫故知新、博學詳說、好問好察,是皆明白求於事爲之際。資於論說之間者。用功節目。固不容紊矣。

格物之義。前巳詳悉。牽合之疑。想巳不俟復解矣。至於多聞多見。乃孔子因子張之務外好高。徒欲以多聞多見爲學。而不能求諸其心以闕疑殆。此其言行所以不免於尤悔。而所謂見聞者,適以資其務外好高而巳。葢所以救子張多聞多見之病,而非以是敎之爲學也。夫子嘗曰:葢有不知而作之者,我無是也。是猶孟子是非之心,人皆有之之義也。此言正所以明德性之良知,非繇於聞見耳。若曰多聞,擇其善者而從之。多見而識之,則是專求諸見聞之末,而巳落在第二義矣,故曰知之次也。夫以見聞之知爲次,則所謂知之上者,果安所指乎?是可以窺聖門致知用力之地矣。夫子謂子貢曰:賜也,汝以予爲多學而識之者歟?非也,予一以貫之。使誠在於多學而識,則夫子胡乃謬爲是說以欺子貢者耶?一以貫之,非致其良知而何?易曰:君子多識前言往行,以畜其德。夫以畜其德爲心,則凡多識前言往行者,孰非畜德之事?此正知行合一之功矣。好古敏求者,好古人之學,而敏求此心之理耳。心卽理也。學者學此心也。求者求此心也。孟子云。學問之道無他。求其放心而巳矣。非若後世廣記博誦古人之言詞。以爲好古。而汲汲然惟以求功名利達之具於其外者也。博學審問。前言巳盡。溫故知新。朱子亦以溫故屬之尊德性矣。德性豈可以外求哉。惟夫知新必繇於溫故,而溫故乃可以知新,則亦可以驗知行之非兩節矣。博學而詳說之者,將以反說約也。若無反約之云,則博學詳說者果何要耶?舜之好問好察,惟以用中而致其精一於道心耳。道心者,良知之謂也。君子之學,何嘗離去事爲而廢論說?但其從事於事爲論說者,要皆知行合一之功,正所以致其本心之良知,而非若世之徒事口耳談說以爲知者,分知行爲兩事,而果有節目先後之可言也。

來書云:楊 之爲仁義,鄉愿之亂忠信,堯、舜、子之之禪讓,湯、武、楚、項之放伐,周公、莽、操之攝輔,謾無印正,又焉適從?且於古今事變,禮樂名物,未嘗考識,使國家欲興明堂,建辟雍,制曆律,草封禪,又將何所致其用乎?故論語曰:生而知之者,義理耳。若夫禮樂名物,古今事變,亦必待學而後有以驗其行事之實。此則可謂定論矣。

所喻楊 鄉愿堯舜子之湯、武、楚、項、周公、莽、操之辯,與前舜、武之論,大略可以?推。古今事變之疑,前於良知之說,巳有規矩尺度之喻,當亦無俟多贅矣。至於明堂、辟雍諸事,似尚未容於無言者,然其說甚長,姑就吾子之言而取正焉,則吾子之惑,將亦可以少釋矣。夫明堂辟雍之制,始見於呂氏之月令,漢儒之訓疏,六經四書之中未嘗詳及也。豈呂氏、漢儒之知,乃賢於三代之賢聖乎?齊、宣之時,明堂尚有未毁,則幽、厲之世,周之明堂皆無恙也。堯、舜茅茨土階,明堂之制未必備,而不害其爲治。幽、厲之明堂,固猶文、武、成、康之舊,而無救於其亂,何耶?豈能以不忍人之心而行不忍人之政,則雖茅茨土階,固亦明堂也。以幽、厲之心而行幽、厲之政,則雖明堂,亦暴政所自出之地耶?武帝肇講於漢,而武后盛作於唐,其治亂何如耶?天子之學曰辟雍,諸矦之學曰泮宮,皆?地形而爲之名耳。然三代之學,其要皆所以明人倫,非以辟不辟、泮不泮爲重輕也。孔子云:人而不仁,如禮何,人而不仁,如樂何。制禮作樂,必具中和之德,聲爲律而身爲度者,然後可以語此。若夫器?之末,樂工之事,視史之守,故曾子曰:君子所貴乎道者三,籩豆之事則有司存也。堯命羲、和,欽若昊天,曆?日月星辰,其重在於敬授人時也。舜在璿璣玉衡,其重在於以齊七政也。是在汲汲然以仁民之心而行其養民之政,治曆明時之本,固在於此也。羲和曆?之學,皇契未必能之也,禹稷未必能之也。堯舜之知而不徧物,雖堯舜亦未必能之也。然至於今,循羲和之法而世修之,雖曲知小慧之人,星術淺陋之士,亦能推歩占?而無所忒,則是後世曲知小慧之人,反賢於禹、稷、堯舜者耶。封禪之說,尤爲不經,是乃後世佞人䛕士所以求?於其上,倡爲誇侈以蕩君心,而靡國費葢,欺天罔人,無恥之大者,君子之所不道,司馬相如之所以見譏於天下後世也。吾子乃以是爲儒者所宜學,殆亦未之思耶。夫聖人之所以爲聖者,以其生而知之也。而釋論語者曰:生而知之者,義理耳。若夫禮樂名物,古今事變,亦必待學而後有以驗其行事之實。夫禮樂名物之?,果有關於作聖之功也,而聖人亦必待學而後能知焉,則是聖人亦不可以謂之生知矣。謂聖人爲生知者,專指義理而言,而不以禮樂名物之?,則是禮樂名物之?無關於作聖之功矣。聖人之所以謂之主知者,專指義理,而不以禮樂名物之類,則是學而知之者,亦惟當學知此義理而巳。困而知之者,亦惟當困知此義理而已。今學者之學聖人,於聖人之所能知者,未能學而知之,而顧汲汲焉求知聖人之所不能知者以爲學,無乃失其所以希聖之方歟?凡此皆就吾子之所惑者而稍爲之分釋,未及乎拔本塞源之論也。夫拔本塞源之論不明於天下,則天下之學聖人者將日繁日難,斯人人於禽獸夷狄,而猶自以爲聖人之學。吾之說雖或暫明於一時,終將凍解於西而氷堅於東,霧釋於前而雲滃於後,呶呶焉危困以?,而卒無救於天下之分毫也。夫聖人之心,以天地萬物爲一體,其視天下之人,無外内遠近,凡有血氣,皆其昆弟赤子之親,莫不欲安全而敎養之,以遂其萬物一體之念。天下之人心,其始亦非有異於聖人也,特其間於有我之私,隔於物欲之蔽,大者以小,通者以塞,人各有心,至有視其父子兄弟如仇讎者。聖人有憂之,是以推其天地萬物一體之仁以敎天下,使之皆有以克其私,去其蔽,以復其心體之同然。其敎之大端,則堯、舜禹之相授受,所謂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執厥中。而其節目,則舜之命契,所謂父子有親,君臣有義,夫婦有别,長幼有序,朋友有信,五者而巳。唐虞三代之世,敎者惟以此爲敎,而學者惟以此爲學。當是之時,人無異見,家無異習,安此者謂之聖,勉此者謂之賢,而背此者雖其啟明如朱,亦謂之不肖。下至閭井田野農工商賈之賤,莫不皆有是學,而惟以成其德行爲務。何者?無有聞見之雜,記誦之煩,辭章之靡濫,功利之馳逐,而但使之孝其親,弟其長,信其朋友,以復其心體之同然。是葢性分之所固有,而非有假於外者,則人亦孰不能之乎?學校之中,惟以成德爲事,而才能之異,或有長於禮樂,長於政敎,長於水土播植者,則就其成德,而因使益精其能於學校之中。迨夫舉德而任,則使之終身居其職而不易,用之者惟知同心一德以共安天下之民,視才之稱否,而不以崇卑爲輕重,勞逸爲美惡。效用者亦惟知同心一德以共安天下之民,苟當其能,則終身處於煩劇而不以爲勞,安於卑瑣而不以爲賤。當是之時,天下之人熙熙皥皡,皆相視如一家之親。其才質之下者,則安其農工商賈之分,各勤其業,以相生相養,而無有乎希高慕外之心。其才能之異若臯、夔、稷、契者,則出而各效其能,若一家之務,或營其衣食,或通其有無,或備其器用,集謀并力以求遂其仰事俯育之願,惟恐當其事者之或怠而重巳之累也。故稷勤其稼而不恥其不知敎,視契之善敎卽巳之善敎也。夔司其樂而不恥於不明禮,視夷之通禮卽巳之通禮也。葢其心學純明,而有以全其萬物一體之仁,故其精神流貫,志氣通達,而無有乎人已之分,物我之間。譬之一人之身,目視耳聽,手持足行,以濟一身之用。目不恥其無聰,而耳之所渉,目必營焉;足不恥其無執,而手之所探,足必前焉。葢其元氣充周,血脈條暢,是以癢痾呼吸,感觸神應,有不言而喻之妙。此聖人之學所以至易至簡,易知易從,學易能而才易成者,正以大端惟在復心體之同然,而知識技能非所與論也。三代之衰,王道熄而霸述焻;孔孟旣沒,聖學晦而邪說橫。敎者不復以此爲敎,而學者不復以此爲學。霸者之徒,竊取先王之近似者,假之於外,以内濟其私己之欲,天下靡然宗之。聖人之道遂以蕪塞,相倣相效,日求所以富强之說,傾詐之謀,攻伐之計,一切欺天罔人,苟一時之得,以獵取聲利之術,若管、商、蘇、張之屬者,至不可名?。旣其乆也,鬬爭劫奪,不勝其禍,斯人淪於禽獸夷狄,而霸術亦有所不能行矣。世之儒者,慨然悲傷,蒐獵先聖王之典章法制,而掇拾修補於煨燼之餘,葢其爲心,良亦欲以挽囘先王之道。聖學旣遠,霸術之傳,積漬已?,雖在賢知,皆不免於習染。其所以講明修飭,以求宣暢光復於世者,僅可以增霸者之藩籬,而聖學之門牆遂不復可覩。於是乎有訓詁之學,而傳之以爲名;有記誦之學,而言之以爲博;有詞章之學,而侈之以爲麗。若是者紛紛籍籍,羣起角立於天下,又不知其幾家。萬徑千蹊,莫知所適。世之學者,如入百戲之場,讙謔跳踉,騁奇?巧,獻笑爭妍者,四面而競出,前瞻後盻,應接不遑,而耳目眩瞀,精神恍惑,日夜遨遊,淹息其間,如病狂䘮心之人,莫自知其家業之所歸。時君世主,亦皆昬迷顚倒於其說,而終身從事於無用之虛文,莫自知其所謂。間有覺其空疎謬妄,支離牽滯,而卓然自奮,欲以見諸行事之實者,極其所抵,亦不過爲富强功利五霸之事業而止。聖人之學日遠日晦,而功利之習愈趨愈下。其間雖嘗瞽惑於佛、老,而佛老之說卒亦未能有以勝其功利之心。雖又嘗折衷於羣儒,而羣儒之論終亦未能有以破其功利之見。葢至於今,功利之毒淪浹於人之心髓,而習以成性也,幾千年矣。相矜以知,相軋以勢,相爭以利,相高以枝能,相取以聲譽。其出而仕也,理錢穀者則欲兼夫兵刑,典禮樂者又欲與於銓軸,處郡縣則思藩臬之高,居臺諫則望宰執之要。故不能其事,則不得以兼其官,不通其說,則不可以要其譽。記誦之廣,適以長其敖也。知識之多,適以行其惡也。聞見之博,適以肆其辯也。辭章之富,適以餙其僞也。是以臯夔、稷、契所不能兼之事,而今之初學小生,皆欲通其說,究其術,其稱名借號,未嘗不曰吾欲以共成天下之務,而其誠心實意之所在,以爲不如是則無以濟其私而滿其欲也。嗚呼!以若是之積染,以若是之心志,而又講之以若是之學術,宜其聞吾聖人之敎,而視之以爲贅疣衲鑿,則其以良知爲未足,而謂聖人之學爲無所用,亦其勢有所必至矣。嗚呼!士生斯世,而尚何以求聖人之學乎?尚何以論聖人之學乎?士生斯世而欲以爲學者,不亦勞苦而繁難乎?不亦拘滯而險艱乎?嗚呼,可悲也巳。所幸天理之在人心,終有所不可泯,而良知之明,萬古一日,則其聞吾拔本塞源之論,必有惻然而悲,戚然而痛,憤然而起,沛然若決江河而有所不可禦者矣。非夫豪傑之士,無所待而興者,吾誰與望乎。此書前悉知行合一之論,廣譬博說,㫄引曲喻,不啻開雲見日。後拔本塞源之論,闡明古今學術升降之因,眞是將五藏八寶悉傾以示人,讀之卽昏愚,亦恍然有覺。此是先生萬物一體之心,不憚詳言以啟後學也。當詳玩毋忽。

陽明先生理學集卷三終, 臨海後學王立凖較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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