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漢雜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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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2-07 01:22
西漢雜論
商君遺禮義,弃仁恩,并心於進取。行之二嵗,秦俗日敗。右賈誼傳第十八商君以其術彊秦,秦卒并天下。而誼原其弊,以謂俗敗於二嵗之間。夫舍禮義仁恩,則雖得天下,不能以一朝居。然則秦之兦,則其并天下始也。傳曰:秦失之彊,
遇之有禮,故羣臣自憙;嬰以廉恥,故人矜節行。是時,丞相絳侯周勃見就,國,人有告勃謀反,逮繫長安獄治,卒兦事,復爵邑,故誼以此譏上。
右賈誼傳第十八。誼初見用,勃間讒之,流離濱死而㱕。及勃以反見捕,人莫言,而誼獨以體貌大臣諷上,勃幸已釋,然。上深納其言,養臣下節。夫誼、廼可謂公爾㤀私,異乎放於利而行多怨者矣。
賛曰:觀孝文玄黙躬行以移風俗,誼之所陳,略施行矣。以漢爲土徳,及欲施五餌三表以係單于,其術固已疏矣。
右誼贊改正朔,尚黄用五,既不經見於道,抑末曰疏可也。中行説敎單于得漢繒絮馳荆棘中,以示不如旃裘之完善也。得漢飫食皆弃之,以示不如湩酪之便美。此敎匈奴無爲所不能,以敗其長技。誼之三表五餌,意亦出此術,豈遽疏哉。漢數和親,匈奴屢侵邉,惟所賴於漢者微也。今國家歲以繒綺飲食北胡,胡老日欲如漢,其貴人宫居冠帶,紈綺梁肉,愛生而重死,甚於華人。故兵不輕動,動亦昜制。葢誼之言,更千嵗而益騐,術豈遽疏哉!
絳侯爲丞相,朝罷趨出,意得甚。上禮之恭,常目送之。盎進曰:丞相何如人也?上曰:社稷臣。盎曰:絳侯所謂功臣,非社稷臣。方吕后時,諸吕用事,擅相王,太尉本兵柄,弗能正。吕后崩,大臣相與共誅諸吕,太尉主兵,適㑹其成功,丞相如有驕主色。陛下謙讓,臣主失禮,竊爲陛下弗取也。後朝,上益荘,丞相益畏。右袁盎傳第十九諸吕之誅也,少帝非孝惠子,大臣疑所立,以謂駟鈞惡戾,薄氏君子長者,故定策迎代王。太尉握兵奉璽,卒立孝文。漢之賢君,孝文一人而已矣,則太尉非社稷臣而何?方吕后稱制,勢無劉氏,戅如王陵,廷爭不可;智如陳平,依違未言。當是而責太尉本兵柄,弗能正,則吕后帝母,罪所不加,是産、禄不得而誅,大臣反受其咎。投鼠忌器,禍機一發,當何如哉!卒之吕后死而禄、産誅,劉氏固安,社稷固定,太尉忠誠主兵之力也,則太尉非社稷臣而何?若非時危疑,社稷無主,平居討亂,謂之功臣可也。而勃擇立孝文,謀深而慮遠,終孝文既立,徳尊而澤厚,豈特爲漢賢君,隆四百年之業而已哉。而後之人君師其恭儉,幾至刑措者,皆足以久安而長治,則勃之爲社稷臣也多矣。且盎非純臣,亦䇿士也,陽抑勃而隂助之,豈正論哉。髙帝常曰:周勃厚重少文,安劉氏者必勃也。則高帝以其社稷遺勃,已乆矣。揚雄亦曰:絳侯勃之果,終之禮樂,可謂社稷之臣矣。雄儒者,宜責大臣以禮樂,然聖人不作,禮樂終不得而興,謂後世終無社稷臣,其可哉。若勃以掌握嗣君,而意得甚。孝文以徳勃立已而禮之恭,臣主俱失,盎能抗論,使益莊而益畏,則盎得矣。
盎常引大體慷慨。宦者趙談以數幸,常害盎,盎患之。盎兄子種爲騎常侍,諫盎曰:君衆辱之,後雖惡君,上不復信。於是上朝東宫,趙談驂椉,盎伏車前曰:臣聞天子所與共六尺輿者,皆天下豪英。今漢雖乏人,陛下獨奈何與刀鋸之餘共載!於是上笑,下趙談,談泣下車。鼂錯爲御史大夫,使吏按盎受吴王財物,抵罪,詔赦以爲庶人。吳楚反聞,錯謂丞史曰:爰盎多受吳王金錢,専爲蔽匿,言不反。今果反,欲請治盎,宜知其計謀。丞史曰:事未發,治之有絶。今兵西鄉,治之何益?且盎不宜有謀。錯猶與未決。人有告盎,盎恐,夜見竇嬰,爲言吳所以反,願至前口對状。嬰入言,上廼召盎。盎入見,竟言吳所以反,獨急斬錯以謝吳,吳可罷。
右袁盎傳第十九同子?椉,袁絲變色,天下後世以爲美談。夫使誠實在於民君,則固讜言也。然盎以患談害已,用種微謀而發之,託公以濟私,雖外若忠,其實誠不足道也。錯始議削諸侯,葢曰:削之亦反,不削亦反。顧吳楚實反,而以誅錯爲名,錯何罪哉?使盎爲國計,斬一錯,信可無血刃而解吳楚,雖非所以令諸侯,姑曰紓目前患猶可也。然盎以錯甞按已免爲庶人,㑹錯欲復按盎,而竇嬰又與錯有隙,事急投嬰,由嬰得對,假正以遂姦,豈惟忠不足道,葢罪人也。班固言盎雖不好學,亦善傅㑹,仁心爲質,引義忼慨仁心,盎不足當也。引義時時至焉。若曰亦善傅㑹,則盎之情也。智能先事而謀,談錯無所施,自以爲得,而不足以免安陵郭門之旤,亦何爲哉!若止上不馳峻坂,却慎夫人坐,塞梁王求爲嗣語,而班固與其數直諌!若此,則可學申、商刑名於軹、張恢。生所爲人,陗直刻深。孝文時,天下無治尚書者,齊有伏生,故秦博士,治尚書,年九十餘,老不可徴,廼詔太常使人受之。太常遣錯受尚書,伏生所,還,因上書稱説,遷博士。
右鼂錯傳第十九孟子曰:矢人豈不仁於函人哉?矢人唯恐不傷人,函人唯恐傷人。巫匠亦然。故術不可不慎也。函矢巫匠,凡世之所須,闕一不可。四人者各以其技食功,心何所異?而矢人與匠獨被不仁之名,故擇術者必慎其初。鼂錯治尚書,明帝王之論,與董賈同稱,惟其初以申商刑名之學雜之,故不純於儒,至欲用術數敎太子,終被陗直刻深之名,豈必其資近是耶?亦術不可不慎也。觀其論三王,莫不本於人情,如生而不傷,厚而不困,扶而不危,與夫取人以已,内恕及人,所惡不彊,所欲不禁,至諷孝文以絶秦亂法,除苛解嬈,寬大愛人者,此豈申、商之所及哉!然錯已學其術矣,不幸議論時時有之,故世得以議已,欲一洒之,不可也。若其所行事,亦不過患諸侯彊大,欲稍削之與?案爰盎受吳王金,諸侯誠驕,盎誠賄,固不得不治。此豈一切俗吏刑名刻深之意乎。㑹盎仇錯,得以吳楚反事藉其口,而錯竟以?誅。其後鄧公對孝景,以錯尊京師萬世之利,而卒受大戮,内杜忠臣之口,外爲諸侯報仇,而景帝亦喟然恨之。班固亦曰:錯雖不終,世哀其忠。則是錯之始死,其是非固已白矣。而司馬遷獨以謂變古亂常,不死則亾。夫錯豫爲國計,慮山東反者抗言而削之,豈變古亂常哉?若指其所欲更令三十章者耶,則當時文帝既不盡聽,而諸侯固已讙譁,以不盡聽未甞行之言,而實其變古亂常之罪。嗟乎!遷亦不能無牽於世議哉!
傳曰:狂夫之言,而明主擇焉。臣錯愚陋,昧死上狂言。文帝嘉之,乃賜璽書寵荅焉,曰:皇帝問太子家令上書言兵體三章。聞之。書言狂夫之言,而明主擇焉。今則不然。言者不狂,而擇者不明,國之大患,故在於此。使夫不明擇於不狂,是以萬聽而萬不當也。
右鼂錯傳第十九人臣言事而報以璽書,漢法與故事所無也,出於文帝嘉錯而爲之。故傳云寵荅。夫人君自以謂大患在於不明,以不明擇不狂,自以謂萬聽而萬不當,天下其憂不治也哉!嗚呼!非其誠心樂善,㤀萬椉之隆,而懼薄氷之危,安能以一切之言而慮動乎心,其聲於言,惟恐不及,至於如是之深切哉!三代已降,人君謙以來下,如文帝者寡。自漢至唐,惟太宗一人,而太宗後少懈,於文帝愧矣,故特出之,三章,不足道也。
張釋之與兄仲同居,以貲爲騎郎,十年不得調。兦所知名,欲免㱕。爰盎知其賢,乃請徙釋之補謁者。既朝畢,因前言便宜事。文帝曰:卑之,毋甚髙論,令今可行也。於是釋之言秦漢之間事。
右張釋之傳第二十人物者。補官,古無北也,出於秦、漢兵興,用度不足,權宜爲之。然賢如釋之,顧出於其間,至位九卿,漢廷臣無出其右者。卜式亦以貲宦爲御史大夫,至與汲黯同稱質直。夫人材豈有流品之異哉?至於爰盎父故爲羣盜,漢用盎材,亦不問其所從來。盜子猶可,貲何不可乎?雖公孫弘、鼂錯之徒,以科舉進,亦未有以的然先數子者。後世一切以科舉經術取士,公卿貴人捨曰科舉則不能至,至入物補官,僅得一命以脱民伍多矣。何古取之雜,不必以學,雖賤且昜如彼而賢者多。後世擇之精,非學不可,雖貴且囏如此而不肖者衆也。政敎在上,風俗在下,未昜論也。自其次言之。以天下爲一家,無爲同異。以君子待小人,則中人慕義,皆勉而爲君子。以家爲天下,家人自有心。以小人待君子,則中人趨利,皆流而爲小人。則亦無疑乎。取之雜而賢多,擇之精而不肖者衆。如此其反也。
上登虎圈,問上林尉禽獸簿十餘問,尉左右視,盡不能對。虎圏嗇夫從旁代尉對,甚悉。詔釋之拜嗇夫爲上林令。釋之前曰:夫絳侯、東陽侯稱爲長者,此兩人言事曾不能出口,豈效此嗇夫喋喋利口捷給哉!且秦以任刀筆之吏,爭以亟疾苛察相髙,其敝徒文具,亡惻隱之實。且下之化上,疾於景嚮舉錯,不可不察也。文帝曰:善。乃止不拜嗇夫,召釋之?椉,拜爲公車令。
右張釋之傳第二十文帝以尉亡頼嗇夫善對,欲官之,而釋之引類至論秦之所以兦自此。嗚呼,釋之可謂見微知治亂之本者也。唐賈至亦論科舉取士之敝,其末曰:至使禄山一呼而天下瓦解,思明作亂而十年不復,意以謂風俗壊,郡邑無人,故盜起而民從亂不可禁。雖然,科舉致冦,事不相㳂也。然魯酒薄而邯鄲圍。嗟夫,王者之舉錯,可不慎其微也哉。
文帝輦過,問唐曰:吾居代時,吾尚食監髙袪數爲我言趙將李齊之賢,父老知之乎?唐曰:陛下雖有廉頗、李牧,不能用也。上怒,起入禁中。上以胡宼爲意,廼卒,復問唐曰:公何以言吾不能用頗、牧也?唐曰:上古王者遣將也,跪而推轂,軍功爵賞皆決於外,㱕而奏之,此非空言也。臣大父言,李牧之爲趙將,居邊,軍市之租皆自用饗士,賞賜決于外,不從中覆也。委任而責成功,故李牧乃得盡其知能。今臣竊聞魏尚爲雲中守,軍市租盡以給士卒,出私養錢,五日一殺牛,以饗賓客、軍吏舍人,是以匈奴遠避,不近雲中之塞。夫士卒終日力戰,斬首捕虜,上功莫府,一言不相應,文吏以法繩之,其賞不行。愚以爲陛下法太明,賞太輕,罰太重。且雲中守尚坐上功首虜差六級,削其爵,罰作之。繇此言之,陛下雖得李牧,不能用也。文帝説,復以尚爲雲中守。
右馮唐傳第二十 以外將軍制之,賞賜不從中覆,固古任將之術也。然兵法曰:將能而君不御者勝。夫必有將如李牧,以忠於趙爲心,有不欺上之意,動静必得,賞罰以情,如是而君不御,委任而責成功,使得自盡焉可也。若將不賢且不能,而君不御,輕用民死,厚爲己私,稱不實之功,規無厭之利,又皆決於外,不從中覆,姦人之所以爲資也,可勝察哉!雲南大覆,師中國之精鋭,再舉而盡。而當時權臣掩其敗狀,敘其戰功,以玄宗之明,竟於不寤,而稔范陽之覦,致劎南之役。嗚呼!有君如漢文,有臣如馮唐、魏尚,而後可與言此哉!
孝景時,爲太子洗馬,以嚴見憚。武帝召爲中大夫,以數切諫,不得乆畱,内遷爲東海太守。黯學黄老言,治官民好清静,擇丞史任之,責大指而已,不細苛,東海大治。召爲主爵都尉,列於九卿,治務在無爲而已,引大體,不拘文法。
右汲黯傳第二十。黯爲人修潔方正,秉義嫉惡,故漢君臣皆嚴憚之,而黯亦居之不疑。自丞相弘上宴見,或不冠,而不冠,望見黯,避帷中,則黯爲上所敬如此,下憚之可知矣。淮南王謀反,憂黯守節而至説弘曰:如發蒙,則黯爲遠臣所憚。如此,近臣憚之可知矣。然則黯爲人,類以嚴勝者,而考其行事,乃大不然。黯在朝數犯顔直諫,而居官臨民,則務清静,責大指,不苛細,不拘文法,凜乎可謂有持平不撓、寬大長者之風矣。張湯深文巧詆,陷人於罔,黯嫉其刻,嘗質湯於上前曰:公以此無種,此豈嚴者之所及哉。渾邪王之降也,長安令以馬不具當斬,而黯曰:令無罪。賈人與市,坐當死五百人,而黯曰:愚民無知。此豈嚴者之所及哉。然則黯平居嚴而臨事寬㫺?皋陶敘九徳曰:寬而栗。夫栗則不寬,寛則不栗,自其性之?不能反也,故寬而栗,成徳爲難。乃黯平居嚴而臨事寬,則黯於皋陶九徳葢具寬栗且有常,人君彰之,則國逢吉而天下治。澟乎可謂有持平不撓,寬大長者之風矣。而世之好爲一切之論者,徒以黯喜面折人之過,不合者弗忍見,至士不附,因病黯以嚴。夫面折人之過,不合者弗忍見,此自黯之短,然猶出於嫉惡者。至黯愛君恤民,仁心爲質,引義無竆,則嚴何足以名之哉?自㫺君臣勢異,至論其行事,則一以孝文爲君,寬矣。而其除肉刑,葢以嚴致平,亦由黯以嚴名,而持議乃出於寬。夫人豈可與世之好爲一切之論論君子哉!
其諫犯主之顔色,嘗慕傅伯、爰盎之爲人。
右汲黯傳第二十。傅伯,梁人,爲孝王將,其事不詳見。爰盎數直諫愛君,有足道者,故黯慕之。雖然,盎有邪心,其下趙談車以欲害己,其致鼂錯誅以欲按己,皆所謂身私而託公。而黯排公孫弘、張湯,葢引義廷爭,奮不顧身,無介然之私,盎豈黯之徒也哉?淮南王遷死,上哀不食,盎曰:陛下有髙世之行三,此不足以毁名。上廼解雖出於愛君,然曰孝過曾參,讓過許由,則近諛矣。而武帝曰吾欲云。黯曰:陛下内多欲而外施仁義,奈何欲效唐、虞之治乎?上怒,變色而罷朝。夫人君謂其下聖,已則皆自聖,非文帝之賢,何足以受之?唐、虞仁義之不可以偽爲也,内實不至,而外慕其文焉,天下每不治,故黯以是動武帝而不諛。然則黯雖戅,不能使君必信,而其所以愛君,異乎盎之愛君矣。
黯多病,最後,嚴助爲請告。上曰:汲黯何如人也?曰:使黯任職居官,亡以瘉人,然至其輔少主守成,雖自謂賁、育,弗能奪也。上曰:然。古有社稷之臣,至如汲黯,近之矣。右汲黯傳第二十揚子或問社稷之臣:曰:若張子房之智,陳平之無悞,絳侯勃之果,霍將軍之勇,終之以禮樂,則可謂社稷之臣矣。夫四人者,以羽翼太子寤髙帝而立惠帝,張子房之智也。許呂后以王諸呂,王陵爭而已;不爭,吕后死,乃與絳侯誅産禄。陳平之無悞也,入北軍一呼,士皆袒左爲劉氏,乃定策迎代王,絳侯勃之果也。引昌邑王下殿而泣送之,取宣帝民間而北面之,霍將軍之勇也。此其於國,皆當伊、周之任,因禍而爲福,轉敗而成功者。故揚雄以謂皆近世社稷之臣。若黯位纔九卿,職但諫諍,且未嘗遭變也,而嚴助已信,其輔少主守成,則賁、育弗能奪,如此其重,而武帝亦不疑,而許之曰近古社稷之臣,何哉?傳曰:本彊則精神折衝。豈惟國勢,於人亦然。内誠中正,則利貫金石而不禦。雖莫見於事,而其精神固已外讋矣。以淮南王之謀,不憚下丞相弘而獨憚黯,其平居守義,有以襲之也。故鄭昌以謂山有猛獸,藜藿爲之不採。禮曰:亦微之顯。誠之不可揜也如此,何必良、平、勃、光所遇之功哉!孔子曰:可以託六尺之孤,可以寄百里之命,臨大節而不可奪也。君子人歟!君子人也。汲黯以之
每五日洗沐,常置驛馬長安諸郊,請謝賓客,夜以繼日,至明旦,常恐不徧。每朝,候上間説,未嘗不言。天下長者聞人之善言,進之上,唯恐後。然在朝常趨和承意,不敢甚斥臧否。右鄭當時傳第二十。班固語孝武時人材之盛曰:推賢則韓安國、鄭當時。信哉是言。非仁心愛士,慕義無竆,則孰能若此也?故孟子以謂不祥之實,蔽賢者當之。漢詔亦曰:進賢受上賞,蔽賢䝉顯戮。漢一時名臣好善者不可勝數,而韓、鄭獨稱推賢,豈但人事應受上賞,而天亦不得以不祥䝉之。不然,則以舞文酷烈之張湯,身爲世戮,天當勦絶其類,而徒以逹賢克開其後,而有子如安世,君子長者,富貴令終如此,不然,是遵何徳哉。雖然,古者行己畏人,知君子之好善也,性不能已,非有爲爲之也。若言人之長,恐可及亦足矣。至置驛於郊,以夜繼日,則凡惡近名畏招權利者,所敬而避也。當塗大臣,同時有位,宜任此責者多矣。而當時以列卿居京都四郊之來者,皆欲迎受而身主之,何哉?夫戰國公子以得士相傾奪,賓客無誰何,㱕斯受之。彼有爲爲之也。而當時長者,何所傾奪而爲是,豈去戰國未遠,其氣俗尚爾。當時但貪於得士,㤀避此耶。士所深忌者在近名,近名則必懼毁,懼毁則必患失。當時不幸類此,故其敝至於在朝趨和承意,不敢甚斥臧否。以東朝觀之,初是魏其不堅,故上怒曰:公平生數言魏其、武安長短,今日廷論局趣,效轅下駒,吾并斬若屬矣。夫平生長短,兩人於上前,未病於公,至公議當任,則不堅彼哉。然則當時知名士,上意亦倚以爲決者,非其臨事失望,媕娿之態見,則廷臣森然皆不語者,何由獨得轅下之罵哉?孟子論桺下惠,聖之和,以爲百世之師。然語和之敝曰不恭,極不恭之實曰君子不由夫桺下惠。一人之身也。引而上之,其和廼可以班於聖?排而下之,其不恭廼不得爲君子。嗚呼!愿而恭,難哉!
賈山祖父袪,故魏王時博士弟子。山受學袪所言涉獵書記,不能爲醇儒。
右賈山傳第二十一不根持論學者之深病,則涉獵書記,乃山之所以輕也。然漢之所謂醇儒者,守一經,専門名家載其師之説,世世不昜,章句訓詁,僻陋而迂滯,以爲道之精盡,安知儒哉?古之所謂醇儒者,志道而游藝。有斐君子,如圭如璧,如金如錫,從容則守正,臨大節則不可奪,如此其可也。是以儒服者遍魯國,而以儒自名者一人,若守經而已,何優焉儒者之多也哉!然詩禮之流,大儒小儒所以發冢,則守經之陋,至死不昜,尚猶庶幾。此張禹、韋賢之徒,所以皆得名爲醇儒,而山輩見輕葢世,喪道而然,否則未知其孰賢也。
今方正之士皆在朝廷矣,又選其賢者使爲常侍諸吏,與之馳驅射獵,一日再三出。臣恐朝廷之解弛,陛下親自勉以厚天下,是以元年膏雨降,五榖登,此天之所以相陛下也。刑輕於它時而犯法者寡,衣食多於前年而盜賊少,此天下之所以順陛下也。今從豪俊之臣,方正之士,直與之日日獵射,擊兔伐狐,以傷大業,臣竊悼之。右賈山傳第二十一山論周以九州之民養千八百國之君,君有餘財,民有餘力,而頌聲作。秦以千八百國之民自養馳騁弋獵之娛,天下弗能供也。自謂至言,其言可謂至矣。夫天下之大,生物至夥,豈但足以奉一君葢?以天下之財力,養天下之萬衆,本自不乏,而人君縱欲有一於此,則力罷不能勝其役,財盡不能供其求。夫財力之盈虧,固豈難知,可四言而盡也,曰節以制度而已矣。以文帝之恭儉,身衣弋綈,夫人衣不曳地,愛中民十家之産,其視天下如恐傷之。雖山亦自以謂帝親自勉以厚天下者。何至荒於射獵,一日再三出哉。儻其所好未免乎此。時時有之。而山憤悱愛君,不自知其諭之已甚。至借爲諭,無所不至。嗟乎。使山遇武帝竆侈,其獻言當何如哉。傳以謂山善指事意,文帝終不加罰。夫古之人君能以小過受大諫,惟文帝爲不可及也哉。鄒陽、枚乗、嚴忌知吳不可説,皆去之梁,從孝王游。陽爲人有智略,忼慨不茍合,介於羊勝公孫詭之間。疾陽,惡之孝王。孝王怒,下吏,將殺之。陽從獄中上書,孝王立出之,卒爲上客。
右鄒陽傳第二十一善哉,陽之諫吳也,可謂微矣。濞數十年謀反,白頭舉事,事未發而陽擿其反謀,豈不殆哉!濞實隂連齊、趙,外事三越,以孕大禍,而陽爲不知者言,胡亦益進,越亦益深爲大王患之。蘇林以謂微言梁并淮陽之兵,漢折西河而下,以破難其計,故錯亂其語。若吳爲憂助漢者,其意深矣。濞之不納,則未知其智足以察此與懵不之察也。其智足以察陽之知其謀而難斥言耶,則固不敢誅陽。誅陽則是自發其機,其事敗矣。其懵不之察,以陽爲誠不知其謀,而謂陽信其憂助漢耶?則曰陽不足以知吾事,亦不誅矣,故姑爲不納。此陽所以觸危穽,履猛虎而脱身,無足疑也。至其從孝王也,孝王倚弟少帝與太后之愛,出入驕恣,而又昵其邪臣勝、詭,計無不從。陽與枚、嚴適至其國,以陽之智略,一啓口論事,而勝、詭固已惡之。孝王怒,至下吏,將殺陽。然則陽嘗動吳之禍機,以婉而無殃,未嘗深預梁事,一介於勝、詭以不合而幾死。士之遊世,可不知此也哉!吳則於陽之辭察與不察,皆不敢害陽。惡㬥己私,其勢然也。雖使傍有讒者,而終無殺陽之理。自其己事梁,則倚帝少弟與太后之愛,嘗貴驕顯求漢嗣,非濞疏遠隂謀者之比也。枚先生、嚴夫子皆不敢諫,而陽爭之,其將見殺宜也。勝、詭握梁權,陽爲梁囚,從獄中上書而言:秦信左右而兦,周用烏集而王,勝、詭見之,當何如哉?至以謂使寥廓之士,囘面汙行,以事諂諛之人,而求親近於左右,則士有伏死堀穴巖藪之中耳,安有盡忠信而趨闕下者哉?夫陽正以忠信介於諂諛,見惡而得囚,又昌言忠信,力指諂諛,不屈以求免,然而勝、詭終不能見害,孝王卒以爲上客。然後知士從容則可,以謀全,竆則不可以計免,亦直而已矣。孔子曰:水火尚可以忠信誠心親之,而况於人乎?後孝王敗,勝、詭皆自殺,孝王乃得陽而益親。然則孝王豈終不肖者哉?班固論齊桓公:管仲相之則霸,豎貂輔之則亂,可與爲善,可與爲惡,是謂中人。孝王信勝、詭,而危,用陽語而安。夫人主有中人之質,孰不可與語上哉?
爲吳王濞郎中。吳王之初,怨望謀爲逆也,椉奏書諫,吳王不納,去而之梁。吳王遂與六國謀反,舉兵西鄉。漢聞之,斬鼂錯以謝諸侯。椉復説吳王不用椉䇿。右枚椉傳第二十一濞始萌反謀而未發也。鄒陽、枚椉皆其客,皆諫。陽詞微,椉詞危,濞雖皆不聽,而亦皆不害之。葢害之,則事未發而先聞,是以不敢,此濞之情也。至椉已去吳,濞已舉兵,遂事不諫,椉復説之,何補哉?夫濞爲藩臣,連六國之兵以鄉漢,借使錯誅而兵罷,濞復能泰然無事而㱕國,漢終能漠然不問而捨濞哉?椉之智亦足以及此。儻曰愛漢與吳之民命,其可矣。至梁孝王顯求嗣漢,椉與陽亦皆其客,陽諫而椉不敢,至此愧陽矣。何則?濞始微謀惡,先誅士,後已舉事,奚䘏人言?椉揣其情,庶幾言之而無患。至孝王無所忌憚,欲必其求,雖漢廷臣悍如爰盎,而敢於刺殺之。至害椉與陽,何足道哉!故陽以爭下獄死,椉以不敢諫,依違得全,怯矣。且椉名梁客,食其食而不救其禍,於陽得無愧哉?故班固亦謂陽有智略而不及椉,此其意也。然椉文辭過陽,其所爲七發葢相如比。自陽已下不及也。濟北晁先生雞肋集卷第四十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