逸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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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2-06 01:23

逸民

抱朴子曰:余昔遊乎雲臺之山而造逸民,遇仕人在焉。仕人之言曰:明明在上,總御八紘,華夷同歸,要荒服事。而先生遊栢成之遐武,混群伍於鳥獸。然時移俗異,世務不拘,故木食山棲,外物遺累者,古之清髙,今之逋逃也。君子思危於未形,絶禍於方來,無乃去張毅之内?,就單豹之外害,畏盈抗慮,忘亂群之近憂,避牛跡之淺嶮,而墮百仭之不測,違濡足之泥涇,投鑢冶而不覺乎?

逸民答曰:夫?志於雛鼠者,不識騶虞之用心;盛務於庭粒者,安知鴛鸞之逺指,猶焦螟之?雲鵬,朝菌之怪大椿,坎蛙之疑海鼈,井蛇之嗤應龍也。子誠喜懼於勸沮,焉識玄曠之髙韻哉。吾幸生於堯舜之世,何憂不得此人之志乎。

仕人曰:昔狂狷華士,義不事上,?於海隅,而太公誅之,吾子沈遁,不亦危乎。

逸民曰:吕尚長於用兵,短於為國,不能儀玄黄以覆載,擬海嶽以愽納,褒賢貴徳,樂育人才,而甘於刑殺,不修仁義,故其刼殺之禍,萌於始封,周公聞之,知其無國也。夫攻守異容,道貴知變,而吕尚無烹鮮之術,出致逺之御,推戰陳之法,害髙尚之士,可謂頼甲胄以完刃,又兼之浮泳以射走之儀,又望求之於准的者也。

夫傾庻鳥之巢,則靈鳯不集,漉魚鼈之池,則神虬遐逝;刳凡獸之胎,則麒麟不峙其郊;害一介之士,則英傑不踐其境。吕尚創業?統以示後人,而張苛酷之端,開殘賊之軏,適足以驅俊民以資他國,逐賢能以遺讎敵也。去彼市馬骨以致駿足,軾陋巷以退秦兵者,不亦逺乎!子謂吕尚何如周公乎?士人曰:不能審也。

逸民曰:夫周公大聖,以貴下賤,吐哺握髮,懼於失人,從白屋之士七十人,布衣之徒親執贄,所師見者十人,所友者十有二人,皆逼以在朝也。設令吕尚居周公之地,則此等皆成市朝之暴尸,而溝澗之腐胔矣。

唐堯非不能致許由、巢父也,虞舜非不能脅善卷、石户也,夏禹非不能逼柏成子髙也,成湯非不能録卞隨、務光也,魏文非不能屈干木也,?平非不能吏期、唐也,然復而肆之,貴而重之,豈六君之劣弱也?誠以百行殊尚,黙黙難齊,慕尊賢之羙稱,耻賊善之?迹,取之不足以増威,放之未憂於官曠。從其志,則可以闡弘風化,熙隆退讓,厲茍進之貪夫,感輕薄之冐昧。?!器不益於旦夕之用,才不周於立朝之俊,不亦愈於脅肩低眉,謟媚權右,提贄懷貨,宵征同塵,爭津競濟,市買名品,棄徳行學問之本,赴雷同比周之末也。彼六君尚不肯苦言以侵?士,寧肯加之鋒刃乎。聖賢誠可師者,吕尚居然謬矣。

漢髙帝?,細行多闕,不涉典藝,然其弘曠恢廓,善恕多容,不繫近累,蓋豁如也。?飢渇四皓而不逼也。及太子卑辭致之,以為羽翼,便敬徳矯情,惜其大者,發黃鵠之悲歌,杜婉妾之覬覦,其珍賢貴?如此之至也。宜其以布衣而君四海,其度量蓋有過人者矣。

且夫吕尚之殺狷華者,在於恐其沮衆也。然俗之所患者,病乎躁於進趨,不務行業耳,不苦於安貧樂賤者之太多也。假令?士徃徃屬目,至於情掛勢利,志無止足者,終莫能割此常慾而慕彼退靜者也。開闢已降,非少人也,而忘富遺貴之士,猶不能居萬分之一。仲尼親受業於老子,而不能修其無為;子貢與原憲同門,而不能模其清苦。四凶與巢由同時,王莾與二龔共世,而不能效也。凡民?復笞督之,危辱之,使追狷華,猶必不肯,乃當憂其壞俗邪?吕尚思不及此,以軍法治平世,枉害賢人,酷誤已甚矣。頼其功大不便,以至顛沛耳。

且吕尚之未遇文王也,亦曽?於窮賤,凡人易之,老婦逐之,賣傭不售,屠釣無獲,曽無一人慕之。其避世也,何獨慮狷華之沮衆邪?設令殷紂以尚逃遁,収而歛之,尚臨死豈能自謂罪所應邪?魏武帝亦刑法嚴峻,果於殺戮,乃心欲用乎孔明,明自陳不樂出身,武帝謝遣之,曰:義不使髙世之士辱於汙君之朝也。其鞭撻九有,草創皇基,亦不妄矣。

紛擾日乆,求競成俗,或推貨賄以龍躍,或階黨援以鳯起。風成化習,大道漸蕪,後生昧然,儒訓遂堙,將為立身,非財莫可。茍有卓然不群之士,不出户庭,潜志味道,誠冝優訪,以興謙退也。夫使孫呉荷戈,一人之力耳,用其計術,則賢於萬夫。今令大儒為吏。不必切事。肆之山林。則能陶冶童䝉。闡弘禮敬。何必服巨象使捕鼠□韝鸞也□則鍾?鐫其聲。若乃零淪藪澤。空生徒死。亦安足貴乎。

逸民答曰。子可謂守培塿,玩狐丘。未登閬風而臨雲霓。翫瀅汀,游潢洿。未浮南溟而涉天漢。凡所謂志人者,不必在乎禄位,不必湏乎勛伐也。太上無已,其次無名。能振翼以絶群,騁迹以絶軏。為常人所不能為,割近才所不能割。少多不為凡俗所量,恬粹不為名位所染。淳風足以濯百代之穢,髙操足以激將來之濁。何必紆朱曵紫,服冕乘軺,被犧牛之文繡,吞詹何之香餌,朝為張天之炎?,夕成冰泠之委灰。

夫斥鷃不以蓬榛易雲霄之表,玉鮪不以幽岫?滄海之曠,虎豹入廣厦而懷悲,鴻鶤登嵩巒而含慼。物各有心,安其所長,莫不㤗於得意而慘於失所也。經世之士,悠悠皆是,一日無君,惶惶如也。譬猶藍田之積玉,鄧林之多材,良工大匠,肆意所用,亦何必棲魚而沈鳥哉。嘉遁髙蹈,先聖所許,或出或處,各從攸好。

蓋士之所貴,立徳立言。若夫孝友仁義,操業清髙,可謂立徳矣。窮覽墳索,著述粲然,可謂立言矣。夫善卷無治民之功,未可謂之减於俗吏。仲尼無攻伐之勛,不可以爲不及於韓白矣。身名竝全,謂之爲上,?居求志,先民嘉焉。夷齊一介,不合變通,古人嗟嘆,謂不降志辱身。不降者,明?逸之爲高也。不辱者,知覊縶之爲洿也。聖人之清者,孟軻所美,亦云天爵貴於印綬,志脩遺榮,孫卿所尚。道義既必可輕王公,而世人所畏唯勢,所重唯利。盛徳身滯,便謂庸人,器小任大,便爲高士。或有乘危冒嶮,投死忘生,棄遺體於萬仭之下,邀榮華乎一朝之閒,比夫輕四海、愛脛毛之士,何其緬然邪?

仕人曰:潜退之士,得意山澤,不荷世貴,蕩然縱肆,不爲時用,嗅祿利,誠爲天下無益之物,何如?

逸民答曰:夫麟不吠守,鳯不司晨,騰黄不引犂,尸祝不治庖也。且夫揚大明乎無外,宣嫗煦之和風者,日也。耀華燈於閑夜,冶金石以致用者,火也。天下不可以經時無日,不可以一旦無火,然其大小不可同也。江海之外,彌綸二儀,升爲雲雨,降成百川,而朝夕之用,不及累仭之井,灌田溉園,未若溝渠之沃挍,其巨細孰爲曠哉?

桀紂,帝王也;仲尼,陪臣也。今見比於桀紂,則莫不怒焉;見擬於仲尼,則莫不悦焉。爾則貴賤果不在位也。故孟子云:禹稷顔淵,易地皆然矣。宰予亦謂孔子賢於堯舜,逺矣。夫匹庻而鈞稱於王者,儒生髙極乎唐虞者,徳而已矣,何必官哉。

且夫交靈升於造化,運天地於懷抱,恢恢然故不棲於心術,芒芒然寵辱不汨其純白。流俗之所欲,不能染其神,近人之所惑,不能移其志。榮華猶贅疣也,萬物猶蜩翼也。若然者,豈肯詰屈其支體,俯仰其容儀,挹酌於其所不喜,脩索於其所棄遺。怡顔以取進,曲躬以避退。恐俗人之不恱,慼我身之凌遲。屈龍淵為錐鑚之用,抑靈鼖為鼗鼙之音。推黄 以適釤鎌之持,撓華旗以入林杞之下乎?

古公杖䇿而捐之,越翳入穴以逃之,季扎退耕以委之,老萊灌園以逺之,從其所好,莫與易也。故醇而不雜,斯則富矣;身不受役,斯則貴矣。若夫剖符有?,所謂禄利耳,非富貴也。且夫官髙者其責重,功大者人忌之。獨有貧賤,莫與我爭,可得長寳而無憂焉。

濯裘布,被㧞葵,去織,㹠不掩豆,菜肴糲飡,又獲逼下邀偽之譏;樹塞反坫,三歸玉食,禳侯之富,安昌之泰,則有僣上洿濁之累。未若遊神典文,吐故納新,求飽乎耒耜之端,索緼乎杼軸之間,腹仰河而已滿,身集一枝而餘安,萬物芸芸,化為埃塵矣。饘粥餬口,布褐緼袍,淡泊肆志,不憂不喜,斯為尊樂,喻之無物也。

夫仕也者,欲以為名邪?則脩毫可以洩憤懣,篇章可以寄姓字,何假乎良史,何煩乎鑱?哉?孟子不以矢石為功,楊雲:不以治民益世,求仁而得,不亦可乎?

仕人又曰:?遁之士,則為不臣,亦豈宜居君之地,食君之穀乎?逸民曰:何謂其然乎?昔顔回死,魯定公將躬弔焉,使人訪仲尼。仲尼曰:凡在邦内,皆臣也。定公乃升自東階,行君禮焉。由此論之,率?之濵,莫匪王臣可知也。在朝者陳力以秉庻事,山林者脩徳以厲貪濁,殊塗同歸,俱人臣也。王者無外,天下為家,日月所照,雨露所及,皆其境也。安得懸虚空飡咀流霞,而使之不居乎地,不食乎穀哉。

夫山之金玉,水之珠貝,?不在府庫之中,不給朝夕之用,然皆君之財也。退士不居肉食之列,亦猶山水之物也,豈非國有乎?許由不竄於四海之外,四皓不走於八荒之表也。故曰萬邦黎獻,共惟帝臣。干木不荷戈戍境,築壘疆場,而有蕃魏之功。今?者潔行蓬蓽之内,以詠先王之道,使民知退讓,儒墨不替,此亦堯舜之所許也。昔夷齊不食周粟,鮑焦死於橋上,彼之硜硜,何足師表哉!

昔安帝以玄纁玉帛聘周彦祖,桓帝以玄纁玉帛聘韋休明,順帝以玄纁玉帛聘楊仲宣,就拜侍中,不到。魏文帝徵管幼安,不至,又就拜光禄勲,竟不到。乃詔所在常以八月致羊一口,酒二斛。桓帝玄纁玉帛聘徐孺子,就拜太原太守及東海相,不到。順帝以玄纁玉帛聘樊季髙,不到。乃詔所在常以八月致羊一口,酒二斛,又賜几杖,待以師傅之禮。獻帝時,鄭康成州辟舉賢良方正茂才,公府十四辟,皆不就。公車徵左中郎愽士趙相,侍中大司農,皆不起。昭帝公車徵韓福,到,賜帛五十疋及羊酒。法髙卿再舉孝亷,本州五辟,公府八辟,九舉賢良愽士,三徴,皆不就。桓帝以玄纁玉帛,安車軺輪聘韓伯休,不到。以玄纁玉帛,安車軺輪聘姜伯雅,就拜太中大夫、犍為太守,不起。然皆見優重,不加威辟也。若此諸帝褒?逸之士不謬者,則吕尚之誅華士,為凶酷過惡,斷可知矣。

仕人乃悵然自失,慨爾永歎曰:始悟超俗之理,非庸瑣所見矣。抱朴子外篇卷二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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