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子新論桓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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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2-06 03:26

桓子新論桓譚

昔秦王見周室之失统,喪權於諸侯,故遂自恃不任人,封立諸侯。及陳勝、楚漢咸由布衣,非封君有土,而並共滅秦。高帝旣定天下,念項王從函谷入,而巳由武關到,推却關,修強守禦,內充實三軍,外多發屯戍,設窮治黨與之法,重懸吿反之賞。及王翁之奪取,乃不犯關梁阸塞,而坐得其處。王翁自見以專國秉政得之卽?抑重臣,收下權,使事無大小深淺,皆斷決於己身。及其失之,人不從,大臣生焉。更始帝見王翁以失百姓心亡天下,旣西到京師,恃民悅喜,則自安樂,不聽納諫臣謀士。赤眉圍其外,而近臣反城,遂以破敗。由是觀之,夫患害奇邪不一,何可勝爲!設防量備哉?防備之善者,則唯量賢智大材,然後先見豫圖,遏將救之耳。維鍼艾方藥者,巳病之具也,非良醫不能以愈人。材能德行者,治國之器也,非明君不能以立功。醫無鍼藥,可作爲求買,以行術伎,不須必自有也。君無材德,可選任明輔,不待必躬能也。由是察焉,則材能德行,國之鍼藥也,其得立功効,乃在君輔。傳曰:得十良馬,不如得一伯樂;得十利劔,不如得一歐冶。多得善物,不如少得能知物。知物者之致善珍,珍益廣,非特止於十也。

言求取輔佐之術旣得之,又有大難三,而止善二。爲世之事,中庸多,大材少,少不勝衆,一口不能與一國訟,持孤特之論,干雷同之計,以疏賤之處,逆貴近之心,則萬不合,此一難也。夫建踔殊爲非常,乃世俗所不能見也。又使明智圖事,而與衆平之,亦必不足,此二難也。旣聽納有所施行,而事未及成,讒人隨而惡之;卽中道狐疑,或使言者還受其尤,此三難也。智者盡心竭言,以爲國造事,衆間之則反見疑,壹不當合,遂被譖想。雖有十善,隔以一惡去,此一止善也。材能之士,世所嫉妬,遭遇明君,乃壹興起,旣幸得之,又復隨衆弗與知者,雖有若仲尼,猶且出走。此二止善也。是故非君臣致密堅固,割心相信,動無間疑,若伊、呂之見用,傅說通夢,管、鮑之信任,則難以遂功竟意矣。又說之言亦甚多端,其欲觀使者,則以古之賢輔厲主;欲間疏别離,則以專權危國者論之。蓋父子至親,而人主有高宗、孝巳之設,及景、武時栗、衛太子之事;忠臣高節,時有龍逢、比干、伍員、晁錯之變。比類衆多,不可盡記,則事曷可爲邪?庸易知邪?雖然,察前世巳然之効,可以觀覽,亦可以爲戒。維諸高妙大材之人,重時遇咎,皆欲上與賢侔,而 榮歷載,安肯毀名廢義,而爲不䡄惡行乎?若夫魯連解齊趙之金封,虞卿捐萬戶與國相,乃樂以成名肆志,豈復干求便辟趍利耶?覽諸邪背叛之臣,皆小辨貪饕之人也,大材者莫有焉。由是觀之,世間高士材能絕異者,其行親任亦明矣,不主,乃意疑之也。如不能聽納施行,其䇿雖廣知得,亦終無益也。

凡人耳目所聞見,心意所知識,情性所好惡,利害所去就,亦皆同務焉。若材能有大小,智略有深淺,聽明有闇照,質行有薄厚,亦則異度焉。非有大材深智,則不能見其大體。大體者,皆是當之事也。夫言是而計當,遭變而用權,常守正,見事不惑,內有度量,不可傾移,而誑以譎異爲知大體矣。如無大材,則雖威權如王翁,察慧如公孫龍,敏給如東方朔,言灾異如京君明,及博見多聞,書至萬篇,爲儒敎授數百千人,祇益不知大體焉,維王翁之過絕世人有三焉:其智足以飾非奪是,辨能窮詰說士,威則震懼羣下,又數陰中不快己者。故羣臣莫能抗答其論,莫敢干犯匡諫,卒以致亡敗,其不知大體之禍也。

夫帝王之大體者,則高帝是矣。高帝曰:張良、蕭何、韓信,此三子者,皆人傑也,吾能用之,故得天下。此其知大體之効也。

王翁始秉國政,自以通明賢聖,而謂羣下才智莫能出其上。是故擧措興事,輙欲自信任,不肯與諸明習者通共。苟直意而發,得之而用,是以稀獲其功効焉。故卒遇破亡。此不知大體者也。高帝懷大智略,能自揆度羣臣,制事定法,常謂曰:庳而勿高也,度吾所能行爲之憲度內疏政合於時,故民臣樂悅,爲世所思。此知大體者也。

王翁嘉慕前聖之治,而簡薄漢家法令,故多所變更,欲事事効古,美先聖制度,而不知已之不能行其事。釋近趍遠,所尚非務,故以高義退致廢亂,此不知大體者也。高祖欲攻魏,乃使人窺視其國相及諸將率左右用事者,知其主名,乃曰:此皆不如吾,蕭何、曹參、韓信、樊噲等,亦易與耳。遂往擊破之,此知大體者也。

王翁前欲北伐匈奴,及後東擊靑徐衆郡,赤眉之徒皆不擇良將,而伹以世姓及信謹文吏,或遣親屬子孫素所愛好,咸無權智將帥之用,猥使據軍持衆,當赴強敵,是以軍合則損,士衆散走。咎在不擇將,將與主俱不知大體者也。夫言行在於美善,不在於衆多。岀一美言善行,而天下從之,或見一惡意醜事而萬民違,可不愼乎?故易曰:言行,君子之樞機。樞機之發,榮辱之主,所以動天地者也。

王翁刑殺人,又復加毒害焉。至生燒人以䤈五毒灌死者肌肉,及埋之,復薦覆以荊?,人旣死與木土等,雖重加創毒,亦何損益?成湯之省納,無補於士民,士民向之者,嘉其有德惠也。齊宣之活牛,無益於賢人,賢人善之者,貴其有仁心也。文王葬枯骨,無益於衆庶,衆庶悅之者,其思義動之也。王翁之殘死人,無損於生人,生人惡之者,以殘酷示之也。維此四事,忽微而顯著,纖細而猶大,故二聖以興。一君用稱,王翁以亡,知大體與不知者遠矣。

聖王治國,崇禮讓,顯仁義,以尊賢愛民爲務,是爲卜筮維寡,祭祀用稀。王翁好卜筮,信時日,而篤於事鬼神,多作廟兆,㓗齋祀祭,犧牲殽膳之費,吏卒辨治之苦,不可稱道。爲政不善,見叛天下,及難作兵起,無權䇿以自救解,乃馳之南郊吿禱,摶心言冤,號興流涕,叩頭請命,幸天哀助之也。當兵入宮日,矢射交集,燔火大起,逃漸臺下,尚抱其符命書及所作威斗,可謂蔽惑至甚矣。

淳于髠至鄰家,見其竈突之直,而積薪在旁,曰:此且有火灾。卽敎使更爲曲突,而徙遠其薪。竈家不聽。後灾火果及積薪而燔其屋。鄰里並救擊及滅止,而亨羊具酒,以勞謝救火者。曲突遠薪,固不肯呼淳于髠飮飯。智者譏之云:敎人曲突遠薪,固無恩澤,燋頭爛頟,反爲上客。蓋傷其賤本而貴末,豈夫獨突薪可以除害哉?而人病國亂,亦皆如斯。是故良醫醫其未發,而明君絕其本謀。後世多損於杜塞未萌,而勤於攻擊巳成,謀臣稀賞,而鬭士常榮。猶彼人殆失事之重輕,察淳于髠之預言,可以無不通,此見微之類也。

王者初興,皆先建根本,廣立藩屏,以自樹黨,而強固國基焉。是以周武王克殷,未下輿而封黃帝、堯、舜、夏、殷之後,及同姓親屬、功臣德行以爲羽翼,佐助鴻業,永 流于後嗣。乃者強秦罷去諸侯,而獨自恃任一身,子弟無所封,孤弱無與,是以爲帝十四歲而亡。漢高祖始定天下,背亡秦之短計,導殷周之長道,裒顯功德,多封子弟。後雖多以驕佚敗亡,然漢之基本得以定成,而異姓強臣不能復傾。至景、武之世,見諸王數作亂,因抑奪其權勢,而王伹得虛尊,坐食租稅,故漢朝遂弱,孤單特立。是以王翁不興兵領士,而徑取天下,又懷貪功獨專之利,不肯封建子孫及同姓戚屬,爲藩輔之固,故兵起莫之救助也。傳曰:與死人同病者,不可爲醫,與亡國同政者,不可爲謀。王翁行甚類暴秦,故亦十五歲而亡失。獵射禽獸者,始欲中之,恐其創不大也;旣巳得之,又惡其傷肉多也。鄙人有得鯅醬而美之,及飯,惡與人共食,卽小唾其中。共者怒,因涕其醬,遂弃而伹不得食焉。彼亡秦王翁欲取天下時,乃樂與人分之,及巳得而重愛不肯與,是惜肉嗜鯅之類也。

昔齊桓公出見一故墟而問之,或對曰:郭氏之墟也。復問:郭氏曷爲墟?曰:善善而惡惡焉。桓公曰:善善惡惡,乃所以爲存,而反爲墟,何也?曰:善善而不能用,惡惡而不能去。彼善人知其貴己而不用,則怨之;惡人見其賤己而不好,則仇之。夫與善人爲怨,惡人爲仇,欲母亡得乎?乃者王翁善天下賢智材能之士,皆徵聚而不肯用,使人懐誹謗而怨之。更始帝惡諸王假號無義之人而不能去,令各心恨而仇之。是以王翁見攻而身死,宮室燒盡。更始帝爲諸王假號而出走,令城郭殘。二王皆有善善惡惡之費,故不免於禍難大灾,卒使長安大都壞敗爲墟。此大非之行也。北蠻之先與中國並,歷年兹多,不可記也。仁者不能以德來,強者不能以力并也。其性忿鷙,獸聚而鳥散,其強難屈而和難得,是以聖王羈縻而不專制也。昔周室衰微,夷狄交侵,中國不絕如綫,於是宣王中興,僅得復其侵地。夫以秦始皇之強,帶甲四十萬,不敢窺河西,乃築長城以分之。漢興,高祖見圍於平城,呂后時爲不䡄之言。文帝時,匈奴大入㷭火?騎至雍甘泉。景、武之間,兵出數困,卒不能禽制,卽與之結和親,然後邊甬得安,中國以寧。其後匈奴內亂,分爲五單于。甘延壽得承其弊,以深德呼韓耶單于,故肯委質稱臣,來入朝見漢家。漢家得以宣德廣之隆,而威示四海,莫不率服,歷世無㓂,安危尚未可知,而猥復侵刻匈奴往攻,奪其璽綬,而貶損其大臣號位,變易舊常,分單于爲十五,是以恨恚大怒,事相攻拒。王翁不自非悔,及遂持屈強無理,多拜將率,調發兵馬,運徙糧食財物,以彈索天下。天下愁恨怨苦,因大擾亂,竟不能挫傷一胡虜,徒自窮極竭盡而巳。書曰:天孽可避,自作孽,不可活。其斯之謂矣。夫高帝之見圍,十日不食,及得免脱,遂無愠色。誠知其往攻非務,而怨之無益也。今匈奴負於王翁,王翁就往侵削擾之,故使事至于斯,豈所謂肉自生蟲而人自生禍者耶?其爲不急,乃劇如此,自作之甚者也。

夫異變怪者,天下所常有,無世而不然。逢明主賢臣,智士仁人,則修德善政,省職愼行,以應之,故咎殃消亡,而禍轉爲福焉。昔大戊遭桑穀生朝之怪,獲中宗之號;武丁有雊雉升鼎之異,身享百年之壽。周成王遇雷風折木之變,而獲反風歲熟之報。宋景公有熒惑守心之憂,星爲徙三舍。由是觀之,則莫善於以德義精誠報塞之矣。故周書曰:天子見怪則脩德,諸侯見怪則脩政,大夫見怪則脩職,士庶見怪則脩身。神不能傷道,妖亦不能害德。及衰世薄俗,君臣多淫驕失政,士庶多邪心惡行,是以數有灾異變怪。又不能內自省視,畏天戒而反外者謗議,求問厥故,惑於佞愚,而以自詿誤,而令患禍得就,皆違天逆道者也。

或言往者公卿重臣缺,而衆人咸豫部署,云甲乙當爲之。後果然,彼何以處知而又能與上同意乎?孔子謂子貢億則屢中,令衆人能與子貢等乎?余應曰:世之在位人率同輩,相去不甚膠著,其脩善少愈者,固上下所昔聞知也。夫明殊者視異,智均者慮侔,故羣下之隱,常與上同度也。如昔湯武之用伊、呂,高宗之取傅說,桓穆之授管寗、由奚,豈衆人所識知哉?彼羣下雖好意措,亦焉能真?斯以可居大臣輔相者乎?國家設理官,制刑辟,所以定姧邪。又內量中丞、御史,以正齊轂下。故常用明習者,始於欲分正法,而終乎侵輕深刻,皆務酷虐過度。欲見未盡力而求獲功賞,或著能立事而惡劣弱之謗。是以役以箠楚,舞文成惡。及事成獄畢,雖使皐陶聽之,猶不能聞也。至以言語小故,陷致人於族滅,事誠可悼痛焉。漸至乎朝廷時有忿悁,聞惡弗原,故令天下相放,俱成惑譏。有司之行深刻,云下尚執重,而令上得施恩澤,此言甚非也。夫賢吏正士爲上,處事持法,宜如丹靑矣。是故言之當,必可行也;罪之當,必可刑也,如何苟欲阿指乎?如遭上忽略,不宿留而聽行其事,則當受強死也。哀帝時,待詔伍客以知皇好方道,數召。後坐帝事下獄,獄窮訊,得其宿與人言漢朝當生勇怒子如武帝者刻暴,以爲先帝爲怒子,非所宜言,大不敬。夫言語之時,過差失誤,乃不足被以刑誅及詆欺事,可無於不至罪。易言:大人虎變,君子豹變。卽以是論諭人主,寧可謂曰何爲比我禽獸乎?如稱君之聖明與堯、舜同,或可怒曰:何故比我於死人乎?世主旣不通,而輔佐執事者復隨而聽之,順成之,不亦重爲矇矇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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