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朴子外篇卷十六

抱朴子外篇卷十六

晋丹陽葛洪稚川著。

交際

抱朴子曰：余以朋友之交，不宜雜浮面而不心，揚雲攸譏，故?位顯名，羙門齊年敵而趨舎異䂓，業尚乖互者，未嘗結焉。或有矜其先達，步髙視逺，或遺忽陵遲之舊好，或簡弃後門之?味，或取人以官而不論徳，其不遭知己，零淪丘園者?？才深智逺，操清節髙者，不可也。其進趨偶合，位顯官通者?？靣墻庸瑣，必及也。如此之徒，?能令壌蟲雲飛，斥鷃戾天。手捉刀尺，口為禍福。得之則排氷吐華，失之則當春彫悴。

余代其踧蹐，耻與共世，窮之與達，不能求也。然而輕薄之人，無分之子，曽無疾非俄然之節。星言宵征，守其門庭。翕然謟笑，卑辭恱色，提壺執贄，時行索媚。勤若積乆，猶見嫌拒。乃行因託長者，以搆合之。其見受也，則踊恱過於幽繫之遇赦；其不合也，則懊悴劇於喪病之逮己也。通塞有命，道貴正直，否泰付之自然，津塗何足多咨。嗟乎細人，豈不鄙哉！人情不同，一何逺邪。毎為慨然，助彼羞之。

昔莊周見惠子從車之多，而弃其餘魚，余感俗士不汲汲於攀及至也，聸彼云云，馳騁風塵者，不懋建徳業，務本求已，而偏徇髙交，以結朋黨，謂人理莫此之要，當世莫此之急也。以嶽峙獨立者為澁吝䟽拙，以奴顔婢睞者為曉解當世，風成俗習，莫不逐末流遁，遂徃可慨者也。

或有徳薄位髙，器盈志溢，聞財利則驚掉，見竒士則坐睡，繿縷杖䇿，被褐負笈者，?文艶相雄，學優融玄，同之埃芥，不加接引。若夫程鄭、王孫羅裒之徒，乘肥衣輕，懷金挾玉者，?筆不集札，菽麥不辨，為之倒屣吐食，握髪余徒，恨不在其位。有斧無柯，無以為國家流穢濁於四裔，投負人於北波。?赫奕刀尺，決乎勢力，足以移山拔海，吹呼能令泥象登雲，造其門庭，我則未暇也。而多有下意怡顔，匍匐膝進，求交於若人，以圖其益。悲夫！生民用心之不鈞，何其遼邈之不肖也哉。余所以同生聖世而抱困賤。本後顧而不見者。今皆追聸而不及。豈不有以乎。然性茍不堪。各從所好。以此存亡。予不能易也。

或又難曰。時移世變。古今别務。行立乎已。名成乎人。金玉經於不測者。託於輕舟也。靈鳥萃於玄霄者。扶揺之力也；芳蘭之芬烈者，清風之功也；屈士起於丘園者，知己之助也。今先生所交必清澄其行業，所厚必沙汰其心性。孑然隻跱，失弃名軰，結讎一世，招怨流俗，豈合和光以籠物，同塵之髙義乎？若比智而交，則白屋不降公旦之貴；若鈞才而遊，則尼父必無入室之客矣。

抱朴子曰：吾聞詳交者不失人，而泛結者多後悔。故曩哲先擇而後交，不先交而後擇也。子之所論，出人之計也；吾之所守，退士之志也。子云玉浮鳥髙，皆有所因，誠復别理一家之説也。吾以為寧作不載之寳，不飛之鵬，不颺之蘭。無黨之士，亦損於夜光之質。?天之大，含芳之卉，不朽之蘭乎。且夫名多其實，位過其才，處之者猶尠免於禍辱，交之者何足以為榮福哉。

由茲論之，則交彼而遇者，?得達不足貴。芘之而悞者，譬如䕃朽?之被笮也。彼尚不能自止其顛，蹷，亦安能救我之碎首哉？吾聞大丈夫之自得而外物者，其於庸人也，蓋逼迫不獲已而與之。形接?以千計，猶蚤虱之積乎衣，而贅疣之攅乎體也。失之?以萬數，猶飛塵之去嵩岱，鄧林之墮朽條耳。豈以有之為益，無之覺損乎？

且夫朋友也者，必取乎直亮多聞。拾遺斥謬。生無謂言。死無託辭。終始一契。寒暑不渝者。然而此人良未易得。而或黙語殊?。或憎愛異心。或盛合衰離。或見利忘信。其處今也。譬猶禽魚之結侣。氷炭之同器。欲其乆合。安可得哉。夫父子天性。好惡宜鈞。而子政、子駿平論異隔，南山、伯竒辯訟有無，面别心殊，其來尚矣。總而混之，不亦難哉！

世俗之人，交不論志，逐名趨勢，?來冷去，見過不改，視迷不救，有利則獨專而不相分，有害則茍免而不相恤。或事便則先取而不譲，值機㑹則賣彼以安此。凡如是，則有不如無也。

天下不為盡，不中交也，率於為益者寡，而生累者衆。知人之明，上聖所難，而欲力厲近才，短於鑒物者，務廣其交，又欲使悉得可與，經夷險而不易情，歴危苦而相負荷者，吾未見其可多得也。?！搜琬琰於培塿之上，索鸞鳯乎鷦鷯之巢，未為難也。吾亦豈敢謂藍田之陽，丹穴之中，為無此物哉。亦直言其稀已矣。

夫操尚不同，猶金沉羽浮也。志好之乖次，猶火升而水降也。茍不可同?。造化之靈，大塊之匠，不可使同也。何可强乎。余飡稟訥駭，加之以天挺篤嬾。諸戯弄之事，彈棊愽奕，皆所惡見。及飛輕走迅。遊獵傲覽。咸所不為。殊不喜嘲䙝。凡此數者。皆時世所好。莫不躭之。而余悉闕焉。故親交所以尤遼也。加以挾直。好吐忠藎。藥石所集。甘心者尠。又欲勉之以學問。諌之以馳競。止其樗蒲。節其沉湎。此又常人所不能恱也。

毀方瓦合，違情偶俗，人之愛力，其所不堪，而欲好日新，安可得哉？知其如此而不辯改之，可不謂之闇於當世，拙於用大乎？夫交而不卒，合而又離，則兩受不弘之名，俱失克終之羙。夫厚則親愛生焉，薄則嫌隙結焉，自然之理也，可不詳擇乎？為可，臨觴拊背，執手湏臾，欲多其數而必其全，吾所懼也。

或曰：然則都可以無交乎？

抱朴子答曰：何其然哉？夫畏水者何必廢舟楫，忌傷者何必弃斧斤？交之為道，其來尚矣。天地不交則不泰，上下不交即乖志。夫不泰則二氣隔并矣，志乖則天下無國矣。然始之甚易，終之寛難，患乎所結非其人，敗於爭小以忘大也。易羙金蘭，詩詠百朋，?有兄弟，不如友生。切思三益，大聖所嘉，門人所以增親，惡言所以不至，管仲所以免誅戮而立覇功，子元所以去亭長而驅朱軒者，交之力也。

單絃不能發韶夏之和音，孑色不能成衮龍之瑋爗，一味不能合伊?之甘，獨木不能致鄧林之荗。玄圃極天，蓋由衆石之積；南溟浩瀁，實湏群流之赴。明鏡舉則傾冠見矣，羲和照則曲影覺矣，櫽括脩則枉剌之疾消矣，良友結則輔仁之道弘矣。

達者知其然也，所企及則必簡乎勝己，所降結必料乎同志。其處也則講道進徳，其出也則齊心比翼。否則鈞魚釣之業，泰則恊經世之務。安則有以精義，危則有以相恤，耻令譚青專面地之篤，不使王貢擅彈冠之羙。

夫然，故交道可貴也，然實未易知。勢利生，去就，毁壊刎頸之契，漸漬釋膠漆之堅。於是有忘素情之綢歎，或睚眥而不思。遂令元伯巨卿之好，獨著於昔；張耳、陳餘之變，屢搆於今。推徃尋來，良可歎也。夫梧禽不與鴟梟同枝，麟虞不與豺狼連群，清源不與濁潦混流，仁明不與凶闇同處。何者？漸染積而移直，道暴迫則生害也。

或人曰：敢問全交之道，可得聞乎？

抱朴子答曰：君子交絶，猶無惡言，豈肯向所異辭乎。殺身猶以許友，豈名位之足竸乎。善交狎而不慢，和而不同，見彼有失，則正色而諫之；告我以過，則速改而不憚。不以忤彼心而不言，不以逆我耳而不納。不以巧辯?其非，不以華辭文其失。不形同而神乖，不匿情而口合。不面從而背憎，不疾人之勝己。䕶其短而引其長，隱其失而宣其得。外無計數之諍，内遺心竸之累。夫然，故鹿鳴之好全，而伐木之剌息。若乃輕合而不重離，易厚而不難薄，始如形影，終為參辰，至歡變為篤恨，接援化成讎敵，不詳之悔，亦無以徃者。

漢季陵遲，皇轡不振，在公之義替，紛竸之俗成，以違時為清髙，以救世為辱身。尊卑禮壞，大倫遂亂。在位之人，不務盡節，委本趨末，背實尋聲，王事廢者其譽羙，姦過積者其功多，莫不飛輪兼策，星言假寐，冐寒觸暑，以走權門。市虛華之名於秉勢之口，買非分之位於賣官之家，或爭所欲，還相屠㓕。

於是公叔偉長疾其若彼，力不能正，不忍見之，爾乃發憤著論，杜門絶交。斯誠感激，有為而然。蓋矯枉而過正，非經常之永訓也。徒當逺非?之黨，慎謟黷之源，何必祼?以詭彼已，斷粒以剌玉食哉！夫反之為非，重諫而不止，遂至大亂。故禮義之所弃，可以絶矣。抱朴子外篇卷十六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