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傳卷第八十六宋史三百二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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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2-07 16:58
列傳卷第八十六宋史三百二十七
開府儀同三司上柱國錄軍國重事前中書右丞相監修國史領經筵事都總裁脫勑修
王安石王安禮 王安國
王安石字介甫,撫州臨川人。父益,都官貟外郎。安石少好讀書,一過目終身不忘。其属文動筆如飛,初若不經意,旣成,見者皆服其精妙。友生曾鞏擕以示歐陽脩,脩為之延譽。擢進士上第,簽書淮南判官。舊制,秩滿許獻文求試館職,安石獨否。再調知鄞縣,起堤堰,決陂塘,為水陸之利;貸榖與民,出息以償,俾新陳。相易,邑人便之。通判舒州。文彥愽為相,薦安石恬退,乞不次進用,以激奔競之風。尋召試館職,不就。脩薦為諫官,以祖母年髙辭。脩以其湏禄飬言扵朝,用為群牧判官,請知常州,移提點江東刑獄,入為度支判官,時嘉祐三年也。安石議論髙竒,能以辨愽濟其說,果扵自用,慨然有矯世變俗之志。扵是上萬言書,以為:“今天下之財力日以困窮,風俗日以衰壞,患在不知法度,不法先王之政故也。法先王之政者,法其意而已。法其意,則吾所改易更革,不至乎傾駭天下之耳目,囂天下之口,而固已合先王之政矣。因天下之力以生天下之財,收天下之財以供天下之費,自古治世,未嘗以財不足為公患也,患在治財無其道爾。在位之人才旣不足,而閭巷草野之間亦少可用之才。社稷之託,封疆之守,陛下其能乆以天幸為常,而無一旦之憂乎?願監苟且因循之?,明詔大臣,為之以漸,期合扵當世之變。臣之所稱,流俗之所不講,而議者以為迂闊而熟爛者也。”後安石當國,其所注措,大抵皆祖此書。俄直集賢院。先是,館閣之命屢下,安石屢辭,士大夫謂其無意扵世,恨不識其面,朝廷每欲畀以羙官,惟患其不就也。明年,同脩起居注,辭之累日。閤門吏賫敕就付之,拒不受;吏隨而拜之,則避扵厠;吏置敕扵案而去,又追還之;上章至八九,乃受。遂知制誥、紏察在京刑獄,自是不復辭官矣。有少年得闘鶉,其儕求之不與,恃與之昵輒持去,少年追殺之。開封當此人死,安石駮曰:“按律,公取竊取皆為盗。此不與而彼攜以去,是盗也;追而殺之,是捕盗也。雖死當勿論。”遂劾府司失入,府官不伏,事下審刑、大理,皆以府斷為是。詔放安石罪,當詣閤門謝。安石言:“我無罪。”不肯謝。御史擧奏之,置不問。時有詔舍人院無得申請除改文字,安石爭之曰:“審如是,則舍人不得復行其職,而一聽大臣所為,自非大臣欲傾側而為?,則立法不當如此。今大臣之弱者不敢為陛下守法,而彊者則挾上旨以造令,諫官、御史無敢逆其意者,臣實懼焉。”語皆侵執政,由是益與之忤。以母憂去,終英宗世,召不起。安石本楚士,未知名扵中朝,以韓、吕二族為巨室,欲藉以取重,乃深與韓絳、絳弟維及吕公著交,三人更稱揚之,名始盛。神宗在潁邸,維為記室,每講說見稱,輒曰:“此非維之說,維之友王安石之說也。”及為太子庶子,又薦自代。帝由是想見其人,甫卽位,命知江寧府。數月,召爲翰林學士兼侍講。熙寧元年四月,始造朝。入對,帝問為治所先,對曰:“擇術為先。”帝曰:“唐太宗何如?”曰:“陛下當法堯、舜,何以太宗為哉?堯、舜之道,至簡而不煩,至要而不迂,至易而不難。但末世學者不能通知,以為高不可及爾。”帝曰:“卿可謂責難扵君,朕自視眇躬,恐無以副卿此意。可悉意輔朕,庶同濟此道。”一日講席,群臣退,帝留安石坐,曰:“有欲與卿従容論議者。”因言:“唐太宗必得魏徵,劉備必得諸葛亮,然後可以有為,二子誠不世出之人也。”安石曰:“陛下誠能為堯、舜,則必有臯、夔、稷、禼;誠能為髙宗,則必有傅說。彼二子皆有道者所羞,何足道哉!以天下之大,人民之衆,百年承平,學者不為不多,然常患無人可以?治者,以陛下擇術未明,推誠未至,雖有臯、夔、稷、卨、傅說之賢,亦將為小人所蔽,卷懷而去爾。”帝曰:“何世無小人,雖堯、舜之時,不能無四㐫。”安石曰:“惟能辨四㓙而誅之,此其所以為堯、舜也。若使四㓙得肆其讒慝,則臯、夔、稷、卨亦安肯苟食其禄以終身乎?”登州婦人惡其夫寢陋,夜以刃斮之,傷而不死。獄上,朝議皆當之死,安石獨援律辨證之,為合従謀殺傷,减二等論。帝従安石說,且著為令。二年二月,拜參知政事。上謂曰:“人皆不能知卿,以為卿但知經術,不曉世務。”安石對曰:“經術正所以經世務,但後世所謂儒者,大抵皆庸人,故世俗皆以為經術不可施扵世務爾。”上問:“然則卿所施設以何先?”安石曰:“變風俗,立法度,最方今之所急也。”上以為然。扵是設制置三司條例司,命與知樞宻院事陳升之同領之。安石令其黨吕惠卿任其事。而農田水利、青苗、均輸、保甲、免役、市易、保馬、方田諸役相繼並興,號為新法,遣提舉官四十餘軰頒行天下。青苗法者,以常平糴本作青苗錢,散與人户,令出息二分,春散秋歛。均輸法者,以發運之職改為均輸,假以錢貨,凡上供之物,皆得徙貴就賤,用近易遠,預知在京倉庫所當辦者,得以便宜蓄買。保甲之法,籍鄉村之民,二丁取一,十家為保,保丁皆授以弓弩,教之戰陣。免役之法,據家貲髙下,各令出錢雇人充役,下至單丁、女户,本來無役者,亦一槩輸錢,謂之?役錢。市易之法,聽人賖貸縣官財貨,以田宅或金帛為抵當,出息十分之二,過期不輸,息外每月更加罰錢百分之二。保馬之法,凡五路義保願飬馬者,户一匹,以監牧見馬給之,或官與其直使自市,歲一閱其肥瘠,死病者補償。方田之法,以東、西、南北各千步,當四十一頃六十六畝一百六十步為一方,歲以九月,令、佐分地計量,驗地土肥瘠,定其色號,分為五等,以地之等均定稅數。又有免行錢者,約京師百物諸行利入厚薄,皆令納錢,與免行户祗應。自是四方爭言農田水利,古陂廢堰,悉務興復。又令民封狀增價以買坊塲,又增茶鹽之額,又設措置河北糴便司,廣積粮穀于臨流州縣,以備饋運。由是賦歛愈重,而天下騷然矣。御史中丞吕誨論安石過失十事,帝為出誨,安石薦吕公著代之。韓琦諫疏至,帝感悟,欲従之,安石求去。司馬光答詔,有“士夫沸騰,黎民騷動”之語,安石怒,抗章自辨,帝為巽辭謝,令吕惠卿諭旨,韓絳又勸帝留之。安石入謝,因為上言中外大臣、従官、臺諫、朝士朋比之情,且曰:“陛下欲以先王之正道勝天下流俗,故與天下流俗相為重輕。流俗權重,則天下之人歸流俗;陛下權重,則天下之人歸陛下。權者與物相為重輕,雖千鈞之物,所加損不過銖兩而移。今姦人欲敗先王之正道,以沮陛下之所為,扵是陛下與流俗之權適爭輕重之時,加銖兩之力,則用力至微,而天下之權已歸于流俗矣。此所以紛紛也。”上以為然,安石乃視事,琦說不得行。安石與光素厚,光援朋友責善之義,三詒書反覆勸之,安石不樂。帝用光副樞宻,光辭未拜而安石出,命遂寢。公著雖為所引,亦以請罷新法出潁州。御史劉述、劉琦、錢顗、孫昌齡、王子韶、程顥、張戩、陳襄、陳薦、謝景温、楊繪、劉摯,諫官范純仁、李常、孫覺、胡宗愈皆不得其言,相繼去。驟用秀州推官李定為御史,知制誥宋敏求、李大臨、蘇頌封還詞頭,御史林旦、薛昌朝、范育論定不孝,皆罷逐。翰林學士范鎮三疏言青苗,奪職致仕。惠卿遭喪去,安石未知所託,得曾布,信任之亞扵惠卿。三年十二月,拜同中書門下平章事。明年春,京東、河北有烈風之異,民大恐。帝批付中書,令省事安靜以應天變,放遣兩路募夫,責監司、郡守不以上聞者。安石執不下。開封民避保甲,有截指斷腕者,知府韓維言之。帝問安石,安石曰:“此固未可知,就令有之,亦不足恠。今士大夫睹新政,尚或紛然驚異,况扵二十萬户百姓,固有惷愚為人所惑動者,豈應為此遂不敢一有所為邪?”帝曰:“民言合而聽之則勝,亦不可不畏也。”東明民或遮宰相馬訴?役錢,安石白帝曰:“知縣賈蕃乃范仲淹之壻,好附流俗,致民如是。”又曰:“治民當知其情僞利病,不可示姑息。若縱之使妄經省臺,鳴皷邀駕,恃衆僥倖,則非所以為政。”其彊辯背理率類此。
帝用韓維為中丞,安石憾曩言,指為善附流俗以非上所建立,因維辭而止。歐陽脩乞致仕,馮京請留之。安石曰:“脩附麗韓琦,以琦為社稷臣。如此人,在一郡則壊一郡,在朝廷則壊朝廷,留之安用?”乃聽之。富弼以格青苗觧使相,安石謂不足以阻姦,至比之共、鯀。靈臺郎尤瑛言天乆隂,星失度,宜退安石,即黥隷英州。唐坰本以安石引薦為諫官,因請對極論其罪,謫死。文彥愽言市易與下爭利,致華嶽山崩。安石曰:“華山之變,殆天意為小人發。市易之起,自為細民乆困,以抑兼并爾,扵官何利焉?”閼其奏,出彦愽守魏。扵是吕公著、韓維,安石藉以立聲譽者也;歐陽脩、文彥博,薦己者也;富弼、韓琦,用為侍從者也;司馬光、范鎮,交友之善者也:悉排斥不遺力。禮官議正太廟太祖東嚮之位,安石獨定議還僖祖扵祧廟,議者合爭之,弗得。上元夕,従駕乗馬入宣德門,衛士訶止之,策其馬。安石怒,上章請逮治。御史蔡確言:“宿衛之士,拱扈至尊而已,宰相下馬非其處,所應訶止。”帝卒為杖衛士,斥内侍,安石猶不平。王韶開熈河奏功,帝以安石主議,觧所服玉帶賜之。七年春,天下乆旱,饑民流離,帝憂形扵色,對朝嗟嘆,欲盡罷法度之不善者。安石曰:“水旱常數,堯、湯所不免,此不足招聖慮,但當脩人事以應之。”帝曰:“此豈細事,朕所以恐懼者,正為人事之未脩爾。今取免行錢太重,人情咨怨,至出不遜語,自近臣以至后族,無不言其害。兩宫泣下,憂京師亂起,以為天旱更失人心。”安石曰:“近臣不知為誰,若兩宫有言,乃向經、曹佾所為爾。”馮京曰:“臣亦聞之。”安石曰:“士大夫不逞者以京為歸,故京獨聞此言,臣未之聞也。”監安上門鄭俠上疏,繪所見流民扶老攜幼困苦之狀,為圖以獻,曰:“旱由安石所致,去安石,天必雨。”俠又坐竄嶺南。慈聖、宣仁二太后流涕謂帝曰:“安石亂天下。”帝亦疑之,遂罷為觀文殿大學士、知江寧府,自禮部侍郎超九轉為吏部尚書。吕惠卿服闋,安石朝夕汲引之,至是,白為參知政事,又乞召韓絳代己。二人守其成模不少失,時號絳為“傳法沙門”惠卿為“護法善神。”而惠卿實欲自得政,忌安石復来,因鄭俠獄陷其弟安國,又起李士寧獄以傾安石。絳覺其意,宻白帝請召之。八年二月,復拜相,安石承命,即倍道来。三經義成,加尚書左僕射兼門下侍郎,以子雱為龍圖閣直學士。雱辭,惠卿勸帝允其請,由是嫌隙愈著。惠卿為蔡承禧所擊,居家俟命。雱風御史中丞鄧綰復彈惠卿與知華亭縣張若濟為姦利事,置獄鞫之,惠卿出守陳。十月,彗出東方,詔求直言,及詢政事之未協扵民者。安石率同列疏言:“晉武帝五年,彗出軫,十年,又有孛。而其在位二十八年,與乙巳占所期不合。盖天道逺,先王雖有官占,而所信者人事而已。天文之變無窮,上下傅會,豈無偶合?周公、召公豈欺成王哉?其言中宗享國日乆,則曰‘嚴恭寅畏天命自度,治民不敢荒寧。’其言夏、商多歷年所,亦曰‘德’而己。裨竈言火而驗,欲禳之,國僑不聽,則曰‘不用吾言,鄭又將火。’僑終不聽,鄭亦不火。有如裨竈,未免妄誕,况今星工哉?所傳占書,又世所禁,謄冩譌誤,尤不可知。陛下盛德至善,非特賢扵中宗,周、召所言,則旣閱而盡之矣,豈須愚瞽復有所陳。竊聞兩宫以此為憂,望以臣等所言,力行開慰。”帝曰:“聞民間殊苦新法。”安石曰:“祁寒暑雨,民猶怨咨,此無庸恤。”帝曰:“豈若并祁寒暑雨之怨亦無邪?”安石不悅,退而属疾卧,帝慰勉起之。其黨謀曰:“今不取上素所不喜者暴進用之,則權輕,將有窺人間?者。”安石是其策。帝喜其出,悉従之。時出師安南,諜得其露布,言:“中國作青苗、?役之法,窮困生民,我今出兵,欲相拯濟。”安石怒,自草敕牓詆之。
華亭獄乆不成,雱以属門下客吕嘉問、練亨甫共議取鄧綰所列惠卿事,雜他書下制獄,安石不知也。省吏告惠卿于陳,惠卿以狀聞,且訟安石曰:“安石盡棄所學,隆尙縱横之末數,方命矯令,罔上要君。此數惡力行扵年歳之間,雖古之失志倒行而逆施者,殆不如此。”又發安石?書曰“無使上知”者。帝以示安石,安石謝無有。歸以問雱,雱言其情,安石咎之。雱憤恚,疽發背死。安石暴綰罪云“為臣子弟求官及薦臣壻蔡卞”遂與亨甫皆得罪。綰始以附安石居言職,及安石與吕惠卿相傾,綰極力?攻惠卿。上頗厭安石所為,綰懼失勢,屢留之扵上,其言無所顧忌。亨甫險薄,諂事雱以進,至是皆斥。安石之再相也,屢謝病求去,及子雱死,尤悲傷不堪,力請觧幾務。上益厭之,罷為鎭南軍節度使、同平章事、判江寧府。明年,改集禧觀使,封舒國公。屢乞還將相印。元豐二年,復拜左僕射、觀文殿大學士,換特進,改封荆。哲宗立,加司空。元祐元年,卒,年六十六,贈太傅。紹聖中,謚曰文,配享神宗廟庭。崇寧三年,又配食文宣王廟,列于顔、孟之次,追封舒王。欽宗時,楊時以為言,詔停之。髙宗用趙鼎、吕聦問言,停宗廟配享,削其王封。初,安石訓釋詩、書、周禮,旣成,頒之學官,天下號曰“新義。”晚居金陵,又作字說,多穿鑿傅會,其流入扵佛、老,一時學者,無敢不傳習,主司純用以取士,士莫得自名一說,先儒傳註,一切廢不用。黜春秋之書,不使列扵學官,至戯目為“斷爛朝報。”安石未貴時,名震京師。性不好華腴,自奉至儉,或衣垢不澣,面垢不洗,世多稱其賢。蜀人蘇洵獨曰:“是不近人情者,鮮不為大姦慝。”作辯姦論以刺之,謂王衍、盧杞合為一人。安石性强忮,遇事無可否,自信所見,執意不囬。至議變法,而在廷交執不可,安石傅經義,出己意,辯論輒數百言,衆不能詘。甚者謂“天變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罷黜中外老成人幾盡,多用門下儇慧少年。乆之,以旱引去。洎復相,歳餘罷,終神宗世不復召,凡八年。子雱。
雱字元澤,為人慓悍隂刻,無所顧忌。性敏甚,未冠,已著書數萬言。年十三,得秦卒言洮、河事,歎曰:“此可撫而有也。使西夏得之,則吾敵彊而邉患愽矣。”其後王韶開熈河,安石力主其議,盖兆扵此。舉進士,調旌德尉。雱氣豪,睥睨一世,不能作小官。作策三十餘篇,極論天下事。又作老子訓傳及佛書義觧,亦數萬言。時安石執政,所用多少年,雱亦欲預選,乃與父謀曰:“執政子雖不可預事,而經筵可處。”安石欲上知而自用,乃以雱所作策及注道德經鏤板鬻于市,遂傳逹扵上。鄧綰、曾布又力薦之,召見,除太子中允、崇政殿說書。神宗數留與語,受詔撰詩、書義,擢天章閣待制兼侍講。書成,遷龍圖閣直學士,以病辭不拜。安石更張政事,雱實導之。常稱商鞅為豪傑之士,言不誅異議者法不行。安石與程顥語,雱囚首跣足,攜婦人冠以出,問父所言何事,曰:“以新法數為人所阻,故與程君議。”雱大言曰:“梟韓琦、富弼之頭于市,則法行矣。”安石遽曰:“兒誤矣。”卒時纔三十三,特贈左諫議大夫。
唐坰者,以父任得官。熈寧初,上書云:“秦二世制扵趙髙,乃失之弱,非失之彊。”神宗悅其言。又云:“青苗法不行,宜斬大臣異議如韓琦者數人。”安石尤喜之,薦使對,賜進士出身,為崇文校書。上薄其人,除知錢塘縣。安石欲留之,乃令鄧綰薦為御史,遂除太子中允。數月,將用為諫官,安石疑其輕脫,將背己立名,不除職,以本官同知諫院,非故事也。坰果怒安石易己,凡奏二十疏論時事,皆留中不出。乃因百官起居日,扣陛請對,上令諭以他日。坰伏地不起,遂召升殿。坰至御坐前進曰:“臣所言皆大臣不法,請對陛下一一陳之。”乃搢笏展疏,目安石曰:“王安石近御坐聽劄子。”安石遲遲,坰訶曰:“陛下前猶敢如此,在外可知。”安石悚然而進。坰大聲宣讀,凡六十條,大略以“安石專作威福,曾布等表裏擅權,天下但知憚安石威權,不復知有陛下。文彦愽、馮京知而不敢言,王珪曲事安石,無異厮僕。”且讀且目珪,珪慚懼俛首。“元絳、薛向、陳繹,安石頥指氣使,無異家奴。張琥、李定為安石爪牙,臺官張商英乃安石鷹犬。逆意者雖賢為不肖,附己者雖不肖為賢。”至詆為李林甫、盧杞。上屢止之,坰慷慨自若,略不退懾。讀已,下殿再拜而退,侍臣衛士相顧失色,安石為之請去。閤門紏其瀆亂朝儀,貶潮州别駕。鄧綰申救之,且自劾繆舉,安石曰:“此素狂,不足責。”改監廣州軍資庫。後徙吉州酒稅,卒官。
論曰:朱熹嘗論安石“以文章節行高一世,而尤以道德經濟為己任。被遇神宗,致位宰相,世方仰其有為,庶幾復見二帝三王之盛。而安石乃汲汲以財利兵革為先務,引用㓙邪,排擯忠直,躁迫强戾,使天下之人囂然喪其樂生之心,卒之群姦嗣虐,流毒四海,至於崇寧、宣和之際,而禍亂極矣。”此天下之公言也。昔神宗欲命相,問韓琦曰:“安石何如?”對曰:“安石為翰林學士則有餘,處輔弼之地則不可。”神宗不聽,遂相安石。嗚呼!此雖宋氏之不幸,亦安石之不幸也。
王安禮字和甫,安石之弟也。早登科,従河東唐介辟。熈寧中,鄜延路城囉兀,河東發民四萬負餉,宣撫使韓絳檄使佐役,後帥吕公弼將從之,安禮爭曰:“民兵不習武事,今敺之深入此不為宼所乗,則凍餓而死爾。宜亟罷遣。”公弼用其言,民得歸,而他路遇敵者,全軍皆覆。公弼執安禮手言曰:“四萬之衆,豈偶然哉!果有隂德,相與共之。”初,絳專爵賞,旣上最,多失實,公弼以狀聞。詔即河東議功,公弼將受之,安禮曰:“宣撫使以宰相節制諸道,且許便宜封授一有不韙,人猶得非之。公藩臣,乃欲隃進功狀于非其任邪?”公弼遽辭,遂薦安禮于朝。神宗召對,欲驟用之。安石當國,辭,以為著作佐郎、崇文院校書。他日得見,命之坐,有司言八品官無賜坐者,特命之。遷直集賢院,出知潤州、湖州,召為開封府判官。嘗偕尹奏事,既退,獨留訪以天下事,帝甚鄉納。直舍人院、同脩起居注。蘇軾下御史獄,勢危甚,無敢救者。安禮従容言:“自古大度之主,不以言語罪人。軾以才自奮,謂爵位可立取,顧録録如此,其心不能無觖望。今一旦致扵理,恐後世謂陛下不能容才。”帝曰:“朕固不深譴也,行為卿貰之。卿第去,勿漏言。軾方賈怨扵衆,恐言者縁以害卿也。”李定、張璪皆擿使勿救,安禮不答,軾以故得輕比。進知制誥。彗星見,詔求直言。安禮上疏曰:“人事失扵下,變象見扵上。陛下有仁民愛物之心,而澤不下究。意者左右大臣不均不直,謂忠者為不忠,不賢者為賢;乗權射利者用力殫扵溝瘠,取利究扵園夫,足以干隂陽而召星變。願察親近之行,杜邪枉之門。至扵祈禳小數,貶損舊章,恐非所以應天者。”帝覧數嘉歎,諭之曰:“王珪欲使卿條具,朕嘗謂不應沮格人言,以自壅障。今以一指蔽目,雖泰、華在前弗之見。近習蔽其君,何以異此。卿當益自信。”以翰林學士知開封府,事至立斷,前滯訟不得其情及具按而未論者幾萬人,安禮剖决未三月,三獄院及畿赤十九邑囚繫皆空。書揭扵府前,遼使過而見之,歎息誇異。帝聞之,喜曰:“昔秦内史廖従容爼豆,以奪由余之謀。今安禮能勤吏事,駭動殊鄰,於古無愧矣。”特升一階。帝數失皇子,太史言民墓多迫京城,故不利國嗣。詔悉改卜,無慮數十萬計,衆洶懼,安禮諫曰:“文王卜世三十,其政先扵掩骼埋胔,未聞遷人之冢以利其嗣者。”帝惻然而罷。邏者連得匿名書告人不軌,所涉百餘家。帝付安禮曰:“亟治之。”安禮驗所指,皆略同,最後一書加三人,有姓薛者,安禮喜曰:“吾得之矣。”呼問薛曰:“若豈有素不快者耶?”曰:“有持筆来售者,拒之鞅鞅去,其意似見銜。”即命捕訊,果其所為也。即梟其首于市,不逮一人,京師謂為神明。宗室令騑以數十萬錢買妾,乆而斥歸之,訴府督元直。安禮視妾,旣火敗其面矣,即奏言:“妾之所以直數十萬者,以姿首也。今炙敗之,則不復可鬻,此與炮烙之刑何異?請勿理其直而加厚譴以為戒。”詔従之,仍奪令騑奉。
後宫造油箔,約三年損者反其價。纔一年有損者,中官持詣府,請如約,詞氣甚厲。安禮曰:“庸詎非置之不得其地,為風雨燥濕所壞耶?苟如是,民將無復得直,約不可用也。”卒不追。以是宗室、中貴人皆憚之。元豐四年,初分三省,置執政,拜中大夫、尚書右丞,轉左丞。王師問罪夏國,涇原承受梁同奏:“轉運使葉康直餉米惡不可食。”帝大怒曰:“貴糴遠餉,反不可用,徒?民力扵道路,康直可斬也。”安禮曰:“此一梁同之言,疑未必實,當按之。”乃遣判官張大寧與同參覈,且械繫康直以俟。旣而米可用者什八九,帝意觧,赦康直。
是時,伐夏不得志,李憲又欲再舉,帝以訪輔臣,王珪曰:“向所患者用不足,朝廷今捐錢鈔五百萬緡以供軍食有餘矣。”安禮曰:“鈔不可噉,必變而為錢,錢又變為芻粟。今距出征之期纔兩月,安能集事?”帝曰:“李憲以為已有備,彼䆠者能如是,卿等獨無意乎?唐平淮蔡,唯裴度謀議與主同。今乃不出公卿而出扵閹寺,朕甚耻之。”安禮曰:“淮西,三州爾,有裴度之謀,李光顔李愬之將,然猶引天下之兵力,厯歲而後定。今夏氏之彊非淮蔡比,憲材非度匹,諸將非有光顔、愬軰,臣懼無以副聖志也。”帝悟而止。後欲除憲節度使,安禮又以為不可。
御史中丞舒亶上章詆執政,且言:“尚書不置録目,有旨按吏罪。”安禮請取臺録以為式,乃與省中同,遂并列亶他事,亶坐廢。徐禧計議邉事,安禮曰:“禧志大材踈,必誤國。”及永樂敗書聞,帝曰:“安禮每勸朕勿用兵,少置獄,盖為是也。”乆之,御史張汝賢論其過,以端明殿學士知江寧府,汝賢亦罷。元祐中,加資政殿學士,歷揚、青、蔡三州。又為御史言失學士,移舒州。紹聖初,還職,知永興軍。二年,知太原府。苦風痺,卧帳中決事,下不敢欺。卒,年六十二,贈右銀青光祿大夫。安禮偉風儀,論議明辨,常以經綸自任,而闊略細謹,以故數詒口語云。
王安國字平甫,安禮之弟也。幼敏悟,未嘗從學,而文詞天成。年十二,以所為詩、銘、論、賦數十篇示人,語皆警拔,遂以文章稱于世,士大夫交口譽之。扵書無所不通,數舉進士,又舉茂材異等,有司考其所獻序言為第一,以母喪不試,廬于墓三年。熈寧初,韓絳薦其材行,召試,賜及第,除西京國子敎授。官滿,至京師,上以安石故,賜對。帝曰:“卿學問通古今,以漢文帝為何如主?”對曰:“三代以後未有也。”帝曰:“但恨其才不能立法更制爾。”對曰:“文帝自代來,入未央宫,定變故俄頃呼吸間,恐無才者不能。至用賈誼言,待群臣有節,專務以德化民,海内興扵禮義,幾致刑措,則文帝加有才一等矣。”帝曰:“王猛佐苻堅,以蕞爾國而令必行。今朕以天下之大,不能使人,何也?”曰:“猛敎堅以峻刑法殺人,致秦祚不傳世。今刻薄小人,必有以是誤陛下者。願顓以堯、舜、三代爲法,則下豈有不從者乎!”又問:“卿兄秉政,外論謂何?”曰:“恨知人不明,聚歛太急爾。”帝默然不悅,由是别無恩命,止授崇文院校書,後改秘閣校理。屢以新法力諫安石,又質責曾布誤其兄,深惡吕惠卿之姦。先是,安國敎授西京,頗溺扵聲色。安石在相位,以書戒之曰:“宜放鄭聲。”安國復書曰:“亦願兄逺佞人。”惠卿銜之。及安石罷相,惠卿遂因鄭俠事陷安國,坐奪官,放歸田里。詔以諭安石,安石對使者泣下。旣而復其官,命下而安國卒,年四十七。論曰:安石惡蘇軾而安禮救之,昵惠卿而安國折之,議者不以咎二弟也,惟其當而已矣。安禮為政,有足稱者,安國早卒,故不見扵用云。
列傳卷第八十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