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塾論舉業雜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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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2-08 07:13

家塾論舉業雜說

余少事科舉之業,聊以掉鞅馳騁,心頗薄之。通籍以還,都不省視。今老矣,惛惛如隔世事。從子孫保讀書纘言,胚胎前光,評?皇明制科文字,請余爲序,茫肰無以應也。老人多忘覽塵,偶憶雜書聞見數條,幷示吾兒孫愛,俾傳諸塾耳。

或問時文可傳乎?曰:必不傳。王介甫始作制義,而介甫之制義,今無?字。劉文成覆瓿集所傳春秋義者,前元應舉之作,兎園村夫子咸可以奮筆也。肰則可廢乎?曰:何可廢也?三百年之舉子,精神心術著見於是。天啓乙丑而後,文訞迭興,卒有百年之歎,于尺幅中見之,識微之君子愼思之可也。

横浦心傳曰:或問科舉之學,壊人心術,近來學者唯讀時文剽竊,更不曾理會脩身行巳是何事。先生曰:汝所說皆凡子也。學者先論說,若有識者,必知理?,孰非脩身行巳之事?本朝名公多出科舉時,文中議論正當,見得到處皆是道理。汝但莫作凡子見識足矣。科舉何嘗壊人!

王龍溪云:舉業不出讀書作文兩事。讀書如飮食入胃,必能盈溢輸貫,積而不化,謂之食痞。作文如寫家書,句句道實事,自有條理。若替人寫書,周羅浮泛,謂之沓舌。于此知所用心。卽,舉業便是德業,非兩事也。馮祭酒開之好作經義,紫柏大師遺書誨之曰。時義不做亦可。卽相知求敎者。稱心現量打發足矣。何必苦心自作。昔李伯時?馬秀鐵面訶之。以必墮馬腹而入地獄。今之留心時義者。心術純良。一旦岀身做好官。則亦有益。如心術不佳。藉此出身。爲大盜而刦人。則先生之罪。較李時尤甚。

趙浚谷子有儁才,不課舉業,其壻李廓菴怪而問之,浚答曰:吾見近來舉業日敝一日,故不欲兒曹爲之。廓菴曰:近來舉業日盛一日,乃以爲敝,何也?浚谷曰:子試舉近代舉業之佳以示余。廓菴撿得十先生稿瞿昆湖子使漆雕開仕一節文字呈上。浚谷看訖,問曰:此文佳處何在?廓菴指其講子說處云:卽其不輕於仕,則他日之能事可知;即其不安於未信,則他日之能信可知。此皆前人所未發。浚谷曰:吾謂近來舉業之敝,正指此等處也。子之悅之,只悅其當下一念,豈暇推及他日?他日之信不信,夫子豈能預保而預喜之耶?荀子非十二子有漆雕氏之儒,畢竟斯之,終未能信,流爲曲學。使夫子預保而預喜之,是爲漆雕氏所賣矣。聖人不若是愚也。余謂四公之論舉業,皆聊爾及之。春蘭秋菊,各有其長,皆士子所當知也。

杜工部云:別裁僞體親風雅,轉益多師是汝師。余謂時文亦肰,有舉子之時文,有才子之時文,有理學之時文,是三者皆有眞僞,能于此知別裁者是也。

何謂舉子之時文?本經術,通訓故,析理必程朱,遣詞必歐蘇,規矩繩尺,不失尺寸,開闢起伏,渾肰天成。自王守溪以迄於顧東江、汪靑湖、唐荆川、許石城、瞿昆湖,如譜宗派,如授衣鉢,神聖工巧,斯爲極則。隆萬之間,劉定宇、馮開之、蕭漢冲、李九我、袁石浦、陶石簣諸公,壇宇相 謂之元脉,江河之流,不絕如綫,久而漸失其眞。湯霍林開串合之門,顧升伯談倒挿之法,因風接響,奉爲金科玉條,莠苗稗榖,似是而非,而先民之矩度與其神理澌滅不可復問矣。此舉子之文之僞體也。

何謂才子之時文?心地空明,才調富有,風檣陣馬,一息千里,不知其所至,而能者顧詘焉。錢鶴灘、茅鹿門、歸震川、胡思泉、顧涇陽、湯若士之流,其最著者。虞澹肰、王荊石、袁小脩,其流亞也。莽蕩如郝仲輿,雜亂如王遂東,竊啣竊轡,泛駕自喜,可與龍文、虎春並稱天馬乎?此才子之文之僞體也。

何謂理學之時文?季彭山,姚江之别支也。楊復所,近谿之嫡孫也。趙夢白,洛閩之耳孫也;李卓吾,紫柏之分身也。稱心信理,現量發揮,可以使人開拓心胸,發明眼目。旣而縉紳先生罷問講學,㸃綴呫嗶,招搖門徒,以燈?腐爛之辭,爲扣門乞食之計,風斯下矣,文亦如之。此理學之文之僞體也。

茅鹿門云:王唐瞿、薛正宗之外,錢兼山善發揮枯題,能敷演一言爲千百言。周用齋善收拾長題,能攢簇千百言爲一言。涇陽先生與學者言:唐、瞿之文,中行也,我之文狂也,陳筠塘、儲樊桐之文,狷也。今人知陳、儲之氏名者鮮矣。

嘉靖以前,士習淳厚,房稿坊刻,絶無僅有。許?、程墨行于世者,敖淸江、項甌東也。嘉靖末年,毘陵吳昆麓、吳江沈虹逵游于荆川之門,學有原委,始有正脉,玄覽之刻,學者皆宗尚之。厥後則有劉景龍之原始,范光父之文記,皆以軌範先民,本原正始,而時賢之?稿,靑衿之試牘,皆不得闌入焉。萬曆之中,婁江王逸季始下操月旦之評,肰用以别流品,峻門戸而已,未及乎植交。萬曆之末,武林聞子將始建立坫墠之幟,肰用以振朋儕,廣聲氣而巳,未及乎牟利。禎啓之間,風氣益變,盟壇社墠,奔走號跳,苞苴竿牘,與行卷交馳,除目底報與文評雜出,訞言横議,遂與國運相終始。以?文一事徵之,亦當代得失之林也。

天啓初,湯臨川之仲子大?偕來如容掌科,游長安,如容盛談時萟,稱臨川文如杜詩,無一字無岀處。坐客有面折之者,曰:左傳陰飴甥曰:小人慼,謂之不免,君子恕以爲必歸。臨川君子實玄黄二句文云:周師人君子怒可也。改恕爲怒,有何岀處?豈時文應使別字乎?仲子曰:嘗有人問家先生,家先生曰:君子如怒,亂庶遄巳。吾此文引詩語對左傳也。如容鼓掌曰:吾謂無一字無來處,豈非誠證乎?其人俛首而去。如容語余:先輩文不可輕易彈駁如此。

萬曆間,王麟洲督學閩中,擢晉江李?一于諸生中,時?一巳爲宿名士矣,巳酉科遂中解元,余生才四年耳。初學舉業,先宮保命讀?一小題文,日課不輟,又得其刋行四書文,彀奉爲彀率。丁未落第。相遇於虎丘,觀其衣冠舉止,儼如古人。談及文彀,?一蹴:肰拱手曰:當時偶標目示二三學徒,不意遂傳,無從禁止耳。是歲歸閩,悉取近科時文?次爲一集,題之曰赴鵠編,而敘其緣起曰:向之云文彀者,志先生之彀,余與受之之所共也。今之云赴鵠者,赴受之之鵠也。曹子建謂劉季緒才不逮於作者,而好詆訶文字,掎摭利病。如?一之虚心善下,推挹後輩,豈徒賢于世之君子乎?余少壯盛氣,頗犯季緒之病,老不解事,猶有餘愧。詩不云乎:其維哲人,告之話言。其在今日,追維?一之德音。其亦可告巳矣。牧齋有學集卷四十五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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