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顾东桥书乙酉

轻识古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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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2-06 15:30

答顾东桥书乙酉

来书云:近时学者务外遗内,博而寡要,故先生特倡诚意一义,针砭膏肓,诚大惠也。

吾子洞见时弊如此矣,亦将何以救之乎。然则鄙人之心,吾子固已一句道尽,复何言哉!复何言哉!若诚意之说,自是圣门教人用功第一义,但近世学者乃作第二义看,故稍与提掇?要出来,非鄙人所能特倡也。

来书云:但恐立说太高,用功太捷,后生师傅影响谬误,未免随于佛氏明心见性、定慧顿悟之机,无怪闻者见疑。

区区格致诚正之说,是就学者本心日用事为间,体究践履,实地用功,是多少次第,多少积累在,正与空虚顿悟之说相反。闻者本无求为圣人之志,又未尝讲究其详,遂以见疑,亦无足怪。若吾子之高明,自当一语之下便了然矣。乃亦谓立说太高,用功太㨗,何邪?

来书云:所喻知行竝进,不宜分别前后,即中庸尊德性而道问劳之功,交养互?,内外本末一以贯之之道。然工夫次第,不能无先后之差,如知食乃食,知汤乃飮,知衣乃服,知路乃行,未有不见是物,先有是事。此亦毫厘倐忽之间,非谓有等今日知之而明日乃行也。

既云交养互?,内外本末一以贯之,则知行竝进之说,无复可疑矣。又云工夫次第不能无先后之差,无乃自相矛盾巳乎。知食乃食等说,此尤明白易见,但吾子为近闻障蔽,不自察耳。夫人必有欲食之心,然后知食,欲食之心,即是意即是行之始矣。食味之美恶,必待入口而后知,岂有不待入口而巳先知食味之美恶者耶。必有欲行之心,然后知路,欲行之心即是意即是行之始矣。路岐之险夷,必待身亲履历而后知,岂有不待身亲履历而巳先知路岐之险夷者耶?知汤乃飮,知衣乃服,以此例之,皆无可疑。若如吾子之喻,是乃所谓不见是物而先有是事者矣。吾子又谓此亦毫厘倐忽之间,非谓截然有等,今日知之而明日乃行也。是亦察之尚有未精。然就如吾子之论,则知行之为合一竝进,亦自断无可疑矣。

来书云:真知即所以为行,不行不足谓之知。此为学者吃?立教,俾务躬行则可,若真谓行即是知,恐其专求本心,遂遗物理,必有暗而不达之处,抑岂圣门知行竝进之成法哉?

知之真切笃实处,即是行,行之明觉精察处,即是知。知行工夫,本不可离,只为后世学者分作两截用功,失?知行本体,故有合一竝进之说。真知即所以为行,不行不足谓之知即。如来书所云知食乃食等说,可见前巳略言之矣。此虽吃?救弊,而?然知行之体。本来如是、非以巳意抑扬其间、姑为是说、以苟一时之效者也。专求本心。遂遗物理。此葢失其本心者也。夫物理不外于吾心、外吾心而求物理。无物理矣。遗物理而求吾心。吾心又何物耶。心之体性也。性即理也。故有孝亲之心即?有孝之理;无孝亲之心即,无孝之理矣。有忠君之心即?有忠之理;无忠君之心即?无忠之理矣。理岂外于吾心耶?晦庵谓人之所以为学者,心与理而已。心虽主乎一身,而实管乎天下之理;理虽散在万事,而实不外乎一人之心。是其一分一合之间,而未免已启学者心理为二之弊。此后世所以有专求本心,遂遗物理之患,正繇不知心即理耳。夫外心以求物理,是以有暗而不达之处,此吿子义外之说,孟子所以谓之不知义也。心一而已,以其全体恻怛而言谓之仁,以其得宜而言谓之义,以其条理而言谓之理。不可外心以求仁,不可外心以求义,独可外心以求理乎?外心以求理,此知行之所以二也。求理于吾心,此圣门知行合一之教,吾子又何疑乎?

来书云:所释大学古本,谓致其本体之知,此固孟子尽心之旨,朱子亦以虚灵知觉为此心之量。然尽心繇于知性,致知在于格物;

尽心繇于知性,致知在于格物,此语然矣。然而推本吾子之意,则其所以为是语者,尚有未明也。朱子以尽心、知性、知天为物格知致,以存心、养性、事天为诚意、正心、修身,以殀寿不贰、修身以俟,为知至仁尽圣人之事。若鄙人之见,则与朱子正相反矣。夫尽心、知性、知天者,生知安行,圣人之事也;存心、养性、事天者,学知利行,贤人之事也;殀寿不贰、修身以俟者,困知勉行,学者之事也。岂可专以尽心知性为知,存心养性为行乎?吾子骤闻此说,必又以为大骇矣。然其间实无可疑者,一为吾子言之。夫心之体,性也;性之原,天也。能尽其心,是能尽其性矣。中庸云:唯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又云:知天地之化育,质诸鬼神而无疑,知天也。此惟圣人而后能然,故曰:此生知安行,圣人之事也。存其心者。未能尽其心者也。故须加存之之功。必存之既乆。不待于存而自无不存。然后可以进而言尽葢。知天之知。如知州知县之知。知州则一州之事皆巳事也。知县则一县之事皆已事也。是与天为一者也。事天则如子之事父。臣之事君。犹与天为二也。天之所以命于我者,心也,性也。吾但存之而不敢失,养之而不敢害,如父母全而生之,子全而归之者也。故曰此学知利行,贤人之事也。至于殀寿不贰,则与存其心者又有间矣。存其心者,虽未能尽其心,固已一心于为善时,有不存,则存之而巳。今使之殀寿不贰,犹以殀寿贰其心者也。犹以殀寿贰其心,是其为善之心犹未能一也。存之尚有所未可,而何尽之可云乎?今且使之不以妖寿贰其为善之心,若曰?生殀寿,皆有定命,吾但一心于为善,修吾之身以俟天命而已。是其平日尚未知有天命也。事天虽与天为二,然巳真知天命之所在,但惟恭敬奉承之而巳耳。若俟之云者,则尚未能真知天命之所在,犹有所俟者也。故曰所以立命。立者,创立之立,如立德、立言、立功、立名之类。凡言立者,皆是昔未尝有,而今始建立之谓。孔子所谓不知命无以为君子者也。故曰:此困知勉行学者之事也。今以尽心、知性、知天为格物致知,使初学之士尚未能不二其心者,而遽责之以圣人生知安行之事,如捕风捉影,茫然莫知所措,其心几何而不至于率天下而路也。今世致知格物之弊。亦居然可见矣。吾子所谓务外遗内。博而寡要者。无乃亦是过欤。此学问最?要处。于此而差。将无往而不差矣。此鄙人之所以冒天下之非笑。忘其身之䧟于罪戮。呶呶其言有不容已者也。

来书云。闻语学者。乃谓即物穷理之说,亦是玩物丧志。又取其厌繁就约,涵养本源,?就标示学者,指为晚年定论。此亦恐非。

朱子所谓格物云者,在即物而穷其理。即物穷理,是就事事物物上求其所谓定理者也。是以吾心而求理于事事物物之中,析心与理而为二矣。夫求理于事事物物者,如求孝之理于其亲之谓也。求孝之理于其亲,则孝之理其果在于吾之心邪,抑果在于亲之身邪?假而果在于亲之身,则亲没之后,吾心遂无孝之理欤?见孺子之入井,必有恻隐之理,是恻隐之理果在于孺子之身欤?抑在于吾心之良知欤?其或不可以从之于井欤?其或可以手而援之欤?是皆所谓理也。是果在于孺子之身欤?抑果出于吾心之良知欤?以是例之,万事万物之理,莫不皆然,是可以知析心与理为二之非矣。夫析心与理而为二,此吿子义外之说,孟子之所?辟也。务外遗内,博而寡要,吾子既巳知之矣。是果何谓而然哉?谓之玩物丧志,尚犹以为不可欤,若鄙人所谓致知格物者,致吾心之良知于事事物物也。吾心之良知,即所谓天理也。致吾心良知之天理于事事物物,则事事物物皆得其理矣。致吾心之良知者,致知也;事事物物皆得其理者,格物也。是合心与理而为一者也。合心与理而为一,则凡区区前之所云,与朱子晩年之论,皆可以不言而喻矣。

来书云:人之心体,本无不明,而气拘物蔽,鲜有不偏,非学问思辩以明天下之理,则善恶之机,真妄之辩,不能自觉,任情恣意,其害有不可胜言者矣。

此段大略似是而非,葢承沿旧说之弊,不可以不辩也。夫问思辩行,皆所以为学,未有学而不行者也。如言学孝,则必服劳奉养,躬行孝道,而后谓之学,岂徒悬空口耳讲说,而遂可以谓之学孝乎。学射则必张弓挟矢。引满中的。学书则必伸?执笔。操觚染翰。尽天下之学。无有不行而可以言学者。则学之始固巳即是行矣。笃者、敦实笃厚之意巳行矣。而敦笃其行。不息其功之谓尔。葢。学之不能以无疑。则有问。问即学也。即行也?又不能无疑,则有思。思即学也,即行也?又不能无疑,则有辩。辩即学也,即行也。辩既明矣,思既愼矣,问既审矣,学既能矣,又从而不息其功焉,斯之谓笃行,非谓学问思辩之后而始措之于行也。是故以求能其事而言谓之学,以求解其惑而言谓之问,以求通其理而言谓之思,以求精其察而言谓之辩,以求履其实而言谓之行。葢析其功而言则有五,合其事而言则一而已。此区区心理合一之体,知行竝进之功,所以异于后世之说者,正在于是。今吾子特举学问思辩以穷天下之理,而不及笃行,是专以学问思辩为知,而谓穷理为无行也巳。天下岂有不行而学者耶?岂有不行而遂可谓之穷理者耶?明道云:只穷理便尽性至命。故必仁极仁而后谓之能穷仁之理,义极义,而后谓之能穷义之理。仁极仁则尽仁之性矣,义极义,则尽义之性矣。学至于穷理至矣,而尚未措之于行,天下宁有是耶?是故知不行之不可以为学,则知不行之不可以为穷理矣。知不行之不可以为穷理,则知知行之合一竝进,而不可以分为两节事矣。夫万事万物之理,不外于吾心,而必曰穷天下之理,是殆以吾心之良知为未足,而必外求于天下之广,以裨补增益之,是犹析心与理而为二也。夫学问思辩笃行之功,虽其困勉至于人一巳百,而扩充之极,至于尽性知天,亦不过致吾心之良知而巳。良知之外,岂复有加于毫末乎?今必曰穷天下之理,而不知反求诸其心,则凡所谓善恶之机,真妄之辩者,舍吾心之良知,亦将何以致其体察乎?吾子所谓气拘物蔽者,拘此蔽此而巳。今欲去此之蔽,不知致力于此,而欲以外求,是犹目之不明者,不务服药调理以治其目,而徒伥伥然求明于其外,明岂可以自外而得哉。任情恣意之害,亦以不能精察天理于此心之良知而巳。此诚毫厘千里之谬者,不容于不辩。吾子母谓其论之太刻也。

来书云:教人以致知明德,而戒其即物穷理,诚使昬暗之士,?居端坐。不闻教语,遂能至于知致而德明乎?纵令静而有觉,稍悟本性,则亦定慧无用之见。果能知古今,达事变,而致用于天下国家之实否乎?其曰知者意之体,物者意之用。格物如格君心之非之格。语虽超悟,独得不踵陈见,抑恐于道未相脗合。

区区论致知格物,正所以穷理,未常戒人穷理,使之?居端坐而一无所事也。若谓即物穷理,如前所云务外而遗内者,则有所不可耳。昬暗之士,果能随事随物,精察此心之天理,以致其本然之良知,则虽愚必明,虽柔必强,大本立而达道行,九经之属可一以贯之而无遗矣,尚何患其无致用之实乎?彼顽空虚静之徒,正惟不能随事随物精察此心之天理,以致其本然之良知,而遗弃伦理,寂灭虚无以为常,是以要之不可以治家国天下。孰谓圣人穷理尽性之学,而亦有是弊?故心者,身之主也,而心之虚灵明觉即,所谓本然之良知也。其虚灵明觉之良知,应感而动者谓之意。有知而后有意,无知则无意矣。知非意之体乎?意之所用,必有其物。物即?事也,如意用于事亲即?事亲为一物。意用于治民即?治民为一物。意用于读书即?读书为一物;意用于听讼即?听讼为一物。凡意之所在,无有无物者。有是意即?有是物?无是意即?无是物矣。物非意之用乎?格字之义,有以至字训者,如格于文祖,有苗来格,是以至训者也。然格于文祖,必纯孝诚敬,幽明之间,无一不得其理,而后谓之格。有苗之顽,实以文德诞敷而后格,则亦兼有正字之义在其间,未可专以至字尽之也。如格其非心,大臣格君心之非之类,是则一皆正其不正以归于正之义,而不可以至字为训矣。且大学格物之训,又安知其不以正字为训,而必以至字为义乎?如以至字为义者,必曰穷至事物之理,而后其说始通,是其用功之要全在一穷字,用力之地全在一理字也。若上去一穷字,下去一理字,而直曰致知在至物,其可通乎?夫穷理尽性,圣人之成训,见于系辞者也。苟格物之说而果即穷理之善,则圣人何不直曰致知在穷理,而必为此转折不完之语,以启后世之弊耶?葢大学格物之说,自与系辞穷理大旨虽同,而微有分辩。穷理者,兼格致诚正而为功也。故言穷理,则格致诚正之功皆在其中;言格物,则必兼举致知、诚意、正心,而后其功始备而密。今偏举格物而遂谓之穷理,此所以专以穷理属知,而谓格物未尝有行,非惟不得格物之旨,并穷理之义而失之矣。此后世之学所以析知行为先后两截,日以支离决裂,而圣学益以残晦者,其端实始于此。吾子葢亦未免承沿积习,则见以为于道未相脗合,不为过矣。

来书云谓致知之功,将如何为温淸,如何为奉养,即是诚意,非别有所谓格物,此亦恐非。

此乃吾子自以巳意揣度鄙见而为是说,非鄙人之所以吿吾子者矣。若果如吾子之言,宁复有可通乎。葢鄙人之见,则谓意欲温凊,意欲奉养者,所谓意也,而未可谓之诚意。必实行欲温凊奉养之意,务求自慊而无自欺,然后谓之诚意。知如何而为温淸之节,知如何而为奉养之宜者,所谓知也,而未可谓之致知。必致其知如何为温凊之节者之知,而实以之温淸。致其知,如何为奉养之宜者之知,而实以之奉养,然后谓之致知。温清之事,奉养之事,所谓物也,而未可谓之格物。必其于温淸之事也,一如其良知之所知,当何如为温淸之节者而为之,无一毫之不尽。于奉养之事也,一如其良知之所知,当如何为奉养之宜者而为之,无一毫之不尽,然后谓之格物。温淸之物格,然后知温淸之良知始致;奉养之物格,然后知奉养之良知始致,故曰物格而后知至。致其知温淸之良知,而后温淸之意始诚;致其知奉养之良知,而后奉养之意始诚。故曰知至而后意诚。此区区诚意致知格物之说葢如此,吾子更熟思之,将亦无可疑者矣。

来书云:道之大端,易于明白,所谓良知良能,愚夫愚妇可与及者。至于节目时变之详,毫厘千里之谬,必待学而后知。今语孝于温淸定省,孰不知之?至于舜之不吿而娶,武之不葬而兴师,养志养口,小杖大杖、割股庐墓等事,处常处变,过与不及之间,必须讨论是非,以为制事之本,然后心体无蔽,临事无失。

道之大端,易于明白。此语诚然。顾后之学者,忽其易于明白者而弗繇,而求其难于明白者以为学,此其所以道在迩而求诸远,事在易而求之难也。孟子云:夫道若大路然,岂难知哉?人病不繇耳。良知良能,愚夫愚妇与圣人同,但惟圣人能致其良知,而愚夫愚妇不能致,此圣愚之所繇分也。节目时变,圣人夫岂不知,但不专以此为学,而其所谓学者,正惟致其良知,以精察此心之天理,而与后世之学不同耳。吾子未暇良知之致,而汲汲焉顾是之忧,此正求其难于明白者,以为学之弊也。夫良知之于节目事变,犹规矩尺度之于方圆长短也。节目时变之不可预定,犹方圆长短之不可胜穷也。故规矩诚立,则不可欺以方圆,而天下之方圆不可胜用矣。尺度诚陈,则不可欺以长短,而天下之长短不可胜用矣。良知诚致,则不可欺以节目时变,而天下之节目时变不可胜应矣。毫厘千里之谬,不于吾心良知一念之微,而察之,亦将何所用其学乎?是不以规矩而欲定天下之方圆,不以尺度而欲尽天下之长短,吾见其乖张谬戾,日劳而无成也巳。吾子谓语孝于温凊定省,孰不知之,然而能致其知者鲜矣。若谓麄知温淸定省之仪节,而遂谓之能致其知,则凡知君之当仁者,皆可谓之能致其仁之知,知臣之当忠者,皆可谓之能致其忠之知,则天下孰非致知者耶?以是而言,可以知致知之必在于行,而不行之不可以为致知也明矣。知行合一之体,不益较然矣乎。夫舜之不吿而娶,岂舜之前巳有不吿而娶者为之凖。则故舜得以考之何典、问诸何人而为此耶。抑亦求诸其心一念之良知。权轻重之宜。不得巳而为此耶。武之不葬而兴师,岂武之前巳有不葬而兴师者为之凖。则故武得以考之何典、问之何人而为此耶。抑亦求诸其心一念之良知,权轻重之宜,不得已而为此耶?使舜之心而非诚于为无后,武之心而非诚于为救民,则其不吿而娶,与不葬而兴师,乃不孝不忠之大者。而后之人不务致其良知以精察义理,于此心感应酬酢之间,顾欲悬空讨论此等变常之事,执之以为制事之本,以求临事之无失,其亦远矣。其余?端,皆可类推,则古人致知之学从可知矣。

来书云,谓大学格物之说,专求本心,犹可牵合。至于六经四书所载多闻多见、前言往行、好古敏求、博学审问、温故知新、博学详说、好问好察,是皆明白求于事为之际。资于论说之间者。用功节目。固不容紊矣。

格物之义。前巳详悉。牵合之疑。想巳不俟复解矣。至于多闻多见。乃孔子因子张之务外好高。徒欲以多闻多见为学。而不能求诸其心以阙疑殆。此其言行所以不免于尤悔。而所谓见闻者,适以资其务外好高而巳。葢所以救子张多闻多见之病,而非以是教之为学也。夫子尝曰:葢有不知而作之者,我无是也。是犹孟子是非之心,人皆有之之义也。此言正所以明德性之良知,非繇于闻见耳。若曰多闻,择其善者而从之。多见而识之,则是专求诸见闻之末,而巳落在第二义矣,故曰知之次也。夫以见闻之知为次,则所谓知之上者,果安所指乎?是可以窥圣门致知用力之地矣。夫子谓子贡曰:赐也,汝以予为多学而识之者欤?非也,予一以贯之。使诚在于多学而识,则夫子胡乃谬为是说以欺子贡者耶?一以贯之,非致其良知而何?易曰:君子多识前言往行,以畜其德。夫以畜其德为心,则凡多识前言往行者,孰非畜德之事?此正知行合一之功矣。好古敏求者,好古人之学,而敏求此心之理耳。心即理也。学者学此心也。求者求此心也。孟子云。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巳矣。非若后世广记博诵古人之言词。以为好古。而汲汲然惟以求功名利达之具于其外者也。博学审问。前言巳尽。温故知新。朱子亦以温故属之尊德性矣。德性岂可以外求哉。惟夫知新必繇于温故,而温故乃可以知新,则亦可以验知行之非两节矣。博学而详说之者,将以反说约也。若无反约之云,则博学详说者果何要耶?舜之好问好察,惟以用中而致其精一于道心耳。道心者,良知之谓也。君子之学,何尝离去事为而废论说?但其从事于事为论说者,要皆知行合一之功,正所以致其本心之良知,而非若世之徒事口耳谈说以为知者,分知行为两事,而果有节目先后之可言也。

来书云:杨 之为仁义,乡愿之乱忠信,尧、舜、子之之禅让,汤、武、楚、项之放伐,周公、莽、操之摄辅,谩无印正,又焉适从?且于古今事变,礼乐名物,未尝考识,使国家欲兴明堂,建辟雍,制历律,草封禅,又将何所致其用乎?故论语曰:生而知之者,义理耳。若夫礼乐名物,古今事变,亦必待学而后有以验其行事之实。此则可谓定论矣。

所喻杨 乡愿尧舜子之汤、武、楚、项、周公、莽、操之辩,与前舜、武之论,大略可以?推。古今事变之疑,前于良知之说,巳有规矩尺度之喻,当亦无俟多赘矣。至于明堂、辟雍诸事,似尚未容于无言者,然其说甚长,姑就吾子之言而取正焉,则吾子之惑,将亦可以少释矣。夫明堂辟雍之制,始见于吕氏之月令,汉儒之训疏,六经四书之中未尝详及也。岂吕氏、汉儒之知,乃贤于三代之贤圣乎?齐、宣之时,明堂尚有未毁,则幽、厉之世,周之明堂皆无恙也。尧、舜茅茨土阶,明堂之制未必备,而不害其为治。幽、厉之明堂,固犹文、武、成、康之旧,而无救于其乱,何耶?岂能以不忍人之心而行不忍人之政,则虽茅茨土阶,固亦明堂也。以幽、厉之心而行幽、厉之政,则虽明堂,亦暴政所自出之地耶?武帝肇讲于汉,而武后盛作于唐,其治乱何如耶?天子之学曰辟雍,诸矦之学曰泮宫,皆?地形而为之名耳。然三代之学,其要皆所以明人伦,非以辟不辟、泮不泮为重轻也。孔子云:人而不仁,如礼何,人而不仁,如乐何。制礼作乐,必具中和之德,声为律而身为度者,然后可以语此。若夫器?之末,乐工之事,视史之守,故曾子曰:君子所贵乎道者三,笾豆之事则有司存也。尧命羲、和,钦若昊天,历?日月星辰,其重在于敬授人时也。舜在璿玑玉衡,其重在于以齐七政也。是在汲汲然以仁民之心而行其养民之政,治历明时之本,固在于此也。羲和历?之学,皇契未必能之也,禹稷未必能之也。尧舜之知而不徧物,虽尧舜亦未必能之也。然至于今,循羲和之法而世修之,虽曲知小慧之人,星术浅陋之士,亦能推歩占?而无所忒,则是后世曲知小慧之人,反贤于禹、稷、尧舜者耶。封禅之说,尤为不经,是乃后世佞人䛕士所以求?于其上,倡为夸侈以荡君心,而靡国费葢,欺天罔人,无耻之大者,君子之所不道,司马相如之所以见讥于天下后世也。吾子乃以是为儒者所宜学,殆亦未之思耶。夫圣人之所以为圣者,以其生而知之也。而释论语者曰:生而知之者,义理耳。若夫礼乐名物,古今事变,亦必待学而后有以验其行事之实。夫礼乐名物之?,果有关于作圣之功也,而圣人亦必待学而后能知焉,则是圣人亦不可以谓之生知矣。谓圣人为生知者,专指义理而言,而不以礼乐名物之?,则是礼乐名物之?无关于作圣之功矣。圣人之所以谓之主知者,专指义理,而不以礼乐名物之类,则是学而知之者,亦惟当学知此义理而巳。困而知之者,亦惟当困知此义理而已。今学者之学圣人,于圣人之所能知者,未能学而知之,而顾汲汲焉求知圣人之所不能知者以为学,无乃失其所以希圣之方欤?凡此皆就吾子之所惑者而稍为之分释,未及乎拔本塞源之论也。夫拔本塞源之论不明于天下,则天下之学圣人者将日繁日难,斯人人于禽兽夷狄,而犹自以为圣人之学。吾之说虽或暂明于一时,终将冻解于西而氷坚于东,雾释于前而云滃于后,呶呶焉危困以?,而卒无救于天下之分毫也。夫圣人之心,以天地万物为一体,其视天下之人,无外内远近,凡有血气,皆其昆弟赤子之亲,莫不欲安全而教养之,以遂其万物一体之念。天下之人心,其始亦非有异于圣人也,特其间于有我之私,隔于物欲之蔽,大者以小,通者以塞,人各有心,至有视其父子兄弟如仇雠者。圣人有忧之,是以推其天地万物一体之仁以教天下,使之皆有以克其私,去其蔽,以复其心体之同然。其教之大端,则尧、舜禹之相授受,所谓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而其节目,则舜之命契,所谓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五者而巳。唐虞三代之世,教者惟以此为教,而学者惟以此为学。当是之时,人无异见,家无异习,安此者谓之圣,勉此者谓之贤,而背此者虽其启明如朱,亦谓之不肖。下至闾井田野农工商贾之贱,莫不皆有是学,而惟以成其德行为务。何者?无有闻见之杂,记诵之烦,辞章之靡滥,功利之驰逐,而但使之孝其亲,弟其长,信其朋友,以复其心体之同然。是葢性分之所固有,而非有假于外者,则人亦孰不能之乎?学校之中,惟以成德为事,而才能之异,或有长于礼乐,长于政教,长于水土播植者,则就其成德,而因使益精其能于学校之中。迨夫举德而任,则使之终身居其职而不易,用之者惟知同心一德以共安天下之民,视才之称否,而不以崇卑为轻重,劳逸为美恶。效用者亦惟知同心一德以共安天下之民,苟当其能,则终身处于烦剧而不以为劳,安于卑琐而不以为贱。当是之时,天下之人熙熙皥皡,皆相视如一家之亲。其才质之下者,则安其农工商贾之分,各勤其业,以相生相养,而无有乎希高慕外之心。其才能之异若臯、夔、稷、契者,则出而各效其能,若一家之务,或营其衣食,或通其有无,或备其器用,集谋并力以求遂其仰事俯育之愿,惟恐当其事者之或怠而重巳之累也。故稷勤其稼而不耻其不知教,视契之善教即巳之善教也。夔司其乐而不耻于不明礼,视夷之通礼即巳之通礼也。葢其心学纯明,而有以全其万物一体之仁,故其精神流贯,志气通达,而无有乎人已之分,物我之间。譬之一人之身,目视耳听,手持足行,以济一身之用。目不耻其无聪,而耳之所渉,目必营焉;足不耻其无执,而手之所探,足必前焉。葢其元气充周,血脉条畅,是以痒疴呼吸,感触神应,有不言而喻之妙。此圣人之学所以至易至简,易知易从,学易能而才易成者,正以大端惟在复心体之同然,而知识技能非所与论也。三代之衰,王道熄而霸述焻;孔孟既没,圣学晦而邪说横。教者不复以此为教,而学者不复以此为学。霸者之徒,窃取先王之近似者,假之于外,以内济其私己之欲,天下靡然宗之。圣人之道遂以芜塞,相倣相效,日求所以富强之说,倾诈之谋,攻伐之计,一切欺天罔人,苟一时之得,以猎取声利之术,若管、商、苏、张之属者,至不可名?。既其乆也,鬬争劫夺,不胜其祸,斯人沦于禽兽夷狄,而霸术亦有所不能行矣。世之儒者,慨然悲伤,搜猎先圣王之典章法制,而掇拾修补于煨烬之余,葢其为心,良亦欲以挽囘先王之道。圣学既远,霸术之传,积渍已?,虽在贤知,皆不免于习染。其所以讲明修饬,以求宣畅光复于世者,仅可以增霸者之藩篱,而圣学之门墙遂不复可覩。于是乎有训诂之学,而传之以为名;有记诵之学,而言之以为博;有词章之学,而侈之以为丽。若是者纷纷籍籍,群起角立于天下,又不知其几家。万径千蹊,莫知所适。世之学者,如入百戏之场,讙谑跳踉,骋奇?巧,献笑争妍者,四面而竞出,前瞻后盻,应接不遑,而耳目眩瞀,精神恍惑,日夜遨游,淹息其间,如病狂䘮心之人,莫自知其家业之所归。时君世主,亦皆昬迷顚倒于其说,而终身从事于无用之虚文,莫自知其所谓。间有觉其空疎谬妄,支离牵滞,而卓然自奋,欲以见诸行事之实者,极其所抵,亦不过为富强功利五霸之事业而止。圣人之学日远日晦,而功利之习愈趋愈下。其间虽尝瞽惑于佛、老,而佛老之说卒亦未能有以胜其功利之心。虽又尝折衷于群儒,而群儒之论终亦未能有以破其功利之见。葢至于今,功利之毒沦浃于人之心髓,而习以成性也,几千年矣。相矜以知,相轧以势,相争以利,相高以枝能,相取以声誉。其出而仕也,理钱谷者则欲兼夫兵刑,典礼乐者又欲与于铨轴,处郡县则思藩臬之高,居台谏则望宰执之要。故不能其事,则不得以兼其官,不通其说,则不可以要其誉。记诵之广,适以长其敖也。知识之多,适以行其恶也。闻见之博,适以肆其辩也。辞章之富,适以餙其伪也。是以臯夔、稷、契所不能兼之事,而今之初学小生,皆欲通其说,究其术,其称名借号,未尝不曰吾欲以共成天下之务,而其诚心实意之所在,以为不如是则无以济其私而满其欲也。呜呼!以若是之积染,以若是之心志,而又讲之以若是之学术,宜其闻吾圣人之教,而视之以为赘疣衲凿,则其以良知为未足,而谓圣人之学为无所用,亦其势有所必至矣。呜呼!士生斯世,而尚何以求圣人之学乎?尚何以论圣人之学乎?士生斯世而欲以为学者,不亦劳苦而繁难乎?不亦拘滞而险艰乎?呜呼,可悲也巳。所幸天理之在人心,终有所不可泯,而良知之明,万古一日,则其闻吾拔本塞源之论,必有恻然而悲,戚然而痛,愤然而起,沛然若决江河而有所不可御者矣。非夫豪杰之士,无所待而兴者,吾谁与望乎。此书前悉知行合一之论,广譬博说,㫄引曲喻,不啻开云见日。后拔本塞源之论,阐明古今学术升降之因,真是将五藏八宝悉倾以示人,读之即昏愚,亦恍然有觉。此是先生万物一体之心,不惮详言以启后学也。当详玩毋忽。

阳明先生理学集卷三终, 临海后学王立凖较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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