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聶文蔚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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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2-08 02:11

答聶文蔚書

戊子

得書,見近來所學之驟進,喜?不可言。諦視?過,其間雖亦有一二未瑩徹處,?是致良知之功尚未純熟,到純熟時,自無此矣。譬之驅車,旣已繇於康莊大道之中,或時横斜迂曲者。乃馬性未調。銜勒不齊之故。然巳只在康莊大道中。決不賺入?蹊曲徑矣。近時海内同志到此地位者。曽未多見。喜?不可言。斯道之幸也。

賤軀舊有咳?畏?之病。近入炎方。輙復大作。 主上聖明洞察。責付甚重。不敢遽辭。地方軍務冗㳫,皆輿疾從事。今?幸巳平定,巳具本乞囘養病,得在林下,稍就淸涼,或可瘳耳。人還,伏枕草草,不盡傾企。外惟濬一簡,幸達致之。

來書所詢,草草奉復一二。

近歲來山中講學者,往往多說勿忘勿助工夫甚難。問之,則云:才着意便是助,才不着意便是忘,所以甚難區區。因問之云:忘是忘個甚麽?助是助個甚麽?其人黙然無對。始請問區區。因與說:我此間講學,?只說個必有事焉,不說勿忘勿助。必有事焉者,只是時時去集義。若時時去用必有事的工夫,而或有時間斷,此便是忘了,卽須勿忘;時時去用必有事的工夫,而或有時欲速求效,此便是助了,卽須勿助。其工夫全在必有事焉上用。勿忘勿助,只就其間提撕警覺而巳。若是工夫原不間斷,則不須更說勿忘;原不欲速求效,卽不順更說勿助。此其工夫何等明白簡易,何等灑脫自在。今?不去,必有事上用工,而乃懸空守着一個勿忘勿助。此正如燒鍋煮飯,鍋內不曾漬水下米,而乃專去添柴放火,不知畢竟煮出個甚麽物來?吾恐火?未及調停,而鍋巳先破裂矣。近日一種,專在勿忘勿助上用工,看其病正是如此。終日懸空去做個勿忘。又懸空去做個勿助。渀漭蕩蕩。全無實落下手處。究竟工夫只做得個沈空守寂。學成一個癡騃傼。才遇些子事來卽。便牽滯紛擾。不復能經綸宰制。此皆有志之士。而乃使之勞苦?縛。擔閣一生。皆繇學術誤人之故,甚可憫矣!夫必有事焉,只是集義,集義只是致良知。說集義,則一時未見頭腦;說致良知,則當下便有實地步可用工。故區區專說致良知,隨事就事上致其良知,便是格物;着實去致良知,便是誠意;着實致其良知,而無一毫意、必、固、我,便是正心。着實致良知,則自無忘之病;無一毫意、必、固、我,則自無助之病。故說格致誠正,則不必更說個忘助。孟子說忘助,亦就告子得病處立方。吿子强制其心,是助的病痛,故孟子專說助長之害。吿子助長,亦是他以義爲外,不知就自心上集義,在必有事焉上用工,是以如此。若時時刻刻就自心上集義,則良知之體洞然明白,自然是是非非,纖毫莫遁,又焉有不得於言,勿求於心,不得於心,勿求於氣之弊乎?孟子集義養氣之說,固大有功於後學,然亦是因病立方,說得大段,不若大學格致誠正之功,尤極精一簡易,爲徹上徹下,萬世無弊者也。聖賢論學,多是隨時就事,雖言若人殊,而要其工夫頭腦若合符節。緣天地之間原只有此性,只有此理,只有此良知,只有此一件事耳。故凡就古人論學處說工夫,更不必攙和兼搭,而說,自然無不脗合貫通者。才須攙和兼搭而說,卽是自巳工夫未明徹也。近時有謂集義之功必須兼搭個致良知而後備者,則是集義之功尚未了徹也。集義之功尚未了徹,適足以爲致良知之累而巳矣。謂致良知之功,必須兼搭一個勿忘勿助而後明者,則是致良知之功尚未了徹也。致良知之功尚未了徹,適足以爲勿忘勿助之累而巳矣。若此者,皆是就文義上解釋牽附,以求混融湊泊,而不曽就自巳實工夫上體驗,是以論之愈精,而去之愈遠。文蔚之論,其於大本達道,旣巳沛然無疑。至於致知窮理及忘助等說,時亦有攙和兼搭處,?是區區所謂康莊大道之中,或時横斜迂曲者,到得工夫熟後,自將釋然矣。

文蔚謂致知之說,求之事親從兄之間,便覺有所持循者,此叚最見近來眞切篤實之功,但以此自爲不妨,自有得力處。以此遂爲定說敎人。?未免又有因藥?病之患。亦不可不一講也。葢良知只是一個天理。自然明覺?見處只是一個眞誠惻怛。便是他本體。故致此良知之眞誠惻怛以事親便是孝。致此良知之眞誠惻怛以從兄便是弟。致此良知之眞誠惻怛以事君便是忠。只是一個良知,一個眞誠惻怛。若是從兄的良知不能致其眞誠惻怛,卽是事親的良知不能致其眞誠惻怛矣。事君的良知不能致其眞誠惻怛,卽是從兄的良知不能致其眞誠惻怛矣。故致得事君的良知,便是致?從兄的良知,致得從兄的良知,便是致?事親的良知。不是事君的良知不能致?,須又從事親的良知上去擴?將來,如此又是脫?本原,着在支節上求了。良知只是一個,隨他?見流行處當下具足,更無去來,不須假借。然其?見流行處,?自有輕重厚薄,毫髪不容增減者,所謂天然自有之中也。雖則輕重厚薄毫髮不容增減,而原又只是一個;雖則只是一個,而其間輕重厚薄又毫髪不容增減。若得可增減,若須假借卽已非其眞誠惻怛之本體矣。此良知之妙用,所以無方體,無窮盡,語大天下莫能載,語小天下莫能破者也。孟氏堯舜之道,孝弟而巳者,是就人之良知?見得最眞切篤厚、不容蔽昧處提醒人,使人於事君處友、仁民愛物,與凡動靜語黙間,皆只是致他那一念事親從兄,眞誠惻怛的良知卽,自然無不是道葢。天下之事,雖千變萬化,至於不可窮詰,而但惟致此事親從兄一念眞誠惻怛之良知以應之,則更無有遺缺滲漏者,正謂其只有此一個良知故也。事親從兄一念良知之外,更無有良知可致得者。故曰:堯舜之道,孝弟而已矣。此所以爲惟精惟一之學,放之四海而皆準,施諸後世而無朝夕者也。

文蔚云:欲於事親從兄之間,而求所謂良知之學,就自己用工得力處如此說,亦無不可。若曰致其良知之眞誠惻怛,以求盡夫事,視從兄之道焉,亦無不可也。明道云:行仁自孝弟始。孝弟是仁之一事,謂之行仁之本則可,謂是仁之本則不可。其說是矣。

億逆先覺之說,文蔚謂誠則㫄行曲行皆良知之用,甚善!甚善!間有攙搭處,則前巳言之矣。惟濬之言,亦未爲不是。在文蔚須有取於惟濬之言而後盡,在惟濬又須有取於文蔚之言而後明,不然,則亦未免各有倚着之病也。舜察邇言而詢芻蕘,非是以邇言當察,芻蕘當詢,而後如此,乃良知之?見流行,光明圓瑩,更無呈礙遮隔處,此所以謂之大知。才有執着意必,其知便小矣。講學中自有去取分辯,然就心地上着實用工夫,?須如此,方是盡心三節。區區曾有生知、學知、困知之說,頗已明白,無可疑者。葢盡心、知性、知天者,不必說存心、養性、事天,不必說殀壽不貳,修身以俟,而存心養性與修身以俟之功。巳在其中矣。存心、養性、事天者,雖未到得盡心、知天的地位,然巳是在那裡做個求到盡心知天的功夫,更不必說妖壽不貳,修身以俟,而妖壽不貳,修身以俟之功。巳在其中矣。譬之行路,盡心知天者,如年力壯健之人,旣能奔走往來於?千百里之間者也。存心事天者,如童穉之年,使之學習歩趨於庭除之間者也。殀壽不貳,修身以俟者,如襁抱之孩,方使之扶牆?壁,而漸學起立移歩者也。旣巳能奔走往來於?千里之間者,則不必更使之於庭除之間而學歩趨,而歩趨於庭除之間,自無弗能矣。旣巳能步趨於庭除之間,則不必更使之扶牆?壁而學起立移歩,而起立移歩自無弗能矣。然學起立移歩,便是學歩趨庭除之始,學歩趨庭除便是學奔走往來於?,千里之基,固非有二事,但其工夫之難易,則相去懸絕矣。心也,性也,天也,一也,故及其知之成功則一。然而三者人品、力量自有階級,不可躐等而能也。細觀文蔚之論,其意似恐盡心知天者廢?存心修身之功,而反爲盡心知天之病,是葢爲聖人憂工夫之或間斷,而不知爲自巳憂工夫之未眞切也。吾儕用工,?須專心致志,在殀壽不貳,修身以俟上做,只此便是做盡心知天功夫之始。正如學起立移歩,便是學奔走千里之始。吾方自慮其不能起立移歩,而豈遽慮其不能奔走千里,又況爲奔走千里者,而慮其或遺忘於起立移歩之習哉?

文蔚識見本自超絕邁往,而所論云然者,亦是未能脫去舊時解說文義之習。是爲此三叚書分疏比合,以求融會貫通,而自添許多意見?繞,反使用工不專一也。近時懸空去做勿忘勿助者,其意見正有此病,最能擔誤人,不可不滌除耳。所論尊德性而道問學一節,至當歸一,更無可疑,此便是文蔚曾着實用工,然後能爲此言。此本不是險僻難見的道理,人或意見不同者,還是良知尚有纖翳濳伏,若除去此纖翳,卽自無不洞然矣。

已作書後,移臥簷間,偶遇無事,遂復答此。文蔚之學既已得其大者,此等處乆當釋然自解,本不必屑屑如此分疏,但承相愛之厚,千里差人遠及,諄諄下問,而竟虛來意,又自不能已於言也。然直戅煩縷已甚,不罪!不罪!惟濬處得轉錄一通寄視之,尤好也。學問惟得着實安頓處,自然放手不下,那得忘?自然應念而是,那用助?譬人旣有一定棲身之所,便是常處了,欲忘不得也。業已安居了,欲助何爲也?先生敎人只於事親從兄上着力,何等眞切着實,日事於此,自有生惡可巳之妙,安有助忘?此便可識格物致知着實用功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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