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陆元静书

轻识古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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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2-06 15:29

与陆元静书

甲申

来书云:下手工夫,觉此心无时宁静,妄心固动也,照心亦动也。心既恒动,则无刻暂停也。

是有意于求宁静,是以愈不宁静耳。夫妄心则动也,照心非动也。恒照则恒动恒静,天地之所以恒乆而不巳也。照心固照也,妄心亦照也。其为物不贰,则其生物不息。有刻暂停则息矣,非至诚无息之学矣。

来书云良知亦有起处云云,

此或听之未审。良知者,心之本体即?前所谓恒照者也。心之本体,无起无不起,虽妄念之?,而良知未尝不在,但人不知存,则有时而或放耳。虽昬塞之极,而良知未尝不明,但人不知察,则有时而或蔽耳。虽有时而或放,其体实未尝不在也,存之而巳耳。虽有时而或蔽,其体实未尝不明也,察之而巳耳。若谓良知亦有起处,则是有时而不在也,非其本体之谓耳。

精一之精以理言,精神之精以气言。理者气之条理,气者理之运用,无条理则不能运用,无运用则亦无以见其所为条理者矣。精则精,精则明;精则一,精则神,精则诚。一则精,一则明;一则神,一则诚,原非有二事也。但后世儒者之说与养生之说,各滞于一偏,是以不相为用。前日精一之谕,虽为元静爱养精神,而?然而作圣之功寔亦不外是矣。来书云元神元气元精,必各有寄藏?生之处。又有真阴之精。真阳之气云云。

夫良知一也。以其妙用而言谓之神,以其流行而言谓之气,以其凝聚而言谓之精。安可以形?方所求哉。真阴之精即。真阳之气之母。真阳之气即?真阴之精之父。阴根阳,阳根阴,亦非有二也。苟吾良知之说明,则凡若此类,皆可以不言而喻。不然,则如来书所云三关七返九还之属,尚有无穷可疑者也。来书云:良知,心之本体即?所谓性善也。何未?之中也,寂然不动之体也,廓然大公也,常人皆不能,而必待于学耶?中也,寂也,公也,既以属心之体,则良知是矣。今验之于心,知无不良,而中寂大公实未有也,岂良知复超然于体用之外乎?

性无不善,故知无不良。良知即是未?之中,即是廓然大公、寂然不动之本体,人人之所同具者也。但不能不昬蔽于物欲,故须学以去其昬蔽。然于良知之本体,初不能有加损于毫末也。知无不良,而中寂大公未能全者,是昬蔽之未尽,去而存之未纯耳。体即良知之体,用即良知之用,宁复有超然于体用之外者乎?

来书云:周子曰主静,程子曰动亦定,静亦定。先生曰:定者心之本体,是静定也,决非不睹不闻、无思无为之谓,必常知常存,常主于理之谓也。夫常知常存,常主于理,明是动也已。?也,何以谓之静?何以谓之本体?岂是静定也,又有以贯乎心之动静者邪?

理无动者也。常知常存。常主于理。即不睹不闻无思无为之谓也。不睹不闻无思无为。非稿木?灰之谓也。睹闻思为一于理。而未尝有所睹闻思为即是动而未尝动也。所谓动亦定。静亦定。体用一原者也。

来书云。此心未?之体。其在巳?之前乎。其在巳?之中而为之主乎?其无前后内外而浑然一体者乎?今谓心之动静者,其主有事无事而言乎?其主寂然感通而言乎?其主循理从欲而言乎?若以循理为静,从欲为动,则于所谓动中有静,静中有动,动极而静,静极而动者,不可通矣。若以有事而感通为动,无事而寂然为静,则于所谓动而无动,静而无静者,不可通矣。若谓未?在巳?之先,静而生动,是至诚有息也,圣人有复也,又不可矣。若谓未?在巳?之中,则不知未?、巳?俱当主静乎?抑未?为静而巳?为动乎?抑未?、巳?俱无动无静乎?俱有动有静乎?幸教

未?之中,即良知也,无前后内外而浑然一体者也。有事无事,可以言动静,而良知无分于有事无事也。寂然感通,可以言动静,而良知无分于寂然感通也。动静者,所遇之时,心之本体固无分于动静也。理无动者也,动即为欲,循理则虽酬酢万变而未尝动也,从欲则虽槁心一念而未尝静也。动中有静,静中有动,又何疑乎?有事而感通,固可以言动,然而寂然者未尝有增也。无事而寂然,固可以言静,然感通者未尝有减也。动而无动,静而无静,又何疑乎?无前后内外而浑然一体,则至诚有息之疑。不待静矣。未?在已?之中,而巳?之中未尝别有未?者在;巳?在未?之中,而未?之中未尝别有巳?者存。是未尝无动静而不可以动静分者也。凡观古人言语,在以意逆志而得其大旨。若必拘滞于文义,则靡有孑遗者,是周果无遗民也。周子静极而动之说,苟不善观,亦未免有病。葢其意从大极动而生阳,静而生阴说来,太极生生之理,妙用无息,而常体不易。太极之生生,即阴阳之生生,就其生生之中,指其妙用无息者而谓之动,谓之阳之生,非谓动而后生阳也;就其生生之中,指其常体不易者而谓之静,谓之阴之生,非谓静而后生阴也。若果静而后生阴,动而后生阳,则是阴阳动静截然各自为一物矣。阴阳一气也,一气屈伸而为阴阳;动静一理也,一理隐显而为动静。春夏可以为阳为动,而未尝无阴与静也;秋冬可以为阴为静,而未尝无阳与动也。春夏此不息,秋冬此不息,皆可谓之阳,谓之动也。春夏此常体,秋冬此常体,皆可谓之阴,谓之静也。自元会运世,岁月日时,以至刻杪忽㣲,莫不皆然,所谓动静无端,阴阳无始,在知道者黙而识之,非可以言语穷也。若只牵文泥句,比拟倣像,则所谓心从法蕐转,非是转法蕐矣。

来书云:常试于心,喜怒忧惧之感?也,虽动气之极,而吾心良知一觉,即罔然消沮,或遏于初,或制于中,或悔于后,然则良知常若居于优闲无事之地,而为之主,于喜怒忧惧若不与焉者,何欤?

知此,则知未?之中,寂然不动之体,而有?而中节之和,感而遂通之妙矣。然谓良知常若居于优闲无事之地,语尚有病葢?良知虽不滞于喜怒忧惧,而喜怒忧惧亦不外于良知也。

来书云:夫子昨以良知为照心。窃谓良知心之本体也。照心人所用之功,乃戒愼恐惧之心也,犹思也。而遂以戒愼恐惧为良知,何欤?

能戒愼恐惧者是良知也。

来书云:先生又曰:照心非动也,岂以其循理而谓之静欤?妄心亦照也,岂以其良知未尝不在于其中,未尝不明于其中,而视听言动之不过则者皆天理欤?且既曰:妄心,则在妄心可谓之照,而在照心则谓之妄矣。妄与息何异?今假妄之照以续至诚之无息,窃所未明,幸再启蒙。

照心非动者,以其?于本体明觉之自然,而未尝有所动也,有所动,则妄矣。妄心亦照者,以其本体明觉之自然者,未尝不在于其中,但有所动耳,无所动,即照矣。无妄无照,非以妄为照,以照为妄也。照心为照,妄心为妄,是犹有妄有照也。有妄有照,则犹二也,贰则息矣。无妄无照则不贰,不贰则不息矣。

来书云:养生以淸心寡欲为要。夫淸心寡欲,作圣之功毕矣。然寡欲则心自淸,淸心非舍弃人事而独居求静之谓也,葢欲使此心纯乎天理,而无一毫人欲之私耳。今欲为此之功,而随人欲生而克之,则病根常在,未免灭于东而生于西。若欲刋剥洗荡于众欲未萌之先,则又无所用其力,徒使此心之不淸,且欲未萌而摉剔以求去之,是犹引犬上堂而逐之也,愈不可矣。

必欲此心纯乎天理,而无一毫人欲之私,此作圣之功也。

必欲此心纯乎天理,而无一毫人欲之私,非防于未萌之先而克于方萌之际不能也。防于未萌之先,而克于方萌之际,此正中庸戒愼恐惧、大学致知格物之功,舍此之外,无别功矣。夫谓灭于东而生于西,引犬上堂而逐之者,是自私自利,将迎意必之为累,而非克治洗荡之为患也。今曰养生以淸心寡欲为要,只养生二字,便是自私自利,将迎意必之根。有此病根,濳伏于中,宜其有灭于东而生于西,引犬上堂而逐之之患也。

来书云:佛氏于不思善不思恶时,认本来面目,于吾儒随物而格之功不同。吾儒于不思善不思恶时,用致知之功,则巳渉于思善矣。欲善恶不思,而心之良知淸静自在,惟有寐方醒之时耳。斯正孟子夜气之说。但于斯光景不能乆倐忽之际,思虑巳生,不知用功,乆者,其常寐初醒而思未起之时否乎?今澄欲求宁静,愈不宁静,欲念无生,则念愈坐,如之何而能使此心前念易灭,后念不生,良知独显,而与造物游乎?

不思善,不思恶,时认本来面目,此佛氏为未识本来面目者设此方便。本来面目即!吾圣门所谓良知仐,既,认得良知明白,即。已不消如此说矣。随物而格,是致知之功即?佛氏之常惺惺,亦是常存他本来面目耳。体段工夫大略相似。但佛氏有个自私自利之心,所以便有不同耳。今欲善恶不思,而心之良知淸静自在,此便有自私自利、将迎意必之心,所以有不思善,不思恶。时用致知之功,则巳渉于思善之患。孟子说夜气,亦只是为失其良心之人,指出个良心萌动处,使他从此培养将去。今已知得良知明白,常用致知之功,即已不消说夜气。?是得兎后不知守兎而仍去守株,兎将复失之矣。欲求宁静,欲念无生,此正是自私自利,将迎意必之病,是以念愈生而愈不宁静。良知只是一个良知,而善恶自辩,更有何善何恶可思?良知之体,本自寜静,今?又添一个求宁静;本自生生,今?又添一个欲无生。非独圣门致知之功不如此,虽佛氏之学亦未如此。将迎意必,也只是一念。良知彻头彻尾,无始无终,即是前念不灭,后念不生。今郤欲前念易灭,而后念不生,是佛氏所谓断灭种性,入于槁木?灰之谓矣。

来书云:佛氏又有常提念头之说,其即孟子所谓必有事,夫子所谓致良知之说乎?其即常惺惺、常记得、常知得、常存得者乎?于是念头提在之时,而事至物来,应之必有其道。但恐此念头提起时少,放下时多,则工夫间断耳。且念头放失,多因私欲客气之动而始,忽然警醒而后提,其放而未提之间,心之昬杂多不自觉。今欲日精日明,常提不放,以何道乎?只此常提不放,即全功乎?抑于常提不放之中,更宜加省克之功乎?虽曰常提不放,而不加戒惧克治之功,恐私欲不去。若加戒惧克治之功焉,又为思善之事,而于本来面目又未达一间也。如之何则可

戒惧克治,即是常提不放之功,即是必有事焉,岂有两事邪。此节所问,前一段巳自说得分晓,末后郤是自生迷惑,说得支离。及有本来面目未达一间之疑,都是自私自利,将迎意必之为病。去此病根,自无此疑矣。

来书云:质美者明得尽,渣滓便浑化。如何谓之明得尽?如何而能使浑化?

良知本来自明,气质不美者,渣滓多,障蔽厚,不易开明。质美者渣滓原少,无多障蔽。略加致知之功,此良知便自莹彻。些少渣滓,如汤中浮雪,如何能作障蔽?此本不甚难晓。原静所以致疑于此,想是因一明字欠明白,亦是稍有欲速之心。向曾面论明善之义,明则诚矣,非若后儒所谓明善之浅也。来书云:聪明?知,果质乎?仁义礼智果性乎?喜怒哀乐?果情乎?私欲客气,果一物乎?二物乎?古之英才若子房、仲舒、叔度、孔明、文中转范诸公,德业表著,皆良知中所?也,而不得谓之闻道者,果何在乎?苟曰斯特生质之美耳,则生知安行者,不愈于学知困勉者乎?愚意窃云,谓诸公见道偏则可,谓全无闻,则恐后儒崇尚记诵训诂之过也。然乎?否乎?

性一而巳。仁义礼智,性之性也;聪明?知,性之质也;喜怒哀乐,性之情也;私欲客气,性之蔽也。质有淸浊,故情有过不及,而蔽有浅?也。私欲客气,一病两痛,非二物也。张黄诸葛及韩范诸公,皆天质之美,自多暗合道妙,虽未可尽谓之知学,尽谓之闻道,然亦自有其学,违道不远者也。使其闻学知道,即伊傅周召矣。若文中子,则又不可谓之不知学者。其书虽多出于其徒,亦多有未是处,然其大略则亦居然可见。但今相去辽远,无有的然凭证,不可悬断其所至矣。夫良知即是道,良知之在人心,不但圣贤,虽常人亦无不如此。若无有物欲牵蔽,但循着良知?用流行将去,即无不是道。但在常人多为物欲牵蔽,不能循得良知。如?公者,天质既自淸,明自少物欲为之牵蔽,则其良知之?用流行处,自然是学,自然违道不远。学者学循此良知而巳。谓之学知,只是知得专在学循良知。?公虽未知专在良知上用功,而或泛滥于多岐,疑迷于影响,是以或离或合而未纯,若知得时,便是圣人矣。后儒尝以?子者尚皆是气质用事,未免于行不著,习不察,此亦未为过论。但后儒之所谓著察者,亦是狃于闻见之狭,蔽于沿习之非,而依拟倣?于影响形迹之间,尚非圣门之所谓著察者也,则亦安得以巳之昬昬而求人之昭昭也乎?所谓生知安行,知行二字亦就是用功上说,若是知行本体,即是良知良能,虽在困勉之人,亦皆可谓之生知安行矣。知行二字,更宜精察。

来书云:昔周茂叔毎令伯淳寻仲尼、颜子乐处,敢问是乐也,与七情之乐同乎?否乎?若同,则常人之一遂所欲,皆能乐矣,何必圣贤。若别有真乐,则圣贤之遇大忧大怒、大惊大惧之事,此乐亦在否乎?且君子之心,常存戒惧,是葢终身之忧也,恶得乐?澄平生多闷,未尝见真乐之趣,今切愿寻之。

乐是心之本体,虽不同于七情之乐,而亦不外于七情之乐。虽则圣贤别有真乐,而亦常人之所同有。但常人有之而不自知,反自求许多忧苦,自加迷弃。虽在忧苦迷弃之中,而此乐又未尝不存。但一念开明,反身而诚,则即此而在矣。毎与原静论,无非此意,而原静尚有何道可得之问,是犹未免于骑驴觅驴之蔽也。

来书云:大学以心有好乐、忿懥、忧患、恐惧为不得其正,而程子亦谓圣人情顺万事而无情。所谓有者,传习录中以病疟譬之,极精切矣。若程子之言,则是圣人之情不生于心而生于物也,何谓耶?且事感而情应,则是是非非可以就格。事或未感时,谓之有则未形也,谓之无则病根在有无之间,何以致吾知乎?学务无情,累虽轻而出儒入佛矣,可乎?

圣人致知之功,至诚无息,其良知之体,皦如明镜,略无纤翳妍?之来,随物见形,而明镜曾无畱染,所谓情顺万事而无情也。无所住而生其心,佛氏曾有是言,未为非也。明镜之应物,妍者妍,?者?,一照而皆真,即是生其心处。妍者妍,?者?,一过而不畱,即是无所住处。病疟之喻,诚巳见其精切,则此节所问,可以释然。病疟之人,疟虽未?。而病根自在。则亦安可以其疟之未?。而遂忘其服药调理之功乎。若必待疟?而后服药调理。则既晚矣。致知之功。无间于有事无事。而岂论于病之巳?未?邪。大抵元静所疑。前后虽若不一。然皆起于自私自利。将迎意必之为祟。此根一去,则前后所疑自将冰消雾释,有不待于问辩者矣。

自私自利,将迎意必,俱是急于求善之念,大贤以下亦不能免。原宪克伐,怨欲不行,可以为仁之问。即受此累,孔子吿之曰:仁则吾不知也。只是教他着力于难,何必计较?此是仁欲其去此累也。若颜子之克复,则无是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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