逸民

轻识古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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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2-04 15:34

逸民

抱朴子曰:余昔游乎云台之山而造逸民,遇仕人在焉。仕人之言曰:明明在上,总御八纮,华夷同归,要荒服事。而先生游栢成之遐武,混群伍于鸟兽。然时移俗异,世务不拘,故木食山栖,外物遗累者,古之清髙,今之逋逃也。君子思危于未形,绝祸于方来,无乃去张毅之内?,就单豹之外害,畏盈抗虑,忘乱群之近忧,避牛迹之浅崄,而堕百仭之不测,违濡足之泥泾,投鑢冶而不觉乎?

逸民答曰:夫?志于雏鼠者,不识驺虞之用心;盛务于庭粒者,安知鸳鸾之逺指,犹焦螟之?云鹏,朝菌之怪大椿,坎蛙之疑海鼈,井蛇之嗤应龙也。子诚喜惧于劝沮,焉识玄旷之髙韵哉。吾幸生于尧舜之世,何忧不得此人之志乎。

仕人曰:昔狂狷华士,义不事上,?于海隅,而太公诛之,吾子沈遁,不亦危乎。

逸民曰:吕尚长于用兵,短于为国,不能仪玄黄以覆载,拟海岳以愽纳,褒贤贵徳,乐育人才,而甘于刑杀,不修仁义,故其刼杀之祸,萌于始封,周公闻之,知其无国也。夫攻守异容,道贵知变,而吕尚无烹鲜之术,出致逺之御,推战陈之法,害髙尚之士,可谓頼甲胄以完刃,又兼之浮泳以射走之仪,又望求之于准的者也。

夫倾庻鸟之巢,则灵鳯不集,漉鱼鼈之池,则神虬遐逝;刳凡兽之胎,则麒麟不峙其郊;害一介之士,则英杰不践其境。吕尚创业?统以示后人,而张苛酷之端,开残贼之軏,适足以驱俊民以资他国,逐贤能以遗雠敌也。去彼市马骨以致骏足,轼陋巷以退秦兵者,不亦逺乎!子谓吕尚何如周公乎?士人曰:不能审也。

逸民曰:夫周公大圣,以贵下贱,吐哺握发,惧于失人,从白屋之士七十人,布衣之徒亲执贽,所师见者十人,所友者十有二人,皆逼以在朝也。设令吕尚居周公之地,则此等皆成市朝之暴尸,而沟涧之腐胔矣。

唐尧非不能致许由、巢父也,虞舜非不能胁善卷、石户也,夏禹非不能逼柏成子髙也,成汤非不能录卞随、务光也,魏文非不能屈干木也,?平非不能吏期、唐也,然复而肆之,贵而重之,岂六君之劣弱也?诚以百行殊尚,黙黙难齐,慕尊贤之羙称,耻贼善之?迹,取之不足以増威,放之未忧于官旷。从其志,则可以阐弘风化,熙隆退让,厉茍进之贪夫,感轻薄之冐昧。?!器不益于旦夕之用,才不周于立朝之俊,不亦愈于胁肩低眉,謟媚权右,提贽怀货,宵征同尘,争津竞济,市买名品,弃徳行学问之本,赴雷同比周之末也。彼六君尚不肯苦言以侵?士,宁肯加之锋刃乎。圣贤诚可师者,吕尚居然谬矣。

汉髙帝?,细行多阙,不涉典艺,然其弘旷恢廓,善恕多容,不系近累,盖豁如也。?饥渇四皓而不逼也。及太子卑辞致之,以为羽翼,便敬徳矫情,惜其大者,发黄鹄之悲歌,杜婉妾之觊觎,其珍贤贵?如此之至也。宜其以布衣而君四海,其度量盖有过人者矣。

且夫吕尚之杀狷华者,在于恐其沮众也。然俗之所患者,病乎躁于进趋,不务行业耳,不苦于安贫乐贱者之太多也。假令?士徃徃属目,至于情挂势利,志无止足者,终莫能割此常欲而慕彼退静者也。开辟已降,非少人也,而忘富遗贵之士,犹不能居万分之一。仲尼亲受业于老子,而不能修其无为;子贡与原宪同门,而不能模其清苦。四凶与巢由同时,王莾与二龚共世,而不能效也。凡民?复笞督之,危辱之,使追狷华,犹必不肯,乃当忧其坏俗邪?吕尚思不及此,以军法治平世,枉害贤人,酷误已甚矣。頼其功大不便,以至颠沛耳。

且吕尚之未遇文王也,亦曽?于穷贱,凡人易之,老妇逐之,卖佣不售,屠钓无获,曽无一人慕之。其避世也,何独虑狷华之沮众邪?设令殷纣以尚逃遁,収而歛之,尚临死岂能自谓罪所应邪?魏武帝亦刑法严峻,果于杀戮,乃心欲用乎孔明,明自陈不乐出身,武帝谢遣之,曰:义不使髙世之士辱于污君之朝也。其鞭挞九有,草创皇基,亦不妄矣。

纷扰日乆,求竞成俗,或推货贿以龙跃,或阶党援以鳯起。风成化习,大道渐芜,后生昧然,儒训遂堙,将为立身,非财莫可。茍有卓然不群之士,不出户庭,潜志味道,诚冝优访,以兴谦退也。夫使孙呉荷戈,一人之力耳,用其计术,则贤于万夫。今令大儒为吏。不必切事。肆之山林。则能陶冶童䝉。阐弘礼敬。何必服巨象使捕鼠□鞲鸾也□则钟?镌其声。若乃零沦薮泽。空生徒死。亦安足贵乎。

逸民答曰。子可谓守培塿,玩狐丘。未登阆风而临云霓。翫滢汀,游潢洿。未浮南溟而涉天汉。凡所谓志人者,不必在乎禄位,不必湏乎勋伐也。太上无已,其次无名。能振翼以绝群,骋迹以绝軏。为常人所不能为,割近才所不能割。少多不为凡俗所量,恬粹不为名位所染。淳风足以濯百代之秽,髙操足以激将来之浊。何必纡朱曵紫,服冕乘轺,被牺牛之文绣,吞詹何之香饵,朝为张天之炎?,夕成冰泠之委灰。

夫斥鷃不以蓬榛易云霄之表,玉鲔不以幽岫?沧海之旷,虎豹入广厦而怀悲,鸿鶤登嵩峦而含戚。物各有心,安其所长,莫不㤗于得意而惨于失所也。经世之士,悠悠皆是,一日无君,惶惶如也。譬犹蓝田之积玉,邓林之多材,良工大匠,肆意所用,亦何必栖鱼而沈鸟哉。嘉遁髙蹈,先圣所许,或出或处,各从攸好。

盖士之所贵,立徳立言。若夫孝友仁义,操业清髙,可谓立徳矣。穷览坟索,著述粲然,可谓立言矣。夫善卷无治民之功,未可谓之减于俗吏。仲尼无攻伐之勋,不可以为不及于韩白矣。身名竝全,谓之为上,?居求志,先民嘉焉。夷齐一介,不合变通,古人嗟叹,谓不降志辱身。不降者,明?逸之为高也。不辱者,知覊絷之为洿也。圣人之清者,孟轲所美,亦云天爵贵于印绶,志修遗荣,孙卿所尚。道义既必可轻王公,而世人所畏唯势,所重唯利。盛徳身滞,便谓庸人,器小任大,便为高士。或有乘危冒崄,投死忘生,弃遗体于万仭之下,邀荣华乎一朝之闲,比夫轻四海、爱胫毛之士,何其缅然邪?

仕人曰:潜退之士,得意山泽,不荷世贵,荡然纵肆,不为时用,嗅禄利,诚为天下无益之物,何如?

逸民答曰:夫麟不吠守,鳯不司晨,腾黄不引犂,尸祝不治庖也。且夫扬大明乎无外,宣妪煦之和风者,日也。耀华灯于闲夜,冶金石以致用者,火也。天下不可以经时无日,不可以一旦无火,然其大小不可同也。江海之外,弥纶二仪,升为云雨,降成百川,而朝夕之用,不及累仭之井,灌田溉园,未若沟渠之沃挍,其巨细孰为旷哉?

桀纣,帝王也;仲尼,陪臣也。今见比于桀纣,则莫不怒焉;见拟于仲尼,则莫不悦焉。尔则贵贱果不在位也。故孟子云:禹稷颜渊,易地皆然矣。宰予亦谓孔子贤于尧舜,逺矣。夫匹庻而钧称于王者,儒生髙极乎唐虞者,徳而已矣,何必官哉。

且夫交灵升于造化,运天地于怀抱,恢恢然故不栖于心术,芒芒然宠辱不汨其纯白。流俗之所欲,不能染其神,近人之所惑,不能移其志。荣华犹赘疣也,万物犹蜩翼也。若然者,岂肯诘屈其支体,俯仰其容仪,挹酌于其所不喜,修索于其所弃遗。怡颜以取进,曲躬以避退。恐俗人之不恱,戚我身之凌迟。屈龙渊为锥鑚之用,抑灵鼖为鼗鼙之音。推黄 以适钐镰之持,挠华旗以入林杞之下乎?

古公杖䇿而捐之,越翳入穴以逃之,季扎退耕以委之,老莱灌园以逺之,从其所好,莫与易也。故醇而不杂,斯则富矣;身不受役,斯则贵矣。若夫剖符有?,所谓禄利耳,非富贵也。且夫官髙者其责重,功大者人忌之。独有贫贱,莫与我争,可得长寳而无忧焉。

濯裘布,被㧞葵,去织,㹠不掩豆,菜肴粝飡,又获逼下邀伪之讥;树塞反坫,三归玉食,禳侯之富,安昌之泰,则有僣上洿浊之累。未若游神典文,吐故纳新,求饱乎耒耜之端,索缊乎杼轴之间,腹仰河而已满,身集一枝而余安,万物芸芸,化为埃尘矣。饘粥糊口,布褐缊袍,淡泊肆志,不忧不喜,斯为尊乐,喻之无物也。

夫仕也者,欲以为名邪?则修毫可以泄愤懑,篇章可以寄姓字,何假乎良史,何烦乎镵?哉?孟子不以矢石为功,杨云:不以治民益世,求仁而得,不亦可乎?

仕人又曰:?遁之士,则为不臣,亦岂宜居君之地,食君之谷乎?逸民曰:何谓其然乎?昔颜回死,鲁定公将躬吊焉,使人访仲尼。仲尼曰:凡在邦内,皆臣也。定公乃升自东阶,行君礼焉。由此论之,率?之濵,莫匪王臣可知也。在朝者陈力以秉庻事,山林者修徳以厉贪浊,殊涂同归,俱人臣也。王者无外,天下为家,日月所照,雨露所及,皆其境也。安得悬虚空飡咀流霞,而使之不居乎地,不食乎谷哉。

夫山之金玉,水之珠贝,?不在府库之中,不给朝夕之用,然皆君之财也。退士不居肉食之列,亦犹山水之物也,岂非国有乎?许由不窜于四海之外,四皓不走于八荒之表也。故曰万邦黎献,共惟帝臣。干木不荷戈戍境,筑垒疆场,而有蕃魏之功。今?者洁行蓬荜之内,以咏先王之道,使民知退让,儒墨不替,此亦尧舜之所许也。昔夷齐不食周粟,鲍焦死于桥上,彼之硁硁,何足师表哉!

昔安帝以玄纁玉帛聘周彦祖,桓帝以玄纁玉帛聘韦休明,顺帝以玄纁玉帛聘杨仲宣,就拜侍中,不到。魏文帝征管幼安,不至,又就拜光禄勲,竟不到。乃诏所在常以八月致羊一口,酒二斛。桓帝玄纁玉帛聘徐孺子,就拜太原太守及东海相,不到。顺帝以玄纁玉帛聘樊季髙,不到。乃诏所在常以八月致羊一口,酒二斛,又赐几杖,待以师傅之礼。献帝时,郑康成州辟举贤良方正茂才,公府十四辟,皆不就。公车征左中郎愽士赵相,侍中大司农,皆不起。昭帝公车征韩福,到,赐帛五十疋及羊酒。法髙卿再举孝亷,本州五辟,公府八辟,九举贤良愽士,三徴,皆不就。桓帝以玄纁玉帛,安车轺轮聘韩伯休,不到。以玄纁玉帛,安车轺轮聘姜伯雅,就拜太中大夫、犍为太守,不起。然皆见优重,不加威辟也。若此诸帝褒?逸之士不谬者,则吕尚之诛华士,为凶酷过恶,断可知矣。

仕人乃怅然自失,慨尔永叹曰:始悟超俗之理,非庸琐所见矣。抱朴子外篇卷二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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