爲人上宰相書一首
共 3869字,需浏览 8分钟
·
2023-12-06 10:20
爲人上宰相書一首
二月十九日,某官某乙謹拜手奉書,獻於相公執事。書曰:古人云:以水投石至難也。某以爲未甚難也。以卑干尊,以賤合貴,斯爲難矣。何者?夫尊貴人之心,堅也,強也,不轉也,甚於石焉;卑賤人之心,柔也,弱也,自下也,甚於水焉。則其合之難也,豈不甚於水投石哉?然則自古及今,往往有合者,又何哉?此盖以心遇心,以道濟道故也。苟心相見,道相通,則水反爲石,石反爲水,則其合之易也,又甚乎以石投水焉。何者?石之投水也,猶觸之有聲,受之有波。心道之相得也,則貴者不知其貴也,賤者不知其賤也。當其 同訢合之際,但脗然巳而矣。其合之易也,豈不甚於石投水哉。噫。厥道廢墜,不行於代乆矣。故貴者自貴耳,賤者自賤耳。雖同心同道,不求相合也。今某之心與相公之心,愚智不侔也。今某之道與相公之道,小大不倫也。矧又尊卑貴賤之勢相懸。如石焉,如水焉,而欲強至難,爲至易,無乃不可乎。然則知其不可而爲之者抑有由。伏以相公方今佐裁成之道,當具瞻之初,竊希變天下水石之心,自相公始也;通天下貴賤之道,自某始也。不然者,夫豈不自知其狂進妄動哉?伏望少留聽而畢辭焉。幸甚幸甚。某伏觀先皇帝之知遇相公也,雖古君臣道合者無以加也。然竟不與大位。不授大權。不盡行相公之道者何哉。識者以爲先皇父子孝慈之間。亦古未有也。盖先皇?以輟巳知人之明。用賢之功。致理之德。以留賜今上也。亦猶太宗黜李勣而使髙宗寵用之也。今上在諒隂而特用也。相公自郎官而特拜也。推此二者,有以見識者之言信矣。斯則先皇知遇之恩,貽燕之念,今上速用之㫖?頼之誠。相公寵擢之榮,託寄之重,自國朝巳來,三者兼之甚鮮矣。故某?惟相公自拜命已來八九日得食不暇飽,寢不暇安,行則?然,居則惕然,思?以答先皇之知,副今上之用,?天下之望哉?某竊以爲必然矣。况今主上肇撫蒼生,初嗣洪業,雖物不改舊,而令宜布新。是以百辟傾心,慺慺然以待主上之政也;萬姓注目,專專然以望主上之令也;四夷側耳,顒顒然以聽主上之風也。豈直若此而巳哉。盖待其政者,勤墮邪正繫其中焉。望其令者,憂喜親踈生其中焉。聽其風者,畏侮動静岀其中焉。而將來理亂之根,安危之源,盡在於三者之中矣。如此,則相公得不匡輔其政,緝熈其令,宣和其風乎。然則匡輔緝熈宣和之道,某雖不敏,嘗聞於師焉,曰:天子之耳,待宰相之耳而後聦也;天子之目,待宰相之目而後明也;天子之心識,待宰相之心識而後聖神也;宰相之耳,待天下之耳而後聦也;宰相之目,待天下之目而後明也;宰相之心識,待天下之心識而後啓發聖神也。然則下取天下耳目心識,上以爲天子聦明神聖者,此宰相之本職也,而爲匡輔、緝熈、宣和之道也。若宰相唯以兩耳聽之,兩目視之,一心思之,則朝?得失,豈盡知見乎?必不盡也,而况於天下之得失乎?宰相之耳目,得聦明乎?必未也,而况於上以爲天子聦明聖神乎?然則天下聦明,心識取之,豈無其道耶?必有也,在乎知與不知,行與不行耳。噫自開元已來,斯道?衰,鮮能行者;自貞元已來,斯道寖微,鮮能知者。豈唯不知乎?不行乎?又將背古道而馳者也。何者?古者宰相以危言危行,扶危持顚爲心。今則敏行遜言。全身遠害而巳矣。古者宰相取天下耳目心識爲用。今則專任其兩耳兩目一心而巳矣。古者宰相以接士爲務。今則不接賔客而巳矣。古者宰相以開閤爲名。今則鏁其門第而巳矣。致使天下之聦明。盡委棄於草木中焉。天下之心識。盡沉没於泥土間焉。則天下聦明心識萬分之中。宰相何嘗取得其一分哉。是故寵益崇而謗益厚。歲彌乆而愧彌深。至乃上負主恩。下斂人怨。行止寢食。自有慙色者。夫豈非不得天下聦明心識之?致耶。然則爲宰相者。得不思易其轍乎。是以聦明損於上,則正直銷於下,畏忌慎黙之道長,公議忠讜之路塞,朝無敢言之士,庭無執咎之臣,自國及家,?以成弊。故父訓其子曰:無介直以立仇敵。兄敎其弟曰:無方正以賈悔尤。先逹者用以養身,後進者資而取仕,日引月長,熾然成風,識者腹非而不言,愚者心竸而是效,至使天下有目者如瞽也,有耳者如聾也,有口者含鋒刄也。如此,則上之得失,下之利病,雖欲匡救,何由知之?嗟乎!自古以來,斯道之弊,恐未甚於今日也。然則爲宰相者,得不思變其風乎?是以慎忌積扵中,則政事廢於表,因循苟且之心作,強毅乆大之性虧,反謂率職而舉者不逹於時宜,當官而行者不通於事變。故殿最之書雖申而不實,黜陟之法雖備而不行。欲望惡者懲,善者勸,或恐難矣。古之善爲宰相者,豈盡得而用之乎?豈盡知不肖而去之乎?盖在於秉鈞軸之樞,握刀尺之要,剗邪爲正,削觚爲圓,能使善之必遷,不謂善之盡有;能使惡之必攺,不謂惡之盡無。成此功者無他,懲勸之?致耳。然則爲宰相者,得不思提其綱,使群目自皆張乎?是以懲勸息於此,則賢能乏於彼。故岳鎭闕而不知?取,臺省空而不知?求。今則尚書六司之官,曁于百執事者,大凡要劇者多虚其位,閑㪚者咸備其官。或曰:?以難其人,重其祿也。嗟乎,徒知難其人而闕之,不知邦政日歸於下吏也。徒知重其祿而愛之,不知稍食日費於冗貟也。損益利害,豈不明哉!古之善爲宰相者,虚其懐,直其氣,苟有舉一賢者,必從而索之;苟有遷一善者,必隨而用之。然後明察否臧,精考眞僞,得人者行進賢之賞,謬舉者坐不當之辜。自然審輪轅以相求,謹關梁以相保,故才無乏用,國無廢官。豈可疑?舉之未精,而反失其善;重?任之不苟,而反廢其官。與其廢官,寧其虚授;與其失善,寧其謬升。但在乎明覈是非,必行賞罰,則謬升虚授,當自辨焉。然則爲宰相者,得不思振其領,使衆毛皆舉乎?是以庻政闕於内,則庻事斁於外。至使天下之户口日耗,天下之士馬日滋,游手於道途市井者不知歸,託足扵軍籍釋流者不知反。計數之吏日進,取斂之法日興。田疇不闢而麥禾之賦日增,桑麻不加而布帛之價日賤。吏部則士人多而官貟少;姦濫日生,諸使則課利少而羡餘多,侵削日甚。舉一知十,可勝言哉!况今方域未甚安,邊陲未甚静,水旱之災不戒,兵戎之動無期。然則爲宰相者,得不圖將來之安,補旣往之敗乎?若相公用天下之目觀而救之,夫豈無最遠之見乎?用天下之心圖而濟之,夫豈無最長之策乎?策之最長者。見之最遠者。在相公鑒而取之。誠而行之而巳。取之也,行之也。今其時乎。爲時之用大矣哉。古者聖賢有其才。無其位,不能行其道也。有其才。有其位。無其時,亦不能行其道也。必待有其才。有其位。有其時。然後能行其道焉。某?見相公曩時制策對中、論風化澆淳之源、明天人交感之道。陳兵災救療之術、可謂有其才矣。又伏見今月十一日制詞云、其代予言、?屬良弼、必能形四方之風。成天下之務。可謂有其時矣。今相公有其才。有其位。有其時。則行道由巳而由道乎哉。某又聞一往而不可追者時也。故聖賢甚惜焉。方今拭天下之目以觀主上之作爲也。側天下之耳以聽相公之舉措也。如此則相公出一言。不終日而必聞於朝野。主上發一令。不浹辰而必逹扵華夷。盖主上輯百辟和萬姓服四夷之時。在於此時矣。相公充人望,代天工,報國之恩,正在於今日矣。或者曰:君臣之道至大也,可以漸合,不可以速合也。天下之化至大也,可以漸行,不可以速行也。賢人之事業至大也,行之可以枉尺而直尋也。某以爲殆不然矣。夫時之變,事之宜,其間不容息也。先之太過,後之則不及。故時未至,聖賢不進而求。時旣來,聖賢不退而讓。盖得之則不啻乎事半而功倍也。失之則不啻乎事倍而功半也。嗟乎。或者徒知漸合其道。而不知啓沃之時,失於漸中矣。徒知漸行其化。而不知爕理之時,失於漸中矣。徒知枉尺而直尋,而不知易失於時,則難生於漸中,雖枉㝷不能直尺矣。近者宰相道不行,化不成,事業不光明,率由乎有志於漸矣。請以前事明之。某嘗聞太宗顧謂群臣曰:善人爲邦百年,然後能勝殘去殺。當今大亂之後,將求致理,寧可造次而望乎?魏文貞曰:不然。夫亂後易理,猶飢人易食也。若聖哲施化,人應如響,期月而可,信不爲難;三年成功,猶謂其晚。太宗深納其言。時封德彞輩共非之曰:不可。三代以後,人漸澆訛,皆欲理而不能,豈能理而不欲?魏徴書生,不識時務,信其虚說,必亂國家。於是太宗卒從文貞之言。力行不倦。三數年間。天下大安。戎狄内附。太宗曰。惜哉。不得使封德彛見之。斯則得其時。行其道。不取扵漸之明効也。况今日之天下。豈弊扵武德之天下乎。相公之事業。豈後於文貞之事業乎。在於疾行而巳矣。?以主上踐祚未及十日,而寵命加於相公者,惜國家之時也。相公受命未及十日,而某獻於執事者,惜相公之時也。夫欲行大道,樹大功,貴其速也。蓋明年不如今年,明日不如今日矣。故孔子曰:日月逝矣,歲不我與。此言時之難得而易失也。伏惟相公惜其時之易也而不失焉,慮其漸之難也而不取焉。抑又聞濟時者道也,行道者權也,扶權者寵也。故得其位,不可一日無其權,得其權,不可一日無其寵。然則取權有術也,求寵有方也。盖竭其力以舉職,而權必自歸;忘其身以徇公,而寵必自至。權歸寵至,然後能行其道焉。伏惟相公詳之而不忽也。抑又聞不棄死馬之骨者,然後良驥可得也;不棄狂夫之言者,然後嘉謨可聞也。苟某管見之中有可取者,俯而取之;苟蒭言之中有可採者,俛而採之,則知之者必日至。如某之見,猶且不棄,况愈於某之徒歟?則天下精通逹識之士,得不比肩而至乎?聞之者必曰:如某之言,猶且不棄,况愈於某之徒歟?則天下謇諤敢言之士,得不繼踵而來乎。伏惟相公試垂意焉,則天下之士幸甚。某遊長安僅十年矣,足不踐相公之門,目不識相公之面,名不聞相公之耳,相公視某何爲者哉?豈非介者耶?狷者耶?今一旦卒然以數千言塵黷執事者,又何爲哉?實不自揆,欲以區區之聞見禆相公聦明萬分之一分也,又欲以濟天下顦顇之人死命萬分之一分也。相公以爲如何?白氏文集卷第二十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