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書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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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2-06 03:25
漢書五
傳:
張釋之,字季,南陽人也。以貲爲郞,事文帝十年不得調,欲免歸。中郞將爰盎知其賢,惜其去,乃請徙釋之補謁者。釋之旣朝畢,因前言便宜事,文帝稱善,拜釋之爲謁者僕射。從行,上登虎圈,問上林尉禽獸簿,十餘問,尉左右視,盡不能對。虎圈嗇夫從旁代尉對上所問禽獸簿甚悉,欲以觀其能,口對響應無窮者。文帝曰:吏不當如此耶?詔拜嗇夫爲上林令。釋之前曰:陛下以絳侯周勃何人也?上曰:長者。又復問:東陽侯張相如何人也?上復曰:長者。釋之曰:夫絳侯、東陽侯稱爲長者,此兩人言事曾不能出口,豈效嗇夫喋喋利口捷給哉?且秦以任刀筆之吏,爭以亟疾苛察相高,其弊徒文具,無惻隱之實,以故不聞其過。陵夷至於二世,天下土崩。今陛下以嗇夫口辯而超遷之,臣恐天下隨風靡。爭口辯,無其實。且下之化上,疾於景響擧措,不可不察也。文帝曰:善。廼止。從行至覇陵,上顧謂羣臣曰:嗟乎!以北山石爲椁,用紵絮斮陳?其間,豈可動哉!左右皆曰:善。釋之前曰:使其中有可欲,雖錮南山猶有?;使其中無可欲,雖無石椁,又何戚焉?文帝稱善。其後拜釋之爲廷尉。頃之,上行出中渭橋,有一人從橋下走,乘輿馬驚,於是使騎捕屬廷尉。釋之奏當:此人犯蹕,當罰金。上怒曰:此人親驚吾馬,馬賴和柔,令他馬,固不敗傷我乎?而廷尉廼當之罰金。釋之曰:法者,天子所與天下公共也。今法如是,更重之,是法不信於民也。且方其時,上使使誅之,則巳。今巳下廷尉。廷尉,天下之平也,壹傾,天下用法皆爲之輕重,民安所措其手足?唯陛下察之。良久,曰:廷尉當是也。其後人有盜高廟坐前玉環,得,文帝怒,下廷尉治,奏當弃市。上大怒曰:人無道,廼盜先帝器。吾屬廷尉者,欲致之族,而君以法奏之,非吾所以共承宗廟意也。釋之曰:法如是足矣,且罪等,然以逆順爲基。今盜宗廟器而族之,假令愚民取長陵一抔土,陛下且何以加其法乎?乃許廷尉當。
馮唐,趙人也,以孝著,爲郞中署長,事文帝。帝輦過,問唐曰:父老何自爲郞?家安在?具以實言,曰:吾居代時,吾尚食監高袪數爲我言趙將李齊之賢,戰於鉅鹿下,吾每飮食,意未甞,不在鉅鹿也。父老知之乎?唐對曰:齊尚不如廉頗、李牧。上曰:嗟乎!吾獨不得廉頗、李牧時爲將,豈憂匈奴哉!唐曰:陛下雖有頗、牧,不能用也。上怒,起入禁中。良久,召唐復問曰:公何以言吾不能用頗、牧也?對曰:臣聞上古王者遣將也,跪而推轂曰:闑以內,寡人制之;闑以外,將軍制之。軍功爵賞皆決於外,歸而奏之。此非空言也。李牧之爲趙將,居邊,軍市之租皆自用饗士,賞賜決於外,不從中覆也。委任而責成功,故李牧乃得盡其知能。是以北逐單于,破東胡,滅澹林,西抑強秦,南支韓、魏。今臣竊聞魏尚爲雲中守,軍市租盡以給士卒,出私養錢,五日壹殺牛以饗賓客軍吏舍人,是以匈奴遠避,不近雲中之塞。虜甞壹入,尚帥車騎擊之,所殺甚衆。上功莫府,一言不相應,文吏以法繩之,其賞不行。愚以爲陛下法太明,賞太輕,罰太重。且魏尚坐上功首虜差六級,陛下下之吏,削其爵,罰作之。由此言之,陛下雖得頗、牧,不能用也。臣誠愚,觸忌諱,死罪。文帝悅。是日令唐持節赦魏尚,復以爲雲中守,而拜唐爲車騎都尉。
汲黯字長孺,濮陽人也,爲人正直,以嚴見憚。武帝召爲中大夫,以數切諫,不得久留,內遷爲東海太守。黯學黃老言,治民好淸靜,責大指而不細苛。黯多病,臥閤內不出。歲餘,東海大治。召爲主爵都尉。治務在無爲而巳,引大體,不拘文法。上曰:汲黯何如人也?嚴助曰:使黯任職居官,亡以瘉人。然至其輔少主,雖自謂賁、育,弗能奪也。上曰:然。古有社稷之臣,至如汲黯,近之矣。大將軍靑侍中,上踞厠視之。丞相弘宴見,上或時不冠,至如見黯,不冠不見也。甞坐武帳,黯前奏事,上不冠,望見黯,避帳中,使人可其奏。其見敬禮如此。張湯以更定律令爲廷尉,黯質責湯於上前,曰:公爲正卿,上不能襃先帝之功業,下不能化天下之邪心,安國富民,使囹圄空虛,何空取高皇帝約束紛更之爲?而公以此無種矣!黯時與湯論議,湯辯常在,文深小苛。黯憤發罵曰:天下謂刀筆吏不可以爲公卿,果然,必湯也。令天下重足而立,側目而視矣。
賈山,潁川人也。孝文時言治亂之道,借秦爲諭,名曰至言。其辭曰:夫布衣韋帶之士,修身於內,成名於外,而使後世不絕息。至秦則不然,貴爲天子,富有天下,賦斂重數,赭衣半道,羣盜滿山,使天下之人戴目而視,傾耳而聽,一夫大呼,天下響應。秦非徒如此也,又起咸陽而西至雍,離宮三百,鐘鼔帷帳,不移而具。又爲阿房之殿,殿高數十仭,東西五里,南北千歩,從車羅騎,四馬騖馳,旌旗不撓。爲宮室之麗至於此,使其後世曾不得聚廬而託處焉。爲馳道於天下,東窮燕齊,南極吳楚,道廣五十歩,厚築其外,隱以金椎,樹以靑松。爲馳道之麗至於此,使其後世曾不得邪徑而託足焉。死葬乎驪山,吏徒數十萬人,曠日十年。下徹三泉,冶銅錮其內,?塗其外,被以珠玉,飾以翡翠,中成觀游,上成山林,爲葬埋之,侈至於此,使其後世曾不得蓬顆蔽冢而託葬焉。秦以熊羆之力,虎狼之心,蠶食諸侯,并吞海內,而不篤禮義,故天殃巳加矣。臣昧死以聞,願陛下少留意而詳擇其中。臣聞忠臣之事君也,言切直則不用,其身危,不切直則不可以明道。故切直之言,明主所欲急聞,忠臣之所以䝉死而竭智也。地之磽者,雖有善種,不能生焉;江皐河瀕,雖有惡種,無不猥大。故地之美者善養禾,君之仁者善養士。雷霆之所擊,無不摧折者;萬鈞之所壓,無不糜滅者。今人主之威,非特雷霆,勢重非特萬鈞也。開道而求諫,和顏色而受之,用其言而顯其身,士猶恐懼而不敢自盡,又廼況於縱欲,恣行暴虐,惡聞其過乎?震之以威,壓之以重,則雖有堯舜之智,孟賁之勇,豈有不摧折者哉?如此,則人主不得聞其過失矣。弗聞,則社稷危矣。古者聖王之制,史在前書過失,工誦箴諫,庶人謗於道,商旅議於市,然後君得聞其過失也。聞其過失而改之,見義而從之,所以永有天下也。天子之尊,四海之內,其義莫不爲臣。然而養三老於大學,擧賢以自輔弼,求脩正之士使直諫,故尊養三老,示孝也;立輔弼之臣者,恐驕也;置直諫之士者,恐不得聞其過也。學問至於芻蕘者,求善無厭也。商人庶人誹謗巳而改之從善,無不聽也。昔者秦力并萬國,富有天下,破六國以爲郡縣,築長城以爲關塞。秦地之固,大小之勢,輕重之權,其與一家之富,一夫之彊胡,可勝計也。然而兵破於陳渉,地奪於劉氏者,何也?秦王貪狼暴虐,殘賊天下,窮困萬民,以適其欲也。昔者周蓋千八百國,以九州之民,養千八百之君,用民之力,不過歲三日,什一而藉。君有餘財,民有餘力,而頌聲作。秦皇帝以千八百國之民自養,力疲不勝其役,財盡不勝其求。一君之身所以自養者,馳騁弋獵之娛,天下弗能供也。勞疲者不得休息,飢寒者不得衣食,無辜死刑者無所吿訴,人與之爲怨,家與之爲讎,故天下壞也。身死纔數月,天下四面而攻之,宗廟滅絕矣。秦皇帝居滅絕之中而不自知者,何也?天下莫敢吿也。其所以莫敢吿者,何也?無養老之義,無輔弼之臣,無進諫之士,縱恣行誅,退誹謗之人,殺直諫之士,是以偸合苟容,比其德則賢於堯舜,課其功則賢於湯武,天下巳潰而莫之吿也。詩曰:非言不能,胡此畏忌。此之謂也。又曰:濟濟多士,文王以寧。天下未甞無士也,然而文王獨言以寧者,何也?文王好仁,故仁興。得士而敬之,則士用。用之有禮義,故不致其愛敬,則不能盡其心,則不能盡其力,則不能成其功。故古之賢君於其臣也,尊其爵祿而親之,疾則臨視之無數,死則弔哭之,爲之服錫衰而三臨其喪。未斂不飲酒食肉,未葬不擧樂。當宗廟之祭而死,爲之廢樂。故古之君人者,於其臣也,可謂盡禮矣。故臣下莫敢不竭力盡死以報其上,功德立於後世,而令問不忘也。
鄒陽,齊人也,事吳王濞。濞以太子事怨望,稱疾不朝,陰有邪謀。陽奏書諫,吳王不納其言,去之梁,從孝王遊。陽爲人有智略,忼慨不茍合,介於羊勝、公孫詭之間。勝等疾陽,惡之於孝王。孝王怒,下陽吏,將殺之。陽廼從獄中上書曰:臣聞忠無不報,信不見疑。臣常以爲然,徒虛語耳。昔者荊軻慕燕丹之義,白虹貫日,太子畏之。衛先生爲秦畫長平之事,太白食昴,昭王疑之。夫精變天地而信不諭兩主,豈不哀哉!今臣盡忠竭誠,畢議願知。左右不明,卒從吏訊,爲世所疑。是使荊軻、衛先生復起,而燕、秦不寤也。願大王孰察之。昔玉人獻寶,楚王誅之;李斯竭忠,胡亥極刑。是以箕子陽狂,接輿避世,恐遭此患也。願大王察玉人、李斯之意,而後楚王、胡亥之聽,無使臣爲箕子、接輿所笑。臣聞比干剖心,子胥鴟夷,臣始不信,廼今知之。願大王孰察,少加憐焉。語曰:有白頭如新,傾蓋如故。何則?知與不知也。故樊於期逃秦之燕,借荊軻首以奉丹事;王奢去齊之魏,臨城自剄。以却齊而存魏。夫王奢、樊於期非新於齊、秦而故於燕、魏也,所以去二國,死兩君者,行合於志,慕義無窮也。蘇秦相燕,人惡於燕王,燕王按劔而怒,食以駃騠。白圭顯於中山,人惡之魏文侯,文侯賜以夜光之璧。何則?兩主二臣,剖心析肝相信,豈移於浮辭哉?女無美惡,入宮見妬;士無賢不肖,入朝見疾。昔司馬喜臏脚於宋,卒相中山;范雎拉脇折齒於魏,卒爲應侯。此二人者,皆信必然之畫,捐朋黨之私,故不能自免於疾妬之人也。百里奚乞於道路,繆公委之以政;寗戚飯牛車下,桓公任之以國。此二人者,豈素宦於朝,借譽左右,然後二主用之哉?感於心,合於行,堅如膠漆,昆弟不能離,豈惑於衆口哉?故偏聽生姦,獨任成亂。昔魯聽季孫之說,逐孔子,宋任子冉之計,囚墨翟。夫以孔、墨之辯,不能自免於讒䛕,而二國以危。何則?衆口鑠金,積毀銷骨也。秦用戎人由余而伯中國,齊用越人子臧而強威宣。此二國豈係於俗,牽於世,繫奇偏之辭哉?公聽並觀,明當世故。意合,則胡、越爲兄弟,由余、子臧是矣;不合,則骨肉爲讎敵,朱?、管、蔡是矣。今人主誠能用齊、秦之明,後宋、魯之聽,則五伯不足侔,而三王易爲也。夫晉文親其讎,強伯諸侯;齊桓用其仇,而匡天下。何則?慈仁殷勤,誠加於心,不可以虛辭借也。至夫秦用商鞅之法,東弱韓、魏,立強天下,卒車裂之;越用大夫種之謀,禽勁吳而伯中國,遂誅其身。是以孫叔敖三去相而不悔,於陵子仲辭三公,爲人灌園也。今人主誠能去驕傲之心,懷可報之意,披心腹,見情素,墮肝膽,施德厚,無愛於士,則桀之狗可使吠堯,跖之客可使刺由,何況因萬乘之權,假聖王之資乎?然則荊軻沈七族,要離燔妻子,豈足爲大王道哉?臣聞明月之珠,夜光之璧,以闇投人於道,衆莫不按劔相盻者。何則?無因而至前也。蟠木根柢,輪囷離奇,而爲萬乘器者,以左右先爲之容也。故無因至前,雖出隨珠和璧,祇結怨而不見德;有人先游,則枯木朽株,樹功而不忘。今夫天下布衣窮居之士,身在貧羸,雖䝉堯、舜之術,挾伊、管之辯,懷龍逢、比干之意,而素無根柢之容,雖竭精神,欲開忠於當世之君,則人主必襲案劔相盻之迹矣。是使布衣之士,不得爲枯木朽株之資也。今人主沈諂䛕之辭,牽帷廧之制,使不羈之士與牛驥同皁,此鮑焦所以憤於世也。臣聞盛飾入朝者,不以私汙義;砥礪名號者,不以利傷行。故里名勝母,曾子不入;邑號朝歌,墨子?車。今欲使天下寥廓之士,籠於威重之權,脇於位勢之貴,?面汙行,以事諂䛕之人,而求親近於左右,則士有伏死堀穴岩藪之中耳,安有盡忠信而趨闕下者哉?書奏,孝王立出之,卒爲上客。枚乘字叔,淮陰人也,爲吳王濞郞中。吳王之初,怨望謀爲逆也,乘奏書諫曰:臣聞得全者全昌,失全者全亡。忠臣不避重誅以直諫,則事無遺策,功流萬世。臣乘願披心腹而效愚忠,唯大王少加意念於臣乘言。夫以一縷之任,係千鈞之重,上懸之無極之高,下 之不測之深,雖甚愚之人,猶知哀其將絕也。馬方駭,鼓而驚之;係方絕,又重鎭之。係絕於天,不可復結;墜入深泉,難以復出。其出不出,間不容髮。能聽忠臣之言,百擧必脫。必若所欲爲,危於累卵,難於上天;變所欲爲,易於反掌,安於泰山。今欲極天命之壽,敝無窮之樂,究萬乘之埶,不出反掌之易,以居泰山之安,而欲乘累卵之危,走上天之難,此愚臣之所大惑也。人性有畏其影而惡其迹者,郤背而走,迹逾多,影逾疾,不知就陰而止,影滅迹絕。欲人勿聞,莫若勿言;欲人勿知,莫若勿爲。欲湯之凔,一人炊之,百人揚之,無益也,不如絕薪止火而巳。不絕之於彼。而救之於此。譬由抱薪而救火也。夫銖銖而稱之。至石必差。寸寸而度之。至丈必過。石稱丈量,徑而寡失。夫十圍之木,始生而如蘖。足可搔而絕。手可擢而㧞。據其未生。先其未形也。磨礱砥礪。不見其損。有時而盡。種樹畜養,不見其益,有時而大;積德累行,不知其善,有時而用;弃義背理,不知其惡,有時而亡。臣願大王孰計而行之,此百世不易之道也。吳王不納,乘去而之梁。
路温舒字長君,鉅鹿人也。宣帝初卽位,温舒上書言宜尚德緩刑,其辭曰:臣聞齊有無知之禍,而桓公以興;晉有驪姬之難,而文公用伯;近世諸呂作亂,而孝文爲大宗。由是觀之,禍亂之作,將以開聖人也。帝永思至德,以承天心,崇仁義,省刑罰,通關梁,壹遠近,敬賢如大賓,愛民如赤子。內恕情之所安,而施之海內,是以囹圄空虛,天下太平。夫繼變化之後,必有異舊之德,此賢聖所以昭天命也。陛下初登至尊,宜改前世之失,滌煩文,除民疾,存亡繼絕,以應天意。臣聞秦有十失,其一尚存,治獄之吏是也。秦之時,羞文學,好武勇,賤仁義之士,貴治獄之吏,正言者謂之誹謗,遏過者謂之妖言。故盛服先生不用於世,忠良切言皆欝於胷,譽䛕之聲日滿於耳。虛美熏心,實禍蔽塞,此乃秦之所以亡天下也。方今天下賴陛下厚恩,無金革之危,飢寒之患,然太平未洽者,獄亂之也。夫獄者,天下之大命,死者不可生,斷者不可屬。書曰:與殺不辜,寧失不經。今治獄吏則不然,上下相毆,以刻爲明,深者獲公名,平者多後患。故治獄之吏皆欲人死,非憎人也,自安之道,在人之死。是以死人之血,流離於市,被刑之徒,比肩而立,大辟之計,歲以萬數,此仁聖之所傷也。太平之未洽,凡以此也。夫人情安則樂生,痛則思死,捶楚之下,何求而不得?故囚人不勝痛,則飾辭以示之;吏治者利其然,則指道以明之;上奏畏却,則鍜練而周內之。蓋奏當之成,雖咎繇聽之,猶以爲死有餘辠。何則?成練者衆,文致之罪明也。是以獄吏專爲深刻,殘賊,不顧國患,此世之大賊也。故俗語曰:畫地爲獄議不入;刻木爲吏期不對。此皆疾吏之風,悲痛之辭也。故天下之患,莫深於獄,敗法亂正,離親塞道,莫甚乎治獄之吏。此所謂一尚存者也。臣聞烏鳶之卵不毀,而後鳳皇集;誹謗之罪不誅,而後良言進。故古人有言曰:山藪藏疾,川澤納汙,瑾瑜匿惡,國君含詬。唯陛下除誹謗以招切言,開天下之口,廣箴諫之路,掃亡秦之失,尊文武之德,省法制,寬刑罰,則太平之風可興於世,永履和樂,與天無極,天下幸甚!上善其言。
蘓建,杜陵人也。子武,字子卿。武帝遣武以中郞將持節送匈奴,使與副中郞將張勝及假吏常惠等俱會虞常等謀反匈奴中。虞常在漢時,素與副張勝相知,私候勝曰:聞漢天子甚怨衛律,常能爲漢殺之。吾母與弟在漢,幸䝉其賞。人夜亡吿之。單于怒,召諸貴人議,欲殺漢使者。左伊秩訾曰:卽謀單于,何以復加?宜皆降之。單于使衛律召武受辭,武曰:屈節辱命,雖生,何面目以歸漢!引佩刀自刺。衛律驚,自抱持武,氣絕,半日復息。單于壯其節,使使曉武。會論虞常,欲因此時降武,劔斬虞常。巳律曰:單于募降者赦罪。擧劔欲擊之,勝請降。律謂武曰:副有罪,當相坐。復擧劔擬之,武不動。律曰:蘇君律前負漢歸匈奴,幸䝉大恩,賜號稱王,擁衆數萬,馬畜彌山,富貴如此。蘇君今日降,明日復然,空以身膏草野,誰復知之!武不應。律曰:君因我降,與君爲兄弟,今不聽吾計,後雖欲復見我,尚可得乎?武罵律曰:汝爲人臣子,不顧恩義,畔主背親,爲降虜於蠻夷,何以汝爲見?且單于信汝,使決人死生,不平心持正,反欲鬭兩主,觀禍敗。南越殺漢使者,屠爲九郡;宛王殺漢使者,頭懸北闕;朝鮮殺漢使者,卽時誅滅;獨匈奴未耳。若知我不降,明欲令兩國相攻,匈奴之禍從我始矣。律知武終不可,脇白單于。單于愈益欲降之,廼幽武置大窖中,絕不飮食。天雨雪,武臥齧雪與㫋毛并咽之,數日不死。匈奴以爲神,乃徙武北海上無人處,使牧羝羊,曰:羊乳乃得歸。武至海上,禀食不至,掘野鼠去草實而食之。杖漢節而牧羊,臥起操持,節旄盡落。單于使李陵至海上,爲武置酒設樂,因謂武曰:單于聞陵與子卿素厚,故使陵來說足下。虛心欲相待,終不得歸,空自苦無人之地,信義安攸見乎?來時大夫人巳不幸,子卿婦年少,聞巳更嫁矣,獨有女弟二人,兩女一男,今復十餘年,存亡不可知。人生如朝露,何久自苦如此!陵始降時,忽忽如狂,自痛負漢,加以老母繫保宮,子卿不欲降,何以過陵?且陛下春秋高,法令無常,大臣無罪,夷滅者數十家,安危不可知,尚復誰爲乎?願聽陵計。武曰:武父子無功德,皆陛下所成就,位列將,爵通侯,兄弟親近,常願肝腦塗地。今得殺身自効,雖䝉斧鉞湯鑊,誠甘樂之。臣事君猶子事父,子爲父死,無所恨,願勿復再言。陵與武飮數日,復曰:子卿壹聽陵言。武曰:自分巳死久矣。王必欲降,武請畢今日之驩,效死於前。陵見其至誠,喟然歎曰:嗟乎義士!陵與衛律之罪上通天。因泣下霑襟,與武決去。武留匈奴十九年,始以強壯出,及還,須髮盡白。在匈奴,聞上崩,南向號哭,歐血旦夕。臨數月,卒得全歸。宣帝甘露三年,單于始入朝,上思股肱之美,乃圖畫其人於麒麟閣,法其形貌,署其官爵姓名,唯霍光不名,曰大司馬大將軍博陸侯,姓霍氏,次曰衛將軍富平侯張安世,次曰車騎將軍龍額侯韓增,次曰後將軍營平侯趙充國,次曰丞相高平侯魏相,次曰:丞相博陽侯丙吉次曰:御史大夫建平侯杜延年次曰:宗正陽成侯劉德次曰:少府梁丘賀次曰:太子太傅蕭望之次曰典屬國蘇武皆有功德知名當世是以表而揚之明中興輔佐列於方叔召虎仲山甫焉凡十一人
韓安國字長孺梁人也。爲御史大夫。是時匈奴請和親,上下其議。大行王恢議曰:漢與匈奴和親,率不過數歲,卽背約,不如勿許擧兵擊之。安國曰:千里而戰,卽兵不獲利。今匈奴負戎馬足,懷鳥獸心,遷徙鳥集,難得而制。得其地不足爲廣,有其衆不足爲強,自古弗屬。漢數千里爭利,則人馬疲,虜以全制其弊,埶必危殆。臣故以爲不如和親。羣臣議多附安國,於是上許和親。明年,雁門馬邑豪聶壹因大行王恢言:匈奴初和親,親信邊,可誘以利致之,伏兵襲,必破之道也。上廼,召問公卿,曰:朕飾子女以配單于,幣帛文錦,賂之甚厚。單于待命加嫚,侵盜無巳,邊境數驚,朕甚閔之。今欲擧兵攻之,何如?大行王恢對曰:陛下雖未言,臣固願效之。臣聞全代之時,北有強胡之敵,內連中國之兵,然尚得養老長幼,倉廩常實,匈奴不輕侵也。今以陛下威,海內爲一,又遣子弟乘邊守塞,轉粟輓輸,以爲之備。然匈奴侵盜不巳者,無他,以不恐之故耳。臣竊以爲擊之便。安國曰:不然。臣聞高皇帝甞圍於平城,七日不食,天下歌之,解圍反位。而無忿怒之心。夫聖人以天下爲度者也,不以已私怒傷天下之功。故廼遣劉敬奉金千斤以結和親。至今爲五世利。孝文皇帝又甞壹擁天下之精兵,聚之廣武,常谿然無尺寸之功。而天下黔首無不憂者。孝文寤於兵之不可宿。故復合和親之約。此二聖之跡。足以爲効矣。臣竊以爲勿擊便。恢曰。不然。臣聞五帝不相襲禮。三王不相復樂,非故相反也,各因世宜。且高帝所以不報平城之怨者,非力不能,所以休天下之心也。今邊境數驚,士卒傷死,中國槥車相望,此仁人之所隱也。臣故曰擊之便。安國曰:不然。臣聞利不十者不易業,功不百者不變常。且自三代之盛,夷狄不與正朔服色,非威不能制,強弗能服也。以爲遠方絕地不牧之臣,不足煩中國也。且匈奴輕疾悍亟之兵也,至如猋風,去如收電,逐獸隨草,居處無常,難得而制。今使邊郡久廢耕織,以支胡之常事,其勢不相權也。臣故曰勿擊便。恢曰:不然。臣聞鳳鳥乘於風,聖人因於時。昔秦穆公都雍,地方三百里,知時宜之變,攻取西戎,闢地千里。及後䝉恬爲秦侵胡,闢數千里,以河爲境,匈奴不敢飮馬於河。夫匈奴獨可以威服,不可以仁畜也。今以中國之威,萬倍之資,遣百分之一以攻匈奴,譬猶以強弩射且潰之癰也,必不留行矣。若是,則北發月氏,可得而臣也。故曰擊之便。安國曰:不然。臣聞用兵者以飽待飢,正治以待其亂,定舍以待其勞。故接兵覆衆,伐國墮城,常坐而役敵國,此聖人之兵也。且臣聞之,衝風之衰,不能起毛羽;強弩之末,力不能入魯縞。夫盛之有衰,猶朝之有暮也。今卷甲輕擧,深入長敺,難以爲功。從行則迫脇,橫行則中絕,疾則糧乏,徐則後利,不至千里,人馬乏食。兵法曰:遺人獲也。意者有他繆巧以禽之,則臣不知也。不然,則未見深入之利也。臣故曰勿擊便。恢曰:不然。夫草木遭霜者,不可以風過。淸水明鏡不可以形逃。通方之士不可以文亂。今臣言擊之者,固非發而深入也。將順因單于之欲,誘而致之邊。吾選驍騎壯士,審遮險阻。吾勢巳定。或營其左,或營其右,或當其前,或絕其後。單于可禽,百全必取。上曰:善。廼從恢議。陰使聶壹爲間,亡入匈奴,謂單于曰:吾能斬馬邑令丞以城降,財物可盡得。單于信以爲然而許之。聶壹廼詐,斬死罪囚,懸其頭馬邑城下,示單于使者。於是單于穿塞,將十萬騎入武州塞。是時漢兵三十餘萬匿馬邑旁谷中,約單于入馬邑,縱兵擊之。單于入塞,未至馬邑百餘里,覺之,還去。諸將竟無功,恢坐自殺。董仲舒,廣川人也。下帷讀書,三年不窺園擧賢良。武帝制問焉,曰:蓋聞五帝三王之道,改制作樂,而天下洽和,百王同之。聖王巳没,鐘鼓筦弦之聲未衰,而大道微缺,陵夷至乎桀紂之行作,王道大壞矣。夫五百年之間,守文之君,當塗之士,欲則先王之法以戴翼其世者甚衆,然猶不能反,日以仆滅,至後王而後止。豈其所持操或誖繆而失統與?固天降命不可復反與?夙興夜寐,法上古者,又將無補與?三代受命,其符安在?灾異之變,何緣而起?性命之情,或夭或壽,或仁或鄙,習聞其號,未燭厥理。伊欲風流而令行,刑輕而奸改,百姓和樂,政事宣昭,何脩何飾,而膏露降,百穀登。德潤四海,澤臻草木,三光全,寒暑平。受天之祜,享鬼神之靈,德澤洋溢,施乎方外,延及羣生。士大夫其明以諭朕,靡有所隱。仲舒對曰:陛下發德音,下明詔,求天命與情性,皆非愚臣之所能及也。臣謹按春秋之中,視前世已行之事,以觀天人相與之際,甚可畏也。國家將有失道之敗,而天乃先出灾害以譴吿之,不知自省。又出怪異以警懼之,尚不知變,而傷敗乃至。以此見天心之仁愛人君而欲止其亂也。自非大無道之世者,天盡欲扶持而全安之,事在強勉而巳矣。強勉學問,則聞見博而智益明。強勉行道,則德日起而大有功。此皆可使還至而立有効者也。夫人君莫不欲安存而惡危亡,然而政亂國危者甚衆,所任者非其人,而所由者非其道也。夫周道衰於幽、厲,非道亡也,幽厲不由也。至於宣王,思昔先王之德,周道粲然復興,此夙夜不懈行善之所致也。孔子曰:人能弘道,非道弘人也。故治亂廢興在於己,非天降命,不可得反也。及至後世,淫泆衰微,諸侯背叛,廢德敎而任刑罰,刑罰不中,則生邪氣。邪氣積於下,怨惡蓄於上,上下不和,陰陽繆戾,而妖孽生矣。此灾異所緣而起也。故堯舜行德,則民仁壽,桀紂行暴,則民鄙夭。夫上之化下,下之從上,猶泥之在鈞,唯甄者之所爲;猶金之在鎔,唯冶者之所鑄。綏之斯倈,動之斯和,此之謂也。天道之大者在陰陽。陽爲德,陰爲刑,刑主殺而德主生。是故陽常居大夏,而以生育養長爲事;陰常居大冬,而積於空虛不用之處。以此見天之任德不任刑也。天使陽出布施於上而主歲功,使陰入伏於下而時出佐陽,陽不得陰之助,亦不能獨成歲也。王者承天意以從事,故任德敎而不任刑。刑者不可任以治世,猶陰之不可任以成歲也。爲政而任刑,不順於天,故先王莫之肯爲也。今廢先王任德敎之官,而獨用執法之吏治民,無乃任刑之意與?孔子曰:不敎而誅謂之虐。虐政用於下,而欲德敎之被四海,故難成也。故爲人君者,正心以正朝廷,正朝廷以正百官,正百官以正萬民,正萬民以正四方。四方正,遠近莫敢不壹於正,而無有邪氣奸其間者。是以陰陽調而風雨時,羣生和而萬民殖,天地之間被潤澤而大豐美,四海之內聞盛德而皆倈臣。諸福之物,可致之祥,莫不畢至,而王道終矣。孔子稱鳳鳥不至,河不出圖,吾巳矣夫,自悲能致此物,而身卑賤不得致也。今陛下居得致之位,操可致之勢,又有能致之資,然而天地未應,而美祥莫至者,何也?凡民之從利,如水之走下,不以敎化隄防之,不能止也。是故敎化立而奸邪皆止者,其隄防完也。敎化廢而奸邪皆出,刑罰不能勝者,其隄防壞也。古之王者,莫不以敎化爲大務,立大學以敎於國,設庠序以化於邑,漸民以仁,摩民以義,節民以禮。故其刑罰甚輕而禁不犯者,敎化行而習俗美也。聖王之繼亂世也,掃除其迹而悉去之,復脩敎化而崇起之。敎化巳明,習俗巳成,子孫循之,行五六百歲,尚未敗也。至周之末世,大爲無道,以失天下。秦繼其後,猶不能改,又益甚之,重禁文學,棄捐禮誼,其心欲盡滅先聖之道,而專爲自恣苟簡之治,故立爲天子,十四歲而國破亡矣。自古以來,未甞有以亂濟亂,大敗天下之民如秦者也,其遺毒餘烈,至今未滅。今漢繼秦之後,如朽木糞牆矣,雖欲善治之,無可奈何。法出而奸生,令下而詐起,如以湯止沸,以薪救火,愈甚無益也。竊譬之琴瑟,琴瑟不調,甚者必解而更張之,乃可鼔也。爲政而不行,甚者必變而更化之,乃可理也。當更張而不更張,雖有良工,不能善調也;當更化而不更化,雖有大賢,不能善治也。故漢得天下以來,常欲善治,而至今不可善治者,失之於當更化而不更化也。古人有言:臨川而羡魚,不如退而結網。今臨政而願治,七十餘歲矣,不如退而更化。更化則可善治,善治則灾害日去,福祿日來。夫仁誼禮智信,五常之道,王者所當脩飾也。五者脩飾,故受天之祜,而享鬼之靈,德施乎方外,延及羣生也。天子覽其對而異焉。制曰:蓋聞虞舜之時, 拱無爲而天下太平,周文王至於日昃不暇食而宇內亦治。夫帝王之道,豈不同條共貫與?何?勞之殊也?殷人執五刑以督奸,傷肌膚以懲惡。成、康不式,四十餘年,天下不犯,囹圄空虛。秦國用之,死者甚衆,刑者相望。朕夙寤晨興,惟前帝王之憲,功烈休德,未始云獲。今陰陽錯謬,羣生寡遂,廉耻貿亂,賢不肖渾殽,未得其眞。明其指略,稱朕意焉。仲舒對曰:臣聞堯受命以天下爲憂,而未聞以位爲樂也。故誅逐亂臣,務求賢聖,是以敎化大行,天下和洽。虞舜因堯之輔佐,繼其統業,是以 拱無爲而天下治。孔子曰:韶盡善矣。此之謂也。至殷紂逆天暴物,殺戮賢智,天下耗亂,萬民不安。文王順天理物,悼痛而欲安之,是以日昃不暇食也。由此觀之,帝王之條貫同,然而勞?異,所遇之時異也。陛下愍世俗之靡薄,悼王道之不昭,故擧賢良方正之士,論議考問,將欲興仁誼之休德,明帝王之法制,建太平之道也。此大臣輔佐之職,三公九卿之任,非臣仲舒所及也。然而臣竊有所怪。夫古之天下,亦今之天下。共是天下,古以大治,上下和睦,不令而行,不禁而止,吏無奸邪,囹圄空虛,德潤草木,澤被四海。以古準今,壹何不相逮之遠也?安所繆戾而陵夷若是?意者有所失於古之道與。有所詭於天之理與。夫天亦有所分與。與上齒者去其角。傅其翼者兩其足。是所受大者不得取小也。古之所與祿者。不食於力。不動於末。是亦受大者不得取小也。夫巳受大又取小。天不能足。而況人乎。此民之所以囂囂苦不足也。身?而載高位。家温而食厚祿。因乘富貴之資力。以與民爭利於下。民安能如之哉。是故博其產業。蓄其積委。務此而無巳以迫蹵民。民寖以大窮。富者奢侈羡溢。貧者窮急愁苦。而上不救。則民不樂生。民不樂生。尚不避死。安能避罪。此刑罰之所以繁。而奸邪不可勝者也。故受祿之家,食祿而巳,不與民爭業,然後利可均布。而民可家足也。此上天之理,而太古之道,天子之所宜法以爲制,大夫之所當循以爲行也。故公儀子怒而出其婦,愠而㧞其葵,曰:吾巳食祿矣。又奪園夫工女利乎?古之賢人君子在列位者皆如是,故下高其行而從其敎,民化其廉而不貪鄙。故詩曰:赫赫師尹,民具爾瞻。由是觀之,天子大夫者,下民之所視効,豈可以居賢人之位而爲庶人行哉?皇皇求財利,常恐匱乏者,庶人之意也。皇皇求仁義,常恐不能化民者,大夫之意也。易曰:負且乘,致㓂至。乘車者,君子之位也;負擔者,小人之事也。此言居君子之位而爲庶人行者,其患禍必至也。羣書治要卷第十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