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書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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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2-06 03:25

漢書七

傳:

朱雲,字游,魯人也。成帝時,故丞相安昌侯張禹以帝師位特進,甚尊。雲上書求見,公卿在前,雲曰:今朝廷大臣,上不能匡主,下無以益民,皆尸位素餐,孔子所謂鄙夫不可與事君,苟患失之,亡所不至者也。臣願賜尚方斬馬劔,斷佞臣一人,以厲其餘。上問:誰也?對曰:丞相安昌侯張禹。上大怒曰:小臣居下訕上,廷辱師傅,罪死不赦!御史將雲下,雲攀殿檻,檻折。雲呼曰:臣得下從龍逢、比干遊於地下足矣,未知聖朝何如耳!御史遂將雲去。於是左將軍辛慶忌免冠解印綬,叩頭殿下,曰:此臣素著狂直於世,使其言是,不可誅;其言非,固當容之。臣以死爭。慶忌叩頭流血,上意解,然後得巳。及後當治殿檻,上曰:勿易。因而輯之,以旌直臣雲。自是之後,不復仕。梅福字子眞,九江人也。成帝委任大將軍王鳳,而京兆尹王章素忠直,譏鳳,爲鳳所誅,羣下莫敢正言。故福上書曰:臣聞箕子陽狂於殷,而爲周陳洪範。叔孫通遯秦歸漢,制作儀品。夫叔孫先非不忠也,箕子非疏其家而叛親也,不可爲言也。昔高祖納善若不及,從諫若轉圜,聽言不求其能,擧功不考其素。陳平起於亡命而爲謀主,韓信㧞於行陣而建上將。故天下之士,雲合歸漢,爭進奇異,智者竭其䇿,愚者盡其慮,勇士極其節,怯夫勉其死。合天下之智,并天下之威,是以擧秦如鴻毛,取楚若拾遺,此高祖所以無敵於天下也。士者,國之重器,得士則重,失士則輕。詩云:濟濟多士,文王以寧。廟堂之議,非草茅所當言也。臣誠恐身塗野草,尸并卒伍,故數上書求見。輙報罷。臣聞齊桓之時,有以九九見者,桓公不逆,欲以致大也。今臣所言,非特九九也,陛下拒臣者三矣,此天下士所以不至也。今陛下旣不納天下之言,又加戮焉。夫䳒鵲遭害,則仁鳥增逝;愚者䝉戮,則智士深退。間者愚民上疏,多觸不急之法,或下廷尉,而死者衆。自陽朔以來,天下以言爲諱,朝廷尤甚。羣臣承順上指,莫有執正。何以明其然也?取民所上書陛下之所善者,試下之廷尉,廷尉必曰非所宜言,大不敬。以此卜之,一矣。故京兆尹王章,資質忠直,敢面引廷爭,孝元皇帝擢之以厲具臣,而矯曲朝。及至陛下,戮及妻子,惡惡止其身。王章非有反叛之辜,而殃及家,折直士之節,結諫臣之舌,羣臣皆知其非,然不敢爭。天下以言爲戒,最國家之大患也。

雋不疑字曼倩,勃海人也。爲京兆尹,吏民敬其威信。始元五年,有一男子乘黃犢車,建黃旐,衣黃襜褕,著黃冐,詣北闕,自謂爲衛太子。詔使公卿將軍雜識視。長安中吏民聚觀者數萬人。右將軍勒兵闕下,以備非常。丞相、御史、中二千石至者立,莫敢發言。不疑後到,叱從吏使收縛。或曰:是非未可知,且安之?不疑曰:昔蒯聵違命出奔,輙拒而不內,春秋是之。衛太子得罪先帝,亡不卽死,今來自詣,此罪人也。遂送詔獄。天子與大將軍霍光聞而嘉之,曰:公卿大臣當用經術,明於大誼。由是名聲重於朝廷,在位者皆自以不及也。廷尉驗治,竟得姧詐

疏。廣字仲翁,東海人也,爲太子太傅,兄子受爲少傅。太子外祖父平恩侯許伯以爲太子幼,白使其弟中郞將舜監護太子家。上以問廣,廣對曰:太子國儲副君,師友必於天下英俊,不宜獨親外家。且太子自有大傅、少傅,官屬巳備,今復使舜護太子家示陋,非所以廣太子德於天下也。上善其言,以語丞相魏相。相免冠謝曰:此非臣等所能及。廣由是見器重。

于定國,字曼倩,東海人也。其父于公爲郡決曹,決獄平,羅文法者,于公所決皆不恨。郡中爲之生立祠,名曰于公祠。定國少學法於父,爲廷尉,其決疑平法,務在哀鰥寡,罪疑從輕,加審愼之心。朝廷稱之曰:張釋之爲廷尉,天下無冤民。于定國爲廷尉,民自以爲不冤。遷御史大夫,爲丞相。始,定國父于公,其閭門壞,父老方共治之。于公謂曰:少高大閭門,令容駟馬高蓋車,我治獄未嘗有所冤,子孫必有興者。至定國爲丞相,子永爲御史大夫,封侯。傳世云:

薛廣德字長卿,沛郡人也。爲人温雅,及爲三公,直言諫爭。成帝幸甘泉,郊泰畤,禮畢,因留射獵。廣德上書曰:竊見關東困極,民人流離,陛下日撞亡秦之鐘,聽鄭、衛之樂,臣誠悼之。今士卒暴露,從官勞倦,願陛下亟反宮,思與百姓同憂樂,天下幸甚。上卽日還。其秋,上酎祭宗廟,出便門,欲御樓舩。廣德當乘輿車,免冠頓首曰:宜從橋。詔曰:大夫冠。廣德曰:陛下不聽臣,臣自刎,以血汗車輪,陛下不得入廟矣。上不悅,先驅光祿大夫張猛進曰:臣聞主聖臣直,乘舩危就橋,安,聖主不乘危。御史大夫言可聽。乃從橋。

王吉字子陽,琅耶人也,爲諫大夫。是時宣帝頗修武帝故事,宮室車服盛於昭帝。時。外戚許、史、王氏貴?,而上躬親政事,任用能吏。吉上疏言得失,曰:陛下總萬方,帝王圖籍日陳於前,惟思世務,將興大平,詔書每下,民欣然若更生。臣伏而思之,可謂至恩,未可謂本務也。欲治之主不世出,公卿幸得遭遇其時,言聽諫從,然未有建萬世之長,䇿擧明主於三代之隆者也。其務在於期會簿書,斷獄聽訟而巳。此非太平之基也。臣聞聖王宣德流化。必自近始。朝廷不備。難以言治。左右不正。難以化遠。民者弱而不可勝。愚而不可欺也。聖主獨行於深宮。得則天下稱誦之。失則天下咸言之。行發於近。必見於遠。謹選左右。審擇所使。左右所以正身也。所使所以宣德也。今俗吏所以牧民者,非有禮義科指,可世世通行者也,獨設刑法以守之。其欲治者,不知所由,以意穿鑿,各取一切。是以百里不同風,千里不同俗,詐僞萠生,刑罰無極,質樸日銷,恩愛寢薄。孔子曰:安上治民,莫善於禮。非空言也。臣願陛下承天心,發大業,與公卿大臣延及儒生,述舊禮,明王制,毆一世之人,躋之仁壽之域,則俗何以不若成、康,壽何以不若高宗?竊見當世趍務不合於道者,謹條奏,唯陛下裁擇焉。吉意以爲漢家列侯尚公主,諸侯則國人承翁主,使男事女,夫詘於婦,逆陰陽之位,故多女亂。古者衣服車馬,貴賤有章,以襃有德而别尊卑。今上下僭差,人人自制,是故貪財趍利,不畏死亡。周之所以能致治,刑措而不用者,以其禁邪於㝠㝠,絕惡於未萠也。又言:舜、湯不用三公九卿之世,而擧咎繇、伊尹,不仁者遠。今使俗吏得任子弟,率多驕傲,不通古今,至於積功治人,無益於民,此伐檀所爲作也。宜明選求賢,除任子之令。外家及故人可厚以財,不宜居位。去角抵,減樂府,省尚方,明視天下以儉。民見儉則歸本,本立而末成。其指如此。上以其言迂闊,不甚?異也。吉遂謝病歸。

貢禹,字少翁,琅耶人也。元帝初卽位,徵爲諫大夫,數虛巳問以政事。是時年歲不登,郡國多困,禹奏言:古者宮室有制,宮女不過九人,秣馬不過八匹,牆塗而不雕,木摩而不刻,車輿器物皆不文,畫苑不過數十里,與民共之。任賢使能,什一而稅,無他賦歛繇戍之役,使民歲不過三日,故天下家給人足,頌聲作。至高祖、孝文、孝景,循古節儉,宮女不過十餘人,廐馬百餘匹。孝文皇帝衣綈履革,器無雕文金銀之飾。後世爭爲奢,轉轉益甚,臣下亦相放效,衣服亂於主上,甚非宜。然非自知奢僭也。今大夫僭諸侯,諸侯僭天子,天子過天道,其日久矣。承衰救亂,矯復古化,在於陛下。臣愚以爲盡如大古難,宜少放古以自節焉。方今宮室巳定,無可奈何矣,其餘盡可減損。故時齊三服官,輸物不過十笥。方今齊三服官一歲費數鉅萬,蜀廣漢主金銀器,歲各用五百萬,三工官官費五千萬,東西織室亦然,廐馬食粟將萬匹。臣禹嘗從之東宮,見賜杯案,盡文畫金銀飾,非當所以賜食臣下也。東宮之費亦不可勝計,天下之民所爲大飢餓死者是也。今民大飢而死,人至相食,而廐馬食粟,苦其大肥,氣盛怒至,乃日歩作之。王者受命於天,爲民父母,固當若此乎。天不見邪。武帝時,又多取好女至數千人,以塡後宮。及棄天下。昭帝幼弱,霍光專事,不知禮正,妄多藏金錢財物,鳥獸魚鼈,凡百九十物,盡?藏之。又皆取後宮女置於園陵。大失禮,逆天心。昭帝晏駕,光復行之。至孝宣皇帝時,羣臣亦隨故事,甚可痛也。故使天下承化,及衆庶葬埋,皆虛地上以實地下,其過自上生,皆在大臣循故事之辠也。唯陛下深察古道,從其儉者,大減損乘輿服御器物,三分去二。審察後宮,擇其賢者,留二十人,餘悉歸之。諸陵園女無子者,宜皆遣,廐馬可無過數十匹。獨舍長安城南苑地,以爲田獵之囿,自城西南至鄠,皆復其田,以與貧民。方今天下飢饉,可無大自損減以救之,稱天意乎!天生聖人,蓋爲萬民,非獨使自娛樂而巳也。當仁不讓,獨可以聖心參諸天地,揆之往古,不可與臣下議也。臣禹不勝拳拳,不敢不盡愚心。天子納善其忠,乃下詔令太僕減食穀馬,水衡減食肉獸,省宜春下苑以與貧民,又罷角抵諸戲及齊三服官,遷禹爲光祿大夫。禹又言:孝文皇帝時,貴廉潔,賤貪汗,賞善罰惡,不阿親戚,罪白者伏其誅,疑者以與民,無贖罪之法。故令行禁止,海內大化,與刑措無異。武帝始臨天下,尊賢用士,闢地廣境數千里。自見功大威行,遂縱嗜欲,用度不足,乃行一切之變,使犯法者贖罪,入穀者補吏。是以天下奢侈,官亂民貧,盜賊並起,亡命者衆。郡國恐伏誅,則擇便巧史書習於計簿能欺上府者,以爲右職。姦䡄不勝,則取勇猛能操切百姓、以苛暴威服下者,使居大位。故無義而有財者顯於世,欺謾而善書者尊於朝,誖逆而勇猛者貴於官。故俗皆曰:何以孝悌爲?財多而光榮。何以禮義爲?史書而仕宦。何以謹愼爲?勇猛而臨官。故黥劓而髠鉗者,猶復攘臂爲政於世而行雖犬彘,家富埶足,目指氣使,是爲賢耳。謂居官而致富者爲雄桀,處姦而得利者爲壯士。兄勸其弟,父勉其子,俗之壞敗,乃至於是。察其所以然者,皆以犯法得贖罪,求士不得眞賢,相守崇財利,誅不行之所致也。今欲興至治,致太平,宜除贖罪之法。相守選擧不以實,及有臧者,輙行其誅,無伹免官,則爭盡力爲善,貴孝悌,賤賈人,進眞賢,擧實廉,而天下治矣。孔子,匹夫之人耳,以樂道正身不懈之故,四海之內,天下之君,微孔子之言,無所折中。況乎以漢地之廣,陛下之德,處南面之尊,因天地之助,其於以變世易俗,調和陰陽,陶冶萬物,化正天下,易於決流抑墜。自成康以來,幾且千歲,欲爲治者甚衆,然而太平不復興者,何也?以其舍法度而任私意,奢侈行而仁義廢也。陛下誠深念高祖之苦醇,法太宗之治正,巳以先下,選賢以自輔,開進忠正,致誅姦臣,遠放諂佞,放出園陵之女,罷倡樂,絕鄭聲,去甲乙之帳,退僞薄之物,修節儉之化,驅天下之民皆歸於農。如此不懈,則三王可侔,五帝可及。唯陛下留意省察,天下幸甚。上雖未盡從,嘉其質直之意而省其半。

鮑宣字子都,渤海人也。爲諫大夫,以丁傅子弟並進。董賢貴幸,上書諫曰:竊見孝成皇帝時,外親持權,人人牽引所私,以充塞朝廷,妨賢人路,濁亂天下,奢泰無度,窮困百姓,是以日蝕且十,彗星四起,危亡之徵,陛下所親見也。今奈何反覆劇於前乎?朝臣無有大儒骨鯁白首耆艾魁壘之士,論議通古今,喟然動衆心,憂國如飢渴者,臣未見也。敦外親小童及幸臣董賢等在公門省戶下,陛下欲與此共承天地,安海內,甚難。今俗謂不知者爲能,謂智者爲不能。昔堯放四罪而天下服,今除一吏而衆皆惑。古刑人尚服,今賞人反惑。請寄爲姦,羣小日進,國家空虛,用度不足,民流亡,去城郭,盜賊並起,吏爲殘賊,歲增於前。凡民有七亡:陰陽不和,水旱爲灾,一亡也;縣官重責,更賦租稅,二亡也;貪吏並公,受取不巳,三亡也;豪強大姓,蠶食無厭,四亡也;苛吏繇役,失農桑時,五亡也;部落鼓鳴,男女遮列,六亡也;盜賊劫略,取民財物,七亡也。七亡尚可,又有七死:酷吏敺殺,一死也;治獄深刻,二死也;冤陷無辜,三死也;盜賊橫發,四死也;怨讎相殘,五死也;歲惡飢餓,六死也;時氣疾疫,七死也。民有七亡而無一得,欲望國安,誠難;民有七死而無一生,欲望刑措,誠難。此非公卿守相貪殘成化之所致邪?羣臣幸得居尊官,食重祿,豈有肯加惻隱於細民,助陛下流敎化者邪。志伹在營私家。稱賔客。爲姦利而巳。以苟容曲從爲賢,以拱黙尸祿爲智。謂如臣宣等爲愚。陛下擢臣岩穴,誠冀有益豪毛,豈徒欲使臣美食大官。重高門之地哉。天下乃皇天之天下也。陛下上爲皇天子,下爲黎庶父母,爲天牧養元元,視之當如一,合尸鳩之詩。今貧民菜食不厭,衣又穿空,父子夫婦不能相保,誠可爲酸鼻。陛下不救,將安所歸命乎?奈何獨私養外親與幸臣董賢,多賞賜以大萬數,使奴從賔客漿酒霍肉,蒼頭廬兒,皆用致富,非天意也。及汝昌侯傅商無功而封。夫官爵非陛下之官爵,乃天下之官爵也。陛下取非其官,官非其人,而望天悅民服,不亦難乎!治天下者,當用天下之心爲心,不得自專快意而巳也。上之皇天見譴,下之黎庶恨怨。上以宣名儒,優而納之。宣復上書言:陛下父事天,母事地,子養黎民。卽位以來,父虧明,母震動,子訛言,相驚恐。今日蝕於三始,誠可畏懼。小民正月朔日尚恐毀敗器物,何況於日虧乎!

魏相字弱翁,濟陰人也,爲丞相。宣帝與後將軍趙充國等議,欲因匈奴衰弱,出兵擊其右地,使不敢復擾西域。相上書諫曰:臣聞救亂誅暴,謂之義兵,兵義者王。敵加於巳,不得巳而起者,謂之應兵,兵應者勝。爭恨小故不勝憤怒者,謂之忿兵,兵忿者敗。利人土地貨寶者,謂之貪兵,兵貪者破。恃國家之大,矜民人之衆,欲見威於敵者,謂之驕兵,兵驕者滅。此五者,非伹人事,乃天道也。間者匈奴常有善意,所得漢民,輙奉歸之,未有犯於邊境,雖爭屯田車師,不足致意中。今聞諸將軍欲興兵入其地,臣愚不知此兵何名者也。今邊郡困乏,父子共犬羊之裘,食草萊之實,常恐不能自存,難以動兵。軍旅之後,心有凶年,言民以其愁苦之氣,傷陰陽之和也。出兵雖勝,猶有後憂,恐灾害之變因此以生。今郡國守相多不實選,風俗尤薄,水旱不時。案今年計,子弟殺父兄、妻殺夫者,凡二百二十二人,臣愚以爲此非小變也。今左右不憂此,乃欲發兵報纖介之忿於遠夷,殆孔子所謂吾恐季孫之憂不在顓臾而在蕭牆之內者也。願陛下與有識者詳議乃可。上從相言而止。

丙吉,字少卿,魯國人也,代魏相爲丞相。吉本起獄法小吏,及居相位,尚寛大,好禮讓,嘗出逢淸道,羣鬭者死傷橫道,吉過之不問,掾史獨怪之。吉前行,逢人逐牛,牛喘,吉止駐,使騎吏問:逐牛行幾里矣。掾史謂丞相前後失問,或以譏吉,吉曰:民鬭相殺傷,長安令、京兆尹職所當禁備逐捕歲竟,丞相課其殿最,奏行賞罰而巳。宰相不親小事,非所當於道路問也。方春少陽用事,未可以?,恐牛近行,用暑故喘。此時氣失節,恐有所傷害也。三公典調和陰陽,職所當憂,是以問之。掾史乃服,以吉知大體。

京房字君明,東郡人也,以孝廉爲郞。是時中書令石顯專權,顯友人五鹿充宗爲尚書令,與房同經論議相非,二人用事。房、甞宴見,問上曰:幽、厲之君何以危?所任者何人也?上曰:君不明而所任巧佞。房曰:知其巧佞而用之耶?將以爲賢也?上曰:賢之。房曰:然則今何以知其不賢也?上曰:以其時亂而君危知之。房曰:若是,任賢必治,任不肖必亂,必然之道也。幽、厲何不覺寤而更求賢?曷爲卒任不肖以至於是?上曰:臨亂之君,各賢其臣,令皆覺寤,天下安得危亡之君?房曰:齊桓公、秦二世亦嘗聞此君而非笑之,然則任豎刁、趙高,政治日亂,盜賊滿山,何不以幽、厲卜之而覺寤乎?上曰:唯有道者能以往知來耳。房因免冠頓首曰:春秋紀二百四十二年灾異,以示萬世之君。今陛下卽位以來,日月失明,星辰逆行,山崩泉涌,地震石隕,夏霜冬雷,春凋秋榮,水旱螟蟲,民人飢疫,盜賊不禁,刑人滿市,春秋所記灾異盡備。陛下視今爲治耶?亂耶?上曰:亦極亂耳,尚何道?房曰:今所任用者誰與?上曰:然。幸其愈於彼,又以爲不在此人也。房曰:夫前世之君,亦皆然矣。臣恐後之視今,猶今之視前也。上良久乃曰:今爲亂者誰哉?房曰:明主宜自知之。上曰:不知也。如知之,何故用之。房曰:上最所信任,與圖事帷幄之中,進退天下之士者是矣。房指謂石顯。上亦知之,謂房曰:巳諭房罷出。後石顯、五鹿充宗皆疾房,欲遠之,建言宜試以房爲郡守。元帝於是以房爲魏郡太守。顯吿房與張博通謀,非謗政治,歸惡天子,詿誤諸侯王。房、博皆棄市。

蓋寬饒字次公,魏郡人也。爲司?校尉,刺擧無所?避,公卿貴戚及郡國吏繇使至長安,莫敢犯禁,京師爲淸。爲人剛直高節,志在奉公,以言事不當意,而爲文法吏所詆挫。大夫鄭昌上書頌寛饒曰:臣聞山有猛獸,藜藿爲之不採。國有忠臣,姦邪爲之不起。司?校尉寬饒,居不求安,食不求飽,進有憂國之心,退有死節之義。上無許、史之屬,下無金、張之託,職在司察,直道而行,多仇少與,上書陳國事,有司劾以大辟。臣幸得從大夫之後,官以諫爲名,不敢不言。上不聽,遂下寬饒吏。寛饒引佩刀自剄北闕下,衆莫不憐之。

諸葛豐,字少季,琅耶人也。爲司?校尉,刺擧無所避。侍中許章奢淫不奉法度,賔客犯事,與章相連。豐按劾章,欲收之。章迫窘,馳車去,得入宫門自歸。於是收豐節。豐上書謝曰:臣豐駑怯,文不足以勸善,武不足以執邪。陛下拜爲司?校尉,未有以自效。故常願捐一且之命,而斷姦臣之首,懸於都市,編書其罪,使四方明知爲惡之罰,然後却就斧 之誅,誠臣所甘心也。夫以布衣,尚猶有刎頸之交,今以四海之大,曾無伏節死義之臣,率盡苟合,取容,阿黨相爲,念私門之利,忘國家之政,邪穢溷濁之氣上感于天,是以灾變數見,百姓困乏。此臣下不忠之效也,臣誠耻之無巳。凡人情莫不欲安存而惡危亡,然忠臣直士不避患害者,誠爲君也。臣竊不勝憤懣。願賜淸宴,唯陛下裁幸。上不許。是後所言益不用。豐復上書言:臣聞伯奇孝而棄於親,子胥忠而誅於君,隱公慈而殺於弟,叔武弟而殺於兄。夫以四子之行,屈平之材,然猶不能自顯而被刑戮,豈不足以觀哉!使臣殺身以安國,䝉誅以顯君,臣誠願之。獨恐未有云補,而爲衆邪所排,令讒夫得遂正直之路壅塞忠臣沮心智士杜口此愚臣之所懼也。

劉輔河間人也。爲諫大夫會成帝欲立趙倢伃爲皇后輔上封事曰:今廼觸情縱欲傾於卑賤之女欲以母天下不畏乎!天不媿于人惑莫大焉里語曰:腐木不可以爲柱,卑人不可以爲主。天人之所不與,必有禍而無福。市道皆共知之,朝臣莫肯一言。臣竊傷心。自念得以同姓㧞擢,尸祿不忠,汙辱諫爭之官,不敢不盡死,唯陛下察焉。書奏,上使侍御史收縛輔,繫掖庭秘獄,羣臣莫知其故。於是左將軍辛慶忌、右將軍廉襃、光祿勲師丹、太中大夫谷永俱上書曰:臣聞明主 寛容之聽,崇諫爭之官,廣開忠直之路,不罪狂狷之言,然後百僚在位,竭忠盡謀,不懼後患,朝廷無諂諛之士,元首無失道之愆。竊見諫大夫劉輔,前以縣令求見,擢爲諫大夫,此其言必有卓詭切至,當聖心者,故得㧞至於此,旬日之間,收下秘獄。臣等愚以爲輔幸得託公族之親,在諫臣之列,新從下土來,未知朝廷體,獨觸忌諱,不足深過。小罪宜隱忍而巳,如有大惡,宜暴治理官,與衆共之。今天心未豫,灾異屢降,水旱迭臻,方當隆寛,廣問,襃直盡下之時也。而行慘急之誅於諫爭之臣,震驚羣下,失忠直心。假令輔不坐直言,所坐不著,天下不可戶曉。同姓近臣,本以言顯,其於治親養忠之義,誠不宜幽囚于掖庭獄。公卿以下見陛下進用輔亟,而折傷之暴,人有懼心,莫敢盡節,正言,非所以昭有虞之聽,廣德美之風也。臣等竊深傷之。唯陛下留神省察。上廼減死罪。

鄭崇字子游,本高密人也,哀帝擢爲尚書僕射,數求見諫爭,上初納用之。每見曵革履,上咲曰:我識鄭尚書履聲。久之,上欲封祖母傅大后從弟商,崇諫曰:孝成皇帝封親舅五侯,天爲赤黃,晝昬,日中有黑氣。今祖母從昆弟二人巳侯孔鄕侯,皇后父高武侯以三公封,尚有因緣。今無故欲復封商,壞亂制度,逆天人心,非傅氏之福也。臣願以身命當咎。崇因持詔書案起。傅太后大怒曰:何有爲天子,乃反爲一臣所專制邪!上遂下詔,封商爲汝昌侯。崇又以董賢貴?過度,數諫,由是重得罪。數以職事見責,發疾頸癰,欲乞骸骨不敢。尚書令趙昌佞諂,素害崇,知其見疏,因奏崇與宗族通,疑有姦,請治。上責崇曰:君門如市,何以欲禁切主上?崇對曰:臣門如市,臣心如水,願得考覆。上怒,下崇獄窮治,死獄中。

蕭望之字長倩,東海人也。爲諫大夫,出爲平原太守。上疏曰:陛下哀愍百姓,恐德化之不究,悉出諫官以補郡吏,所謂憂其末而忘其本者也。朝無爭臣,則不知過;國無達士,則不聞善。願陛下選明經術、温故知新,通於幾微謀慮之士,以爲內臣,與參政事。諸侯聞之,則知國家納諫憂政,無有闕遺。若此不怠,成、康之道,其庶幾矣。外郡不治,豈足憂哉!書聞,徵入守少府,爲御史大夫。五鳳中,匈奴大亂,議者多曰匈奴爲害日久,可因其壞亂,擧兵滅之詔問望之對曰:春秋晉士匄帥師侵齊聞齊侯卒而還。君子大其不伐喪以爲恩足以服孝子誼足以動諸侯前單于慕化鄕善遣使請求和親海內欣然夷狄莫不聞。不幸爲賊臣所殺今而伐之是乘亂而幸灾也。彼必奔走遠遯不以義動兵。恐勞而無功。宜遣使者弔問,輔其微弱,救其灾患。四夷聞之,咸貴中國之仁義,必稱臣服從,此德之盛也。上從其議。宣帝寑疾,選大臣可屬者,引外屬侍中史高、太子太傅望之、少傅周堪至禁中,拜高爲車騎將軍,望之爲前將軍,堪爲光祿大夫,皆受遺詔輔政。孝元皇帝卽位,望之、堪本以師傅見尊重,數宴見言治亂,陳王事。望之選白宗室明經達學劉更生與金敞並拾遺左右,四人同心謀議,多所匡正。中書令弘恭、石顯久典樞機,與車騎將軍高爲表裡,論議常持故事,不從望之等。望之以爲中書政本,宜以賢明之選。自武帝游宴後庭,故用宦者,非國舊制,又違古不近刑人之義,白欲更置士人,由是大與高、恭、顯忤。恭、顯令鄭朋、華龍二人吿望之等,謀欲罷車騎將軍,疏退許、史狀,候望之出休日,令朋、龍上之。事下弘、恭、恭、顯奏:望之、堪、更生朋黨相稱,擧數譖大臣,毀離親戚,欲以專擅權執,爲臣不忠,誣上不道,請召致廷尉。時上初卽位,不省召致廷尉,爲下獄也,可其奏。後上召堪、更生,曰:繫獄。上大驚,責恭、顯,皆叩頭謝。上曰:令出視事。恭、顯因使高言上新卽位,而先驗師傅旣下獄,宜因決免。於是望之、堪、更生皆免爲庶人。後數月,賜望之爵關內侯。給事中恭、顯等知望之素高節,不詘辱,白望之前輔政,欲專權擅朝,幸得不坐,復賜爵邑,與聞政事,不悔過服罪,深懷怨望。自以託師傅,懷終不坐,非頗詘望之於牢獄,塞其怏怏心,則聖朝無以施恩厚。上曰:蕭太傅素剛,安肯就吏?顯等曰:人命至重,望之所坐,語言薄罪,必無所憂。上乃可其奏。顯等封以付謁者,因急發車騎馳圍其第。使者至,召望之。望之仰天歎曰:吾甞備位將相,年踰六十矣,老入牢獄,苟求生活,不亦鄙乎!竟自殺。天子聞之驚,拊手曰:果殺吾賢傅。是時太官方上晝食,上乃却食,爲之涕泣,哀慟左右。顯等免冠謝,良久然後巳。羣書治要卷第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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