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財利䟽

論財利䟽

月日，具位臣光，謹昧死上䟽尊號皇帝陛下。臣聞昔楚莊王以無災爲懼，曰：天豈棄不榖乎？范文子曰：唯聖人能外内無患。然則歳小不登，邊鄙有警，未必非國家之福也。伏見今春天乆不雨，陛下憂勞於内，公卿惶恐於外，豈不以公私之積，素不充實，若遇饑饉，將無以相恤乎？一朝京師得雨，逺方未遍，則君臣釋然相慶，不復以民食爲念，陛下安知來歳之旱不甚於今歳乎，蓋天降災沴，蠻夷猾夏，㓂賊姦宄，此尭舜所不能免也。即不幸有大水大旱，方二三千里，戎狄乗間而窺邊，細民窮困而爲盗，軍旅數起，乆未有功，府庫之蓄積已竭，百姓之生業已盡。陛下當此之時，將以何道救之乎？臣不知陛下與公卿大臣以此爲必無而不足憂乎？將以爲有之而不爲之備，俟事至然後憂之也。若俟事至然後憂之，雖以陛下之聖明，得益稷、太公以爲輔佐，臣以爲不及矣。何則？聖賢之治，皆積以歳月，然後有功，欲天下之家給人足，固不可一日具也。周易旣濟之象曰：君子以思患而豫防之。此其時矣。失之愈逺，救之愈難，奈何日復一日，取過目前而已乎。晉武帝時，何曽謂其子孫曰：吾每見主上所說，皆平生常語，未甞及經逺大計，吾子孫其及於亂乎。其後五胡亂，中州覆?，生民塗炭，幾三百年。由是觀之，上下偷安，不爲逺謀，此最國家之大患也。詩曰：哀哉爲猷，匪先民是程，匪大猷是經。維邇言是聽，維邇言是爭。如彼築室于道謀是用不潰于成。方今之政，何以異此？此臣之夙夜所爲痛心疾首者也。古之王者藏之於民，降而不能，乃藏於倉廪府庫。故上不足則取之於下，下不足則資之於上，此上下所以相保也。今民旣困矣，而倉廪府庫又虚，陛下儻不深以爲憂，而早爲之謀，臣恐國家異日之患，不在於它，在於財力屈竭而已矣。今朝廷不循其本而救其末，特置寛恤民力之官，分命使者，旁午四出，爭言便冝，以變更舊制。米鹽靡宻之事，皆非朝廷所當預者，張設科條，不可勝紀，或不如其舊，益爲民患，或朝三暮四，移左於右。其間果能利民者，不過放散縣官之物以予民耳。是誠損上益下，王者之仁政也。然臣聞古之聖王，養之有道，用之有節，上有餘財，然後推以予民，是以上下交足，而頌聲作矣。今入者日寡，出者日滋，是所謂厭其原，開其瀆，其竭可立而待也。公家旣竭，不取諸民，將焉取之？是徒有利民之名，而無利民之實，果何益哉？夫寛恤民力，在於擇人，不在立法。若守令得人，則民力雖欲毋寛，其可得乎？守令非其人，而徒立苛法，適所以擾民耳。自置此官以來，於今累年，臣訪之民間，未聞其困弊小瘳於前也。然則爲今之術奈何？曰在隨材用人而乆任之，在飬其本原而徐取之，在減損浮冗而省用之。何謂隨材用人而乆任之？夫人之材性各有所冝，雖周孔之材，不能徧爲人之所爲，況其下乎？固當就其所長而用之。今朝廷用人則不然，顧其出身資叙何如耳，不復問其材之所堪也。故在兩禁，則欲其爲嚴助、司馬相如；任將帥，則欲其爲衛青、霍去病；典州郡，則欲其爲龔遂、黄霸；尹京邑，則欲其爲張敞、趙廣漢；司財利，則欲其爲孔僅、桑羊丗，豈有如此人哉？故財用之所以匱之者，由朝廷不擇專曉錢榖之人爲之故也。國?三司使，或以諸衛將軍，諸司使爲之判官，則朝士曉錢榖者皆得爲之，不必用文辭之士也。先朝以數路用人，文辭之士寘之館閣，曉錢榖者爲三司判官，曉刑獄者爲開封府推判官，三者職業不同，趣舎各異，莫相渉也。然後人主以時引對，訪問以察之，使令以試之，積乆以觀之，覈其真僞，辨其臧否，考其功效，然後進之退之。未必歴其職者，皆湏進用，不可復退也。故群臣各宣其用，而萬事交舉矣。夫官乆於其業而後明，功乆於其事而後成，是以古者丗官相承以爲氏姓。先朝陳恕領三司十餘年，至今稱能治財賦者，以恕爲首，豈恕之材智獨異於人哉？蓋得乆從事於其職故也。至於副使、判官堪其事者，亦未數易也。是以先帝屢行大禮，東封西祀，廣修宫觀，而財用有餘者，用人專而任之乆故也。近歳三司使、副使、判官，大率多用文辭之士爲之，以爲進用之資塗，不復問其習與不習於錢榖也。彼文辭之士習錢榖者固有之矣，然不能專也，於是乎有以簿書爲煩而不省，以錢榖爲鄙而不問者矣。又居官者出入遷徙，有如郵舎，或未能盡識吏人之面，知職業之所主，已捨去矣。臣頃者判度支勾院甫二年耳，上自三司使，下至檢法官，改易皆徧，甚者或更歷數人。雖有恪勤之人，夙夜盡心以治其職，人情稍通，綱紀粗立，則捨之而去。後來者意見各殊，則曏之所爲，一皆廢壞。況怠惰之人，因循苟且，惟思便身，不顧公家者乎？如此而望太倉有紅腐之粟，水衡有貫朽之錢，臣未知其期也。凡百官莫不欲乆於其任，而食貨爲甚。何則？二十七年耕，然後有九年之食，今居官者不滿三歳，安得有二十七年之效乎？臣愚以爲朝廷冝精選朝士之曉錬錢榖者，不問其始，所以進，或進士，或諸科，或門䕃，先使之治錢榖小事，有功則使之權發遣三司判官事。及三年而察之實效顯著者，然後得權三司判官事。又三年更有實效，然後得爲正三司判官。其無實效者，皆退㱕常調，勿復収用。其諸路轉運使，不復以路分相壓，使之乆於其任，有實效者，或自權爲正，自轉運副使爲轉運使，無實效者，亦退㱕常調，勿復収用。每三司副使闕，則選三司判官及諸路轉運使功效尤著者以?之。三司使闕，亦選於副使以?之。三司使乆於其任，能使用度豊衍、公?冨實者，増其秩使与兩府同，而勿改其職。如此則異日財用之豊耗不離於己，不得諉之它人，必務爲永乆之規矣。其文辝之士則自有資塗，不必使爲錢榖之吏以輕之也。何謂養其本原而徐取之。善治財者，飬其所自来而収其所有餘，故用之不竭而上下交足也。不善治財者反此。夫農、工、啇、賈者，財之所自来也。農盡力則田善収而榖有餘矣。工盡巧則噐斯堅而用有餘矣。啇賈流通，則有無交而貨有餘矣。彼有餘而我取之，雖多不病矣。今之有司自謂能治財者，臣見之矣，凍餒其民而豊積聚者也，掃土以市禄位而不恤後人者也，捃拾麻麥而丧丘山者也，保惜一錢而費萬金者也，不操白刄而爲㓂攘者也，姦巧簿書而罔君上者也，必曰養其所自來而收其所有餘，則聞者以爲?矣。夫使稼穡者饒樂，而惰游者困苦，則農盡力矣。堅好便用者獲利，浮潙侈靡者不售，則工盡巧矣。公家之利，捨其細而取其大，散諸近而收諸逺，則商賈流通矣。農工商賈皆樂其業而安其冨，則公家何求而不獲乎？夫農，天下之首務也，古人之所重，而今人之所輕。非獨輕之，又困苦莫先焉。何以言之。彼農者苦身勞力，衣麤食糲，官之百賦出焉，百役歸焉。?豊賤貿其榖，以應官?之求。?凶則流離凍餒，先衆人填溝壑。如此而望浮食之民轉而緑南畒。難矣。彼直生而不知市井之樂耳。苟或知之，則去而不返矣。故以今天下之民度之，農者不過二三，而浮食者常七八矣，欲食廪之實，其可得乎？臣愚以爲凡農民租稅之外，冝無有所預，衙前當募人爲之，以優重相?，不足則以坊郭二戸爲之。彼坊郭之民部送綱運，典領倉庫，不費二三，而農民常費八九，何則？儇利戇愚之性不同故也。其餘輕役則以農民爲之，?豊則官爲平糴，使榖有所歸。?凶則先案籍賙贍農民，而後及浮食者。民有能自耕種積榖多者，不籍以爲家貲之數。如此則榖重而農勸矣。彼百工者，以時俗爲心者也。時俗貴用物而賤浮僞，則百工變而從之矣。時俗者，以在上之人爲心者也，在上好樸素而惡滛侈，則時俗變而從之矣。其百工在官者，亦當擇人而監之，以功致爲上，華靡爲下，物勒工名，謹考其良苦而誅賞之，取其用不取其數，則噐用無不精矣。彼商賈者，志於利而已矣。今縣官數以一切之計，變法更令，棄信而奪之，彼無利則棄業而從佗，縣官安能止之哉？是以茶鹽棄捐，征稅耗損，凡以此也。然則縣官之利，果何得哉？善治財者不然，將取之必予之，將歛之必散之，故日計之不足，而?計之有餘。此迺白圭、猗頓之所知，豈國家選賢擇能以治財，其用智顧不如白圭、猗頓邪？患在國家任之不乆，貴近効而遺逺謀故也。夫伐薪者，刈其條枚，養其本根，則薪不絶矣。若并根本而伐之，其得薪豈不多哉？後無継矣。是非難知之道也。然則有司不爲者，彼其心曰：吾居官不日而遷，不立効於目前以自顯，顧養財以遺後之人使爲功，吾何頼焉。是非特有司之罪也，亦朝廷用人之法驅之使然也。何謂減損浮冗而省用之？昔太祖?得天下之時，止有一百一十一州耳。江南、兩浙、西川冨饒之土，皆爲異域，又承五代荒亂之餘，府庫空竭，豪桀綦布於海内，戎狄窺覦於邊境，戎車?駕，四方多虞。當是之時，内給百官，外奉軍旅，誅除僣僞，賞賜鉅萬，未甞聞財用不足如今日之汲汲也。陛下承祖宗之業，奄有四百餘州，天下一統，戎狄欵塞，冨饒之土，貢賦相屬，承平積乆，百姓阜安。是冝財用羡溢，百倍於前。奈何竭府庫之所蓄，罄率土之所有，當天下無事之時，遑遑焉專救經費而不足，萬一有不可期之災患，將何以待之乎？夫以囯?之狹隘艱難，財用冝不足而有餘；今日之廣大安寕，財用冝有餘而不足。陛下亦甞熟思其所以然之理乎？得非太祖所養者皆有㓛有用之人，陛下所養者未必尽有功用乎？臣?見陛下天性恭儉，不好侈靡，宫室苑囿，皆因祖宗之舊，無所更造。或隳頓荒蘙，不加修治，飲膳衣服，噐皿帷帳，適足供用，不極精華；或苦惡弊绽，亦不更易。雖唐虞之土階三尺，茅茨不翦，殆無以過。然左右侍御之人，宗戚貴臣之家，苐宅園圃，服食噐用，往往窮天下之珍怪，極一時之鲜明，惟意所欲，無復分限。以豪華相尚，以儉陋相訾，愈厭而好新，月異而?殊長。以費用不足，則求請無厭，匄貸不恥。甚者或依慿詔令以發府庫之財，假託供奉以靡縣官之物，真僞莫辨，多少不㑹。陛下聖度寛仁，不欲拒塞，惡聞人過，不加案詰。至於頒賜外廷之臣，亦皆踰溢常數，不循舊䂓。如曏者皇女初生，所散包子之?，費用不可勝紀。臣甞聞?舊之人言先朝公主在宫中俸錢不過月五千，其餘後宫月給大扺。倣此非時未甞，輕有賜予，賜予亦不甚豐。竊聞近日俸给賜予，比於先朝，何啻数十倍矣。漢明帝曰：我子豈冝與先帝子䓁乎！夫䓁猶不可，又况過之。是以祖宗之積，窮於賜予，困於浮費，臣不能知其詳。以外望度之，什耗七八矣，内藏以虚，而浸滛於左藏矣。夫府庫者，聚天下之財以為民也，非以奉一人之私也。祖宗所爲置内藏者，以備饑饉兵革非常之費，非以供陛下奉養賜予之具也。今内藏庫專以内臣掌之，不領於三司，其出納之多少，積蓄之虚實，簿書之是非，有司莫得而知也。若皆以奉養賜予而盡之，一旦有饑饉兵革之事，三司經費自不能周，内藏又無所仰，歛之於民，則民已困竭，得無狼狽而不支乎？此臣夙夜所懔懔也。今陛下所以有唐、虞之德，而無唐虞之治者，其失在於不忍而好予。不忍則不誅有罪，好予則不待有功。不誅有罪，則姦邪欺罔而不忌，不待有功，則貪佞徼幸而無厭。治道之所以不格于上下者，凡以此也。昔韓昭侯有弊袴，命藏之。侍者曰：君亦不仁者矣。不賜左右而藏之，昭侯曰：吾聞明主愛一嚬一?，嚬有爲嚬，?有爲?。今袴豈特嚬?哉，吾必待有功者。彼小國諸侯，猶能慎賞如是，而國以冨强。况以四海之主，不行無功徼幸之賞，杜塞甘言悲辭之請，則唐虞之治，何逺之有哉。夫府庫金帛，皆生民之膏血，州縣之吏鞭撻其丁壯，凍餒其老弱，銖銖寸寸而聚之。今以冨大之州，終歳之積，輸之京師，適足以供陛下一朝恩澤之賜，貴臣一日燕飲之費。陛下何獨不忍於目前之群臣，而忍之於天下之百姓乎？夫以陛下恭儉之德擬於唐虞，而百姓窮困之弊鈞於秦、漢。秦漢竭天下之力以奉一身，陛下竭天下之力以資衆人，其用心雖殊，其病民一也。此臣之所以尤戚戚者也。又宫掖者，風俗之原也；貴近者，衆庶之法也。故宫掖之所尚，則外必爲之，貴近之所好，則下必效之，自然之勢也。是以内自京師士大夫，外及逺方之人，下及軍中士伍，甽畒農民，其服食噐用，比於數十年之前，皆華靡而不實矣。曏之所有，今人見之，皆以爲鄙陋而?之矣。夫天地之産有常，而人?日繁，耕者寖寡，而遊手日衆，嗜慾無極，而風俗日奢，欲財力之無屈，得乎哉。又府史胥徒之屬，居無廪禄，進無榮望，皆以㗖民爲生者也。上自公府省寺、諸路監司、州縣郷村、倉塲庫務之吏，詞說追呼，租稅繇役，出納㑹計，凡有毫釐之事?其手者，非賂遺則不行。是以百姓破家壞産者，非縣官賦役獨能使之然也，太半盡於吏家矣。此民之所以重困者也。又國家比來政令寛㢮，百職隳廢，在上者簡倨而不加省察，在下者侵盗而恣爲姦利，是以每有營造貿買，其所費財物什倍於前，而所收功利曽不一二，此國用之所以尤不足者也。又自古百官皆有常貟，而國家用磨勘之法，滿?則遷，日滋月益，無復限極，是以一官至數百人，則俸禄有増而無損矣。又近?養兵，務多不務精。夫兵多而不精，則力用寡而衣糧費，衣糧費則府庫耗，府庫耗則賜賚稀。是以不足者，豈惟民哉，兵亦貧矣。䇿之失者，無甚於此也。凡此數者，皆所以竭民財者也，陛下安得熟視而無所變更邪？臣愚伏願陛下觀今日之弊，思將來之患，深自枊損，先由近始。凡宗室、外戚、後宫内臣以至外廷之臣，俸給賜予，皆循祖宗舊規，勿復得援用近?僥倖之例。其踰越常分，妄有干求者、一皆塞絶、分毫勿許。若祈請不巳者、冝嚴加懲譴、以警其餘。凡文思院後苑作所爲竒巧珍玩之物、不急而無用者、一皆罷肖。内自妃?、外及宗戚、下至臣庶之家、敢以奢麗之物、夸眩相髙、及貢獻賂遺、以求恱媚者、亦明治其罪。而焚毀其物於四逹之衢。專用樸素以率先天下，矯正風俗。然後登用㢘良，誅退貪殘，保佑公直，銷除姦蠧，澄清庶官，選練戰士，不禄無功，不食無用。如此行之，乆而不懈。臣見御府之財將朽蠹而無所容貯，大倉之粟將彌漫而不可蓋藏。農夫棄糧於甽畝，商賈讓財於道路矣。孰與今日汲汲以應目前之求懔懔以憂將來之困乎。夫食貨者天下之急務。今窮之如是而宰相不以爲憂意者以爲非巳之職故也。臣願復置緫計使之官，使宰相領之。凡天下之金帛錢榖?於三司及不?三司，如内藏、奉宸庫之?，緫計使皆統之。小事則官長專逹，大事則謀於緫計使而後行之。歳終則上其出入之數於緫計使，緫計使量入以爲出，若入寡而出多，則緫計使察其所以然之理，求其費用之可省者，以奏而省之，必使?餘三分之一以爲儲蓄，備禦不虞。凡三司使、副使、判官、轉運使及掌内藏、奉宸等庫之官，皆委緫計使察其能否，考其功狀，以奏而誅賞之。若緫計使乆試無效，則乞陛下罷退其人更置之。議者必以爲宰相論道經邦，爕理隂陽，不當領錢榖之職，是皆愚人不知治體者之言。昔舜舉八愷，使主后土，奏庶艱食，貿遷有無，地平天成，九功惟敘。周禮、冢宰以九職、九賦、九式、九貢之法治財用。唐制以宰相領鹽鐵、度支、戸部、國?，亦以宰相都提舉三司水陸發運等使。是則錢榖自古及今，皆宰相之職也。今譯經潤文，猶以宰相領之，豈有食貨國之大政，而謂之非宰相之事乎？必若府庫空竭，閭閻愁困，四方之民，流轉死亡，而曰我能論道經邦，爕理隂陽，非愚臣之所知也。臣不勝狂愚，冐犯忌諱，惟陛下裁察。臣光昧死再拜上䟽。温國文正公文集卷第二十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