講瑞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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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2-06 00:29

講瑞篇

儒者之論,自說見鳳皇、騏驎而知之。何則?案鳳皇,騏驎之象。又春秋獲麟,文曰:有麏而角。麞而角者,則是騏驎矣。其見鳥而象鳳皇者,則鳳皇矣。黄帝、堯、舜、周之盛時,皆致鳳皇。

孝宣帝之時,鳳皇集于上林,後又於長樂之宫東門樹上,高五尺,文章五色。周獲麟,麟似麞而角。武帝之麟,亦如麞而角。如有大鳥,文章五色,獸狀如麞,首戴一角。考以圖象,驗之古今,則鳳麟可得審也。

夫鳳皇,鳥之聖者也;騏驎,獸之聖者也;五帝、三王、臯陶、孔子,人之聖也。十二聖相各不同,而欲以麞戴角,則謂之騏驎,相與鳳皇象合者,謂之鳳皇,如何?夫聖鳥獸不同,猶十二聖骨體不均也。戴角之相,猶戴午也。顓頊戴午,堯舜必未然。今魯所獲麟戴角,即後所見麟未必戴角也。如用魯所獲麟求知世間之麟,則必不能知也。何則?毛羽骨角不合同也。假令不同,或時似類,未必真是。虞舜重瞳,王莽亦重瞳;?文駢脅,張儀亦駢脅。如以骨體毛色比,則王莽、虞舜,而張儀?文也。有若在魯,最似孔子。孔子死,弟子共坐,有若問以道事,有若不能對者,何也?體狀似類,實性非也。今五色之鳥,一角之獸,或時似類鳳皇、騏驎,其實非真。而說者欲以骨體毛色定鳳皇、騏驎,誤矣。是故顔淵庻幾不似孔子,有若恒庸,反類聖人。由是言之,或時真鳳皇、騏驎,骨體不似?庸,鳥獸毛色類真,知之如何?

儒者自謂見鳳皇、騏驎輙而知之,則是自謂見聖人輙而知之也。臯陶馬口,孔子反宇,設後輙有知而絶殊馬口、反宇,尚未可謂聖。何則?十二聖相不同,前聖之相難以照後聖也。骨法不同,姓名不等,身形殊狀,生出異土,雖復有聖,何如知之?桓君山謂楊子雲曰:如後世復有聖人,徒知其才能之勝已多,不能知其聖與非聖人也。子雲曰:誠然。夫聖人難知,知能之美,若桓揚者,尚復不能知。世儒懷庸庸之知,齎無異之議,見聖不能知,可保必也。夫不能知聖,則不能知鳳皇與騏驎。世人名鳳皇、騏驎,何用自謂能之乎?夫上世之名鳳皇、騏驎,閒其鳥獸之竒者耳。毛角有竒,又不妄翔茍遊,與鳥獸爭飽,則謂之鳳皇、騏驎矣。

世人之知聖,亦猶此也。聞聖人人之竒者,身有竒骨,知能博達,則謂之聖矣。及其知之,非卒見蹔聞而輒名之爲聖也。與之偃伏,從文受學,然後知之。何以明之?子貢事孔子,一年,自謂過孔子;二年,自謂與孔子同;三年,自知不及孔子,當一年二年之時,未知孔子聖也;三年之後,然乃知之。以子貢知孔子,三年乃定。世儒無子貢之才,其見聖人不從之學,任倉卒之視,無三年之接,自謂知聖,誤矣。少正卯在魯,與孔子並。孔子之門,三盈三虚,唯顔淵不去,顔淵獨知孔子聖也。夫門人去孔子歸,少正卯,不徒不能知孔子之聖,又不能知少正卯。門人皆惑。子貢曰:夫少正卯,魯之間人也。子爲政,何以先之?孔子曰:賜!退,非爾所及。夫才能知佞,若子貢,尚不能知聖,世儒見聖自謂能知之,妄也。

夫以不能知聖言之,則亦知其不能知鳳皇與騏驎也。使鳳皇羽翮長廣,騏驎體高大,則見之者以爲大鳥巨獸耳。何以别之?如必巨大别之,則其知聖人亦冝以巨大。春秋之時,鳥有爰居,不可以爲鳳皇,長狄來至,不可以爲聖人。然則鳳皇、騏驎與鳥獸等也,世人見之,何用知之?如以中國無有,從野外來而知之,則是鸜鵒同也。鸜鵒非中國之禽也,鳳皇、騏驎亦非中國之禽獸也,皆非中國之物。儒者何以謂鸜鵒惡,鳯皇、騏驎善乎?

或曰:

孝宣之時,鳯皇集于上林,羣鳥從上以千萬數。以其衆鳥之長,聖神有異,故羣鳥附從。如見大鳥來集,羣鳥附之,則是鳯皇、鳯皇,審則定矣。夫鳯皇與騏驎同性,鳯皇見,羣鳥從;騏驎見,衆獸亦冝隨。案春秋之麟,不言衆獸隨之。宣帝、武帝皆得騏驎,無衆獸附從之文。如以騏驎爲人所獲,附從者散。鳯皇人不獲,自來蜚翔,附從可見。書曰:簫韶九成,鳯皇來儀。大傳曰:鳯皇在列樹。不言羣鳥從也。豈宣帝所致者異哉?

或曰:記事者失之。唐、虞之君,鳳皇實有附從。上世乆遠,記事遺失,經書之文,未足以實也。夫實有而記事者失之,亦有實無而記事者生之。夫如是,儒書之文,難以實事,案附從以知鳳皇,未得實也。且人有佞猾而聚者,鳥亦有佼黠而從羣者。當唐、虞之時,鳳慤愿、宣帝之時,佼黠乎?何其俱有聖人之德行,動作之操不均同也?

無鳥附從,或時是鳳皇;羣鳥附從,或時非也。君子在世,清節自守,不廣結從,出入動作,人不附從。豪猾之人,任使用氣,徃來進退,士衆雲合。夫鳳皇,君子也,必以隨多者効鳳皇,是豪黠爲君子也。歌曲彌妙,和者彌寡,行操益清,交者益鮮。鳥獸亦然,必以附從效鳳皇,是用和多爲妙曲也。龍與鳳皇爲比類,宣帝之時,黄龍出于新豐,羣蛇不隨,神雀鸞鳥。皆衆鳥之長也。其仁聖雖不及鳳皇。然其從羣鳥亦冝數十。信陵孟甞食客三千。稱爲賢君。漢將軍衞青及將軍霍去病。門無一客。亦稱名將。太史公曰:盗跖横行。聚黨數千人。伯夷叔齊隱處首陽山。鳥獸之操。與人相似。人之得衆。不足以别賢。以鳥附從,審鳳皇如何?

或曰:鳳皇、騏驎,太平之瑞也。太平之際,見來至也。然亦有未太平而來至也。鳥獸奇骨異毛,卓絶非常,則是矣,何爲不可知?鳳皇、騏驎,通常以太平之時來至者。春秋之時,騏驎嘗嫌於王孔子而至光武皇帝生於濟陽,鳳皇來集。夫光武始生之時,成、哀之際也,時未太平而鳳皇至,如以是爲光武有聖德而來,是則爲聖王始生之瑞,不爲太平應也。嘉瑞或應太平,或爲始生,其實難知,獨以太平之際驗之,如何?

或曰:鳳皇、騏驎,生有種類,若龜龍有種類矣。龜故生龜,龍故生龍,形色小大,不異於前者也。見之父,察其子孫,何爲不可知?夫恒物有種類,瑞物無種適生,故曰德應龜龍然也。人見神龜靈龍而别之乎?宋元王之時,漁者網得神龜焉,漁父不知其神也。方今世儒,漁父之類也。以漁父而不知神龜,則亦知夫世人而不知靈龍也。

龍或時似蛇,蛇或時似龍。韓子曰:馬之似鹿者千金,良馬似鹿,神龍或時似蛇。如審有類,形色不異。王莽時,有大鳥如馬,五色龍文,與衆鳥數十,集于沛國蘄縣。宣帝時,鳳皇集于地,高五尺,與言如馬,身高同矣;文章五色,與言五色龍文物色均矣;衆鳥數十,與言俱集,附從等也。如以宣帝時鳳皇體色,衆鳥附從,安知鳳皇則王莽所致鳥鳳皇也?如審是王莽致之,是非瑞也。如非鳳皇體色、附從,何爲均等?

且瑞物皆起和氣而生,生於常類之中,而有詭異之性,則爲瑞矣。故夫鳳皇之至也,猶赤烏之集也。謂鳳皇有種,赤烏復有類乎?嘉禾、醴泉、甘露,嘉禾生於禾中,與禾中異穗,謂之嘉禾、醴泉、甘露出而甘美也。皆泉露生出,非天上有甘露之種,地下有醴泉之類,聖治公平,而乃沾下産出也。蓂莢、朱草,亦生在地,集於衆草,無常本根,暫時産出,旬月枯折,故謂之瑞。夫鳳皇、騏驎,亦瑞也,何以有種類?

案周太平,越裳獻白雉。白雉生短而白色耳,非有白雉之種也。魯人得戴角之麞,謂之騏驎,亦或時生於麞,非有騏驎之類。由此言之,鳳皇亦或時生於鵠,鵲毛竒羽殊,出異衆鳥,則謂之鳳皇耳,安得與衆鳥殊種類也?有若曰:騏驎之於走獸,鳳皇之於飛鳥,太山之於丘垤,河海之於行潦,類也。然則鳳皇、騏驎都與鳥獸同一類,體色詭耳,安得異種同類而有竒竒爲不世?不世難審,識之。如何

堯生丹朱,舜生商均,商均、丹朱,堯舜之類也,骨性詭耳。鯀生禹,瞽,瞍生舜。舜、禹、鯀、瞽,瞍之種也,知德殊矣。試種嘉禾之實,不能得嘉禾?,見粢梁之粟,莖穗怪竒。人見叔梁紇,不知孔子父也;見伯魚,不知孔子之子也。張湯之父五尺,湯長八尺,湯孫長六尺。孝宣鳳皇高五尺,所從生鳥,或時高二尺,後所生之鳥,或時高一尺。安得常種,種類無常。故曾晢生參,氣性不世;顔路出回,古今卓絶。馬有千里,不必騏驎之駒;鳥有仁聖,不必鳳皇之鶵。山頂之溪,不通江湖,然而有魚,水精自爲之也。廢庭壞殿,基上草生,地氣自出之也。按:溪水之魚,殿基上之草,無類而出,瑞應之自至,天地未必有種類也。

夫瑞應猶災變也,瑞以應善,災以應惡,善惡雖反,其應一也。災變無種,瑞應亦無類也。隂,陽之氣,天地之氣也。遭善而爲和,遇惡而爲變,豈天地爲善惡之政,更生和變之氣乎?然則瑞應之出,殆無種類,因善而起,氣和而生。亦或時政平氣和,衆物變化,猶春則鷹變爲鳩,秋則鳩化爲鷹。蛇䑕之類,輙爲魚鼈,蝦蟇爲鶉,雀爲蜄蛤。物隨氣變,不可謂無。黃石爲老父授張良書,去復爲石也。儒知之,或時太平氣和,麞爲騏驎,鵠爲鳯皇,是故氣性隨時變化,豈必有常類哉?襃姒,玄黿之子,二龍漦也。?之二卿,熊羆之裔也。吞燕子、薏苡,履大跡之語,世之人然之,獨謂瑞有常類哉?以物無種計之,以人無類議之,以體變化論之,鳯皇、騏驎,生無常類,則形色何爲當同?

案禮記瑞命篇云:雄曰鳳,雌曰皇。雄鳴曰即即,雌鳴足足。詩云:梧桐生矣,于彼高岡。鳳皇鳴矣,于彼朝陽。菶菶萋萋,噰噰喈喈。瑞命與詩俱言鳳皇之鳴,瑞命之言即即、足足。詩云:雍雍喈喈,此聲異也。使聲審,則形不同也;使審同,詩與禮異。世傳鳳皇之鳴,故將疑焉。

案魯之獲麟云有麞而角,言有麞者,色如麞也。麞色有常,若鳥色有常矣。武王之時,火流爲烏,云其色赤,赤非烏之色,故言其色赤。如似麞而色異,亦當言其色白若黒。今成事色同,故言有麞。麞無角,有異於故,故言而角也。夫如是,魯之所得驎者,若麞之狀也。武帝之時,西巡狩得白驎,一角而五趾。角或時同,言五趾者,足不同矣。魯所得麟,云有麞,不言色者,麞無異色也。武帝云得白驎,色白不類麞,故言有麞,正言白驎色不同也。孝宣之時,九真貢獻驎,狀如麞而兩角者,孝武言一角,不同矣。春秋之麟如麞,宣帝之驎言如鹿,鹿與麞小大相倍,體不同也。

夫三王之時,驎毛色角趾身體髙大不相似類。推此准,後世驎出,必不與前同明矣。夫騏驎、鳳皇之類,騏驎前後體色不同,而欲以宣帝之時所見鳳皇高五尺,文章五色,準前况後,當復出鳳皇,謂與之同,誤矣。後當復出,見之,鳳皇、騏驎,必已不與前世見出者相似類,而世儒自謂見而輒知之,柰何?

案魯人得驎,不敢正名,驎曰有麞而角者,時誠無以知也。武帝使謁者終軍議之,終軍曰:野禽并角,明同本也。不正名驎而言野禽者,終軍亦疑無以審也。當今世儒之知,不能過魯人與終軍,其見鳳皇、騏驎,必從而疑之。非?之鳥獸耳,何能審其鳳皇、騏驎乎?

以體色言之,未必等;以鳥獸隨從多者未必善。以希見言之,有鸜鵒來;以相竒言之,聖人有竒骨體,賢者亦有竒骨。聖賢俱竒,人無以别。由賢聖言之,聖鳥聖獸亦與?鳥庸獸俱有竒怪。聖人賢者亦有知而絶殊,骨無異者。聖賢鳥獸亦有仁善亷清體無竒者。世或有冨貴不聖,身有骨爲富貴表,不爲聖賢驗。然則鳥亦有五采,獸有角而無仁聖者。夫如是,上世所見鳳皇、騏驎,何知其非恒鳥獸?今之所見鵲麞之屬,安知非鳳皇、騏驎也?

方今聖世,堯舜之主,流布道化,仁聖之物,何爲不生?或時以有鳳皇、騏驎,亂於鵠、鵲、麞、鹿。世人不知美玉隱在石中,楚王令尹不能知,故有抱玉泣血之痛。今或時鳳皇、騏驎以仁聖之性,隱於?毛庸羽,無一角五色表之,世人不之知,猶玉在石中也,何用審之?爲此論草於永平之初,時未有瑞,其孝明、宣惠,衆瑞並至。至元和、章和之際,孝章耀德,天下和洽,嘉瑞竒物,同時俱應。鳳皇、騏驎,連出重見,盛於五帝之時。此篇巳成,故不得載。

或問曰:講瑞謂鳳皇、騏驎難知,世瑞不能别。今孝章之所致鳳皇、騏驎不可得知乎?曰:五鳥之記,四方中央皆有大鳥,其出,衆鳥皆從小,大毛也。類鳳皇,實難知也。故夫世瑞不能别,别之如何?以政治時王之德不及唐虞之時,其鳳皇、騏驎,目不親見,然而唐、虞之瑞必真是者,堯之德明也。孝宣比堯、舜,天下太平,萬里慕化,仁道施行,鳥獸仁者感動而來瑞物,小大、毛色、足翼,必不同類。以政治之得失,主之明闇,準況衆瑞,無非真者,事或難知而易曉,其此之謂也。又以甘露驗之,甘露,和氣所生也。露無故而甘,和氣獨巳至矣。和氣至,甘露降,德洽而衆瑞湊。案永平以來,訖於章和,甘露常降,故知衆瑞皆是,而鳳皇、騏驎皆真也。論衡卷第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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